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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人(小说)

时间:2024-05-04

王夔

认识那个穿雨衣的人,已经有好几年了。准确地说,我认识的,只是那个人的雨衣和他走路的声音。他的雨衣是黑色的,又宽大又长,一直拖到路面上。雨衣的帽沿,永远向前拉着,这样,他的侧面从我眼前经过时,总是看不到他长什么样子。不过我想,他一定很瘦,因为有风的时候,他的雨衣向前鼓起老高,让我觉得,那雨衣里根本没有人,只是一根竹竿,被魔法驱使着向前进。他走路很快,靴子敲在水泥路面上,发出“笃笃”的声音。这几年来,他总是在夜里12点钟的时候经过我的窗口,时间拿捏得就像发射航天飞机。我这个人,一向喜欢有规律的生活,这几年来,只要那人的靴子一响,就像过去在大学时,那个胖老头摁响了安寝铃声。我关掉电脑,脱衣上床,立即进入甜美梦乡。

像许多普通人一样,我的工作单调、枯燥、无味,上班等于坐牢。所以下班后我总得好好享受一下,在社区浴室洗个澡,在一家快餐店吃个饱,然后到网上天南海北遨游,直到那个穿雨衣的人走进我的耳朵。我曾一度对那人充满了好奇的心情,但是当我从网上搜到诸如想变性的人、把玻璃当美味的人……就见怪不怪了,大千世界无奇不有,相较而言,在深夜穿雨披也算不了什么。我租住的地方,是一户人家的车库,在小区最后一排,窗户外,是一条灰暗的街道,远处有一盏白炽路灯,不甚亮,像灯泡上涂满了黄油。街道很宽,但少有行人,因为窗户对面的居民,也大都将建筑的屁股对准了街道。倒是有些情侣,喜欢光顾这里。一扇朽得不成样子的木门,我从来没有看见有人从那里进出过,门上钉着个牌子,写着“狂风大街27号”,“狂风”好像是一种战斗机的名字。我打了个呵欠,口水直流,这才注意到,电脑上的时间为凌晨1点,这个夜晚,那个穿雨衣的人一直没有在狂风大街上出现。

我不知道你是否有生物钟被打乱的经验,反正对我来说,这是一场灾难。我尝试过在钟、手机以及电脑上设定闹时,但都无济于事。我把自己按在床上,却睡不着,耳朵竖得比兔子还高,希望听到那个几年来熟悉的“笃笃”声。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下去啦,我要找到那个人,问问他,为什么突然停止了在狂风大街的夜行。

“咫尺天涯”这个词,住在城市里的人都深有体会,明明很近,但是因为一堵墙,得绕个大大的弯子。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去过狂风大街,所以绕了好几个弯子。狂风大街两头逼仄,中间宽阔,我窗口面对的,正是狂风大街最宽的那段。有好幾个夜晚,我像鬼魂一样,在狂风大街上游荡,但是一无所获。我只找到了那件黑色雨衣和靴子,它们丢在路边的梧桐树旁,像皮鞋油一样黑亮。我好奇地将雨衣穿在身上,再套上靴子。雨衣真的很长,拖在地上,靴子的后跟是木头做的,怪不得敲在路面上,会发出低沉的“笃笃”声。

我穿着那人的雨衣和靴子,问了狂风大街上的许多情侣,还有路两头的住家:你们看过穿这件雨衣的人吗?他们都声称没有见过。或者说,你这个神经病,哪会有人深更半夜不管好天丑天穿着雨衣夜行?所以我觉得答案揭示的可能是:A.我神经错乱;B.没有穿雨衣的人,是竹竿在雨衣里被魔法驱逐;C.所有的人在说谎。

我不会选择A.尽管所有神经错乱的人都说自己神经不错乱;也不会选择B.有过这样的闪念,但唯物主义的思想还是占了大脑中的主导地位;那么只有C.问题是,为什么所有的人都在对我说谎,难道是他们合谋杀害了那个穿雨衣的人?我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有一对情侣,自从我住进小区车库,他们就经常在我的面前晃荡。所以记住他们,是因为那个女孩的皮肤很白,又有模样,在天气不好的时候,她姣好的脸庞,总是能从深夜的黑金属里浮现出来,真想上去摸一把啊!甚至有许多次,我在梦里见过她,我的手指在她如瓷的肌肤上滑行,我的整个肉体都在滑行,我没有重量,像在真空的试管里,赤裸的男女,开始一次重生的星际旅行……至于她的那位,我实在不敢恭维,这么说吧,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让全世界的男人为之惋惜。

在今夜的狂风大街,我又遇见了他们。我说,两位,打听个事,你们见过一位穿雨衣的人吗?

什么穿雨衣的人?男人问。

这几年来他每天子夜从这儿经过,他穿着我身上的这件雨衣,还有靴子,他总是把帽檐拉得很低。你们一定见过的,你们见过吗?

没有。

你们一定见过的,你们怎么会没有见过呢?

他和你什么关系?男人问。

他和我没有任何关系。

这就奇怪了,他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你为什么要找他?男人说。

这个……我有点愣住了。是的,我怎么说呢?如果我说是生物钟关系,不但难以解释,而且说不定又会被骂成神经错乱。

男人笑了一下,他的笑很难看,灾难从他的眼纹向脸部四周扩散。他有50多岁了吧,皮肤又黑,像炭,而且笑起来比曹操还奸。他这样笑是什么意思?我找到了反击的武器。

那你和她是什么关系?我敢肯定,你们既不是夫妻关系,也不是父女关系,你能告诉我你们什么关系吗?

我们……男人有些结巴。

世界上有些关系,是不能用语言来表达的。所以我只能告诉你,我和那个人,存在着秘密关系。

秘密关系。哦,我知道。男人又笑了,一边笑一边用手指抚摸着女孩的屁股,而女孩的一只手,轻轻地按在那只旋转的黑手上,它们缠绕在一起,让我很难受,想起了童话里的坏乌鸦。男人紧了紧女孩,可是和我们一点关系也没有,不是吗?

是的。

那我们怎么会看到他呢?男人的黑手向上移动,到了女孩的乳房下面。

不,你跟他有关系。我说道。

男人的手停在那里。有关系?

我盯住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地吐出:你、们、杀、了、他。

男人头上像是开始冒汗,别开玩笑了,兄弟,说话是要讲证据的。

你、们、杀、了、他!

女孩也愣住了,她的脸色苍白。男人双手一摊,我们怎么会杀他呢?我们跟他毫无关系。这个人,一定疯了。

你、们、杀、了、他!

附近三三两两的情侣开始向这个地方靠近,他们的脚步沉稳、有秩序,他们合谋杀了穿雨衣的那个人,又想把我这个知情人杀了吗?我瞪圆了双眼,向周围拢过来的人群扫去。你们、所有的人、合谋杀了他!

人群突然散了,连那个黑男人和白衣女孩都看不到了。但我感觉到他们在黑暗的深处,睁大了一双双眼睛,看着我,用目光洞穿我。

我站在狂风大街最宽的地方,身子转了几圈,头晕乎乎的,我想这定是一个噩梦,一个糟透了的梦。做了一场梦。

以后的几个夜晚,在狂风大街上,我再不向任何人询问。只是希望迎面会遇上一个人,他会突然对我说:嗨,伙计,这雨衣和靴子是你捡到的吗?我找了它们很多天了,都找得急死我了。

这种情况一直没有出现。

那天夜里,忽然下起了雨,我穿着那人的雨衣和靴子,在路上走。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自己就是穿雨衣的那个人。我看了一眼路边小区车库的窗,果然有一个清瘦的年轻人,在一台破旧的电脑前上网。他穿着背心,右臂上,纹着一个鸟形字:“恨”。用鸟的形状组字,在中国的民间很流行。那男青年右臂上的鸟惟妙惟肖,它们的羽毛,像要从台灯的光中飞出来。原来我的邻居也喜欢上网啊,可是我却好像从来没有见过他。

我继续往前走,湿漉漉的狂风大街上只有我一個人,空气清新,我像是行进在一条完全崭新的大道上。在那盏昏黄的白炽灯下,我停了下来。因为旁边的墙面上,贴着许多广告。包括:你有性病吗?你有梅毒淋病吗?你有难言之隐吗?老军医为你药到病除。地址:站前旅馆206房间。你阳痿不举吗?你举而不坚吗?你坚而不久吗?你想找回男子汉的尊严吗?元头村诊所包治男科,治不好不要钱。你想要制作证件吗?你想要工作吗?你想找到意中人吗?你想一夜暴富吗?你想升官吗?你想租房买房吗?你想孩子入托吗?你想知道克林顿和莱温斯基到底怎么回事吗?你都能在这面墙上找到答案。你还能找到:在此大小便者是乌龟!李春军到此一游。打倒周林王八蛋……如此之类。当然,这些不足以吸引我的眼球,住在城市里的人,对这些见多不怪。我奇怪的是一首不伦不类的诗,用记号笔写的:

爱情就像一张纸

揭开了

老婆、孩子烦着您

友情就像一张纸

揭开了

吃饭、洗澡您买单

出生有出生证明

读书有成绩报告

工作有劳动合同

旅游有出国护照

就连钞票也是纸

人哪,离不开纸

人哪,为纸卖命

人生中有无数张纸

每一张纸,都在阐明

您和他人 或者

他人形成的团体

之间的关系

请不要随便揭下墙上的纸

这首诗实在写得很蹩脚,不过它的意思,却让人觉得匪夷所思,尤其是最后一句。什么叫“不要揭下墙上的纸”?墙上的纸与前面的叙述有联系吗?我凑近过去,这才发现,原来所有的城市牛皮癣都粘贴在一张很大的浅蓝色马纹纸上,我想,那浅蓝色的马纹纸一定是原来居委会用来宣传的,这里本来就是宣传栏,只是好些年没人管,反而成了城市牛皮癣的宣传栏。我抓住马纹纸的一角,在雨水的浸泡下,要撕下它并不困难,我开始想象,在马纹纸背后,会不会有“打倒‘四人帮”“计划生育好”之类的标语。风吹了一下,那张马纹纸带着许多城市牛皮癣像铠甲一样掉在地上,后面什么标语也没有,却有一扇木门,木门上还钉着“狂风大街23号”的标牌,我试着推了推,居然能推开,里面是一个大厅,摆着几张大桌子和很多张椅子,很多人。开始我以为是生日聚会之类,后来发现不是。

大家围坐在桌子旁,前面放着一块大黑板,一个穿着笔挺西装的人正在讲课。这是一个产品直销者的聚会。我挑了个空位坐下,旁边的女士轻轻碰了碰我。新来的?她问。

唔。我支吾着。

那赶快加入吧!女士轻声说。

我们的直销,与传销是不同的。传销是没有产品的,直销是有产品的。传销是国家禁止的,直销则是目前世界上最先进的营销方式。它通过直销人,将厂家的产品直接带到消费者面前。讲课的中年人滔滔不绝。

……如果谁发展4000个下线,总公司将奖励一部宝马汽车,朋友们,这不是没有可能,只要付出努力,不出一年,宝马汽车就会开到你的家门口。

讲台下,掌声雷动。

讲课的中年人抹了抹唾沫,说,下面的时间,自由活动。

旁边的女士伸出她的纤纤玉手,认识一下,我叫马春芳。

我有点不知所措,被她的热情闹愣了。我的膀子是生硬的,像一条生锈的机械臂。你好。我说。

您尊姓大名?

你……不,您……我叫左军。

可以在本子上写下你的名字和通迅地址吗?女人递过笔和笔记本。

噢,好的。我写下了我的名字和电话号码。

您对天地乾坤公司的产品感兴趣吗?

啊,这个,以前我没有听说过。

没听说过也可以试一试的。女人拉着我的手,来到橱窗前,拿起一瓶药,里面净是些黄色胶囊,看一看,这是心脑丸,能提高人的抵抗力。我看了看标价,200多块钱一瓶。再看一下胶囊成份,是维生素E。药房里一瓶维生素E丸才几块钱,到这儿就要200多块,虽然它改了名字,可是换汤不换药呀。我说,这个,我不感兴趣。

那您干什么来了?

我找雨衣的主人来了。我指着手上脱下的雨衣说。

女人把雨衣接过来看了看,噢,雨衣的主人是么?

是的。

我好像看见过他。

真的吗?

我想我一定是看见过他的。我再想想,啊,我想起他是谁了。

他是谁?

您先买一点天地乾坤的产品,我再跟您说,好吗?

可是我出来的时候,根本就没有带钱。

那我以后告诉你吧。女人撅起屁股,像风一样离开了我的视线。

一个女孩站在我的面前。您找这件雨衣的主人,是吗?

是的。

我知道。

你真的知道。

请先和我跳个舞吧,女孩把手伸出来。我这才注意到,大厅里的音乐不知何时响起,桌子和椅子都已搬到一边,男人和女人在一起跳舞,音乐和空气同样浑浊。我注意到这个女孩,好像就是几天前在狂风大街上见到的,是我梦中的。她的皮肤,真的像瓷一样滑腻而白。她的手掌在灯光下,是透明的。我问她,你去过狂风大街吗?

是的,我去过。

那你一定知道那个穿雨衣的人了。

是的,不过,您了解天地乾坤公司的产品吗?我不了解,我只想知道那个穿雨衣的人。

我可以告诉您那个穿雨衣的人在哪里。不过,您还是要先了解一下公司的产品。您是新来的,不是吗?我们公司就需要您这样的新鲜血液。

怎么个了解法?

购买使用。相信您只要购买使用了本公司的产品,就会离不开它。

可是我没有带钱,而且也不想购买。

那算了。她突然变了脸色,两颗门牙露出来,面容冰得发紫,像僵尸怪。

再接下来,又有许多人主动跟我搭讪,他们一方面称赞我的风度和智慧,一方面称天地乾坤公司的产品无所不能。像我这样的人,就该用天地乾坤公司那样高档的产品,哪怕只是一盒牙膏呢!对于我要找的雨衣的主人,他们都声称知道。但是当我表示,没有购买产品的能力时,他们又都不肯告诉我,那个穿雨衣的人到底在哪里?我被他们弄得晕乎乎的,脑子里灌满了泥浆。最后我找到那扇木門,退出了大厅。木门关上,嘈杂的音乐一点也听不到了,而外面的雨,下得更大。我打了个冷战,机灵劲又回来了,很明显,他们都在说谎,他们根本就没有见过那个穿雨衣的人,他们只是以此为藉口拉关系套近乎,他们的话像一把把钩子,探寻着我口袋里有没有钞票。幸亏我今天没带钱,要不带个八千一万的都不够花的。我踩在马纹纸上,那首诗在脚底下,又看了看,虽然没有什么文学性,想法倒是不错呢!

雨下得更大了,我从狂风大街上回家,看到那些墙壁都模糊起来、动起来。我想,它们也许根本不是什么墙,而是纸,只要我愿意揭开,纸后面就是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只是我不想揭开罢了。我甚至后悔,揭下了“狂风大街23号”门上的马纹纸。

我回到家,看了看时间,已经临近子夜。打开电脑,我不知道自己还应该干些什么。这时,忽然听到一阵熟悉的“笃笃”声,循声看去,原来是一匹年幼的枣红马路过我的窗前。没有人牵它,它自己走,迈着悠闲而细碎的步子。我关掉电脑,脱衣上床,耳畔还有小枣红马“笃笃”的声音,它真是长得帅啊,就像儿童书里的那样。我睡着了,睡得很香,还梦见了那个穿雨衣的人,他就是枣红马变的,现在他现原形了。我想,这样也好。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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