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叶辛
中秋无眠夜
1
中秋明月,在龙鳌里蛮荒山野之上,更显清冷。
尝过蓝玉敏送来的月饼,圆圆竟不知是何滋味。比起五华山平西亲王府中年年备下的火腿月饼、百果月饼、净素月饼,蓝玉敏为她专做的月饼,也已动足了脑筋,花尽了心思,想让圆圆得个口福。哪知圆圆食来味同嚼蜡,什么味儿也没尝出来。
她从来没像今夜这样,心中烦躁焦虑,坐卧不宁,口渴喝了水觉得堵得慌,诵经默念过前一句,即刻便忘。翕目眼前金星乱飞,睁眼似有黑影不时撞来。圆圆强迫自己进入禅房,沉思一个个禅理,仍然静不下心来。慈航普度,光照万里,佛教禅理临到了自己头上,怎么就不灵验了呢?
圆圆凭直觉感到,要有大事发生了。
什么大事呢?
未悟出道来,她的眼泪已在烛光中垂落下来。
敏感的心已告诉她,吴三桂命危矣。
时辰就在这一两天。
五个半月前,吴三桂在衡州称帝,诰命天下,封赏百官和诸将,张凤卿终于当上了皇后,她陈圆圆承蒙吴三桂不弃,尽管人不在他身旁,世间盛传她已失踪,竟也被封赏了一个妃子。陈圆圆晓得,吴三桂此举,不过是告诉她,她在他心目中,仍占据着一个重要的位置。要不,世人都在盛传她已不在人世,甚至坟茔都已修筑在昆明城外山坡之上,他为什么仍要封她为妃呢!
这不是在暗示,她陈圆圆仍然活在人世间某一处嘛。
天公不作美,称帝之日,狂风暴雨大作,使得大周皇帝的祭天大典草草收场。
圆圆年过半百,视力渐弱,只觉得晦暗昏蒙之日一天比一天浓重。即使是阳光明媚的日子,她放眼狮子山、猴子岭、天安寺、龙鳌里的田坝坡上,亦如阴天一般,不觉明朗舒爽。郁郁葱葱的群山,看去总像笼罩着一层纱雾。
本该摆兵布阵,从四川、从湖南攻逼永兴,和清军大战一场,扭转僵持的战局。谁知迟迟不见捷音传来,圆圆的心房莫名其妙地怦怦骤跳,她知大事不好。已传吴三桂染病多日有中风之症,必然病体有急转直下之势。看来,三桂殁日就在眼前了。
圆圆知自己的直觉应验了,不觉潸然泪下,端庄凝坐的观世音瓷质佛像在她的泪光中晃动,摇撼着她的五脏六腑似在翻滚绞动,痛彻心扉。
佛灯亮了一夜,拂晓时分,熄灭了。
圆圆趁着晓色,倚门枯坐眺望山野,前来问安的蓝玉敏望着圆圆,大惊失色:
“娘娘,一夜之间,你咋个似老了十岁?”
圆圆的嘴角露出一缕似哭的笑纹,纤指遥向湖南方向一点,道:
“玉敏,出大事了!”
蓝玉敏顺着陈圆圆手指的方向望去,山岭峡谷之间,横掠着一抹浓重的乌云,刹那间,那片乌云翻滚搅动,一阵晨雨朝着龙鳌里这边横扫过来。
蓝玉敏见此天象,惊骇得半张着嘴,转脸望着忧心忡忡的圆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圆圆两片嘴唇微微一动,道出李清照的几句词来:“……从今又添,一段新愁。休休,这回去也……”
蓝玉敏只觉得伤悲之情笼罩着圆圆,不知她这不明不白地说的是啥。
2
圆圆在焦虑的等待中,等来了衡州信使带来的确讯,吴三桂已病死于衡州,时正逢八月中秋之后。清廷虽因军事情急,忽见对峙的马宝等将领拔营而去,感觉到衡州有大事发生,却猜不准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敢轻举妄动。
圆圆问:“为何不见发丧?”
信使答:“乃遵皇上遗嘱,暂勿发丧。”
圆圆追问一句:“确定?”
信使肯定答曰:“正准备扶灵柩去昆明,紧锣密鼓赶购金棺矣。”
八月下旬,秋风渐起,龙鳌里阴雨连绵,驱走了炎热。圆圆戴一顶大大的斗笠,裹紧了蓑衣,在马家寨团转山野田坝的弯拐小路上巡寨不绝。她上狮子山,进狮子庵,去老屋场,钻搭茅洞,四处察看,八方巡视。跟着她逛的蓝玉敏摸不透她的葫芦里装的什么药,不知她想干啥,只以为她睡不好觉,是想借着走路活动腿脚。疑惑的是,活动筋骨该在天朗气清的日子,淫雨不绝的悲秋日,走起路来时时都得提防摔跤,泥泞沾鞋,还得穿戴雨具,多费事啊!圆圆却浑然不顾这一切,雨小雨大视而不见,天天都要上坡。
由圆圆道破玉敏的心事,为她和吴世农做了媒,两个热热闹闹办了婚事,请来四乡八寨的好友邻居,还把圆圆在大树林陈家、吴家湾吴家认的寨邻乡亲们、老老少少一并请了来,照着“喜事饭甑开,亲朋八方来”的当地风俗,风风光光办了大喜事。婚后吴世农和玉敏挨圆圆的屋建了新房,照样日夜伴着圆圆,过着男耕女织的农家生活,安定而又祥和。
圆圆为玉敏配的嫁妆,有金有银有手镯,日子是过得富足而又无忧无虑。吴世农像当地农家一样春种秋收,侍弄庄稼,说穿了不过是做个农夫的样子,夫妇俩的主要任务,就是照料和侍候圆圆。
八月将尽的一个月朗星稀之夜,一艘经镇远过思州驶入龙鳌河的小船,驶进了龙鳌里的一个码头,船上跳下十几个敏捷健壮的汉子,悄无声息地抬起一具寿材,随着圆圆和蓝玉敏、吴世农的指点,一路往搭茅洞走去。路经黄土坡脚的小树林,抬着寿材的四个人和紧跟在旁的四个汉子调换,稍稍歇息了片刻,爬坡上坎,一路上坡直向搭茅洞而去。
直到十几个汉子在圆圆面前鞠躬告辞,消失在夜色之中,圆圆招呼吴世农和蓝玉敏回去,玉敏心头才恍然大悟,圆圆如此精心察看地形、不厌其烦地四处巡视,是在为她自己安排后事,搭茅洞处偏僻蛮荒,平时少有人走近,更无人走进那幽深的洞穴,圆圆托人购来棺木,安放在此,可谓万无一失。
事后蓝玉敏询问圆圆,那是不是她因没有子女,为自己准备的。
圆圆只是凝眸望着她,目光中似有万千含意,一句话也没答。
玉敏也便不好往下探问。
3
直到十月,豆子收了,苞谷扳了,田坝里的谷米成熟了,秋天的山野呈现一派丰收景象,引得麻雀兴奋地成群结队扑过来飞过去地觅食吃,撒着欢儿。天色也朗开了,到了十月上旬小阳春天,消息从镇远、从思州府赶场回来的人们嘴里一个一个传来。
大周国发丧,吴三桂驾崩。
僭号改元洪化,来年(1679年)正月开始为洪化元年。
吴三桂孙子,也就是已去世的吴应熊之子吴世璠继任大周国皇帝。
吴三桂的遗体由八具棺柩的形式从衡州抬出,大将军吴应麒、吴国贵率一万兵马护送棺柩浩浩荡荡朝昆明而去,在那里举行盛大入殓仪式。
八具棺柩由湖南进入贵州,由贵州进入云南,由八抬变为六抬;由云南一路行往昆明,由六抬变为四抬;到了昆明城外,便由四抬变为了二抬;抬进昆明城,只剩下了一抬金棺。
大殓那日,昆明万千民众官兵,看到的就是那一具金棺。人们纷传吴三桂就躺在金棺里。
湘、黔、滇三省百姓闻之,议论纷纷,说啥的都有。
大周皇帝大殓,自然不同于小民,八抬棺柩簇拥而殓,排场盛也。
三桂遗体,自然置于金棺之内,没听说那金棺防水、防腐、固若金汤嘛。
没有抬进昆明城的那七具棺柩,是沿途入殓了呢,还是另有讲究?
那金棺在大殓之后,埋于何处呢?
更让人惊愕得不能自圆其说的是,入殓吉日未到,千百人亲眼所见抬进昆明城的金棺,消失得无影无踪,遍寻不见,宫里宫外,城里城外无一丁点儿线索。
孙子吴世璠还没举行即位大典,祖父吴三桂的殓尸无一片形迹,已成了一个谜,传得纷纷扬扬……
圆圆听蓝玉敏一一把从赶场归来的寨邻乡亲那里风传的流言道来时,只是紧抿着嘴,一言不发。
引得玉敏百思不得其解:“娘娘,你是宫中人,你说这是咋个回事?”
圆圆轻言细语道:“我料定了是这样。”
“啊!”玉敏大为愕然,“你已然……”
圆圆接过话来,难得地拉过玉敏的手,在她已有些粗糙的手背上摩挲了几下道:“玉敏,我见你腹部隆起,有喜了吧?”
玉敏羞涩地侧过脸去,双颊顿时浮了红:“托娘娘的福。”
圆圆若有所思地仰起脸,眯缝起双眼,难得地露出欣慰的神情:“那也是吴氏子孙呀!玉敏,娘娘祝福你。好好地过小民百姓粗茶淡饭的太平日子吧!”
“娘娘,娃娃出生长大,”玉敏乖巧地道,“我和世农,会让他像我们一样尊敬你、服侍你。”
“那我真是修到福分了。”圆圆嘴角露出笑纹,“只是,我的来日无多了。我看在眼里,世农为人正直,有一身武功,从不居功自傲,而天天下田劳作,耕读持家,那是正道啊。”
玉敏恭敬地道:“玉敏会一如既往,听命于你。娘娘尽管吩咐。”
“自古繁华易阒寂,人生风流皆有限。我已无求矣,”圆圆仰首叹道,“李师师如是,李清照也如是。她二人虽死得不明不白,青史上却留得英明。圆圆背负恶名久矣……”
玉敏打断她:“娘娘快别这么说。外面盛传你离世久矣,玉敏和下人们从未听到啥关于娘娘的流言秽语。”
圆圆双眼凝定般瞅着玉敏,停顿半晌,讷讷地吐出一句:“这正是我要的,我要的……”
吴应麒更名
1
父皇吴三桂临终之际的一句话,声气虽低,气息虽弱,对于儿子吴应麒来说,不啻是晴天霹雳。
以后的很多年里,这句话一直在吴应麒的耳畔回响。
随着回响的次数增多,随着时局的变化和发展,吴应麒逐渐认可了这句话,相信了这句话,以至到最后,身体力行地照着这句话去行事了。
父皇对他道:“父若不讳,一切后事,尽按你圆圆娘旨意去办。”
对于吴应麒来说,吴三桂既是父亲,又是皇帝,他的话无疑如圣旨一般,唯有遵旨照办,拱手领命。
直至此时,吴应麒才明了,起兵之时消失得无影无踪的义母陈圆圆母亲,并非像世人所传的那样离开人世。也不像人们绘声绘色所道圆圆一会儿安葬于莲花池旁边,一会儿又在归化寺里面,一会儿又传埋在商山寺侧面,一会儿说是在三圣庵后的瓦台一片山里,愈是传得多,愈是没人信。陈圆圆明明活着,这一点父皇是清楚的。吴应麒不明白的是,谣言传得那么盛,父皇为什么不在举兵初时连续传捷报的时候,让陈圆圆露一个面,在贵阳、成都、衡州或是随便什么地方露一个面,谣言不都不攻自破了嘛,这么简单的事为什么不做?而临到命悬一线了,反而告知他。
吴应麒对圆圆是尊崇的,九岁之前,他一直以吴三风儿子的身份活着,连他自己都只知是吴三桂的侄儿。回归到吴府,才晓得了自己是父皇与亲母杨氏所生。只因张凤卿不待见他,他才被从小送到吴三风家。回到父皇身旁,父皇仍不把这一真相诰命天下,直到身染重病,他才承认自己是他儿子,但也只告知了身边亲信。以至哥哥应熊被害,明明他可以继承皇位,文武百官们仍视长子长孙为正统,他也总是觉得自己在吴府中不受重用。对于待他不薄收他为义子的如夫人陈圆圆,吴应麒自小有一股亲近感,认为只有她在日常生活中是嘘寒问暖、关怀备至的。也许因为圆圆本身不曾生育吧,她待吴应麒这个九岁才正式踏进吴三桂家门的儿子视如己出。让吴应麒在平时日常饮食起居的生活中听从圆圆的话,吴应麒一点儿也不会有疑义。可父皇的临终遗言,在他耳畔说的,明明是一切后事,均得听她的,吴应麒仍有自己的想法。
她聪明灵慧、善解人意这是吴府上下都公认的,可她懂军事吗?她带兵打过仗吗?她会布阵杀敌、巩固大周皇朝吗?
吴应麒疑虑重重。
可是时局的发展令他慢慢地开始开悟,领会到了父皇临终之言的深意。
用了充足的时间准备,十一月份,父皇入殓仪式之后,侄儿吴世瑶的即位大典在五华山宫城隆重举行。
祭典仪式可谓轰轰烈烈,也煞有介事地由吴三桂女婿郭壮图主持,另一女婿胡国柱代为祭祀。尊已逝世的吴三桂为太祖高皇帝,在京城遭害的吴应熊为孝恭皇帝,吴三桂长孙吴世蹯黄袍加身当上了洪化皇帝。只是热烈的气氛中一点没有欢庆气息。相反,参加仪式的文武百官情绪低落,不是若有所思,便是心不在焉,总有一股群龙无首之感。和吴三桂六年之前举兵之初那号炮轰鸣、众将士山呼海应之势不可同日而语。吴应麒也隐隐感觉这皇帝的宝座不好坐。
仪式即将完毕之时,天公又不作美了。按理,旱季里十一月份的昆明天气,该是天高云白,朗朗乾坤,忽然之间刮来阵阵阴风,把燃起的一支支巨烛悉数吹灭,实在晦气得很。
当新登基的皇帝吴世瑶召集大臣们议事时,竟有大臣随便找个理由推托而不到的。足见洪化政权从一开始底气就不足。吴三桂在世时,众人议军情大事,有哪一个人托故不到的?
吴应麒从中明明看到了吴周大势已去的迹象。
2
对于他来说,1678年父皇吴三桂病殁,1679年亲儿子吴世琮在广西战场身负重伤、自杀而亡。随着康熙皇帝一道道督战圣旨的下达,清廷趁着吴三桂离世的时机,三路大军直指昆明而来,广西一路大军从南侧进击;四川一路大军突破汉中,占领成都、又夺保宁,从北面直击昆明;湖广一路大军截断了他吴应麒镇守岳州的粮源,连连丢失湖南的重镇岳州、长沙、衡州、常德,不是吴世瑶、郭壮图赶来贵阳,清军就有长驱入滇的可能。
尽管获得一点喘息之机,受了伤的吴应麒带着吴世珺、吴世珵两个儿子,应陈圆圆信使传来的口讯,来到了龙鳌里察看一旦全线溃败,为吴氏后裔留一条后路,保住根根的避祸之地。败退出岳州城时,岳州百姓中盛传的民谣:“吴应麒、吴应麒,杀了你献康熙!”把他吓坏了,也吓清醒了。
他遭岳州百姓怨恨,是因为杀了已有投降清军之意、又在水战中失败的杜辉。而老百姓因岳州城已无粮,怕活活地饿死,才恨不得清军快点打来。
民心丧失至此,让吴应麒深深感到,侄儿当上皇帝的洪化朝廷,大势已去,朝不保夕,得赶紧寻找退路了。
来到龙鳌里,他这才恍然大悟地感觉到,父皇临终所说的“后事”,不是他当时所理解的大殓和登基,而是指的整个大局。父皇显然预感到了,随着他的离世,吴周政权很快会显出颓势,得有一条后路。而到龙鳌里细看了之后,他惊讶地发现,陈圆圆对吴周朝廷的结局,早有预感。她在.这里的五六年里,已悄然地扎下了个根基,为保住吴氏的根根,延续吴家的血脉,打下了基础。瞧啊,外面的战事打得如此激烈,龙鳌里这里却是一派安详的农家风光,放眼马家寨周边的杨家屋场:龙茅挡、石家挡、戴家挡、罗家挡,已经同附近团转的大树林、吴家湾融成一片,不是深知内情的人,根本看不出这是近年来新建的村寨。乍眼望去,这里的村民,仿佛就是世世代代栖息在龙鳌里田园间的老百姓。
吴应麒不由愈加佩服圆圆的深谋远虑,和为保住吴氏根根所做出的抉择。从她在昆明消隐,满世界传得纷纷扬扬开始,她已隐身到这里来,安排她直觉里感到的后事了。这是一个多么有远见、有预感、多么了不起的女子啊。让吴世珺、吴世珵隐匿在这里,显然是安全的、可靠的。
也是到了此时此刻,吴应麒才明白,父皇明知陈圆圆活着,为什么不让她出来现身辟谣,显然,父皇对于陈圆圆的选择,还是默许的。有了这种出自肺腑的认识,吴应麒重逢义母陈圆圆时,对她所提出的一切见解,都言听计从,一一照办了。
圆圆让他以一个久经战场的将军的目光,巡视龙鳌里五个新建村寨的布局,尤其是对今后将要长期定居的马家寨的格局,做出易守难攻的安排,他也竭尽自己所能以便于对付盗匪的阵势,提出了稍事调整的安排。
圆圆让他考虑到大兵压境遭受搜查的危急情况,按“狡兔三窟”的原则,对搭茅洞、天安寺、鳌山寺、黄土坡等地形,划出最佳的退却路线,他以战场上撤退的眼光,提出了自己的方案。他还主动道,回到战场上时,他会邀大将军马宝一同前来,把龙鳌里规划得更为万无一失。
圆圆又让他顺着吴周朝廷上下的猜疑,说他当叔叔的不满吴世蹯继位皇帝,故意渲染他和吴世瑶之间的矛盾,和世瑶岳父郭壮图吵得不可开交。郭壮图诬他欲行篡位,杀掉吴世璠自己当皇帝。
吴应麒连忙申明:“世璠继位,乃父皇旨意,我无此逆想。”
圆圆淡淡一笑:“我明了你的心意。唯这样放言,郭壮图为操纵洪化朝廷,保住女婿世瑶利益,杀死你父子才合情理。”
吴应麒辩道:“我和郭壮图在谋略上虽有不合,但也绝无……”
“我明白。”圆圆截住了他的话道,“应麒儿,你仍未看透时局啊!”
“娘娘的意为……”
“洪化朝廷,风雨摇撼中的楼阁啊!”圆圆哀叹着道,“唯让外人深信,你吴应麒父子已不在人世,放言斩尽杀绝吴门子弟的清廷才肯罢休啊!历史,早就这么证明了。”
吴应麒张口结舌,默然深吟,深以为然。他答应道:“我照办。”
“还有一事,你也要尽快定夺。”圆圆向他伸出纤细的食指。
“但听娘娘吩咐。”
“你的名字,无论是作为吴三桂的侄,还是吴三桂的儿,早已上了清廷的花名册。”陈圆圆缓缓地走在青石板小路上,转过身来,定睛望着吴应麒道,“大厦倾塌之日,吴应麒必是清廷着力追杀的对象。”
“娘娘之意如何改?”
“九岁之前,你在大伯吴三风家,叫什么名字?”
“吴昌华。”
“号呢?”
“启华。”
“对啰!就叫吴启华。”
吴应麒望着满脸憔悴,鬓角已露花白的陈圆圆一脸的倦容,心中感慨,九岁时进入父亲吴三桂府第,一眼看到的如夫人陈圆圆,花容月貌,艳若天仙,那乌光闪闪的秀发,那凝脂般细腻的肤色,那清澄碧亮的双眼,那行若轻云的步伐,真把他一个九岁孩儿看得呆了,忽闪忽闪眨着眼睛,瞠目结舌连喊人都忘了。岁月催人啊,从锦衣玉食的平西亲王府沦落到这荒僻闭塞的龙鳌河畔,圆圆娘娘似已换了一个人。吴应麒收回思绪,望着青石路边野花丛中一对扑翅飞翔的蝴蝶,道:“娘娘既已考虑周全,把俩孙儿的名字,一并改了吧。”
圆圆点头,双目眯缝起来,望向龙鳌河谷方向,道:“世以同音字仕替,你觉如何?”
“好。那么珺和珵呢?”
“珺,美玉。珺近君音,君子中的佼佼者,为龙首。吴世珺更名为吴仕龙,意下如何?”
“娘娘想得深远,儿赞同。”
“你是他们的父亲,你定夺。”
“儿一并听从娘娘。”
圆圆接着道:“珵,也谓美玉。只是更大的美玉,美玉中的极品,光焰闪闪的美玉,杰出的美玉。故更名为吴仕杰,读来也朗朗上口,仕龙、仕杰。”
“娘娘想得太周到了,儿感激不尽。”吴应麒毕恭毕敬地朝年近六旬的陈圆圆鞠躬施礼。
陈圆圆长叹一声:“说啥子周到啊,这也是大难当头,利剑悬于头上,刃在颈间,不得已而为之吧。战局不利,你还得赶回去。走,走吧。”
红颜泪尽
1
吴应麒因为同侄儿吴世蹯争大周皇位,被郭壮图手下大将腺缄所杀,紧随其身旁的两个儿子吴世珺、吴世珵也一并被杀,地点是在云南曲靖。
吴应麒活该被杀,湖南尽失,眼看贵州也不保,他还要强令手下士兵营建楚王宫,部下众多将士早已怨声载道,不愿追随他。
吴应麒想夺取大周皇位,不是一日两日的事儿,他早就存有这野心。幸得郭壮图识破他的图谋,让手下大将腺缄先下手为强,把他父子杀了。吴氏家族内讧不休哩。
……
添油加醋的消息,已经传到了龙鳌里偏远乡间。陈圆圆闻之,既不悲伤也不露会心一笑,她仅是大睁双眼,迟疑地把这些消息,一一梳理,随后目光瞅着将这一切传给她听的蓝玉敏,道出一声:
“劫数到了。”
让正在奶着自己婴儿的蓝玉敏捧着乳房,望定了陈圆圆,目光惊疑不定。她心中怎么也不能明白,几乎所有的消息都是由她说给圆圆听的,圆圆怎么就能晓得,劫难已经发生了呢?
兵败如山倒,郭壮图从思茅、西双版纳调来的大象正想冲击清军,迫使步步进逼的清朝军队见势败退,哪晓得聪明反被聪明误,那貌似庞然大物的南方象群,冲击之中看到火光、听到隆隆的炮声,惊骇得反而转身逃遁,于是象群反把吴周兵马踩踏致死,乱作一团,清军趁势掩杀而来。很快,十多万清军把一座孤城昆明团团围住。急得吴世瑶连忙向藏域、缅甸求救也无用,得不到支援。
一个一个败亡的消息传来。
昆明城终被清军攻破,十六岁的洪化朝廷皇帝吴世璠自刎身亡。
宫中随死者上百人,有投井的,有上吊的,有服毒的,还有自刎的,宫监、宫女的尸体散落在后园林中,堆叠起来。
美丽妖艳的尤物四面观音被满族将领穆占贪其妩媚收归府中。
声名更为远播的八面观音为总统诸路绿旗兵的绥远将军蔡毓荣所得,也是如鱼得水。
自在辽东起就跟随吴三桂的将军王公亮,卖菜种菜之余喜欢练习武功,上得战场后奋勇杀敌,以勇猛著称,一路跟随到昆明,被吴三桂授为仁威将军。昆明城破时,跟他关系甚好的刘良劝他认清大局、弃暗投明归降大清,王公亮凛然道:“三桂生前待我不薄,我岂能贪生怕死。”直打到城破之时,他跃上城楼,自焚而死。众将士亲眼看见,传为佳话。
听到这些消息的传来,圆圆只是无动于衷地坐着,久居昆明城,她晓得,品性温和而喜悠然自得的昆明人,闲来爱喝茶聊天,“冲壳子”,自在散漫,随遇而安,从不走极端,尽管吴三桂经营云南一二十年,留下了“逼死坡”这类地名让人茶余饭后哀叹、遗憾、诅咒,可他做下的重修金殿、通商业、兴矿产,广增利源一系列的事情,同样深入到民间,妇孺皆知,高抬贵手的云南人,本性是善良的,说起他来,并不是一味地唾弃。官至清廷云贵总督的赵良栋,面对平西亲王府中无一降者、自刎而死的众多殉者都长叹,竟有如此多的人追随吴三桂父子,真是世态难测呀。
眼花缭乱的现实,颠来倒去的时局,在动荡的岁月中,英雄豪杰和才子佳人,哪一个不在激流勇进、趋利避害、随波逐流,他们在历史中的选择和表演,今生后世任人评判啰。
2
这是久雨初晴的一个晚秋的丽日,年过六旬的陈圆圆坐在一把竹靠椅上,眯缝着双眼眺望马家寨门前坝的景色。这里的山野和云贵高原大多数地方高耸险峻的山岭不同,更像是她故乡江浙一带的丘陵地貌。下意识中,选中这个极似江南水乡的龙鳌里归隐栖息,冥冥中也许正是她思念苏南的反映吧。逶迤的远山近岭郁郁葱葱,那林中的树木,一棵棵竟都有大鼓般粗,三五个人合抱不过来的,数不胜数。此时此刻,山野田畴之间,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氤氲之气,晚秋和煦的轻风中,送来稻米醉人的清新香气。从大树林苗寨那边,隐隐传来流传千年的鼓点“钝锣”《雄鸡拍翅》的声音,雄浑而有节奏。蓝玉敏的婴儿吃饱了,已在她的怀里安然熟睡。这是一个女娃儿,寨邻乡亲们说她的相貌既像吴世农,又像玉敏。总之是汲取了父亲母亲相貌的优点,长大了定是个俏娃儿。
不知为什么,陈圆圆看到玉敏怀里脸庞粉嫩粉嫩的小姑娘,就会浮想联翩。是呀,瞅这娃娃的脸,就能想象她长大了是个美姑娘。但愿她长大起来,能在龙鳌里乡间,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千万千万,不要……
一想起自己的身世,陈圆圆的思绪就会回到江南水乡的常州武进,眼前就会模模糊糊地浮现出奔牛镇上的青石板路,浮现出姑苏城内浓绿的垂柳和那栀子花、白兰花的幽香……哦不,这幼小的娃娃,千万别有像她一样动荡不宁的生涯。不要……
其实,普通的老百姓,北京城胡同里的百姓,塞外关东的百姓,江南水乡勤劳耕耘的百姓,昆明城里小得而安的百姓,还有这偏远的一到阴天就有些荒凉的龙鳌里的百姓,无论是汉族的,还是在辽东接触到的满族的,这龙鳌河两岸生活着的苗族的、侗族的、土家族的……他们所求无多,他们只期盼一份安然的男耕女织的生活,有饭吃、有衣穿、应付人一辈子会遇上的出生、成长、婚嫁、养育、暮年,应付不得不应付的生老病死,他们不要战争,不要刀光剑影,不要阴谋杀戮,不要趁火打劫,不要……
有挞谷声“砰咚砰咚”地从田坝上传来,伴着这挞谷的声音,田埂上一个年轻汉子唱着悠悠的山歌:
扁担弯来扁担长,
扁担挑谷去赶场。
只有场上卖谷米,
只有远方好姑娘。
“娘娘,你听说没得,”蓝玉敏把坐着的板凳往陈圆圆面前抽了一把,压低了嗓门道,“莲儿的结局。”
陈圆圆正入神地倾听那年轻汉子有滋有味的山歌,见玉敏和她说话,不由把脸转过来,望着玉敏比原先丰腴了一些的脸。嘴里哼了一声:“嗯。”
关于莲儿,她还没听说。
蓝玉敏见圆圆想听,更往前凑了一下说:“就是那个感慨宫监、宫女们随世瑶自刎的清朝勇略将军,见了莲儿,也想像穆占收擅歌的四面观音、蔡毓荣得八面观音一般,将莲儿纳为他赵良栋府中小妾……”
圆圆道:“莲儿有此归宿?”
蓝玉敏连连摇头:“没想到莲儿在这事上有主见、性子烈,只称自己是吴三桂宠妾,决然不从。”
“噢。”
“那赵良栋称她有闭月羞花之貌,更难得竟有几分武艺,让下人好生待她。”玉敏把道听途说传到她耳里的流言,一股脑儿说给圆圆听,“只是莲儿闭紧双眼,水米不沾,硬是在赵府中活活饿毙。唉……消息从赵府幕僚们嘴里传出来,也引得人议论纷纷。”
陈圆圆叹息一声:“难得莲儿竟如此刚烈,对主子忠心不二。”
“和四面观音、八面观音相比,莲儿矢志不移,令人钦佩不已。”玉敏惋惜道,“可怜她那么年轻。怪不得连赵良栋都说,既爱其貌,更爱其才。令下人为莲儿厚葬,称其为贞姬。”
“四面本为歌伎,八面原为舞伎,都是西昌李宗睿的玩物。李宗睿去世,归为三桂,”陈圆圆道出她俩底细,“而今又分归满人穆占和被三桂当面羞辱过的蔡毓荣,对她俩来说,不过是换个主子而已,怎能与智勇双全、自有气节的莲儿相比。你知她二人久矣,晓得她俩的姓名否?”
蓝玉敏思吟着摇头:“浑然不知。”
“那就是了,”陈圆圆道,“以四面、八面称呼她们,也算是自尊自信的昆明人对她二人相貌的宽容罢了。俗话道,忠臣不以兴亡变心,烈女不以盛衰改节。想那莲儿,必是牢记这话,才如此清才劲节。”
蓝玉敏连连应是,深以为然,感慨万千地对圆圆道出一句:“和她们相比,娘娘,你才是一个真正深明大义的人。”
圆圆朝蓝玉敏摆手:“朝代更迭,世事难测,风云变幻,政权交锋之中,女人的命薄如烟、如花、如冰,就算是避得再远,都难过诽谤这一关哩!”
说到这里,两颗清泪,溢出圆圆的眼眶,顺着眼角隐隐的细纹,流淌而下。
“娘娘!”蓝玉敏愕然唤出声来。
陈圆圆拭去泪水道:“不是吗,亡汉,怪罪于飞燕,亡唐,怪罪于贵妃。明亡,早有人写出诗文……”
“娘娘,不要说了。”蓝玉敏截住了圆圆的话,道,“美人在世,人人欲图之。美人离世,人人都饶舌。只有我晓得,娘娘你是活出了气象的女子。”
3
一阵脚步声响起,圆圆仰脸望去,吴应麒快步走进院坝:
“娘娘,大事不好!得尽快避一下。”
陈圆圆却端坐不动,蓝玉敏连忙扯过一条板凳,请吴应麒入座。
“启华,”圆圆指一下板凳,“你坐下,慢慢道来。”
已更名吴启华的吴应麒坐在板凳上道:“已得到确信。昆明城破后,世璠、郭皇后和百多宫监、宫女已亡,世蹯原配卢氏携儿子,在她哥哥卢元芳帮助之下,从后宰门逃出……”
陈圆圆抿了一下嘴问:“逃往何方?”
“那不得知,”吴启华摇头,“有消息说,往贵州这里来了。”
“郭壮图呢?”
“战事失利,也已自杀。康熙下了绝杀令,五华皇宫内外,吴氏家族亲信,杀了两千多。”吴启华绝望地道,“又令蔡毓荣、穆占、赵良栋、图海、王进宝、张勇等,让军士们在昆明城内外,遍寻线索,搜掘父皇和娘娘冢。一天之中连续挖掘十三处,挖出之后全剁成肉泥焚烧,得灰四处撒扬,凶恶至极。听言凡有可疑坟墓,都去翻挖来。”
蓝玉敏念念然道:“白费力气。”
吴启华思忖着道:“又下令说斩草除根,斩尽杀绝,不留后患。凡和吴府有牵连者,都得搜捕追查。听信他们诱降的,都没得到好下场。”
“马宝将军呢?”圆圆关心地问。
“同样死得好惨。”吴启华别过了脸,哽咽着道,“听说他被关在京城牢里,日夜都披着父皇当年赏赐给他的战袍。”
陈圆圆道:“他对吴门留在龙鳌里的族人,是有大恩大德的。马家寨的吴门弟子,要世世代代记得他。”
“时局险恶,我担忧满山铺开的清军搜捕到龙鳌里来,忖度着该避开锋芒,上山躲一躲。”吴启华道出了来意,“麻痹不得,娘娘,你说呢?”
蓝玉敏快言快语地道:“娘娘早有安排,我们收拾一下,旋即动身。”
说着,两人都目不转睛瞅着圆圆。
圆圆的手轻轻一抬,纤指摆动着道:“不要慌慌张张的,清查杀戮,都在意料之中。眼下关键的关键,是隐匿在龙鳌里远近五个村寨上的人,嘴巴要紧,万万不可走漏了风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家生活,仍得照常进行。时日悠长,冬去春来,夏雨秋风,日子还是一天一天地打发,躲进不见天日的洞子,能待几天?玉敏,你怀抱里的婴儿,受得了吗?”
说到这里,圆圆停顿片刻,双眼闪闪放光地望着吴启华和蓝玉敏,弯长的双眉耸动了一下,又道:
“你们看我这样子,不就是一个居家度日的农妇吗?”
吴启华和蓝玉敏不约而同瞪着圆圆,一身朴素的衣衫,花白的头发在轻风中飘拂,眼角边的皱纹堆叠在一起,慈祥地回望着他俩。
两人相互望了一眼,不由一笑。启华道:“明白了,我这就关照下去。不必兴师动众地往山上躲藏。”
蓝玉敏扑哧一声笑了:“还是娘娘沉得住气。”
圆圆淡淡地道:“我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了。”
归隐山水
1
这是一个天气晴朗的早晨,难得不见雾岚,龙鳌河谷两岸的山出奇地青,清冷的空气里弥散着山野里的气息。
陈圆圆在床上坐起身子,推开了楼阁上的小木窗,一股清新的潮润气息从苍翠蓊郁的山林里涌来。圆圆深深地、贪婪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忍不住眯缝起两眼,眺望着窗户外的秀丽如画的田园景色,脸上现出神往之色。
楼板上响起脚步声,蓝玉敏端着一盆洗脸水,步上楼来。一见坐起身子的陈圆圆,她惊喜地扬起双眉:
“娘娘,你清醒过来了!哎呀,把人吓坏了,你这一次犯头疼病,昏睡了好几天哩。我正说来给你洗脸呢。来,洗一把脸。”
蓝玉敏绞起一把毛巾,微显兴奋地递过来,连忙又说:“我去给你备漱口水,一会儿吃点东西。你几天没好好吃东西了。吃点醪糟鸡蛋,可好?”
陈圆圆点头,把抹过脸的毛巾递还给蓝玉敏,轻轻道了声谢:“都可以,有吃的就行。”
“看呀,娘娘,”接过毛巾的时候蓝玉敏忍不住欢喜地叫出声来,“抹净了脸,你像返老还童一般,又似出水的芙蓉,美得让人想起你前些年的模样。”
陈圆圆淡淡一笑,自己心头明白,她整个身子是虚的,稍坐久些,就有一股眩晕的腾云驾雾之感,终究几天没吃东西了,始终迷迷糊糊、昏昏沉沉地在鬼门关前徘徊。现在这一阵,精神难得亢奋,必是回光返照。她不想让玉敏看出来,只是道:“吃点东西,你去喊启华、仕龙、仕杰前来。”
“要得、要得,我这就去。嗨,他们一见你今早晨这样子,不晓得该多高兴呢。”蓝玉敏一迭声答应着,端起用过的洗脸水盆,往楼梯口走去。脚步特别有劲儿。
“还有小松,也喊来。”
“好,小松都问几回了,咋个奶奶尽睡尽睡。我喊她也来见。”蓝玉敏头也没回地答应着。
小松大名吴大松,是吴世农和蓝玉敏成亲后生下的俏女娃儿,七八岁了。
醪糟鸡蛋是云贵乡间农家妇女坐月子天天必吃的一道补身子的汤,在龙鳌里的苗、侗、土家、仡佬和汉族间也是通行的俚俗。圆圆吃得津津有味。刚吃完,小松端着一杯参汤,恭恭敬敬送到床边:
“奶奶,你喝。”
小松穿一身农家娃崽的青布衫,素净清朗、眉清目秀,活脱脱一个小玉敏。看着她一天天长大,是陈圆圆晚年生活的一丝欣慰。她晓得,参汤是她病中随时备着的。陈圆圆品尝着清苦的参味,知晓这是上品,肯定是当年在马宝大军暗中护卫之下,隐匿龙鳌里时从平西亲王府中带出来的。圆圆道:
“小松,懂事之初,该发蒙了。”
显然,这话小松听不懂。她困惑地眨巴眨巴眼睛,转脸望着蓝玉敏。
蓝玉敏一挥手:“哎呀!女娃儿,不消读书识字,学点针线活、干点农活就成了。”
“不,妈,我要发蒙,我要发蒙,”这下小松听懂了,叫唤起来,“我要听奶奶的话。”
“对头,女娃娃要发蒙,”陈圆圆笑了,对蓝玉敏道,“我对你常说起的宋朝才女李清照,若是不读书识字,哪能写出‘多情自是多沾惹这类流传后人的佳句。”
蓝玉敏却是不顾:“娘娘,你又来了。我听你的,听你的。小松要有才女的命,那才好呢!”
2
说话间,吴启华带着两个儿子吴仕龙、吴仕杰踏着梯板,走上楼来。
父子三人,高大魁梧,肩宽体壮,脸庞丰润,双耳大而长,隆起的鼻梁骨笔直挺拔,眉毛长而粗,一双眼睛不大却细长,唯少鬓须,活脱脱是吴三桂壮年、青年时期的再现。
一见他父子仨,陈圆圆顿时双眸辉亮透出神光,额头发亮,双颊泛红,更显出当年的风姿秀雅之色。把站在一侧的蓝玉敏看得呆了,暗自称奇。
吴启华带头向娘娘请安。
遂而吴仕龙、吴仕杰跟着向奶奶请安。
圆圆让他们端过椅子坐下,指了一下洞开的木窗外头,道:“瞧这田园农家风光,已然有了江南水乡的气象。当年大军过这地方,我看见龙鳌河深川河谷,林木交映、湍流飞瀑,实在是个好地方啊!可惜的是芦草蔓生,沼泽积水,人烟稀朗。在昆明隐身佛院期间,听云游各方的佛众、香客讲起这里曾是古思州佛门圣地,我就想起了这里的优雅怡静。三桂起兵反清,我有不祥预感,跟他言及一旦败亡该为吴门留下根根,他亦应允,我就想起了这个地方。晃眼之际,从昆明远道来此,十六年啦……”
说到这里,圆圆不禁为世事的沧桑长叹了一声。
“事实证明,娘娘的直觉神奇应验,吴门才有我这一支幸存于人间。”吴启华深为感佩地道,“夜郎计划,得马宝将军鼎力相助,且忠诚不贰,被清廷抓进大牢,直至屠亡,也不吐露。这也是吴门不幸之中的大幸矣。”
圆圆的目光转过来,端详着吴三桂的这一支血脉,问:“近些日子,消停下来了?”
“八年前,逃到滇西的胡国柱走投无路,自焚离世。一个远侄在清军追查之下,说父皇的尸骨已被焚化,骨灰匣藏于安福园桥下。清军果然在那里找出一骨灰匣,连同世蹯首级送进京师之后,搜捕和追查逐渐放松下来,我们也得以喘一口气。”吴启华细细道来。
“松懈不得,”陈圆圆声气低弱,口齿十分清晰地道,“朝代更替、权锋恶斗的时代,置对手为肉泥,斩草除根,株连九族,毁尸灭迹的事情,司空见惯。康熙骂三桂万世罪魁,恨他恨得咬牙切齿、暴跳如雷,岂肯轻易收手?无论何时,隘门天险那里,得有暗哨盯着……”
“遵娘娘意,日夜都有人轮流守备。”带兵出身的吴启华连忙禀报,“白天常有人以放牛为名巡视,夜间窝棚里也总派人值哨。”
陈圆圆脸上露出欣慰的神情,却又在刹那间显出疲累之态,浑身乏力地倚躺在靠枕上,食指竖起点了一下吴仕龙和吴仕杰,缓缓地道:
“自举兵反清,我离开平西王府,到此龙鳌里十五六年,我只做了这么一件事情:为吴门留下根根。这会儿气象初显,我不久于人世矣……”
一旁静听的蓝玉敏呜咽道:“不会的,娘娘,你吉人自有天相,正在好起来。”
小松见妈妈哭,跟着哭泣:“奶奶……”
陈圆圆长长地嘘出一口气:“我自知双脚踏上鬼门关的门槛,时日不多了。今天喊你们来,留、留下五句话。”
吴启华听她的语气忽高忽低、忽长忽短,知人之将死,其言更为重要,连忙俯下头道:“娘娘,儿洗耳恭听。”
陈圆圆点头,眼睛又睁大了,波光闪闪,神采四射:“我若走进鬼门关,埋葬何处你记得吗?”
“记得。”
“那好。年年正月,要在神龛上插上三朵桂花枝……”
“神榜上标明延陵堂,”吴启华截住她喘吁吁的话头,接着道,“以示父皇曾谓延陵将军,戎马一生,战功赫赫。”
陈圆圆的眼睑翕下来,嘴角显出一丝笑意,手又指着吴仕龙、吴仕杰兄弟道:“龙鳌里地方,姑娘少,喜欢当家理事的仕杰,尽快接亲,繁衍子孙。为防万一,仕龙得出家,遁入佛门……”
她停顿下来,两眼征询地望着吴仕龙。
吴启华转眼瞅了儿子一眼:“我已跟他言明……”
吴仕龙站起身朝着圆圆深鞠一躬:“奶奶放心,我会一心佛事,念经诵佛……”
陈圆圆长眉一展道:“这实乃无奈之举,为防不测。一旦仕杰遇到祸事,你得还俗回到马家寨,担起延续吴门香火的重任。”
吴仕龙又是一躬到底:“孙儿定听从奶奶嘱咐。”
陈圆圆点头,又叮咛道:“如若仕龙不再还俗,吴门所有子孙后代,要在各家各户的神龛上给他定上位,设斋碗、斋席,年年正月初一,为纪念他的功绩吃斋一天。”
吴启华望了望两弟兄:“牢记在心。”
陈圆圆的声音更显疲弱:“对龙鳌里之外的地方,我们这里世世代代宣称马家寨。马宝将军对吴门有恩,其忠心不输于点火自焚从城楼跃下的王公亮仁威将军。”
吴启华答曰:“不到时机成熟,吴门后裔弟子,绝不会公开隐姓埋名之实。即便到了公开之时,这里仍叫马家寨。”
“则我……”陈圆圆嘘出一口气,“心安矣。”
说着,眼皮蝉翼般颤动了几下,微微翕上了眼睑。
吴启华、吴仕龙、吴仕杰、蓝玉敏和小松,敛神屏息、心惊胆战地盯着她看了半晌。倒是不懂事的小松姑娘突然打破了沉默,惊骇地问道:
“妈,奶奶睡着了吗?”
阁楼上阒寂无声,静得有些怕人。小松不安地瞅瞅这个,又惶然地望望那个,嘴巴紧抿了两下,双肩一耸,无声地哭了起来,眼泪大颗大颗地顺着面颊淌下来。
蓝玉敏把手一挥,试图阻止女儿哭泣一般道:“睡着了,娘娘睡着了。”
历经坎坷曲折的传奇女子陈圆圆,就此身没如烟,消失在龙鳌河畔的山山岭岭之间,和弥漫山野的雾岚为伴,和大地河山为伴,化为龙鳌里风光的一部分。(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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