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流血了的门

1

陌生女人又出现在学校门口。

不像接孩子，黑圈眼睛那样直盯住我，她还随我一路走一路问：“你是小阳阳吧！我认识你，你姓赵对不对？”我不敢接应，家里爸妈奶奶都再三叮嘱，路上别和陌生人乱搭讪，更不许拿陌生人给的东西。记得有一回，就是这个陌生女人跟我到了学校附近那家小店门前，柜台里灯光通明，五颜六色小点心，甜香阵阵奶茶盏，好馋人。突然，她一把拽住我书包，细声道：“这家店奶茶很不错，我给你来一杯怎么样？”我摇头，她又蹲下身张开两手围住我，一股脂粉香呛鼻，只听她声音甜腻：“你放心，我不是别人，我是你的妈，生养你的亲妈呀！”身边正好有同学一起，引来他们好一阵哄笑。到第二天还有人拿这件事开心，学着她那副古怪模样：“你放心，我可不是别人，我是你的妈，生养你的亲妈呀……我说赵家阳，你怎会比别人多出一个妈来呢？！”

也不知从哪里听到风声，这以后，每天放学便由奶奶亲自来接我了。尽管仍在街对面有时见到陌生女人，可她已不敢再过来靠近我。奶奶完全明白我心思，一直牵着我的手，目光笔直看前面：“小阳阳别看她，一个疯女人没什么好怕的！”

奶奶平时待人和气，可说这话时却比冰还冷，大人的事真叫人猜不透。

奶奶牵着我的手往前走，这样我又见到她那根残指：右手，那食指比别人缺少带指甲的一节，秃秃的，红红的。为这事我曾经问过好几回，可奶奶不肯说，问急了才淡淡一笑：“给小阳阳天天做饭烧菜，不小心叫菜刀咬一口，流了点血，没事，别大惊小怪的。”

这么轻描淡写反倒引起我的好奇心，又去问妈妈。我妈妈只是抿着嘴笑，好不容易才开口：“闲事少管，学校功课第一，这点道理你该懂了。”

我这个四年级小学生却还是不懂，做作业眼前仍晃悠着奶奶那只手。糟糕事到底来了，爸爸晚上回家检查作业，作业簿里竟有我画的一只残缺手。爸爸气怒交加：“好吧好吧，反正迟早会知道的，那我现在就告诉你究竟怎么回事。”

说时将我一把拽到房门口。可妈妈马上跑过来拦住他：“孩子年纪还小，不懂事，我看算啦。”

“这事和你无关，让开，今天我定要让他看看这道刀砍流血的门！”爸爸气呼呼道。

这卧室房门，单扇，一直是我熟悉又喜欢的，漂亮的乳白色，上端两个稍稍凸出的小天使，翅膀高高扬起，手拉着手，手心里还托只鸟儿。不过，却有我很不乐意的，那就是他俩无端端被人砍了，我数过，共三刀，都在那胖墩墩圆滚滚的身上，带着没洗干净的隐隐血迹，好可怜好吓人呵！一边听爸爸正在说道：

“这第一刀我没看见，不敢胡说。这第二刀砍在小天使肚子上，你奶奶这时冲过来，伸手按住门叫着：‘别砍别砍，有话好好说。她不肯听，仍旧一刀砍下去，刚好砍在奶奶食指上，那带指甲的一节断了，小天使和房门血红血红的，”爸爸一时说不下去，半晌才缓过气来，“就这么回事。儿子，实话告诉你，我明知道她这是在‘作，天天装疯卖傻，只是没料到她会这么狠心，也好，她要离就答应她离吧……”

“什么离不离？”我又不懂了。

“离婚呀，她下决心要离开你离开这个家。”

“她是谁？”刚才口述的恐怖场景惊得浑身发颤，我忍不住叫道：“你说你说，她是谁呀？”

“学校门口那个疯女人，她又回来了，居然还有脸想认你。”爸愤愤地说。

“那她怎会在我们家，还举刀砍门砍奶奶的手呢？”我还是不明白。

“当其时，她是我的女人，是你的妈妈，生养你的亲妈……”

“生养我的亲妈？！”只叫了一声，就像那扇门突然砰地倒下来，眼前一阵暗黑，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2

也许自小就落下这病根，说是由娘胎里带来，还有人说小时候营养不良引起的。瘦弱，敏感，头晕。这回情况严重，打针吃药，吃药打针，在儿童医院住了好些天，我奶奶成天陪伴着，学校里陆老师和同学们前来探望，带了鲜花和巧克力，陆老师还当场批评了用疯女人和我开玩笑的同学，想必班主任又身兼顺风耳吧。

只有爸爸却很少来，来时也在夜晚，遇上我睡了他就在病床前坐一会，留下点吃食，然后静悄悄走了。这里该说说我的爸爸赵天豹，别看他平时不大声响，像头蹑手蹑脚的豹子，可我知道他过得有多累。一个家具木器厂工人，衣服连眉毛上都经常带有木屑，可他凭着一副精湛手艺，不知替人家打了多少橱柜桌椅，还有不知多少门窗和摆件。什么摆件，我不懂，锣鼓听音许是摆在桌上供人欣赏的吧。其实，我最欣赏的，却还是那扇刀砍流血的门，那对小天使和手心里的小鸟——爸爸说那叫浮雕，姿势、色调、神情，活灵活现，那脸儿简直就是我小阳阳和小阳阳的弟弟！

可院子里何爷爷又说我爸爸心里有好多苦，当年那十万块钱冤孽债，累了身子不算……说到这却叫何阿婆使个眼色他不讲了，我再问掉转身便走。十万块，好大好大一笔钱，肯定压得爸爸喘不过气来，成了躺着舔自己创口的豹子……

总算出院了。爸爸亲自叫车来接我，那天云淡风轻，路边绿篱后面鸢尾月季紫荆开得好热闹呀。爸爸心情不错，过学校门口那家小店时，还买了奶茶点心给我带回家吃。家里也不冷清，何爷爷何阿婆来了，好管闲事的余公公也拄着手杖来了。一道道香气扑鼻的好菜端上桌来，奶奶和新妈最后才出厨房——为有别于疯女人，原谅我称她为新妈。不知为什么，我格外看了新妈一眼，也许又是我的敏感吧，她端盘子走路有些异样。果不其然，何阿婆嘴快：“赵天豹呀，别怪我嘴馋，看来何阿婆该向你讨红蛋啦！”

“何阿婆眼睛好尖，不过还得耐心等孩子出世后才能让你解馋呢。”爸爸笑道。

“是呀，人家丁蘭珍同情你嫁过来快三年，小阳阳也该有个弟弟妹妹了。”何阿婆说。

没想到余公公却像一条跳出水面来的鱼，摇头摆尾道：“这样一来，装疯卖傻也没用了，她马秀莲再想回也回不来了，那个公司经理的骗子又甩了她，这就好有一比，老鼠掉进风箱里，两头都得受气！”

也不知谁在桌底下踹他一脚，余公公不禁哎唷一声，这才把筷子伸远远地去搛红烧肉：“吃，吃，大家不客气吃。”

马秀莲疯女人，公司经理骗子，单凭这些零碎仍不够，后来我又陆续去找了何爷爷何阿婆，还有余公公和院子里别的人，缠住他们讲说以往，这才像拼图游戏一点点地拼出了疯女人也就是我亲妈和我这家人的烟火故事——

马秀莲，一图书馆管理员，喜欢上了在图书馆打器具又借书的木工赵天豹，两人有了个儿子小阳阳，为这赵天豹特地精心打了扇小天使门。小阳阳断奶后，却不料马秀莲和一房产公司经理“好”上了，“我姓马，可我不是马大嫂（买汰烧），家务事毁了我的青春年华。”成天嚷嚷她是仙姑下凡，装疯卖傻怪自己不该有孩子，那天和赵天豹一言不合，竟然抡起菜刀砍门，还砍伤了奶奶的手。两家闹上法庭，马秀莲咬定离婚一条路，什么都不要，她只要十万块精神赔偿金。

万般困扰中，家具木器厂工会出面，邀我奶奶当众讲述她那残疾手的由来，激起了大家的义愤和同情，纷纷解囊相助，款子作为赵天豹的借贷。赵天豹不分昼夜干活，奶奶洗衣摆摊卖金鱼，家里好像水洗过一遍，连赵天豹自己收藏的心爱摆件也卖掉了，就这样千方百计凑齐十万块，从此和马秀莲一刀两断永不往来。那马秀莲拿到钱后，和房产公司经理远走高飞，深圳广州，吃喝玩乐，不过几年工夫就原形毕露，换了个女人的公司经理突然销声匿迹了无踪影……

哦，这世界真像个大万花筒，说声变一切全都变了。给我讲以往的人，男女老少，几乎都会说这句话，好古怪呵！

拼图似的烟火故事，瞬息万变的大万花筒，带给我的尽是梦魇，最多的却是那刀砍流血的门。甚至，一把锃亮菜刀就砍在了我身上，血，鲜红的血，像檐头水，像融化雪，滴滴答答，弯弯曲曲，怎么也流不完，它和小天使的血汇合一起，顺着门扇蜿蜒流淌着……我浑身冷汗醒来时，隔壁人家正在播放那支歌：“妈妈的吻，甜蜜的吻”。我不想听也不敢听，重新将头钻进被子里，无声地哭泣。老天呀老天，为什么独独我赵家阳会有这么个半点不像自己母亲的亲妈？以后外出上学我再遇上她又该怎么办呢？现在我才知道，饥饿，寒冷，做不成作业，简直算不了什么，这世上难道还有比我赵家阳为有这样一个亲妈更说不出的痛苦吗？！

3

芝麻落在针眼里，天底下偏有这样的巧合。

那一日，先是爸爸和新妈上班去了。临走前新妈拉着我手：“对不起，要不是我已经有了孩子，我还真愿意她再回来，其实我心里也可怜她。我俩都是女人，女人比男人更不能走错路……”爸爸这时进来了，他骑电动车送她去一家饭店。新妈给饭店打工，她每天检查进货菜蔬鱼肉的鲜洁，不算累。奶奶仍不闲，街道常常有事找她，今天又是哪个会的召集人，余公公马上就挺身而出：“让我送小阳阳去上学吧，反正在家我也是晒太阳看书，看书晒太阳。”

院子里安静下来，树上的两只花喜鹊飞落在地，伸长脖子觅食。余公公高兴道：“赵家阳，我看今天会有喜事哩！”正背书包出门的我，掰手里一小块葱油饼扔去，那不懂事的花喜鹊却展开黑白翅膀，飞回树上去了。

大院十分宽敞，春天早晨满院阳光里，几乎家家都晾晒衣物，我和余公公在被褥毛毯的八卦阵里穿行，看着将到大门口时，余公公忽然拄着手杖立停，一声惊叫道：

“胆大马秀莲，你怎敢擅自闯到这里来！”

我同样也惊呆了。

那个陌生疯女人，我赵家的对头星，让我一下跌入痛苦深渊的亲妈，就那样笑着站在我面前。很明显，她今天用心装扮过，描眉，画眼，涂了口红。一身耀眼的橘黄色连衣裙，在腰间系条深棕缎带，脚上白色坡跟鞋。这样一来她就成了刚从红瓦尖顶咖啡屋走出来的时尚女人，和爸爸书柜里那些家具图册里画的一模一样，只差了身边那个西装笔挺的公司经理……敏感又重来，我觉得一阵子憎恶，接着便恶心呕吐，秽物溅到她裙裾上，她忙不迭倒退着，掀起细细眉毛：“早晨吃了脏东西，我陪你去看医生吧？”

说时伸手来拉我。我鼓起勇气一把推开她手：“用不着，用不着你的假惺惺。”

“别这样，我的小阳阳，我又不是别人。”她索性张开双手，“让我抱抱你，我可是你的亲妈马秀莲呀！”

“不，我赵家阳有自己的妈，不过她不是下凡仙姑，更不是个丧心病狂的疯女人。”

“你自己的妈，谁是你自己的妈，你说你说呀！”

“丁兰珍，丁兰珍！”我大声道：“她半点都不像你，她比你要好上一百倍，她才是个真正的母亲！”

“什么丁兰珍，我不认识她，可我知道准是丁兰珍抢走了我的儿子，准是丁兰珍占据了我的房间，还有那扇小天使门，胖墩墩圆滚滚的小天使好可爱，我已经好几年没见过了，我说小阳阳，趁现在家里没别人，你带我去看看他们俩，看看手心里的小鸟飞走了没有……”

“说你疯你这就是真疯，”刀砍流血的小天使门引发的恐怖和痛楚，让我气愤得再也止不住，同样发疯似的叫喊，“你不是好人，你是个凶手，杀害小天使的凶手！你走，你走，你再也不许进这大院子的门！”

她仍旧不肯走，反倒伸手来抓我，就这样拉拉扯扯，谁也不肯松手。说实话，我小她大，我弱她壮，眼看我要被她拽走了，我几乎撕破喉咙拼出浑身力气来喊叫：

“我不跟你走！你不是我亲妈，你马秀莲是凶手，是魔鬼！我恨你，恨你！”

叫喊声唤回余公公，他趁两人撕扭时去给在街道开会的我奶奶打了个电话。

叫喊声也惊动了何爷爷何阿婆，还有院子里的其他邻居。

奶奶也由街道主任一行陪同回来了，院子好像马上变小，大家将马秀莲团团围住，她一个勁挥动着两只手：

“让我走，让我走呀，我不要小阳阳了好不好？！”

想走却已经走不成了，七嘴八舌，“水性杨花”“人尽可夫”，这些话似懂非懂，可我知道全都是脏水，一齐泼向马秀莲。更有趣的是，几乎人人手里都有“武器”：大扫帚，晾衣竿，长丫杈，显然同样也是用来对付她的。

她只得闭嘴，双手掩耳，摇摇晃晃站立不稳，索性躬身坐在了那口八角井栏。这老井院里人用它来浇花种菜，夏天洒水降温，可此刻她已全不顾那井台上的污泥和青苔了。

太阳升高，街道主任这才站出来说话，严肃认真地告诫马秀莲，一切都按照当年法庭的判决，这大院子并不欢迎她，如果她真要来先得想想自己是怎样走的，想想赵奶奶的手指被谁砍断的，想想赵天豹这些年是怎样拼死拼活还债的，想想小阳阳又是怎样在丁兰珍护佑下一点点成长的。人之初，性本善，一个人无论男女老少，都应有一颗善良仁厚的心，一颗管住自己欲望不伤害他人的心，一颗懂得羞耻自我救赎的心。街道主任最后说：“时光不早，马秀莲现在该轮到你告别大家去寻找自己新生活的时候啦！”

那马秀莲应声起立，向我奶奶和街道主任深深一躬，掉转身又朝我深深一躬，然后慢腾腾地走出门去。一出院子，沿着大街，她却跑了起来，跑过小学校和那家奶茶店，跑过我新妈丁兰珍上班的饭馆，跑过赵马两家打官司的区法院，一直跑向全城著名的那座大石拱桥，在石栏杆边跪下，喃喃自语，大哭又大笑……

这些，却是我从住拱桥下面的同学那里听来的。

4

白驹过隙，时光流转。记得作文簿里曾写过这两句，为这我吃过陆老师批的红圈，如今新妈丁兰珍的孩子也就是我妹妹都已出世，爸爸给她取名赵家玥，大院里升起一轮小月亮，清辉照人的小月亮。

没办满月酒，不收任何礼，只是何阿婆他们的红蛋照样吃。按新妈的意思，全家人去看一次马秀莲，可奶奶临时又有事，没去，却给马秀莲捎了件新棉衣。精神病院不近，爸爸开小车半个钟点，那座带多道栅栏的建筑物才映入眼帘。门禁森严，院子里有人散步，神情古怪，有人带领我们来到楼上，一间不大的病室，带栅栏的门窗，见一花白头发的女人背影，一身条纹衣服，尽管看不着脸，我已感觉到了她就是马秀莲，一种难以言说的心情潮起潮落。许是爸爸见我面色不好，要我去靠墙椅子上坐下来休息。

我不听，仍呆立在病室门窗口前，泪光模糊中，只见马秀莲正跪地忏悔，双手合十，语音断续：“……小天使你在哪里……我的小天使，我不该杀你……我是凶手我有罪……”

爸爸终究还是将我按到椅子上，悄聲告诉我，公安经侦队找过他，那假冒房产公司经理的骗子已落网，只因马秀莲精神错乱记忆不清，根本无法取证，案件这部分只得拖延着。听着听着，我的痛苦化成义愤喷涌而出，冲动地嚷道：“真正的罪犯是他，是他这个冒充经理，马秀莲其实只是个受害人！好吧，那我这就找他这个诈骗犯算账去！”

爸爸用力将我按回椅子上，却一直不曾开口，他像头豹子无声地来回踱步，好一会才深有感触地叹道：

“人之初，性本善。这世界太复杂太多诱人的东西，日长时久，你想守住自己这点本性还真不容易呢！”

现在我有的只是哑默了。

那边传来婴儿啼哭。也不知新妈丁兰珍施了什么魔法，她竟然走进病室里，还和马秀莲一起逗弄孩子，小玥玥一泡尿尿在了马秀莲身上，两个女人一时间手忙脚乱，引得窗外树上花喜鹊飞来欣赏这精彩好戏，它们和大院子的花喜鹊会不会也同是一家……

且住！只顾着自己捕风捉影，却忘记给小玥玥买满月礼物。我已看中了医院附近那家百货店的布娃娃，好漂亮呵，如果由小玥玥将它抱怀里，准定比小天使更好看，更是一幅美丽的画。主意既定，小玥玥的大哥哥，五年级学生赵家阳催马加鞭这就启程，我去也。

作者简介：

殷志扬，江苏常州人。中国作协会员，江苏省作协会员，常州作协原副主席。作品有“小城”三部曲：中短篇小说集《小城乱世情》、长篇小说《霜天同林鸟》和《雪落古运河》，以及散文小说集《带花栏杆的楼房》《春鸟秋虫集》等。于2019年获中国作协从事文学创作70周年荣誉奖章证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