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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小说的语言艺术

时间:2024-05-04

杨文波

在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后,关于其创作的精细化研究也呈现出一种集束式的爆发,针对其作品中所体现出来的语言艺术、叙事技巧、历史面相、思想深度等进行深入挖掘。然而我们必须承认的现实是,由于这些研究基本上是一种仓促的应景性、赶时髦的行为,较为深入的研究还有待进一步拓展与升华。其中,路径之一便是对准莫言作品的语言,探索在戏谑、狂欢的语言背后,所隐藏着的莫言文学的独特性。毕竟,“文学家的伟大不是用他的风格创新来衡量,而是要看他在语言施加的限制内为表达的自由和多样性开拓多大的阵地。”a

一、 爆炸性、万花筒般的语言景观

有论者指出,“从语言上看,莫言小说从节律调配到词语选用,从句式选择到标点巧用,从修辞方法到篇章结构,从叙事方式到语言驾驭等,都具有强烈的个性特征。他在文学语言的王国里自由驰骋,语言丰富多彩,表达手段多种多样,为文学语言的功能发展开辟了一片广阔的天地。”b制造独特的语言风景,是莫言作品的一个主要特色。他永远不知疲倦地、絮絮叨叨地讲述那些他熟知的关于故乡记忆的故事,刮起一阵阵语言的风暴,泛滥于每一部作品当中,把每一位读者都裹挟进语言的漩涡之中,跟随着这语言的激流去冒险,去经验汉语所能够达到的宽度、高度、深度和密度。他最大程度地把汉语的特性发挥得淋漓尽致,并且不停地从各个方面去实践这种观念。“他总是用情绪主导语言,用意识驾驭语言,当情感激流涌来的时候他无法抵抗,他的语言也总是在情绪燃烧的烈焰中喷薄而出。”c也正因为此,莫言作品的语言,就给人一种爆炸性的感觉,仿若从情感的火山中自然喷发出的炙热岩浆,裹挟着故事、情感、思想奔流于山体的沟沟壑壑,造就了一种万花筒一样的景观,虽短暂,却绚烂至极。这里,有“艺术通感”的效用,“它通过比喻、夸张等,使各种信息都呈现出一种放射性传导,其速度、深度、广度和密度都不可限量,让人觉得在张开每一个毛孔,接受着天地万物间的一切色彩、线条、音响和气息。”d也有“强调和浓度”,“最直接的表现就是语言的抒情性特征的空前强化,最典型的句式就是排比句式。” e当然,也有“戏仿”的“游戏性”,“莫言的小说充满了游戏性,以游戏的方式模拟了现代社会的话语膨胀现象。”f然而通过分析,我们可以看出,莫言运用语言的方式集中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注重汉语视觉性的传达;一是注重汉语听觉性的传达。从空间上的视觉性和时间上的听觉性两个方面,莫言实现了创造爆炸性和万花筒般的语言景观的塑造目的。

视觉是空间性的,作为象形文字的汉字更是诉诸人的空间视觉形象,作为文学作品的文字书写某种程度上更是以其空间排布的延宕来实现阅读上时间的流逝,并且在这一过程中实现了空间和时间的二元转化与统一。莫言的作品更是如此。他不厌其烦地将语言的视觉形象和盘托出,让人目不暇接,沉迷其中。可以说,他的每一部作品都是语言景观的展现,如同万花筒一般,绽放出绚烂夺目的光彩。他“喜欢用绚丽的色彩语言表达丰富的主观情愫”g,“善于运用颜色词语来写景状物”h,充分发挥汉语的视觉性特点,让语言本身在空间性的表述中展现出一种炫目的色彩。

八月深秋,无边无际的高粱红成洸洋的血海。高粱高密辉煌,高粱凄婉可人,高粱爱情激荡。秋风苍凉,阳光很旺,瓦蓝的天上游荡着一朵朵丰满的白云,高粱上滑动着一朵朵丰满白云的紫红色影子。一队队暗红色的人在高粱棵子里穿梭拉网,几十年如一日。他们杀人越货,精忠报国,他们演出过一幕幕英勇悲壮的舞剧,使我们这些活着的不肖子孙相形见细,在进步的同时,我真切地感到种的退化。(《红高粱家族》)

莫言的文字调动了语言的色彩感觉,把高粱的那种红色和天空的蓝色、云朵的白色以及生活在这个地方的人进行了生动的描写。其中语速较快,长句较多,并且将人敏锐的感觉推到前台,把些许感受到的微妙和盘托出,造成一定的气势和影像,晃动于读者的眼前。虽说阅读的乃是空间排布的文字,却在在都是摇曳摆动的动态形象展现于眼前。这种语言抓住了汉语的形象特性,把文字的形象性和文字表意的形象性结合起来。而众多形象性语言的运用,就造成了漫天绚烂的烟火同时绽放一样的景观。莫言正是用这种汉语的形象性,状写着客观存在的风物以及人物的感知,将叙述带入真实的情景之中。莫言小说的宜于被改编为电影,正是得益于这种语言的形象化特性。因此,我们可以说,“莫言的小说为小说叙事向着个人经验、向着语言和感觉层面的转向提供了一个杠杆。”i

同样,汉语的形象性是和其表音系统相互联系的,尤其是独具的平仄、韵律、抑扬等特征,更是汉语能够读起来朗朗上口的一个重要原因。莫言充分发挥了汉语文字表音的这种抑扬顿挫的感觉,并对之加以强化,从而形成了时间上的听觉文字的独特效果。更为重要的是,这种诉诸于听觉的文字带有独特的方言特色,从而形成了方音小说的书写,区别于贾平凹、陈忠实等方言小说的个人风采。方音小说强调文字的方言特色,其方式不是呈现一个个文字在眼前,而是始终把声音、语调、韵律放在首位,讲求语言的节奏感和韵律性。“莫言向声音的回归并不简单地指他的语言是唱腔式的,有语调可以真实发声的,而是指莫言在文学发声学上拥有了另一种立场。”j这种“立场”,便是“非西方(非欧化)非启蒙的语言”,是一种“前启蒙”k的语言观念。于此,莫言将语言的可读性与可听性结合起来,阅读即是聆听,空间呈现就是时间流逝,从而达到了一种视觉和听觉的浑溶之境,让文学的阅读变得更为丰富。这种强调时间性的诉诸文字的声音感觉的小说,以《檀香刑》为代表。

太阳一出红彤彤,(好似大火烧天东)胶州湾发来了德国的兵。(都是红毛绿眼睛)庄稼地里修铁道,扒了俺祖先的老坟莹。(真真把人气煞也!)俺亲爹领人去抗德,咕咚咚的大炮放连声。(震得耳朵聋)但只见,仇人相见眼睛红,刀砍斧劈叉子捅。血仗打了一天整,遍地的死人数不清。(吓煞奴家也!)到后来,俺亲爹被抓进南牢,俺公爹给他上了植香刑。(俺的个亲爹呀!)——猫腔《植香刑》·大悲调

那天夜里,俺心里有事,睡不着,在炕上翻来覆去烙大饼。俺的亲爹孙丙,被县太爷钱丁这个拔属无情的狗杂种抓进了大牢。千不好万不好也是爹啊,俺心烦意乱,睡不着。越睡不着心越烦,越烦越睡不着。俺听到那些菜狗在栏里哼哼,那些肥猪在圈里汪汪。猪叫成了狗声,狗吠出了猪调;死到临头了,它们还在学戏。狗哼哼还是狗,猪汪汪还是猪,爹不亲还是爹。哼哼哼。汪汪汪。吵死了,烦死了。它们知道自己的死期近了。俺爹的死期也近了。(《檀香刑》)

猫腔,或者说茂腔,作为一种地方戏,莫言把其唱词直接用到小说中。那种独特的韵律与其说是当地真实的地方戏,还不如说就是眉娘的独白,也是对小说的一种描写。因为唱词中所写的正是小说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讲述了孙丙被杀的原因。接下来的一段,是眉娘作为叙述者给我们呈现出的那种语言。这种语言急促、烦躁,处处都是短句子,很少有长句子,并且明显有很多闲话,转换很快,对外界的感觉相当敏锐。这就把眉娘要杀自己的公爹前那种惶惑、恐惧、杂乱、失措等内心状态给表达出来了。作为一个弱质女流,眉娘的胡言乱语印证的恰是内心里的情态。莫言正是通过对语言说的声音的直接模仿,达到了诉诸语言听觉效果的目的,于是阅读就变成了倾听,可视性转换为可听性。我们是在阅读,但实际上却是在倾听眉娘的倾诉,倾听眉娘内心里的挣扎、颤抖、纠缠。

事实上,莫言的其他小说,基本上都是从视觉和听觉两个方面,借用语言文字,实现了时间和空间之间的转换,改变了文学以往的面孔,达成了对高密东北乡的独特描写。这种景象和声音相互混合的阅读感觉,让人有了新的阅读体验,给人一种从未有的绚烂的感觉。从而,也将语言的效用最大化,构筑了独特的文体世界、探索深度的思想哲理、塑造了高密东北乡的文学世界。

二 、汉语交响乐:莫言小说语言艺术的生成机制

莫言的小说爆炸性语言景观可以从听觉性和视觉性两个方面去进行观察,呈现为一种时间性和空间性的交错往复,让阅读者应接不暇的同时也叹为观止,拜服在这种语言的魔力之下。这种依靠听觉传达和视觉感触而来的语言景观,往往能够让阅读者迷失在语言的冲击力之下,被一股汹涌澎湃的语言激流搅乱了阅读的方向,似乎从语言本身就能够窥见莫言小说的魔幻现实主义的方方面面。实际上,当我们进入到莫言小说的内部,探索这种爆炸性的语言景观的生成机制的时候,我们可以发现一种让人惊讶的事实:莫言小说的语言使用几乎就是一曲汉语交响乐,通过独特的语言艺术的生成机制达到对汉语最大化的利用,呈现出汉语的独特张力来。我们可以从节奏、韵律、语句、篇章等方面来分析这种语言艺术的生成机制,将之放入到交响乐的格局中进行透视。

1.第一乐章:奏鸣曲式,快板——语言激流的形成与冲击

莫言最初的小说写作,往往喜欢尝试一种汉语的极致与痛快淋漓,并且这种风格一致贯穿其整个小说的创作中。《红高粱家族》自不必说,单单是《丰乳肥臀》《檀香刑》《生死疲劳》等几乎都可以说是这种语言激流的典型表征。这种语言仿若交响曲中的“快板”,一上来就将读者拉入到一个语言的洪流之中,追随着小说的叙述来进行语言的冒险。这种快板的语言结构,通常使用的是一种急切的叙述语调,在较短的叙述过程中加入无限多的语言要素和叙述内涵,几乎形成一种不和谐的语言存在,也就是说,语言背后的所指往往要挣脱语言表面的能指,指向一个更加广阔、深沉的所在,把能指的意指条件涨破,混淆能指和所指的界限,让能指变为所指的同时让所指变为能指,消失在一种混合的状态之中,从而达到语言激流的冲击效果,让阅读者应接不暇。

高密东北向无疑是地球上最美丽最丑陋、最超脱最世俗、最圣洁最龌蹉、罪英雄好汉最王八蛋、最能喝酒最能爱的地方。(《红高粱》)

总有一天,我要编导一部真正的喜剧,在这部剧里,梦幻与现实、科学与通话、上帝与魔鬼、爱情与卖淫、高贵与卑贱、美女与大便、过去与现在、金牌奖与避孕套……相互掺和、紧密团结、环环相连,构成一个完整的世界。(《红蝗》)

如果生长在别的村庄,我也许还不会产生如此强烈的肉食欲,天让我生长在屠宰专业村,触目皆是活着行走的肉和躺着不会行走的肉,鲜血淋淋的肉和冲洗得干干净净的肉,用硫磺熏过的肉和没用硫磺熏过的肉,掺了水的肉和没用掺水的肉,用福尔马林液浸泡过的肉和没用福尔马林液浸泡,猪肉牛肉羊肉狗肉还有驴肉马肉骆驼肉……(《四十一炮》)

这种使用对比、排列、多词并置的方式来造成一种繁复、茂盛、多重言说意义的方式,在莫言的小说中比比皆是。这种语言的独特使用与构成,可以看出莫言的独具匠心,因为这些相反相成的词语及其意义效果的并置本身,让阅读者看到了一个千变万化的世界,在这个世界中几乎每一种言说背后都是对当下时代、社会、文化的指涉。也就是说,这种语言背后,隐藏着莫言的态度及其小说的思想指向,是对这个世界本身的隐喻与修辞,而非是为了达到语言效果本身而故意造成的语言的激流与漩涡。

2.第二乐章——复三部曲式或变奏曲,慢板——语言的节奏与多样性

倘若莫言的小说中只是充满一种带有魔幻现实主义式的语言激流,那么这种语言风暴早晚会成为读者腻歪的对象,而显得缺乏变化。然而阅读莫言的小说可以发现,莫言的汉语交响乐中,不仅有狂风暴雨般的语言激流,也有浅吟低唱的徐徐道来,虽然这种语言的徐徐道来也夹杂着粗野生冷的野味,却能够带着故事的情节和阅读者的感受走向另一个较为宽广的世界。这种语言的叙述与使用,莫言极其强调音乐性,包括节奏、调式、押韵,甚至平仄的运用。通过调遣多种语言的构成,排列出美妙的语言组合,且在相应的部位上配以活泼多样的音乐属性,整个语言艺术就显得润滑、轻柔而多少带有温馨的感觉。正如研究者所指出的,“文学中的节奏,或者诉诸语词或句子的长短变化,或者调动排比、层递、顶真、回环、设问、反问、对偶、反复等修辞手段,通过多种因素的组合来形成语言的节奏感;或者直接诉诸意义,通过相同或相似的意义单元或主题的变化和重复,构成一定的连续或变化关系,产生一种意蕴上的节奏感。”l莫言的小说显然倾向于两种方式并用,借助语言的能指要素来形成一种节奏、音调、押韵等方面的效果,也通过语言的所指来达到对意义本身的追求中彰显出语言的独特魅力来。

高粱高密辉煌,高粱凄婉可人,高粱爱情激荡。秋风苍凉,阳光正旺,瓦蓝的天上游荡着一朵朵丰满的白云,高粱上滑动着一朵朵丰满白云的紫红色影子。(《红高粱家族》)

大殿前的铸铁香炉中,香烟缭绕,散发着浓烈的香气。香炉旁边的烛台上,红烛排列得密密麻麻,烛火摇曳,烛泪滚滚。许多女人,有的苍老如朽木,有的光鲜如芙蓉,有的衣履褴褛,有的悬金佩玉,形形色色,各有不同,但都满脸虔诚,心怀希望,怀抱泥娃,在那儿焚香燃烛。(《蛙》)

后来,太阳钻出来了,河上的雾被剑一样的阳光劈开了一条条胡同和隧道,从胡同里,鸭子们望见一个高个子老头儿挑着一卷铺盖和几件沉甸甸的铁器,沿着河边往西走去了。(《透明的红萝卜》)

在貌似并不温柔的文字背后,莫言调遣了词语的声调、韵律、节奏的高低、句子的长短等,综合地将它们糅合在一起,形成一条语言的河流。这条语言的河流显然经过从高山上急速的下落之后,流进了平原地带,因而显得缓慢而温柔,是静静地流淌,其间也并不缺乏浪花和涟漪。在达到这样一种效果的过程中,莫言显然是综合地考虑了语言的所指与能指,尤其是在能指的要素中,发挥了汉语富于韵律的特色,通过词语长短的结合、节奏的变化,来造成一种语言的独特魅力。

3.第三乐章:小步舞曲或者谐谑曲,中、快板——戏谑或是抒情

在借助语言的丰富多彩以并置的方式造成一种感觉上的拥挤、爆炸、冲击、风暴,从而形成汉语交响乐的快板之后;在借助语言能指层面上的韵律、平仄、节奏、调式等以多种方式组合而造成一种悠远、缓慢、温柔的叙事感觉,从而达到汉语交响乐的慢板之后,莫言还善于用不同的修辞方式——尤其是巧妙的比喻来达到对语言表达的最大化呈现,造成一种戏谑、轻松、幽默的阅读体验,呈现出汉语交响乐中独特的戏谑曲,其中的语调速度时快时慢,交织出现,成就另一番语言景观。当然,除了独特的修辞方式,一些常用的语言手段——正话反说、词类活用等也都造成了一种独特的感觉,让语言迸发出别样的生命。

只有这王三社,真是丑得扎眼眶子,与其他人站在一起,恰似白杨林中生出了一棵歪脖子榆树,白花花的鸡蛋堆里滚出了一个干巴土豆。(《丑兵》)

如果一个人真的有来生,我一定要去哭哭地追求你,就像资本家追求利润一样,就像政治家追求权力一样,就像那个先被财主的女儿追求后来又转过来追求财主的女儿的黑麻子皮匠一样。(《天花乱坠》)

这种语言运用,虽然显得“天花乱坠”,但同时也彰显出一种绝妙的意义来。透过这些语言的巧妙运用,莫言充分发挥了他对这个世界的嬉笑怒骂,将一己的叙述态度带入到语言之中,最终形成绝妙的效果。往往一件庄严、肃穆的事情,被这种戏谑的叙述的方式给调侃,语言的张力也就彰显了出来。通过巧妙的比喻,词语的活用,戏谑的语言效果就轻而易举地成就了莫言小说叙述的多样性和丰富性。

4.第四乐章:奏鸣曲或回旋曲式,快板——急促的暴风雨

莫言小说中,不仅有通过对立、相似语词的超长并置达到一种语言的爆炸效果,也有着通过将语句进行短促的、急迫的改变而造成的语言叙述,在这种不停地短暂换气里,阅读者感受到的是语言爆炸性的焦急、短暂与急不可耐的期待。但是在这种短句子中,必要的和不必要的停顿被不停地重复,把本该顺畅流利的叙事变成了短暂、急促的的交代和呼喊。这些短句子如同标语、口号一样,往往会产生一种群情激昂的效果,也能够达到一种较为凸显的意图——通过这种短暂的停顿造成一种险峻的情势,把小说本身的意义表达出来。

闪电。闷雷。绿血。横飞的皮肉。美国电影。手榴弹。枪口里喷吐出的金色火蛇。弟兄们,不要乱。又是一阵爆炸。娘啊。儿啊。一条活着的死胳膊。脚上绊着肠子。比银圆还大的雨点儿。烫眼的光。神秘的夜。乡亲们,趴下,不要动!(《丰乳肥臀》)

酒国孙翁者,性喜酒,量颇巨,每饮必数斗。其家良田数倾,瓦屋数十间,皆随酒去。妻刘氏携子别嫁。翁浪迹街头,蓬首垢面,破衣烂衫,形同乞丐。见人沽酒,即跪前乞讨,磕头见血,状甚凄惨。(《酩酊国》)

通过那些短小的句子,两个字、一个词组,组成了一段叙述,把整个战争场面的紧张氛围给塑造了出来;或者运用模拟文言文的语调,幽默而不无悲伤地将一个酒鬼的命运和盘托出;又或者把叙述直接借用民谣的方式呈现出来,半是幽默嘲讽,半是认真思考,造成一种别具一格的语言风貌。总之,在莫言的小说中,喜欢用特定的词组来造成短暂的间歇,在间歇与间歇之间体现一种全然不同的小说的氛围,比起使用语言的叙述本身来营造氛围,显然要高明得多。

三、 独特语言景观的审美意义

由此观之,莫言的小说呈现出一种爆炸性的语言景观,得益于其对汉语独特性的运用与改造。“现代语言中,每一个实词都有与其相对应的或具体或抽象的类, 它对于这个类具有意义上的普遍性和个别差异的排它性。能够为我们提供公认的意义范畴,这就是语言的价值。只有借助于语言整理感觉和思维, 才能形成认识。在语言参与之前, 人们对于外部世界的感觉只是模糊的——恐怕连模糊也谈不上, 因为模糊的感觉必须通过游离不定的语言来实现。知觉、意识则是感觉的升华。从这个意义上说, 语言不仅反映和表现世界,它首先构筑了一个世界,这就是语言的创造性。”m

莫言对于汉语度特定的运用与改造首先源于自我的创作意识,他说:“写了十几年小说,观念越来越落伍。我终于承认,好看的小说还是需要故事的。……我心目中的好小说第一个标准是好看,有精彩的细节、有栩栩如生的人物,当然也需要流畅的、富有特色的语言。”n其实,对于语言风格的塑造是每一位作家最基本的艺术追求,在这之上,孜孜以求地建立属于自己的文学世界,有些作家成功地建立了梦中的家园,有些作家只是对这个世界做边边角角的描写而已。从沈从文的湘西世界开始,中国的作家和批评家都对文学世界表现出了近乎疯狂的热爱,他们津津乐道任何一位作家所呈现出来的文学世界,并且对之进行归纳总结描述,希望建立另外一个桃花源一样的梦境。

对于莫言来说,高密东北乡即是他用其独特的语言景观所建筑的绚烂的文学世界,它是理想的现实世界也是一个现实的理想世界,这个魔幻的现实世界和莫言的故乡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正如他自己所说,“故乡对我来说是一个久远的梦境,是一种伤感的情绪,是一种精神的寄托,也是一个逃避现实生活的巢穴。那个地方会永远存在下去,但我的精神却注定了会飘来荡去。”o“对于生你养你、埋葬着你祖先灵骨的那块土地,你可以爱它,也可以恨它,但你无法摆脱它。”p正是这摆不脱,造就了莫言用奇幻的语言建筑了一个文学世界。

而仅仅有了这方面的自觉意识还不够,还要有所突破和创新,正如莫言自己所说:“什么是文学创作?创作就是突破已有的成就、规范,解脱束缚,最大限度地去探险,去发现,去开拓疆域,其中包括把可能存在的‘谎言说得比真实还真实。这就要求创作者敢于折腾,善于折腾。”q正是基于这种敢于“折腾”的主体意识,莫言的小说语言才表现出了与同时期其他作家不同的审美风格。而这种独特的语言风格的形成,在作者看来,主要受了这几个方面的影响:“语言方面,影响到我语言风格的因素我自己也作了个大概的分析。第一,是你提到的‘红色经典,包括‘文革期间所流行的毛文体,准确地说是‘文革文体,也可以叫‘红卫兵文体……这种文体把汉语里华而不实的部分极端放大,是一种耀武扬威、色厉内荏的纸老虎语言。……再一个就是民间说唱文学,民间口头文学,这个对我影响也蛮大。……还有一个部分就是所谓的外国作家的影响,其实是翻译家语言的影响。第四部分应该是古典文学对我的影响,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对元曲十分着迷,迷恋那种一韵到底的语言气势。” r

在这个可以称之为魔幻的文学世界里,莫言利用语词的相反相成的所指功能加以并置,造成一种叙述的风暴与激流,裹挟着阅读者进入其中;利用语词的韵律、节奏、平仄等加以巧妙组合,造成一种叙述的舒缓、流畅与朗朗上口,带给阅读者别样的阅读体验;利用巧妙的比喻、此类的活用等特色加以凸显,造成一种叙述的戏谑、幽默、轻松的氛围,以达到对小说世界本身的实际呈现;利用语词的断续,把叙述任意地打碎,然后加以组合,造成一种急促、短暂、紧张的感觉,调节着阅读者的阅读体验。由此形成语言的万花筒般的效果,缤纷繁复,又绚烂到极致。当然,对于独特的语言景观的追求仅仅是作家作进一步思考的基础,而文学的根本意义则在于语言背后所蕴含的丰富的精神价值和思想内涵,及其所独创的艺术境界。“我想一个作家的成熟,应该是指一个作家形成了自己的风格,而所谓的风格,应该是一个作家具有了自己的独特的、不混淆于他人的叙述腔调。这个独特的腔调,并不仅仅指语言,而是指他习惯选择的故事类型、他处理这个故事的方式、他叙述这个故事时运用的形式等等全部因素所营造出的那样一种独特的氛围。”s

莫言在谈到自己的目标时,说道:“我想:一、树立一个属于自己的对人生的看法;二开辟一个属于自己的领域;三、建立一个属于自己的人物体系;四、形成一套属于自己的叙述风格。这些是我不死的保障。”t莫言以其独特、敏锐的艺术感知,为我们提供了如万花筒般的小说语言,提升了当代汉语的表现力和感染力,开辟了语言世界的新境地,而在这绚烂的语言背后,那魔幻的文学世界则诱惑着越来越多的人为之着迷和沉醉。

【注释】

a王蒙:《莫言获奖与我们的心态》,《读书》2013年第1期。

b李津、钟宇等:《莫言小说语言专题研究》,湖北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1页。

c付艳霞:《莫言的小说世界》,中国文史出版社2011年版,第19页。

d朱向前:《天马行空——莫言小说艺术评点》,《莫言研究三十年(上)》,山东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75页。

e付艳霞:《莫言的小说世界》,中国文史出版社2011年版,第20页。

f张闳:《感官的王国——莫言笔下的经验形态及其功能》,《莫言研究三十年(中)》,山东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285页。

g邱晓岚、南瑛:《论莫言小说语言的艺术特色》,《莫言小说语言专题研究》,湖北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3页。

h李秀林:《试述莫言小说的语言特点——主要以〈透明的红萝卜〉 〈红高粱〉为例》,《莫言小说语言专题研究》,湖北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3页。

i陈晓明:《莫言小说的形式意味》,《莫言研究资料》,天津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446页。

j葛红兵:《文字对声音、言语的遗忘和压抑——从鲁迅、莫言对语言的态度说开去》,《莫言研究三十年(中)》,山东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312页。

k郜元宝、葛红兵:《语言、声音、方块字与小说——从莫言、贾平凹、阎连科、李锐等说开去》,《莫言研究资料》,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311-313页。

l汪卫东:《探寻“诗心”:〈野草〉整体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161页。

m宋新力:《论莫言小说语言的创新》,《江南大学学报》1990年第5期。

n莫言:《牛就是牛》,《小说月报》1998年第9期。

o莫言:《我的故乡与我的小说》,《莫言研究资料》,山东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25页。

p同上。

q《几位青年军人的文学思考》,《文学评论》1986年第6期。

r莫言、王尧:《从〈红高粱〉到〈檀香刑〉》,《当代作家评论》2002年第1期。

s莫言:《独特的腔调》,《读书》1999年第7期。

t莫言:《两座灼热的高炉——加西亚·马尔克斯和福克纳》,《世界文学》1986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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