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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蜘蛛的腰杆

时间:2024-05-04

邹佐

曾经我讨厌水蜘蛛,从见到它外形还不知道它名字的时候就开始讨厌了。

那是孩童时的事了。作为一个农村娃,在农村的趣事哪怕是十天八夜也无法尽数,但现在回忆起来,只是一团朦胧的快乐,要把那快乐道个明明白白,却不是信手拈来的事。但只要想到农村,一只水蜘蛛的影子就清晰地在脑海里浮现出来了。那么丑陋、简单的一个形象,却渐渐成了我脑海里农村的缩影。

我大概很早就见过它了,但要说认识它,却要把思绪推到一个夏天。

农村的快乐,是城里人不屑的,但又是城里人在心里向往的。作为一个不合格的农村娃,不吃农田的苦,却享农田的福,有些羞愧,又是幸运的。夏天的快乐有种种,但这回忆随着数十年的风吹雨打,也说不明那些细节了。只把那件在我心中留下烙印的旧事,凭着印象添油加醋地描绘一遍罢。

炎热的夏,没有空调的乡下人用一把自制的蒲扇,就能扇出最解渴的凉风来。由于外公得了糖尿病,外婆便扛起了家里的大梁。包括这次赶鱼,一条小河里除了她,就都是精壮的汉子。

几个人围成人墙,拿着一个半圆形的大网,上面由两根竹架支起,穿上长至膝盖处的黑色大雨靴,迈进了小河里。门前的河流经几个村子,我们村子的人也只是在其中一段赶鱼。几个人一迈进河里,就张开了网,把整个河都拦住了,而岸上的人也不甘示弱,一个个拿着平日里装鱼、装虾的桶在两岸蓄势待发。几个汉子迈腿在前方的水里一搅,再把水往自己的网里一引,翻起了河底的淤泥,清澈的水面一瞬间就变得浑浊起来。他们用力把手中的网抬起来,黑瘦的肌肉在烈日的映衬下显得更加有光泽,随后抖了抖水,浑厚的男音就发了出来“有了”。喜洋洋地把渔网中不断挣扎的那条不大不小的鲤鱼扔到了自家女人的身边,那女人扎着头巾,皮肤也是一样的黝黑,不嫌脏地抓起那条在杂草里跳动的鱼,一把放进自己的桶里,没有说话,但脸上一览无余的笑意在歌唱她心中的自豪。我的外婆从来就不是个多话的人,但她办事的利索劲是村子里都知道的。她好像从来不知道男人和女人的区别,扛着锄头去犁地、插秧种菜、劈柴挑货,男人能做的,她一样没有落下。还在愣神,一条鱼就落在了我面前,不停地扑腾着,没有说太多的话,外婆就拔起了已经要陷入淤泥中的一只脚,继续前进了。我连忙拾起那条鱼,跟上了外婆的脚步。

从下午烈日当空到太阳已经有了下落的趋势,整个村子的气氛都随着赶鱼的步伐跌宕起伏。

到了桶里已经再也装不下鱼的时候,几个领头的汉子终于停下了脚步,示意收工。外婆的腰依然挺得笔直,只有她发髻旁不断流下的汗水里,反射着的落日的余晖,倾吐着她的疲惫和劳累。她的腰并不好,这是我们家都知道的事,但我从未见过她在众人面前弯着腰,哪怕那些跟她同岁的老头老太都已经要把腰弯到90度了,她也是笔挺的。这不强不弱的光线下,这不高不矮的她,却显得像巨人一样高大,让我震撼。

回到家中,外婆把网里的垃圾在院子里抖了一抖,就回屋里整理今天的收获了。我本也准备跟上,但无意的一瞥,却在那堆垃圾里看到了一个会动的物体。凑近一看,这细长的腿,缩成一团的形象,瞬间就把我的思绪打通了:我见过它,无数次地见过它——在清澈的小溪里,在泥淖的水沟里,在水田的渠沟里……我曾无数次地见过它,却感觉从来没有见过它。它太平庸普通,甚至让人激不起一点把它当作焦点的欲望,甚至,它是丑陋的。要说它像蜘蛛,我倒更觉得它像是一只放大了的蚊子,不过是多加上了几只脚罢了。但此刻的它,却让我感觉有些不同,我带着新奇感观察它,又像是在见一个老朋友。它蜷曲着身子,在仅剩的那一点积水里,慢慢地挪着身体,仿佛那还是一片渠,甚至是一条河……我没有干扰它,静静地离开了,它的身体渐渐与暮色融为一体,还在艰难地挣扎着。

第二天的清晨,我去看时,已全然没有它的踪影了,那水渍也早已干了,除了地上昨天残留的小树枝和泥土,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我有些愕然,但又舒了一口气,想必它是回到它的家去了吧,尽管知道不可能,我还是故作坚定地告诉自己。

自此之后,我的世界里出现了这种生物的概念,我不再会去习惯性地忽略它,甚至开始对遇见它有了期盼。

它仿佛是最容易受惊的动物,很丑陋,又很柔弱。无数次走过邻水的地方,那原本波澜不惊的水面就开始泛起一层层涟漪。顺着那波纹一路找去,果不其然,能在水面上发现它的身影,又一次在水面上站稳了脚跟。随着水波慢慢消失,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它好像本来就在那儿。

自从上了学校,回老家的日子越来越少了,它也仿佛随着童年的记忆一起凝固在了以前的岁月里。

难得的假期,又一次回到乡里,猛吸一口那混合着泥土味的气息,是没有改变却又截然不同的味道。外婆脸上的皱纹多了,个头看着也更矮了些,那些嘎嘎叫着的鸭子,不知是當年的老鸭子又或是换了一茬又一茬的青壮鸭子。走过乡里原来熟悉的房门,没有伙伴们的欢笑,甚至有的屋舍已经坍圮,久积的灰尘在发出无奈的叹息。

哪怕仍在少不更事的年纪,内心处的柔软还是被这种种撩拨到了。

踩在原本田埂的位置上,脚底却不沾淤泥,硬邦邦的水泥地没有一丝柔情。

但是,心里是有些失落的,是那种说是故作矜持,却又真正存在的对乡愁逝去的惋惜。

所幸外婆的腿脚还算利索,做饭喂鸡,都未显老态,一边还跟我们唠着嗑:隔壁村哪个老太太又得了老年痴呆,哪家小姑娘又嫁了出去,哪个老头去年没顶住,走了……

我们看着她忙碌,听着她讲着一些家里长、家里短的事情,不知道为什么,心情就变得恬适了许多,感觉时间都慢了下来。

她干得有些累了,推了推自己的腰。我有点酸,脱口而出:“婆婆,别种地了,要不跟我们去城里住吧。”

她有些愕然,看上去有点心动,但随即又摆了摆手:“老了,离不开这块地了,我就守在这里,要看到你上大学、娶媳妇……”说完又直起腰,抱起一把菜走向了水井旁,身影在夕阳下拉长,颤颤巍巍的,却让我们感觉那么安全、踏实。

我忽然有了些奇怪的念头,径直冲到了小河边,寻找着什么。在不亮的光线里,我依稀辨出了一道水痕,虽然看不清那片阴影。但我知道,有一个不好看,又有些柔弱的家伙,正在那里,挺直了腰杆。我知道它不会走,它还会回来,在这不大,也不干净的水面上,站得笔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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