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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家庭出身

时间:2024-05-04

茅心荷

我父亲由于在新中国成立前有过一段“不清白”的历史,因此被扣上了“历史反革命”的帽子;我的祖辈由于勤苦劳作,勤俭持家,家境尚可,因此家庭成分被定为“上中农”。由于这两座大山的重压,我的童年、青少年时代就变得灰暗而凄冷。

选戏苗

小时候的我,很喜欢跳舞唱歌,学校里排练文娱节目总少不了我。

记得刚入小学的那年冬天,學校排练舞剧《白毛女》中的《北风那个吹》。老师选我独舞,另外几个小朋友伴舞。老师教我们用脚尖走舞步,我竟然没学几遍就会了。现在想来,老师真是胆大,我也真是勇敢——穿着布鞋脚尖着地,不怕把脚扭伤或身体摔伤?

这个节目,由于老师的大胆尝试和我们的精彩表演而一举获胜,在公社比赛中顺利夺冠,并代表全公社几十个学校到县里参赛。演出结束后,老师兴奋地对我们说:“你们今天的表演很出彩,待会儿县剧团的领导要来看望你们呢!”对于才七八岁的孩子来讲,我们并不懂得领导看望的意思,但老师激动的神情在告诉我们,我们一定很成功,甚至有点了不起。

一会儿,有几位叔叔阿姨来到了我们中间。他们先是和各个学校的带队老师一一握手,然后一位叔叔对着我们不知说些什么。舞台上的孩子们像麻雀似地叽叽喳喳完全盖过了他一人的声音。

领导走后,老师们开始点名,召集本校的孩子集中。我们喜滋滋地准备回家,可老师却说,暂时不回家还有任务。

“还要再演吗?”我们又来了劲。

“不是,是县剧团要招小演员,打算从今天参演的小朋友中间选拔,你们想不想啊?”

“想!”小朋友们异口同声。那时候,男女老少都被样板戏浸润着,谁都会哼唱。李铁梅、小常宝的形象深深扎根在我们心中,那又粗又长的大辫子一甩一甩,多么神气!平时我们一些小不点经常在一起学着表演《红灯记》《智取威虎山》等剧目中的人物呢!能有机会做演员,那真是我们求之不得的梦想!

在激动与兴奋中,我们被老师带到了一座房子前。小朋友们都乖乖地排好了队伍,站直了身子,安静地等待幸运降临。

望着在我们前面的小朋友,他们很快地进去又很快地出来。我的心里禁不住不停地想着:不知招多少个小演员,现在看中了几个,我有没有好运气?

终于轮到我们一组了,老师把我们送到一个房间门口,叮嘱说:“要大方,里面的老师问什么你们就答什么,让你们做什么就表演什么,千万别紧张……”

哪能不紧张呢?我的心里怦怦直跳,看看其他小朋友,她们的小脸都涨得通红,看样子比我还紧张。

这是一个宽敞的教室,只有前面3套桌椅和坐在椅子上的3位叔叔、阿姨。“来,小朋友们,走近些。”坐在中间的叔叔目光落在我身上,“你就是刚才《白毛女》中领舞的小朋友吧?”

“是的。”我怯生生地回答。

“你把刚才的节目再表演一遍。”他又朝着我的4位同伴说,“你们就不需要了。”

两边的阿姨随即哼起了《白毛女》音乐。

熟悉的旋律,亲切的目光,让我一下子消除了紧张,自由而舒展地舞了起来。

“不错,不错。”叔叔阿姨都朝我跷起了大拇指。

“你会唱京戏吗?”

“会。”我很自信地回答。

“那就唱一段给叔叔、阿姨听听。”

在叔叔、阿姨期待的目光中,我唱了一段《红灯记》中“我家的表叔数不清”。

“好!”叔叔、阿姨又一次夸奖着。

叔叔问:“小朋友,你喜欢演戏吗?”

“喜欢!”我大声回答。

“我们选上你了。”他又朝着两位阿姨说,“这孩子,很有表演天赋,而且很大方,给她做登记吧。”

一位阿姨打开一本红色封面的本子,记下了我的姓名、出生年月、家庭住址。接着又问:“小朋友,你知道你家的成分吗?”

我一愣,怎么做演员还要看家里的成分?不能说!我幼小的心里很清楚,我家是上中农,是属于不好的一种,要是给他们知道了,我就做不成演员了。于是,我故作思考状:“我想不起来了。”

“没关系,过几天我们会去你们学校了解,还会和你父母见面。对了,你父母是做什么的?”

父母?又是一个沉重打击!母亲做老师,还算光彩。可父亲——想起了父亲常常被拉去游街,胸口挂一个牌子,上面写着“历史反革命”,我怎能告诉他们?

见我一副紧张的样子,阿姨笑着说:“成分就不要想了,先告诉阿姨你父母的情况吧。”

看来是躲不过了,我柔弱的心一下子勇敢起来,大着胆子说:“我妈做老师,就在我读书的学校。我爸是反革命,在村上种地。可是,我爸不是坏人,他是好人!”

那一刻的情景,我永远不会忘记——我的眼里噙满了泪花,但我感觉到我的神情一定很刚毅。因为我坚信我爸是好人!做不做演员随便吧。

真是一语惊满座。面前3人的表情顷刻发生了变化,慈祥和善的面容换成了惊讶与愕然。随即,右边的一位阿姨匆匆走了出去,一会又回到了教室。她朝那位叔叔嘀咕了几句,然后叔叔便朝我挥挥手说:“小朋友,让老师带你回去吧,还有你们。”他的眼里仿佛飘过些许惋惜和同情。

走出教室,老师一下把我搂进怀里:“你干吗说父亲是反革命,只要说父亲种地好了。”

但我好像比老师看得透:“我今天不说,过几天他们来调查还是要知道的……”

回到学校,我母亲立即就知道了这件事。回家的路上,她对我说:“孩子,做演员太辛苦,他们不收你,我和你爸还不舍得呢!”

“我也不舍得离开你们呢!”我依偎在母亲的胸前,强忍着眼眶里的泪水。

从此,我就断了做演员的念头。不过,整个读书时代,我一直是学校的文艺骨干。就是后来当了教师,我编排的文艺节目也多次在各级各类比赛中获奖。

音乐课上

读三年级时的一堂音乐课上,老师教唱《贫农下中农一条心》。

当老师在黑板上写下歌名后,我一下子耷拉了脑袋。再往下看歌词,我更是蔫了——“……贫农下中农一条心……团结那中农在一起……”

开始教唱了,老师边弹风琴边领唱,同学们都放开嗓子大声跟着唱。我却趴在桌上没一点动静,同桌发现了——

“你怎么不唱啊?”

“我不想唱。”

“你怎么了,平时不是喜欢唱歌的吗?”

“你别管我,你快唱吧。”

我倆的窃窃私语被老师发现了,他用眼神暗示了我们一下。

可同桌似乎没有发现,依然刨根究底——

“哎,你怎么回事,想心事啊?”

老师生气了,他停下教学,向我们走来。

“你为什么不好好学唱歌,一个劲地在交头接耳?”他用严厉的目光对着我的同桌。在老师眼里,我一向是个好孩子,违反纪律的事情肯定不会是我引起的。

“我……她……我想问她一个问题。”同桌不想出卖我。

“想问什么,等下了课来不及吗?”老师很严厉地呵斥道。

我不想让同桌难堪,毅然站了起来:“老师,不能怪他。”

“不怪他,难道是你先讲话吗?”老师疑惑地看着我。

“我没唱歌,引起了他的疑问。”我只好说出了真相。

“为什么不唱?”老师似乎发现了我的异样。

“我没资格唱。”我很平静地回答。

“为什么?”老师惊讶地朝我更近了一步,一些同学也聚到了我身边。

那一刻,我感觉教室里几十双眼睛都似锥子一样刺向我。平时像小绵羊一样温顺的我,一下子被激起了勇气,我朝着他们大声说道:“我没资格唱,因为我出生在上中农家庭!”

教室里顿时寂静下来,同学们都归到了座位上。

老师走到讲台前,轻轻地说:“同学们,我们唱歌的时候不分家庭成分,只要上课守纪律,都是毛主席的好孩子。”

教室里重又响起了“贫农下中农一条心”的歌声,但明显没有了刚才的高亢嘹亮。我悄然望去,教室里多了三颗耷拉的脑袋。

几十年来,好多老歌我都会哼唱,虽记不清歌词,但旋律都是耳熟能详,可这首歌我一点没有记忆,唯独记得的就是两句歌词:“贫农下中农一条心,团结那中农在一起”——因为自己觉得没资格学唱,所以就一直没有留心去听,因为没留心听,所以就没有这首歌的记忆。

行文至此忽然想到:这首歌不知还有无踪影?于是我上网搜索,竟然很容易就找到了。同时,网上还出现了一段视频:一位年过花甲的老人,有滋有味地用二胡拉着这首老歌,那陶醉的模样,仿佛在告诉世人:经典老歌,不能忘记,呵呵!

顺便下载这首歌的歌词,算是留作纪念吧——

“贫农下中农一条心,天南海北一家人,共产党领导我们向前进呀,毛主席的话儿记在心。干革命就要干到底,立场坚定骨头硬。永远不忘阶级恨呀,跟着党走不变心。贫农下中农一条心,天南海北一家人,共产党领导我们向前进呀,毛主席的话儿记在心。团结那中农在一起,工农联盟亲又亲。三面红旗高高举呀,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

入 团

转眼,进入高二了。眼看着我身边的好同学一个个相继入团,我心里不免有些焦虑和不平衡。毕竟当红卫兵事小,当团员可是走上社会的资本啊(那时初、高中都只读两年)。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班里的一个团干部。她是我的好朋友,曾经几次介绍我入团,每次落空她都为我抱不平。这次,她愤愤地说:“你放心,在你毕业之前,我一定帮你进入团组织。”

可是,第二天班主任老师找我谈话,就把我刚燃起的希望给浇灭了。她说:“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入团的条件你也很清楚,在目前的形势下,你还是没有希望,请你理解。不过,你也别灰心,也许不久的将来你就够资格了。”

老师的话,让我心灵很受打击,而帮我说情的团干部的沮丧更让我愧疚。因为据说,她为了帮我说情,遭到了一些团员和老师的批评,说她立场不坚定,帮反革命的女儿说话,应该反省和检讨。

于是,我只好告诫自己断了非分之想,老老实实地做一个普通学生。但我的心里却又时常冒出奢望,希望哪天形势大变,政策开恩,让我和其他同学享有公平的待遇,实现正常的愿望。

终于盼到了那一天——1978年12月,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提出了“实事求是,有错必纠”的方针政策,一场拨乱反正的运动拉开了序幕。

难忘那年腊月二十六,这一天,戴在我父亲头上26年之久的历史反革命的帽子终于被摘掉(1986年10月,落实政策办理退休手续,成了一名退休教师)。

当接到这一喜讯,我们一家6口喜极而泣。父亲对我们姐妹说:“孩子们,因为我的原因,耽误了你们很多光阴和美好前途,虽然你们从来没有抱怨过我,但我的心里一直觉得对不住你们……从今往后,你们可以挺直腰杆做人,大大方方做事,把失去的光阴补回来!”

(注明:因为父亲的原因,我大姐找对象不很顺畅。不是夸口,我大姐是地方上出了名的美女,可因为家庭出身,很多好小伙只能内心爱慕却不敢示爱。我姐夫与我大姐相爱,也是付出了丢弃政治前途的代价。我二姐更是不幸,小学毕业那年,正是搞阶级斗争疯狂的年代,学习优秀的她,竟然连上初中的权利都没有。比起二姐、大姐,我已经算是幸运。虽然当不了红卫兵,入不了团组织,但我读书的权利还能保障,而且年年都能评上三好学生。)

母亲在一旁抹着眼泪说:“今天应该是个难忘的日子,让我们永远记住它……”

父亲又说:“今天我摘了帽子,从此我们一家都可以过上正常人的日子了。明春把老大的喜事热热闹闹地办了。老二在婆家那边的户口也要抓紧落实好(二姐已经出嫁,正在想办法争取户口的迁移)。老三要积极求上进,争取在毕业前加入团组织。老四赶上了好时候,一定得好好培养……”

不知怎么回事,我突然对入团失去了兴趣。当着一家人的面,我竟脱口而出:“爸,我不稀罕!”

“啊,你这孩子这是什么想法?青春年少要积极求上进,以前是政策不允许,现在机会开绿灯,你怎么可以对自己不负责任呢?”父亲显然有些生气了。

母亲马上打圆场:“孩子是说气话呢?这么多年受了一些挫折,她是在赌气呢!”

我不想让父母伤心,连忙顺着说:“今晚我就写申请,争取明年春天家里有一颗红色的种子。”

不出所料,1979年春光烂漫的时节,我当上了团员。当戴上团徽的那一刻,我好像没有一丝的激动与兴奋,心底涌出的是很多的酸楚与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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