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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承认我有罪(小说)

时间:2024-05-04

瑞梵

“啪”,乔雪手中的酒瓶滑落到质地坚硬的地砖上。

她好生懊恼,这瓶干红本来是计划着等林一民回来喝的。快过年了,林一民说今天到家。乔雪还想讨好卖乖打扫打扫卫生,给林一民一个惊喜的,哪知乔雪还是一如既往的笨手笨脚。这下好了,地上大大小小的碎玻璃块像凝固的礼花,可是却没有礼花的浪漫。红酒四处游动,像一滩血。乔雪吓了一跳,怎么会有这奇怪的念头的?她打了个激灵,小跑步到房间抓起手机给林一民打电话,电话“嘟”地响了一下,林一民就在电话那头“喂”了起来,说自己还有一个小时就到家了。乔雪松了口气,赶紧清理这堪称不祥之物的地面。

林一民在省城工作,一年回来两三次,每次回来10天左右,春节会在家待的时间长些。

又到春节,惯例,林一民回来了。上次林一民回来的时候是夏天,这次回来已是冬天。乔雪眼前一亮,从衣着上看,还没有老夫老妻的乏味。他戴着一顶深蓝色的帽子,脖子上围着蓝色打底碎花的围巾,酱红色的超薄羽绒服显得生机勃勃,端正的五官,一米八的个子,加上不胖不瘦的没有走形的身段,算得上有点好看。

经常有人说林一民长得帅,乔雪除了见他第一眼的一见钟情,以后过日子,就没有觉得他帅过。有时乔雪仔细端详林一民:眼睛不够大不够有神,甚至有点阴郁,皮肤不够白不够透,乔雪真心不觉得他有什么帅。今天,是什么原因让乔雪还觉得他好看呢?

乔雪打趣地说:“不丑啊。”

林一民愣神片刻,方才回应:“四十几岁的老男人,有什么不丑啊。”

之后,他们整理行李箱,林一民首先拿出的是一个黄色的巴掌大的丝绒布袋,递给乔雪,说:“送给你。”

“什么?”

“崖柏手串。”

乔雪取出手串,一粒粒豌豆大的木头本色的小珠子串成一串,每颗小珠子上都带有黑色的小斑点,像老人斑,有老货的味道。乔雪看了又看,也没看出其他什么名堂,不知道其价值所在。但乔雪知道最近流行这个,什么蜜蜡挂件、象牙挂件、星月菩提手串、小叶紫檀手串等等,这些流行的东西跟她沾不上边儿,用他们女儿的话说,妈妈是恐龙时代的人。

“喜欢吗?”

“喜欢。”

乔雪说的这喜欢实际是答非所问,她想:林一民问的应该是她喜不喜欢这个手串,而乔雪所谓的喜欢是他送她东西这件事。

林一民是个情感粗糙的人,结婚20年,林一民送乔雪的东西屈指可数。今天林一民送了个乔雪不太喜欢的手串,她却是真心地喜欢。

收拾完东西,林一民坐在沙发上伸了个懒腰。

乔雪说:“累了吧,你先休息会儿。”

林一民说:”不休息了,快5点了,我去请方然吃饭,让她帮着在王总面前说说好话,把那幅画的生意促成。“

乔雪想都未想,答应了,“好的。”为了生意,为了赚钱,钱谁不喜欢?谁和钱过不去?

方然?乔雪几乎把她忘了,她们见过一次面。还是半年前的夏天,林一民请王总吃饭,王总带了方然。乔雪一看就知道方然是王总的谁,当时林一民和方然是互留号码、加了微信的,好像是方然说喜欢画,为了方便在朋友圈看画。

方然给乔雪的印象有两点:皮肤白和做作。

方然皮肤很白,白如满月,不是有些许的眼袋及眼角的细纹,真猜不出年龄,白能遮盖稍有瑕疵的五官。乔雪对白皮肤的人向来倾心,无论男女,只要遇上白皮肤的,她都会多看几眼。乔雪一直在想:老天为什么不赐给她白皮肤,她可以体型差点,甚至可以蠢点。白皮肤多美,多高贵,哪怕那种病态白,她也喜欢的。这种心理本身就是病态的,一件事情天长日久地想个几十年,不病态才怪呢。

所向往的,往往是自己残缺的那部分。

但方然做作得让乔雪无法对之倾心,比如语言,表达清楚就行了,干嘛加那么多修饰词?“嗯——这个我不知道呢!”这句话里面的“嗯和呢”如果省略,不是一样的意思吗?再比如声音,她的声音像兰州拉面,发音之前都一遍一遍拉过的,拉到最细、最软时,才把声音放出来。如果是一个18岁的羞涩少女,也就罢了,一个四十好几的中年妇女,这样子就有些过分了。

所以林一民让乔雪一起过去吃饭,乔雪回绝了,受不了。

林一民一人前往,乔雪暗自庆幸,让他一个人受罪去吧,太好了,没法再好了。

晚饭乔雪一向从简,吃得很潦草。洗漱完毕,乔雪亮着客厅里的小灯,让暗黄的小灯替她等着他。乔雪钻进被窝,顺手拿起枕边的一本书,林一民不在家时,乔雪左侧枕头上总是横七竖八地躺着三四本书,她几乎常年跟书同床共枕。乔雪随手拿起的一本书是余秀华的诗集《摇摇晃晃的人间》。余秀华在自序里写道:“一直深信,一个人在天地间,与一些事情产生密切的联系,再产生深沉的爱,以至到无法割舍,这就是一种宿命……”

这就是一种宿命,半夜11点了,林一民还没有回来,乔雪没有打电话,猜测着他们正谈论在兴头上,乔雪不能坏了好事。她甚至认为谈得越久事情会越顺利,想想都暗自高兴,这想法像催眠曲,不知不觉中,乔雪睡着了。

一觉醒来,乔雪慢慢想起什么,可她的左侧是空的,她赶紧去看时间,凌晨5点40分。

怎么回事?

刚刚醒来的她,脑子里整不出事情的真相。只知道,林一民没有回家。

这时候如果再去电话,已经没有意义了,该发生的已经发生。

接下来的时间很漫长,乔雪睁着眼睛等天亮,一切都静静的,似乎没什么两样,但她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

事情的表现形式太简单粗暴了,令她措手不及。最起码的隐瞒都没有,这么直接,这么简而告之。她愤怒!她不屑!

早上8点多,林一民回来了。一进门,乔雪不说話。林一民讪讪地说:“什么都没有发生,昨晚喝醉了。”

乔雪的目光从开始的鄙夷到愤怒,最后到冷静。

她居然信了!

一个喝醉的男人能做什么?第二次见面的男女好意思做什么?一个傍了王总那样大款的女人愿意和一个穷画家做什么?

林一民看见乔雪面色缓和下来,继续说:“她答应跟王总说说,而且还说成功的希望很大。”

他当然知道乔雪是个现实主义、结果主义,一语他就击中她的要害。

林一民上午睡觉,午饭后他在家里转了几圈,说出去转转。出去转转就出去转转,一个大男人憋在家里会闷坏的,何况他刚回来,去朋友处走动走动,也是必要的。

都晚上10点了,林一民还没有回来,乔雪打他电话,手机里一直响着《梦中的婚礼》的彩铃声,就是无人接听。

晚上11点,还是重复着上一幕。

晚上12点,继续一样。

这电话她还要打吗?她还要相信什么都没发生吗?

乔雪你这个笨到极点的女人,事情就这样被确认了,一片狼藉!

这次等待的过程更漫长。乔雪一直在胡思乱想,又一直在数羊,羊数了成千上万只,也没有能睡着觉。她一直在问自己:我可以原谅他吗?

情有可原?理由很充分,说句公道话,方然确实长得比自己好看,听说男人都是视觉动物,男人都是先做后爱的,况且他长年在外,突然遇到一个愿意单独陪他喝醉且颇有几分姿色的女人,身体会惊涛拍岸,这在情理之中。但如果他这么着急地去做她,说明他不爱她。他如果爱她,不会这么快地先去占有,而是应该先投入自己的全部感情。

不可原谅?理由也很充分。这么公然地不回家,公然地挑战,向他们的婚姻挑战,这行为是桶汽油,把乔雪的气愤越烧越旺,都快疯了!这时候就算把全世界的羊都数完,她也是睡不着觉的。

生活是即兴的,它不会按既定的轨道行进,总是充满讥讽。乔雪一直没有想过,林一民会上别的女人的床,林一民是爱自己的。记得结婚后的第二年,乔雪有次发高烧,引起便秘,林一民二话没说,买来开塞露,用于乔雪的肛门。乔雪自己都难为情,可林一民做得那么坦然,那么心甘情愿。事后的多年,他们闹小矛盾时,林一民就说他还为她用开塞露,还不够对她好啊?乔雪一听“开塞露”这三个字,就笑着捶他一拳,一笑抿恩怨。

纠缠不清的思绪缠绕到天亮。7点多,林一民回来了,比前一天早一个小时。

林一民进门后,先看看乔雪,欲言又止。乔雪强忍着心头的怒火,没有让自己失去理智撒野,保持沉默。乔雪记得林一民曾经说过,他最怕她的沉默,因为沉默着就不知道对方想的什么,如何对症下口?当然乔雪这次的沉默绝非往日的卖关子,而是愤恨得说不出话,觉得说什么都太过轻描淡写了。只要先开口,无论说什么,都是输的,她要的是他的“自首”!自首是有悔改之心的人才会做的。

果然,他再次看看她,开口了。林一民说:“我虽然在她那里,可我心里很内疚。”

“你跟她做了?”

“不要说得那么难听。”

“那你说点好听的,说你们又醉了,说你们坐在桌子的两侧聊了一夜。”

“我真的很内疚,天还没完全亮,我就想走的,她让吃了早餐走。”

“天没亮你回来就算没有夜不归宿?就算什么都没做?她让吃了早饭走你就听她的,她是你什么人?”

“早知道就不做那单生意了,就不会有今天的事了。”

乔雪一时间竟无话可说,她说什么呢?

离婚?因为他跟别的女人上过床?如果这个理由成立,民政局肯定忙不过来。离?不对。不离?不对。往左走,往右走,似乎都是错的。

乔雪决定什么都不说,因为她不知道说什么是对的。

她如果说离婚,万一他顺水推舟呢?万一他其实早就想离开,只是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开口呢?万一他就是用这种方式逼自己开口呢?而她,愿意成为一个离婚女人吗?愿意丢下这20年不好不坏的光阴吗?愿意让女儿生活在一个单亲家庭吗?

很显然,乔雪不愿意!

屋子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乔雪感到胸闷,在客厅里来回走动,没有明晰的思路,没有更好的对策。

“你先回被窝。”林一民说。

乔雪这才意识到,大冬天里,她穿着薄薄的睡衣,在没有暖气的客厅里,已经待了很久了。此刻,乔雪不知冷暖,悲伤抑或愤怒皆可御寒。

乔雪走向沙发,发现自己都快站不住了。良久,林一民拿来一件棉衣披在乔雪身上,乔雪的泪水夺眶而出,继而嚎啕大哭。婚姻生活似乎一下子被掏空,又像还有什么如游丝般不肯离去。

他静静靠着她,时不时给她擦眼泪,乔雪的内心有多虚弱,要不然她怎么不去拒绝他那刚抚摸过方然的手?

不知哭了多久,她累了,身心俱疲。林一民看着沙发上的乔雪,心里不是滋味,这个与他结婚了20年的女人,一直不停为成就他的事业奔波忙碌,为这个家操勞,岁月无情地将她变老变丑了,他这样对她,是不是太残忍了些。他扶她去卧室。

乔雪躺下后,林一民轻声说:“我没想到你会这么伤心,那我以后不去她那里了。”

乔雪躺在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天花板上每晚散落柔和光线的吸顶灯,不悲不喜地看着她,她的悲伤只属于她自己。老公外遇,这种事满大街都是,最落俗套的事,她未能幸免。

林一民是个脾气很好、很能包容的老公,乔雪是个神经质的女人,她毫不掩饰,就在此刻她仍然贪恋他的好脾气。一个好脾气的老公,突然明目张胆地睡到另一个女人家,这要让她接受多大的心理反差。痛苦一阵阵袭来,一浪高过一浪。他靠着她合衣躺着,时不时扭头看她一眼,他也沉默,沉默对抗着沉默,时间静静往前走着,不知道是因为一夜未睡,还是因为他在身边,乔雪居然睡着了。

乔雪是被林一民叫醒的,他喊她起来吃饭,乔雪一看手机,已经接近下午两点。乔雪胡乱地吃了几口,就吃不下去了,他给她夹菜,劝她多吃点。他们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乔雪清晰地记得他很少有为她夹菜这举动,原来负罪感可以让人温柔起来。

电话是在林一民洗碗时响起的,他压低声音接了那个电话,只有“嗯嗯好的好的”几个字,乔雪疲惫地躺在床上,不想去猜电话那头是谁。

林一民接好电话,不动声色地洗好碗,然后乔雪就听见了轻轻的开门关门的声音。她的心往下一沉,没有追出去,或许心存侥幸,或许内心倔强。

静。整个房间寂寥又空荡,阳光茂盛,透过玻璃窗无忧无虑地洒在被子上。乔雪裹紧被子,从未有过的孤单与冷。婚姻生活正慢慢倒塌,泪水顷刻间纵横她的脸庞。

这颠倒错乱的面目皆非的事情一下子覆盖在她的身上,她喘不过气,抽咽着,大口大口地呼吸,继而从床上坐起。

床头上还摆着两天前林一民送的手串,幸福的味道还没有散去的时候,却变成了一种纪念。

他今晚回来吗?

乔雪明知道不会。可她还是劝自己等等再说,她到底在等什么,时空黑得像一口井,她等天黑,等天亮。

事情的走向有点像深壑,不见底的神秘,这让乔雪很恐惧,恐惧自己会失去所有,包括她和他這20年时间里的吵架,她恐惧她和他会成为陌生人。她想:该忍着内心的憋屈,和他好好谈谈,谈谈他们诗情画意的日子,那个夏季,他们去远方度假,乔雪专门为林一民写了一篇《无从感激》的文章:“这个夏季,我们一起度假。你一掬季节的清凉,让我懒洋洋地蜗居在你饱满的爱里。我该怎样寻找往昔的忧伤,但每个时刻都被你毫不犹豫地擦亮。你将这本该油盐酱醋的婚姻生活,绘制成一幅浪漫的油画……”

她还要和他谈谈,他们半夜起来去贴路边广告。那时我们刚结婚,收入低,还贷款买房,很穷,迫切需要钱,他们绞尽脑汁,想着赚钱的法子,想开一个书画兴趣班,可他和她都是书呆子,不好意思逢人就口头广告,他们就选择半夜偷偷去贴广告,像做贼一样,悄悄地,看见四周无人,才敢拿出广告纸快速地往墙上一贴,有点歪斜,不管它,赶紧溜。就算被生人看见,他们也会极其惶恐。

时间在乔雪无休止的回忆中仍然显得臃肿多余,臃肿多余的时间是哀伤的载体。天开始慢慢变黑,黑下来的夜,风声很大,有尖啸声似狼嚎。乔雪倚在窗前,小昆虫在昏黄的路灯下打架般地飞舞,不知道它们围着这灯光寻觅什么,是否自己想留住婚姻,也像这小虫般的愚钝。

可是乔雪能不要吗?记得乔雪过敏的时候,脸红肿得像猪头,林一民拉着乔雪的手,一起去影院看电影,给她解闷,乔雪说自己丑死了,说他是傻瓜不怕人笑话啊,他说再丑他都不嫌弃,乔雪说他是个250,他说他是520,然后他们笑得前仰后合,让乔雪愁闷了好几天的心,一下子像小鸟一样欢快。那么现在林一民是不是也在方然那里说着520呢?或者比这更甚?想到此处,乔雪心里一阵剧痛。

泪水凉凉的、咸咸的,眼睛有些吃力,估计是肿了,头疼得每一次呼吸都要轻轻地。那么,他为什么会这样呢?到底在他们的生活中有什么是她没有注意到的但特别伤害他的细节呢?

乔雪不知道。

乔雪脾气坏,他一直纵容着;乔雪强势,他一直顺受着,难道是这些?可这些不是说好的吗?他一辈子让着她的。她无解、疲惫、茫然。

乔雪不敢打电话,她怕失败。以前她只要打他电话,他如果不接,她会停不下来,有时候一连打几十个电话,直到他接了为止,那时候她认为自己有权利这样对他任性。

可是从前晚开始,乔雪的任性已无用武之地,她似乎失去了对他任性的权利,他再也不纵容她。想到这里,乔雪又没来由地要打他电话,哪怕他不接,一遍一遍打着的过程就是一种心理安慰,打着的过程也是打发这无处着落的时间的过程。

乔雪躺到床上,给自己一个舒服的姿势,准备一遍遍地打,不接也打,她跟自己耗上了。她翻开手机,手机上储存的名字是“爱”,看着这个“爱”字,乔雪鼻子发酸,曾几何时的爱,变成了这样的伤害。

手机里传来了熟悉的彩铃声,是让她听了就揪心的铃声,是响着响着就让她心情变坏的铃声。好吧,我让你不接,她继续打,很奇怪,在打到第二遍的时候,手机居然接通了,他“喂”了一声,乔雪竟然没反应过来。

乔雪好一会儿回过神来,赶紧问:“你在哪里?”她的问话是急促的,好像生怕他挂了电话。

“她病了,胃疼。”

“胃疼算什么病?!她是你什么人?我还心脏疼呢。你到底回不回来?”

她有些咄咄逼人,她被他逼得口齿伶俐,她听出他说方然病了,情感的成分太重了。

“等她好些,我就回去。”

“她如果永远好不了,你就永远不回来了?或者你要陪着她疼死掉,你才会回来?”

林一民挂了电话,任乔雪再打,他也不接了。乔雪把手机扔出去好远,哭着骂着,诅咒他,诅咒他们。胸口真的疼得厉害,感觉心脏有几秒钟停止了跳动,这是不是医学上说的早搏?乔雪想早搏就早搏,死了算了。

夜又来了,乔雪感觉到自己的绝望,瞬间乔雪做出了重大决定:离婚!她从床上一跃而起,收拾东西,把他的东西赶紧收拾好,你不是不回家吗?好。我将你扫地出门,带上你的东西立即滚蛋,乔雪打开衣橱,里面除了这次带回来的两套衣服,再也找不出别的衣服。她突然意识到,实际上他们早已分开了,家没有他的痕迹,没有他的气息,婚姻成了一个追忆的名词,没有了任何意义。但没有意义和必须有时在生活中一定要辩证地存在,灾难却来得顺理成章。

还是在几年前,林一民手机上出现过暧昧信息。当时林一民在卫生间洗澡,乔雪没事翻他手机,当乔雪看到林一民手机里那条“你再不来,我就生气了”的信息时,乔雪问林一民是什么意思,林一民吓得从卫生间冲出来准备抢手机。才冲到卫生间门口,“啪”地摔了个四脚朝天,他就再也任谁生气不生气,都没有联系。他说这跟头是上天对他的教训,不应该理那个人。打那以后,他手机对乔雪都是公开的,安静了好几年。这次遇到女神方然,让他这样裸露着,义无反顾,不怕上天的惩罚,看来他当真了。

冬天的夜黑得很深,黑得不可一世,乔雪的痛苦像越狱的死囚一样四处狂奔,巨大又压抑。只要一想起“离婚”这两个字,泪水就不可遏止,好光景纤毫毕现。记得恋爱那会儿他们单独约会的第一次,在公园里一夜未睡,他们谈哲学,谈美学,谈黑格尔费尔巴哈罗丹,林一民谈他学生时代的个人画展,乔雪谈自己的诗。多年后林一民还半真半假地说乔雪的诗歌是她的化妆品。他说乔雪长得实在是拿不出手,他最初只是被她的诗打动的,他一直把那一句诗记在心里:“风吹苇叶的声音最贴近岛屿的耳朵。”

这些往事现在想起来不再温馨,恍若隔世,像曾经做过的一场不真实的梦。

冷。乔雪从头到脚刺骨的冰凉,孤独把冷放大了。她躲到被窝里,浑身还在哆嗦,呼吸越来越困难,闭目调息,和生命比起来,离婚算不了什么,乔雪不停地劝慰自己,她要养足精神,跟他打一仗,这样无声无息地不反抗,太便宜他了,太便宜他们了。

夜越来越深,也越来越冷越寂寥,乔雪反反复复想着离婚这个话题,离婚是否被人议论耻笑,离婚是否会孤老终身,是否晚景特别凄凉,是否像张爱玲一样,老死在屋里无人知晓。可是不离婚,又有哪对夫妻是在同一时刻死去的?

离婚与否向来使很多人纠结,乔雪的思绪被拽得东倒西歪,一旦真的决定离婚,许多的不舍像潮水一样涌来,不想对错,就算是错的,也可以被宽容。

迷糊了一小会儿,睁开眼时,天已经亮了。晨曦透过窗帘如轻音乐般美好,美好的感觉转瞬即逝,他们的婚姻,乔雪已经听见了它崩塌的声音,无法挽救。

大约早上7点多,林一民回来了,乔雪像母狮一样向他扑去,她首選的是抓向他的脸,乔雪吼叫:“你不是靠这张脸出去招摇的吗?我毁了你的容,看她还要不要你。”

乔雪的攻击让林一民措手不及,他神色惊恐,迅疾抓着乔雪的双臂,乔雪连他的脸皮都没碰到,乔雪用脚踢,哪里致命踢哪里,林一民吓得连连后退,乔雪手脚并用,林一民招架不住,把乔雪往地上一扔,乔雪爬起来继续扑向林一民,林一民逮住乔雪,再一次把乔雪扔出去,像扔一块砖头,使劲地砸向地面。如此三个回合,乔雪的心脏病犯了,呼吸急促,她只有停下来,哭都不能哭了。

林一民冷冷地看着乔雪,不说话,乔雪问:“你是不是恨不得杀了我?”

林一民说:“是你想要杀我的。”

“我要杀你,难道不合情合理吗?才第二次见面的狗男女就上床,你难道不无耻到该杀的地步吗?”

“不是第二次见面。”

“什么?”

“暑假认识以后,我中途回来过几次,去她那里的,她也去过我那里。”

“那你更该杀!”

乔雪冲上去厮打,但不沾光,她个子矮小,林一民高大壮实,她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乔雪再一次被林一民甩手摔出去,额头磕在了茶几角上,瞬间鼓起了鸡蛋大的包。乔雪随手操起茶几上五六寸长的闪亮的水果刀,疯狂地挥舞着没头没脸地向林一民刺去,逼得林一民连连后退,退到墙角,没处逃了,林一民猛一弯腰,从乔雪身旁闪过,脸没划伤,衣服被划了一条长长的口子。林一民惊恐之余,从乔雪背后抓住了乔雪拿刀的手臂,不费吹灰之力夺下了水果刀。

这次林一民似乎使出了全身的力量,乔雪被他摔出去老远,头摔在地上“咚”的一声响。头晕!眼花!林一民的身影在乔雪眼里晃动,晃着晃着,林一民变成了阎王爷派来提她性命的恶鬼,他面目狰狞,目光凶狠,下手毒辣,不跟他斗了,屈服吧,留条小命抚养女儿结婚生子。

“我们离婚吧。”乔雪说。

林一民看着乔雪,从前写诗的那个女孩哪里去了?眼前的这个女人张牙舞爪,专横霸道。他说:“好的。”

乔雪又一阵窒息,沉默良久,她的内心濒临绝望的平静。乔雪想跟他好好谈谈,她想知道为什么。

乔雪被林一民毫不含糊的一句“好的”架空了,再闹他也不会说不好的,虽说猝不及防,但必须面对,必须解决。

“在离婚之前,我想知道你最厌恶我什么,是我的什么让你这样决绝?”

林一民看看乔雪,目光变得坚毅,“我就是你的傀儡,你一直在安排我的人生。”

“我也安排了你和她睡觉吗?”

“和她在一起,她都听我的,我感觉到自己的被尊重。”

“可我给你设计的人生之路是正确的。”

“我宁可要一个按自己意愿生活的错误人生,也不要你给的所谓正确人生。”

话说到这份上儿,乔雪还有什么话说,你是好是差,人家都不要。完整的粉碎的,又有什么两样?

“就离吧。”乔雪话一出口,豆大的泪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掉。

林一民没有答话,估计心里还是那句“好的”。

乔雪继续床上躺着,实在没有精力坐着,林一民书房呆着,他们这样僵持了一天。林一民煮了午饭的,但他只喊了一次让乔雪吃饭,乔雪说不吃,他也没有坚持。

拉开窗帘,阳光泛红无力,天气干冷,窗前光秃秃的树枝映衬着这个冬天的了无生机。树枝上的那只麻雀,时不时扭头看看乔雪,她这个面无血色,头发蓬乱,身穿睡衣的邋遢女人,有没有吓到它?它茫然地东张西望,就算它听到她和他的对话,它能作出公正的评判吗?决定只在一念之间,与对错无关。

这一天,直到晚上,林一民没有出去,晚上乔雪在房间,他客厅打电话:“喂,然,我今天晚上不去了,明天我和她去民政局办手续,明天我带着离婚证书去见你。”

乔雪听了,火冒三丈,她冲向客厅。他连忙躲进书房,反锁了房门。乔雪捶着房门大叫:“你当我是空气啊!你们多不要脸的,一对狗男女!一对狗男女!”

“不是你自己说的离婚吗?怎么又发作了?”

“那你为什么要说好的?为什么不挽留?”

“我为什么要挽留?难道我们不应该分开吗?分开后我们都会幸福些。”

乔雪还能说什么,紧闭的房门像一座冰山,坚硬、冰冷,横亘在他们之间,哭也哭了,闹也闹了,还有什么法子。

天又黑下来了,乔雪不开灯,不出声,独自躺在沙发上。迷迷糊糊中,林一民拿了条毯子给她盖上,乔雪一动不动,任由泪水汩汩流淌。明天,他们办了离婚手续,就谁也不是谁的谁了。

后天,女儿就要放寒假回来,怎么对孩子交代?

窗外风声呼啸,尖锐刺耳。天没有塌下来,一切照旧。这一夜乔雪放空自己,什么都不去想,回忆会让眼泪决堤,眼睛已经够肿,明天还要去民政局呢。

天蒙蒙亮,乔雪从沙发上爬起,有点冷。她洗漱化妆,纵使离婚,也要有个美好的形象留在他的记忆里。由于几天来的昼夜不眠,乔雪脸色憔悴,粉底液抹了一层又一层,镜子里的自己面色惨白,目光暗淡,口红,她的口红,不涂口红,很像电视剧里的僵尸,涂了口红,又像女鬼。人的心境的魔力就是这样大,怎么看怎么像,她都认不出自己。

罢了罢了,过了今天,乔雪将重新开始自己的人生。

上午8点多,林一民也洗漱完毕,站在客厅,似乎在等乔雪,乔雪二话没说,拎包出门,他跟在她后面,从未有过的默契,也许他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

依旧,乔雪开车,林一民坐副驾驶。路上不堵,一切顺利,甚至有点喜庆的迹象,阳光很好,一丝风都没有,呈现出极不合时宜的温馨。难道他们离婚,老天也举手赞成?有几家店前挂上了红灯笼,年味很浓。可她乔雪和谁过这个春节呢?林一民去向明确,他将和方然与这个春节同喜庆。乔雪好像看见他们牵着手笑嘻嘻迎面走来,他们多幸福啊。乔雪忍不住放声大笑,她脚下油门一踩,瞄准了向他们撞去,林一民惊愕在乔雪毛骨悚然的笑声中。紧接着林一民“啊”的一声,这是人世间留给乔雪的最后印象,一个带有各种可能的语气助词,汽车以最快的速度撞向了转盘的水泥护栏,紧接着燃烧起来。林一民的第一反应就是开门冲出去,可他那边的车门被死死卡在水泥墩上,火苗势不可挡地燃烧着他们的衣服头发皮肤。林一民用惊恐的或者是愤恨的目光看着乔雪,乔雪想说这是老天最好的安排的,可她张了张嘴,没能说出半个字。乔雪嘴角吐出最后一丝微笑,用这个微笑和他说再见,和这个世界说再见,渐渐地林一民的呼救一声声弱了下去,乔雪紧盯着他,不肯合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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