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首页 期刊杂志

掌中慈

时间:2024-05-04

转过第八个路口时,湖边公路和太茂路的接驳处出现了太湖村。初春的傍晚和风徐徐,像柔软的手拂过半开车窗里晕晕沉沉的脑门,拂过天际深处韵白的深紫的浅灰的云彩。那些一刻不歇翻卷流动的光和色,使得浩渺的湖面、路边的草树、和眼前的村庄一起,笼罩在不断变幻的色彩中。

季三的车子始终开得四平八稳,侧脸在淡金色余晖的闪烁中忽明忽暗,让人分不清这是几分钟前还拿着腔调奚落湖村的中年愤青,还是现在眉宇间暗藏沧桑的一家之主。在第二颗晕车药顺着一个下坡顺利滑入胃部后,我随着儿子小游齐齐朝向窗外同一个角度。水埠上单足俏立的鹭雕像一般纹丝不动,此刻突张双翼,斜斜地自水面划出一道玉白的亮。趴在窗边的小游低呼了一声“白鹭!”,一下拽紧了我。那双酒窝明显的肉手,短拙厚实,此刻随着鹭的低飞变得湿润多汗。儿子说已经一年没有回老家。事实上是一年一个月零两天,我们未归良久。

快下车时,初春里刚开的樱花,成株成串争先恐后往村道上拥。偶有飘进一片两片,簌簌落落,洒脱轻柔。我往后视镜的一角看,年近不惑的自己双目如星唇淡如水,眉间些许皱纹恰被粉色花瓣覆盖。恍惚间,前尘往事扑面而来。祖母悠扬而中气十足的呼唤从村头传来:“心肝头!小湖啊!”一時分不清今夕何夕。

我从小头发少,祖母给头顶扎了一朵大大的红花,以此掩饰头顶稀稀拉拉的黄毛,村邻都笑称瘌丫头。每到吃饭时,祖母就追着瘌丫头“小——湖小——湖”地喊,六岁的小湖就在那些穿透四季的呼唤声中跑,跑进隔壁的小跨院,躲在成排的丝瓜黄瓜藤下,屏住呼吸哧哧笑。等祖母把我捉进怀里时,我的额头就像刚盛出锅的山芋,冒着腾腾热气。祖母卷了碎花手帕小心翼翼给我擦汗,生怕下手重了热山芋会化掉。我扒下祖母的手掌:“嵚娘别擦了。”祖母还是左右上下地擦:“心肝跟嵚娘去吃饭咯,我家小湖——”耳旁似又传来祖母的声音,从不远不近的村东头第一间堂屋传来,“午——午”地余音婉转。

老屋三十米开外小道上,澹云随着黄昏呈现出一种被中和过的暖色。三面环水的太湖村方正端肃、牌坊高耸,斗角飞翘如祥瑞的两只触角,守护一方百姓。陈家当年是村上唯一的大姓,往前数几代亦是簪缨之家。到了民国,曾祖父在湖村西北面重建了中阳桥,这座三孔石梁桥成了唯一连接到太湖镇上的交通枢纽。桥梁内侧现在还隐隐有曾祖父的姓氏字样。桥孔一侧的桥联尚可见:籍陈姓功垂世世,仰神灵惠及四方。两只仰望云天的石狮趴在桥堍两侧,默默叙说着祖辈广设粥铺、筑桥铺路的善举。我抚摸着栏杆上繁复的雕篆纹路,思绪翻滚。都说富不过三代,许是应了这句谶语,自祖父这一辈,陈家就日益衰落,如日落前的夕阳,些许薄透的余色也在时代更替中慢慢消散。

祖母嫁给祖父时,陈家已陷窘困。祖父天天顶着凌晨的微光出门上工,到天擦黑才回家忙农活。每到日头落山,祖母就迈着一双大脚出门接祖父。祖父扶着肩上两大筐草,左手牵着祖母的右手。祖母早已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江南闺秀,农活让她的掌纹日益模糊,掌心愈加干燥,指甲退却了光泽,变得裂纹纵深。快到家时,祖母手一伸接过了担子,大步流星前去。远看去,她的肩膀圆正,挺胸昂首,一双手稳稳扶住前后的吊绳,扁担两头两大筐有规律地上下弹跳,步伐比我们腰鼓队还有韵律。有时祖父晚归,祖母就在桥上候着。夜很静,《珍珠塔》在祖母的低吟浅唱中不疾不徐地拉开帷幕,农人归家时稀稀落落的声影更像是初春里的背景道具,没有人注意到一侧的祖母,就算看到,也顶多喊一声“陈家嫂子,等荣兵大哥啊”,就过去了。祖母通常点头回应,偶尔也会哎一下。在哼到“莫看寒冬花凋谢,春光明媚花又开”这句时,祖母偏头压了下鬓边,月光下不再细嫩的手指,和银簪一起闪着微光。让人觉得眼前并不是着斜襟短袄的老年人,而是唱腔婉转台风优美的大青衣。可惜祖母再优雅,碰到我就没办法。我使蛮力,往回推:嵚娘嵚娘,公公(“祖父”的方言)家来还早。”祖母拗不过我,只好一步一回头往家走。祖母走路时两只胳膊甩动幅度大。我跟她后头,学着祖母摆啊摆出发,嘴里就唱“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祖母发现跟屁虫立马就回头:“又敢,细佬!”说完就笑,祖母的脸红红的,笑到“哦呵哦呵”地捂着嘴咳,顾不上牵我的手。母亲说我走路挺胸摆臀的样子像祖母。我觉得这叫风度。

老家掩映在三棵高大的梧桐树下,叶子间隙间落下暮光,给门口的小黄身上洒下了金色斑点,金色斑点的小黄凝视着几个不速之客一声不吭,两只耳朵弯下,一脸陌生又无奈地觑着我们。我从它圆鼓鼓的眼里读到了一丝怨怼:“你们啊你们!”连狗都嫌我们回来得太少了!而且如此不懂事,我们把祖母吵醒了。前后三爿老屋子,翻新的一间是给祖母住的,但她仍旧睡在祖父在时的老屋。祖母的床离大门只有几步之遥。我们从窗外看到祖母左手撑着床沿要坐起来,赶紧迈了进去。还没等祖母一句“我的心肝回来啦!”说完,我就扑了过去,像儿时一样埋进她怀里。这么多年,每回都是这样,祖母一手摩着我乌黑的长发:“心肝啊你们回来啦!”一手搂住小游,她的重孙子。春夏交替的时节里,祖母的指尖凉如水,手背上的皮紧贴着指骨,清晰可见筋脉和骨头的形状。我把水盆捧到床头柜上。祖母那被温水浸泡后的手掌略显浮肿,像泡发过的麸皮,带着星星点点的斑。右手仅剩的三根手指已然伸不直,像寒冬里的枯枝,阳光穿过指缝,在地上落下颤颤的碎影。我握着这双操劳一辈子的手,使劲呵气,直到眼睛里冒出水气。当我沿着指甲弧形开始打磨小手指指甲时,阳光又悄悄覆上了祖母的指甲面。祖母的指甲面尤其坚硬,将近一炷香的时间才把厚实的甲层磨出形状。周边的死皮已经软化许多,小剪子轻轻推就可以推掉。甲沟里的倒刺秽物原本颜色较深,浸了水淡化少许,在去除脏污时,我全神贯注眼睛都没眨一下,季三就像模像样给我拈掉了溅到眉毛里的污屑。

“稍微剪剪就好咧,覅吃力。”祖母用把我额前的碎发往后捋。

“没事嵚娘,小事体呀。”我抬头冲祖母露出九颗牙齿。

季三把水盆端了过来,祖母的右手重又放进了清水。这个青底花纹盆还是小时候祖母给我用过的。当年我被村东头的狼狗咬到了大腿,疼得一拐一拐跑回家,后面是疯了一样的狼狗在追。祖母一记开山打虎,一棍子敲到狗头,狼狗呜汪呜汪叫唤着跑开了。祖母拿出装碘伏和消炎药的花纹盆,用棉签蘸了碘酒给我消毒杀菌。整个过程我都偎在祖母怀里,祖母靠着弄堂石壁,一遍一遍轻柔地给我擦洗伤口。蝉发出此起彼伏聒噪的鸣声,夏风濡湿而黏稠。眼看着消毒消到能看见白森森的大腿筋骨了,因为疼得实在难挨,我就噼里啪啦乱哭一气,像无端洒下的棋子,又像音律不齐的乱弹琴,然后我的牙齿咯咯咯发颤得厉害,冷汗把我从头到脚洗了一遍。哭不动了。

祖母给我用白纱包好伤口,又用热水绞了毛巾给我擦脸,她一向教育我做事稳如泰山,而这一次泰山祖母迅速地移动,完全不似以往了。祖母吹着我的伤口:“我家心肝,忠厚头细佬。”

我蜡黄的脸跟生姜一样,红肿的眼睛下泪痕横七竖八,两道清水鼻涕一路等待,直至混着眼泪水快汇入嘴巴时,被祖母一把揩干净。我想到了刮骨疗伤的关将军,突然不哭了。

“嵚娘,关公吃狗肉吗?我要吃狗肉。”属狗的我小声说。

“好佬,小湖乖喏。”祖母笑了。我也笑了。

一双软绵绵的小肉手伸了过来,小游把带来的抱枕塞在了太婆背后。我收回目光,眼睛落在自己的手上。我的手尤其粗笨,却不是干活的料,插秧时小腿肚上叮满蚂蟥的是我,青菜蛋汤里的青菜忘了洗直接扔锅里的仍旧是我,当然,一边往灶膛里塞柴火一边看小人书的也是我。我窝在灶头边给祖母打下手,往灶膛里塞小棒树枝。有时看书看忘了柴火,或者翻故事时小嘴叭叭说太多了,烟就会冒出来,整间屋子烟雾缭绕,呛得我猛咳嗽,祖母就把我抱到院子里。院子里没有祖母,我又悄默默跑回来塞柴火,祖母發现时,灶膛又被我填满了,烟雾又开始围着屋子跑了。我觉得这不算什么大事,祖母也觉得没事,她干脆陪着我在院子里看书,还让我念给她听。过了一会,烟雾自然就散了,我又神气活现跟着祖母回屋里了。现在想来,我性格中不拘小节的一面确是被祖母的沉稳大气惯出来的。

我还时常跟着祖母在水埠头小凳上洗小褂子,来回地在水里荡衣服,直到满头大汗才罢休。等母亲找到,我已经浑身湿透了,一双手洗得晶亮亮,手指头白胖胖,手背皮皱巴巴。母亲拎我回家,风风火火拿出一把亮闪闪的金色扬州剪子,一边剪我的倒刺,一边用她那书记女儿的眼神从上往下觑我:“猪手笨脚,一点不像我们陆家人。”我心想我本就不姓陆,手就猛地一缩,血珠子一下爆出来。母亲乜了我一眼,拿酒精壶喷,疼得我冷汗从脑门上啪嗒啪嗒往下滴。要是祖母不来解救我这个闷葫芦,可能我会竖着一根可怜巴巴的大拇指痛死过去。祖母一来我就收起了龇牙咧嘴的表情。祖母的手大,但出奇的软,还厚。她给我轻轻地包扎好手指头,布头上还扎了个小蝴蝶结。我只顾盯着漂亮的花蝴蝶,忘了伤心。

我小时爱吃山芋汤。祖母戏文唱得好,书包缝得漂亮,还会边讲各式各样的故事。我就边捧着甜甜的山芋汤边听小方卿,黑脸包公,狸猫换太子。我听故事时从来不打岔,非常乖巧,比窗外窸窸窣窣的小黄有教养多了。祖母讲到瞎眼老太太摸包公后脑勺三叉晏月骨时,我的一颗心嘭嘭响到差点跳出来,生怕老太太驴唇不对马嘴申冤无望。讲到狄青姑姑狄千金出场时,我不自觉就挺直了腰板,像是额贴金钿鬓垂流苏,不自觉用稍好看的右手盖住胖乎乎的左手,随时要做出道万福的姿势。直到祖母突然不讲话了。那天我最喜欢的故事祖母只讲了一半就停住了。祖母去开门,晚上六点的乡下已经黑透。

“哪个啊?”祖母问。

外面除了呼呼的风声,没有任何回音。祖母站在门口,又向门外看了一遍。祖母若无其事合上大门,仿佛刚刚那声微不可闻的叹息并不是来自她。

“嵚娘嵚娘,还没讲完呢方青姑姑为什么那么不喜欢他啊?”祖母又插上了门闩。两爿木门关得再紧也有丝丝风灌进来,祖母把我送进房间,自己就去灶台了。我打了一个喷嚏就跑回被窝,被窝真暖。床头柜上的彩电是小舅公探亲时带回,身上的蓝底绣花卡通毛衫是青云姑姑送我的,信号不好,电视里只有几个台没有雪花。我盯着江南频道讲话扭扭捏捏的主持人瞅。上回青云姑姑回来,晚上摘隐形眼镜时又说我是江南美人;我盯着她弹钢琴的长手指从睫毛下拈出一片据说叫隐形眼镜的东西,又放在脸盆里转着圈圈洗那透明东西时,理想迅速从空姐变成了主持人,姑姑那样仪态万千的两岸首席主持人。姑姑也喜欢吃祖母大灶上微火煮出来的山芋汤。她说这个美颜。

我对着课本念一群大雁往南飞。手臂大张,脖颈伸直,像一只真正的大雁一样往左斜过去斜到地面了又马上直起身子向右偏,就在我的麻花辫差一厘米碰到床头柜时,祖母过来了。我一下扑到祖母怀里。“嵚娘嵚娘,我念得好不好?”“当然呱呱叫,我的心肝最麻利!”我闻到祖母身上一点点焦糊的香味。祖母刚刚去看了两次门口,错过了捞红心山芋汤的最佳火候。

“嵚娘”,睡前我嘟囔了一句:“谁敲门啊?”祖母帮我掖了下被子。祖母的大手一下一下拍着我的被子,没等到祖母回答,我就沉入了梦乡。梦里祖母带着我去镇上剧院听戏。祖母在台上示范,跟大家说吴侬软语的咬字特点,水袖叠三叠时眼神缓缓自下而上。祖母没有穿戏服,却比任何一个青衣都有气韵。她的手指像一根根嫩笋尖,手掌翻来覆去尤其灵活。

后来大人说那天正是祖父周年忌日。祖母因此连续几个晚上都煮了山芋汤,准备了祖父最喜欢的小点心。那几天祖母都穿着年轻时那件天青色短褂子,呈现最整洁庄重的样貌。她的手不太灵活了,斜襟扣子要扣很久。祖母解释说自己太胖了。

“嵚娘,我帮你。”

祖母破天荒第一次没有应我。她手抖得太厉害了,连嘴唇也在哆嗦。

我冲过去帮祖母,本来几分钟的事,因着我的笨手笨脚,反而耽搁了好久。在给祖母掖衣领时,我发现祖母两鬓添了很多白发,她的两条臂膀如历经了风雨的柳条,颓败地开在身体两侧,随着走动轻轻、缓缓地摆动。柔弱,无助。

祖母现在更加羸弱了。季三过来帮忙,走进走出拿热毛巾。“季啊!”祖母伸出手:“头发太短了,长长点要年轻五岁,相差五岁!”“嘿嘿,不短不短,嵚娘……”季三有点不好意思。“ ”再长长点,年轻五岁!”嵚娘还在说。季三脸红了,摸了摸光溜溜的脑门,绝口不提为了掩饰几根白头发,几乎把自己一头黄毛都剃光了的事实。季三手脚突然麻利起来,在长辈面前,他总是内敛可爱的。当他卷起衬衫袖速度很快地换好被褥,再扛着换下来的床铺到河边时,祖母竖起了大拇指。她笑眯眯看着眼前的大小孩子,用适时的肯定把小辈们的心揉得更紧密、更贴合。可我看着祖母的手,始终笑不出来。

祖母右手只有三根手指,大拇指和食指只剩下指根,硬邦邦,光秃秃,像再也长不出花叶的干树枝。1988年那会儿,我还在桥头幼儿园上学,早上上课时我突然发现没带书包。老师说那你站着听课吧,然而第一节上课铃还没打,有人就在窗户外喊了:“不好意思啊魏先生,细佬书包拿来咧!”祖母声音悦耳,态度恭敬。窗户里面的老师瞠目结舌,同学们都笑得东倒西歪,说小湖嵚娘比老师厉害,然后我就落座了。那天放学,我减少了在小路上摘花惹草逗野猫的时间,一路蹦蹦跳跳奔回家,书包斜挎在屁股蛋上发出吧嗒吧嗒朝气蓬勃的声音。我发现家门前晒稻场上矗立着硕大的风机,场上是收了一半还散发着成熟香味的稻谷。“嵚娘!”我奔进祖母的屋子。祖母的屋子朝南,冬暖夏凉,平日孩子们都往这串。可是那日喧哗的声音并非来自孩子,一屋子都是大人,待我收住急吼吼的脚步,慢慢跨进正屋,顿时像落入了冰窖,整个人呆在那。我的祖母,右手矮了两截手指。刺目的白纱将伤处裹得像两根肿大的萝卜。大人们正在轻描淡写地叙说事情经过:祖母的大拇指和食指被鼓风机削掉了。我的心一下子像被捅了一刀,痛得无法呼吸。祖母风平浪静坐在八仙桌旁,就像现在坐在床沿一样没有多余的动作。她脸色微黄,银色簪子不似往常般工整,已经歪到了另一侧,发髻中掉出了几根银白发丝,跟汗水一起黏在太阳穴上。“说了当心点当心点。机器很厉害的,还凑上去!不听啊!“母亲和村里的婶娘们还在说。“别说了!”我忍不住叫了一声。我有时不喜母亲,不只因为她说我父亲是呆头,说我是细书呆头。更因为她天生的自矜自傲,像孔雀。而我像只愣头的雏鹰,翅膀扑棱扑棱地响。我脑袋低着,鼻子里发出呼哧呼哧的声音,准备随时跟一群自以为是的大人们干仗!“小湖!”祖母唤我。一听到祖母呼唤,小鹰马上收起了翅膀,一瞬间变成了温顺的小猫。祖母露出一丝微笑,吃力地朝我伸开双手,右手臂比左手低了一大截。我把眼泪硬生生憋回去,蹲下,轻轻给祖母的右手呵气:“嵚娘,我带你去医院看。嵚娘没事的。”我掏出手帕给祖母擦额上冷汗,一点一点,像以前她给我擦汗时一样。祖母搂我进怀里时,我一动不动,生怕一动,祖母的断指就连心疼。“嵚娘没事,还是可以给心肝烧山芋汤的。”祖母捋着我的头发。我抬起头看着声音微弱的祖母,发现自己满脸是泪。

而今,几近百岁的祖母靠着橘色靠垫,背稍稍佝偻,两颊瘦削,眼神中带了丝颤巍巍的虚弱和让人心疼的无助。我凑近给她修指甲时,会尽量避开祖母的断指。一不小心碰到,心底仍会像被钩子勾住般绞痛。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替祖母轻轻吹气,哪怕我知道于事无补,哪怕知道祖母早已不痛了,我还是会重复这些动作。如果当年祖母不赶着给我来回送书包,也许不会疲惫到走路恍惚,手指也不会被卷进风机。大功率的机器,力道之强让人难以想象。而祖母一天都没住过院,她始终平静而包容,端庄而忍耐。让我觉得,人生很多苦都只是暂时的,挺起胸膛,都能扛过。

祖母的类风湿关节炎和她的白内障眼疾还有灰指甲一样,已然积重难返,从扶她起来,到坐上轮椅,到推出门外,再到一点一点鼓励祖母站起来,用了差不多一节课的时间。小游一会跑前,一会跑后,皱着眉头的孩子显得特别用心。“太婆出汗了!”他突然大叫一声。我一紧张,祖母又一屁股跌坐回了轮椅。还是没能往前走一步。季三这时候发挥出来他的优势最大化,他一边轻轻哼着“跨过鸭绿江”,一边两手扶住祖母胳肢窝两侧,鼓励祖母双腿用力,不经意间,就让祖母重新立稳。 “季啊,头发剪短了,年轻五岁!”祖母注意着季三脑门光溜溜的黄毛,眼里笑眯眯。季三的一句“就是保家乡”的乡字还没哼完,祖母竟然在左右护法的保护下,迈出了一步。那可是祖母年初卧床以来第一次迈步哟!我们仨都激动地泪光闪现。祖母的右手紧紧抓住我,骨瘦嶙峋的三根手指抠紧了我的手肘,我只顾扶住祖母的腰,加上季三,感觉三个人像绑在一起做“绑腿走”游戏项目一样。齐心协力,向前一步、一步、又一步。我的脑门上渐渐出了汗珠,滴到眼里,痒痛难忍。“等我一下!慢点”的点字还没说完,嵚娘突然失去控制往前倒去。我吓得不顾擦眼睛,死命往前抱嵚娘的腿。“别动!”季三大喊一声,他在我和嵚娘的拉扯下一下子拖不住两个人,我们仨齐齐朝前扑去。嵚娘!嵚娘!嵚娘!我急地蹦出眼泪。眼看着危险骤降,我干脆双手张开往地上倒去,预备用身体护住嵚娘,而季三,心灵感应一般,也是这般举动。轰的一声,耳边传来一声响,我没有意识了。

小湖,小湖——声音由远及近,有人在不停唤我。雨落到头顶时,我一个激灵,悠悠醒转。我茫茫然看着周围。嵚娘呢嵚娘?嵚娘怎么样了?!“你想什么呢?还不去拜拜。”季三像看着一个傻子一样看着我。我竟然靠在老屋过道昏睡过去了。这个遥远、真实而又迫近的梦,让我顿时抑制不住,泪如雨下!密密麻麻的雨帘中,我推开季三递来的伞,边爬山路跪倒在嵚娘墓碑前。嵚娘,我好想你呵。我崩溃痛哭,在兜头而下的大雨中,释放我的思念、回忆、痛苦和愧疚。

嵚娘走了一年一个月零两天,我第一次大哭。我不愿意承认,世上最爱我的那个人,已经离开。我总是做梦。做了许多日子。梦里有峻高的山梯,有白茫茫的天空,有一丛一丛的树。而我总是在漂浮,然后不可控制地坠落,落下时我总想抓住一点什么,可我連树梢上的叶片都没抓住过。就在我彻底绝望地直坠黑暗时,我听到祖母在唤我:“小湖,小湖啊!”我惊喜地往回看,看到头发稀白的祖母伸出双手,那双断指手掌如天神巨掌,将我稳稳搂住……每回从梦里醒来,我都满身是汗,满脸是泪。祖母是我抑郁难挨时唯一的倚仗。可我已经永远失去她,我看着自己的手,左手指节根根粗大,右手细纹丛生,指尖皮肤已然皴裂多时,糙到一不小心就会把纱裙勾出丝来,怎么涂护手霜都没用。我发觉自己真的没用,上周泡水时恍神,左手食指和中指被滚水浇到,皮开肉绽地痛。我站在茶水间里默默哭泣。想到祖母。

我已经很久没有掉泪。祖母刚去世时,我跪在床前,没有眼泪。去殡仪馆看着祖母躯体成了一个盒子被捧出来,也没有掉眼泪。木木地走上中阳桥,我试图听寻一些悲伤的痛苦的哪怕说话的声音,可是耳边一丝声音都没有。坐在门口的水井前,想到祖母坐在井前拿木桶里的水豁冷浴,我就跑过去,发现并没有祖母。我转身,一个人去了祖母的屋子,还是没找到任何声音。我的听力像是被关进了闸。

这种情况持续了很久,直到有一天,我在老屋里看到一张照片。祖母右手握着我的小手坐在堂屋,面孔微微昂起。我穿着祖母织的嫩绿毛衫、头戴一朵绸布红花,眼睛红红嘴巴咧着,尴尬地笑。祖母的手指完好,骨节修长,手指根部用膏药简单包了下冻伤的皮肤。捡起这张照片时我突然就抑制不住哭了起来,直到喘不过气。拍这张照片时我刚满7岁,那天我刚被母亲打过,母亲说我是大嫌头,父亲也这么说。祖母就抱了我去拍照,亲亲我脑门认真地说:“我家小湖忠诚老实,哪点不好?”

拍照要笑,所以祖母叫我笑时,我就咧开嘴巴了。眼睛却还是像只兔子红红的潮湿的。拍好照我就没有噘嘴巴,祖母一直牵着我的手,我跟着祖母唱歌,学她雄赳赳气昂昂走路,忘了所有不开心。还有一次,我走在通往镇上电影院的拱桥上。桥脚下矗立着的那座破旧不堪的老影剧院,像曾经身经百战的老兵。有个孩子牵着一根气球绳子在喊:“嵚娘!嵚娘!” 薄暮黄昏,我站在路中间,四周突然很静没有一丝声音,我的眼泪毫无防备、汹涌而出。直到小孩走到拐角,走出视线,我还是看着那根绳子,停不下来地哭。小时候祖母哄我时,经常给我买气球,我坐在井沿边,花花绿绿的气球在头顶环绕,就总能破涕为笑。后来转学去了城里,每趟回老家我还是举着祖母买的气球,肆无忌惮,跑东跑西,这种无所顾忌的性子直到现在都没有丝毫改变。除了祖母认为这样是好的,世上再无一人觉得我是对的。嵚娘!我到哪去找您啊?我的头裂开般疼痛,却依旧固执地不肯撑伞。十岁的小游说,想念一个人时,会觉得路过的许多人都像那个亲人。他自己就是,在电梯里遇见老人,他就一个劲喊:“阿阿阿——”,差点就叫出阿婆了,才发现不是他外婆。我倒是没有见过别人像祖母,因为我经常会看到祖母。有时在梦里,有时在平时。我坐在电脑桌面前,桌面上会有祖母的影子,环绕左右。等红绿灯时,祖母洪亮的声音在耳边提醒我,定心走路。工作上不顺心时,祖母就在我翻书时,在端起茶水时告诉我,都会过去的,要守住本心。和家人闹别扭时,睡梦中的祖母就劝我少开口,多体谅……所以嵚娘,这次我回老家,您也想您最疼的孙女了是吗?您回到我身边,在桥边,在树下,在雾霭朦胧的窗前,在雨丝不竭的檐下,在碧水青山的石阶上吗?我号啕大哭,颇为失态,小游给我拭去泪水:“妈妈你别哭了,太婆会伤心的。”我稍稍遏制住了一下。祖母生前最看不得她孙女难过。

还是听到祖母在唤我:“小湖,心肝啊。”我仿佛看见祖母的面容,她的眼睛略红,嘴巴微张,似要跟儿时一样抚摸我:“听嵚娘话,做个忠厚细佬。”

狭长的柱形花茎,紫白相間的花瓣,那是祖母生前最喜的无名小花,我把它们束在大捧花束一起,郑重地再次磕头,跪下,再磕。眼泪滴到我烫伤未好的手背,刺痛传来。这双毛糙的手,因着疾病因着疏于保养,已然疤痕丛生、浮肿不堪。此刻在雨水的冲刷下,耀出美丽的淡粉色光芒。

作者简介:

陈怡伶,江苏宜兴人,笔名宜令。江苏省作协会员,中国金融作协会员,交通银行作协理事。文章散见于《美文》《翠苑》《文学港》《文汇报》《扬子晚报》等报刊。

免责声明

我们致力于保护作者版权,注重分享,被刊用文章因无法核实真实出处,未能及时与作者取得联系,或有版权异议的,请联系管理员,我们会立即处理! 部分文章是来自各大过期杂志,内容仅供学习参考,不准确地方联系删除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