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雪岛
我突然决定要去大巴山。这个行程来得如此速疾,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我这是怎么了?手上有这么多的红尘俗事,一大堆的柴米油盐,怎么说走就要走?不能再等几天吗,或者以后再说?我也晓得,以后再说,往往就是没有下文的托词,可是,巴山就这么迷人吗?为啥说走就要走?我手拿一张硬座火车票,站在人流如潮的北京西客站进站口,自说自话地问着自己。
距离开车只有20分钟了,我还在为自己的这个匪夷所思的行为感到惊讶。难道是我真的恋上这个从未见过面,只是看过她肖像的情人了?人说,只有恋爱中的男人才会变得痴迷,才会走火入魔,变成智商急速下滑的傻子。莫非我真的坠入情网,要不怎么会连给家人的招呼也来不及打,就心急火燎地要出家远走?再说也没有接到约会的电话,对方也没有发出邀请,甚至连一句话也没有给我留,我的这个决定,完全是自作多情。
火车启动后,很快就将京都甩到身后,朝着自古就出才子也出美女的大巴山行驶。
飞驶的列车逆着时光,将我载到了30年前。那是20世纪80年代初,我蛰居江南毗陵驿渡,读书写作,做着文学的白日梦。搁笔闲暇,常喜沿着横贯古城的运河散步。河边茶楼里的清香和小唱,总是令我似走进明清年代,入神之际,时不时会发出一声长叹: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如此的闲散之境,至今想起,也觉着粗茶淡饭的人生,虽不大红大紫,却也是一介神仙。
那是午后的雨天,我去造访常州一位老画家。走進客厅,忽感眼前一亮,觉着突然遇着了红尘知音。而且这个知音是如此清纯,有着不食人间烟火的云水风度。知己身材婀娜,线条飘飘欲仙,那刻,我似进了仙境,或者是走了火着了魔,站在青砖铺就的地板上,久久没有挪动脚步。此一时,画家似感悟到了我的心境,端坐靠墙木榻,用二胡拉起了古典名曲《汉宫秋月》。后来我才晓得,此一阙古曲,系一位无名宫女所作,曲谱倾尽心中幽思惆怅。那一霎,我似觉着出自无名氏手下的名曲,竟是为我所作,而我眼前的红尘知己,竟也随着曲子翩翩起舞。
这一瞬间,竟是胜却人间无数。
我面对的红尘知己,或者说是故人,是一帧隶书楹联,她悬挂在客厅中堂一幅写意花鸟画两侧。
这是民国时期常州的一位书家写的,书家终生守着一部法帖,修成正果。然而在这座古城,却没有卖过一幅字,最后皈依了佛门。画家奏完名曲的最后一个音符,给我说了这位“隶圣”的身世。听着,我突然面对墨宝,鞠了三躬。
人生是由很多个偶然铺就的奈何道。每一个偶然,就是一块青石板,不仅能决定你的走向,还会构成你的人生经纬。三天后,我回到北京,寻寻觅觅来到了潘家园文物市场,嘴里不停地默念着石门、石门,因那位皈依佛门的民国书家,终生守的一部法帖就是汉代摩崖石刻《石门颂》。数番淘寻,我在一处地摊上发现了一张《石门颂》拓片,捧在手中细细清赏。拓片虽然破旧,还沾着尘土,拓墨清香却丝丝缕缕,时浓时淡朝我拂来。回到京城陋舍,我用刷子拂尽拓片上的尘埃,用夹子夹起,悬挂床头。
那天夜间,明月当空,一缕清晖透窗而入,洒到拓片上。我坐在床头,凝眸着一千年前的汉隶,忽然听到阵阵声响。在江南老家,每当惊蛰春雷响过,行走在田野,时不时会听到脚下泥土会发出这种响,随后便有一条条长蛇穿越冬眠的长梦,从洞穴游出,蠕动在春天的和风里。此时的拓片发出的声响,似乎就跟我童年听到的春蛇出洞的声音竟是如此相像。听到这妙不可言的声音,再看拓片上的汉隶线条,竟也似春蛇蠕动。原来,凡是书法逸品,线条都是有生命的,没有生命的线条,只能是死字、死书,必定陡成下品。那个长夜,我守着拓片,守着千年知己,一直坐到三更之时。
后来,我又从书店买来各种版本,又购得笔墨纸砚,一番准备,便提笔仓促上阵,想着凭一点小聪明,练个三年五载,造就一手好隶书,平时外出,也能提个笔,附庸风雅,舞文弄墨,即使当不上书家,混个票友也值当。那些日子,我白天练,晚上写,桌子上的毛边纸越积越厚,墨汁写涸一瓶又一瓶。心里想着,不敢著作等身,临帖的废纸齐身还是能做到的。书圣写干了18缸水,我起码也能写干半缸。
三年后,我拿着一幅装裱好的石门集字联登门求教老画家,先生看后,只说了6个字:仅得《石门颂》皮毛。那刻,我像当头淋了一盆凉水,连脚后跟都凉了。先生却还朝我头上泼凉水:你的字里,净是躁动之气,看得出你习书的功名心太重,功名一重,字里的烟火气就浓,看来你习书的目的错了,你不是将隶书当作生命的伴侣,只是想把她当成名利的敲门砖,这样下去,只能徒费光阴。先生手指中堂悬挂的楹联道:你再看故人的墨迹,已经到了不食人间烟火的境界。可你呢?
出了先生家,我如坠入浓雾而找不到回家的路,只有他的话,还在耳边回响:你得先把心静下来,坐30年冷板凳!
30年冷板凳,我坐得起吗?看着京城的书家,如鸽群般到处飞舞,搞展览、走笔会、出镜头,可我却要坐30年冷板凳,还不要坐得天荒地老?再说我好赖也是个作家,也是作协的(坊间总有人说我们是做鞋的),写的字即使脱不了烟火气,挂起来看看也能入眼,扛着笔走走场子也是可以的,如果真要坐冷板凳,说不定就被流光淹没。
数日之后,我又坐到京城陋舍的拓片前,一阵接一阵的墨香,潮水般朝我涌来。我点了一炷檀香,插入拓片前的笔筒。缕缕青烟随着月光,升腾盘缠。忽然,有一袭影子,腾着烟雾走下拓片,站到我面前。他就是一千年前在陕西汉中摩崖写下《石门颂》的隶圣,我和他相隔着一千五百年,此时却是近在咫尺。隶圣,我临了三年你的逸品,怎么仅得一点皮毛?临《石门颂》的窍门又在哪里?能不能传授秘诀?前半生我浪费了很多光阴,用极其认真的态度做了不少无赖荒唐的事,也写了很多只能进入垃圾堆的所谓文学作品,时光总是把我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还能不能用笔墨把抛掷的岁月捞回来?或者留下来?我问了一遍又一遍,那袭青影总是不理睬我,问到后来,突然一下隐进了拓片,任我怎么呼喊,就是不现身。
第二天,我突然收拾了行李,去了火车站。
三天后我到了汉中市,下了火车,就直奔汉中博物馆。隶圣的杰作,连同那一方摩崖,已经整体移到了室内,供奉在大厅里。我迈出像信徒朝圣般的脚步,朝那一千年前的情人走去。她的容貌竟是那般令我惊心动魄,尽管岁月已经将原石风化得斑驳沧桑,苍老的皱纹如同刀刻般,可在我的眼里,却犹如一个少女般青春勃发,身上的每一根线条,都弥漫着生命活力。
千年的时光,都凝聚到了我面前。我面朝摩崖,深深鞠了一躬,随后就走近她,用心灵感受千年前的美人。站到后来,我不仅看到了石门的血肉,还有气息,那是一种超凡脱俗的大境界。
汉中之行,我在博物馆待了三天,每天一早进馆,傍晚才出来,中午啃块烧饼当午餐。第三日的午后,我坐在刻石前,竟打了一个小盹,也就是打了一个瞌睡,睁开眼睛,忽然看见一袭仙影,正挥舞一支长锋羊毫,在石壁上书写着,我心里明白,眼前的一切,只是自己的幻觉,可那刻我却固执认定,是千年的仙圣显了灵,便小声问道:仙圣,请授了笔法!青影当然没有回声,倒是身后传来一个女子的说话:你这人有点神经兮兮。我回过一头,见是个游客,便朝她点了点头,道:学书就得要入魔境。她听后点了点头,说:倒也是!随后就走开了。
我守着石刻度过三天时光,竟然长于百年!比我此前活过的数不清的浑浑噩噩的日子都有滋有味,虽然我没有舍得进馆子,住的也是路边的小旅店,如今回味起来,那才是真正的生活,或者说是日子。而那些浑浑噩噩追名逐利度过的时光,只能说是混世。混世和生活绝不是一回事。混世就是争名于朝,争利于市,朝着名利堆里乱扎乱混,混到后来,就将自己混成了行尸走肉。而生活得首先活在自己的灵魂里,或者说是境界中,有灵魂有境界的生活才是真正的生活,才能活出生命的意义。三天后,我在回京的火车上,再次回味先生的话,才品味出内里真情。先生说我仅得皮毛,是言轻了,说我学书居心不良,才是真言。混个书家的名头,招摇过市,那就玷污了书道的清纯和神圣。
千里走汉中,我唯一的收获就是心静了。原先我左顾右盼,成名心切,竟将书道当作名利的钓竿,只能是越学越躁,越练越俗。书写石门颂的隶圣生前没有办过一次展览,也没有将自己的作品涂得满天飞,却名垂千古。
心静了,投稿和入展欲就断了,想成名成家的念头也淡了,拿起笔来,觉着笔也听话了,知道每落下一笔,气韵都必须跟古人相通,与经典对接,断不可任笔为体,聚墨成形。我没有急着直接临《石门颂》,而是先从《礼器碑》《朝候小子碑》《曹全碑》等规矩隶书入手,同时兼习二王行草书。期间还兼习大篆《散氏盘》和《石鼓文》。先生曾对我说:《石门颂》是隶中之草书,她那来无影去无踪的线条,既备篆书胎息,又具行草功力,没有篆书的功底、行草的基础,要想学好《石门颂》,只能是痴人说梦。
流光容易把人抛,晃眼间,三年又过去了。细雨绵绵的春天,我回到毗陵驿渡,拜访老画家。三年不见,先生尽管白发又添了些许,却依然仙风道骨。走进中堂,我没有急着拿出装在行囊里的作品,而是凝视着悬挂中堂的那件楹联,茶水过手,先生问我看见了啥?我说我看见了笔在宣纸上行走的痕迹。先生又问还有呢?我说我闻到了墨香。先生让我拿出带来的一件隶书作品,只是扫了两眼,便说:技法初备了,可烟火气太重。看来还得修心,书乃心画,心地不干净,字就脱不了俗,甚至会越写越脏,越写越燥。
告别了先生,行走在毗陵驿渡,我一直在问着自己,虽然人人都有一颗心,却是看不见摸不着,又该如何去修?先生说我字里的烟火气重,是看出来的,还是闻到的?按说,一件墨写的书作,只能有墨香,哪里会有烟火气呢?那天,我从毗陵驿出发,一直沿着古运河漫步行走,天黑了之后,河兩岸的街巷都朦胧在烟雨中,若隐若现。小城已经进入了梦乡,我还在行走,原来在雨夜里撑着一把纸伞漫步竟是如此美不可言。先生曾对我说,那位民国书家就是坐着小船从古运河遁入空门的,最后一直隐居在江南一座很小的寺院。其实他完全可以在常州出家,这里也有佛门,可是书家说,常州熟人太多,再说也太热闹了,热闹跟修行无缘。三天后,我坐火车然后倒汽车,在大山里找到了这座寺院。那几天,江南梅雨霏霏,山里又不通汽车,当我沿着山道找到院门,一身的泥浆竟将我涂成了泥猴。傍晚时分,当我踩着清墨般的暮色走进庙门,说明了来意,当家的主持用素食款待了我,随后又让小沙弥端一盆洗脸水,洗脸沐手,随后将我领进一间厢房。里面简陋,只有一张旧竹榻、一张案几,上面摆着一方砚台、一支秃笔。住持说:书家遁入佛门后,一直在这里居住,买不起纸,就用笔蘸着清水在石头上临帖,小楷就用树叶临写。小庙原先很冷静,香火也几近断绝,因为书家的到来,香客就日见增多,求字的也多了起来。可是他没有卖过一幅字,山下的农民见到如此高风的书家,纷纷送来米面和鸡蛋,如果先生不肯收,就悄悄摆在庙门前。书家在庙里一住就是10年,80岁的那年,他预感自己大限来临,便让我磨了墨,随后挥笔写下“驾鹤”二字,便圆寂了。
那天夜里,天突然飘起了雪片,我一直在厢房里打着坐,半夜时分,忽然听到一阵阵“唰唰”的扫雪声从门外传来,便屏神静息细细听着。我曾听住持说,书家自从皈依了庙门,每天五更,便拿起扫帚沿着山道清扫路面的落叶,春夏秋冬,从不间断。他拿扫帚,总是用右手,而且是三指握笔的姿势。后来,住持才晓得,书家是借此练臂力和手腕,每逢冬天大雪封山,便手握扫帚在山坡积雪上意临《石门颂》。所以,每逢下雪,书家就像过节似地快乐,用手中的扫帚,将整片山坡都写满了飘逸高古的汉隶。莫非是书家此时显灵了?这么想着,我便从打坐的蒲团上站起,走到门外的天井里。漫天的雪片朝着天井奔涌飘洒,却不见人影。刚才莫非是幻觉?这么想着,我又坐到了厢房的蒲团上。
从那天夜里开始,我突然觉着民国书家无处不在,而且总是陪伴着我,我在山道上漫步,他便在路面上扫叶,握扫帚的姿势是三指执笔法;我在案几上临帖,他便在身后指指点点,还不停地为我正腕;夜里我躺到床上,他又在枕边跟我悄悄耳语,让我放下功名之心,去掉心头尘埃,还时不时地颂读《石门颂》的碑文:惟川灵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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