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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记的笔记

时间:2024-05-04

陆春祥

这些年,我常常独自行走,在中世纪的时光隧道里。

我读的笔记,只是历代海量笔记中之一粟,但各种碎石和金子,迎面撞击,有时竟有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仍然兴奋,因为里面有“一塌糊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锋芒”(鲁迅语)。

——题记

卷一

昆明池养鱼

在京城,汉武帝让人挖了个大湖,周长有四十里,叫做昆明湖。他的想法是,要打仗,想训练一支水军。但他是个聪明人,这么个大湖,只练习军事,太可惜,不练习的时候,不是可以开辟成一个游乐场吗?而且,水里还可以养鱼。

结果,游乐场生意兴旺,鱼也长得风生水起,当然,水军也得到了很好的训练。鱼,首先可以用于陵庙的祭祀,多余的,就批发到京城里的菜市场去卖。

这应该是比较早的,一物多用的典范了,刘彻具有相当的经济头脑。

日本的电器制造很发达,但如果战争一来,许多工厂立马可以生产各种类型的枪炮弹。

有许多政府机关大院,都占着临街的好地方。拆掉围墙和栏杆,老百姓就可以随意进出,尿急了,用一下洗手间,绿草如茵的地方,可以随意走两步。

杭州西湖景区,数年前就不收景点门票,桃红柳绿,湖光山色,旅客成群结队,穿桥过廊,可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尽情欣赏湖光湖色。

暴殄天物,天物是用来珍惜的,克勤克俭,精打细算,也是对自然的尊重。

(汉·刘歆《西京杂记》卷第一,《昆明池养鱼》)

生前作碑文

杜子夏,临死前替自己写了碑文:

魏郡杜邺,立志忠款,犬马未陈,奄先草露。骨肉归于后土,气魂无所不至。何必故丘,然后即化。封于长安北郭,此焉宴息。

杜死了后,他的碑文随即被刻于石,立在他的墓侧。墓前种有五棵松柏,至今都长得很茂盛。

这个杜子夏,还算豁达。

豁达的人还有。

唐才子传《卢照邻》这样说卢诗人:在具茨山下买了数十亩的庄园,引来颍水,环绕屋舍。他还事先给自己建了个墓,有时就在墓里睡觉休息。后来生病,手脚都不利索,写下《释疾文》,告别亲友,自己跳进颍水。

杜豁达的原因,估计也是不放心别人。别人怎么能正确地评价自己呢?再说,即便别人评价正确,自己也看不到啊?还是放心不下。自己撰写,自己心安,不管别人怎么评价。反正,做完这最后一件事,也就踏实了,可以放心而去。

生前作碑文,要比生前举行追悼会高明一些,但他们都有同样明显的特征,就是太在乎别人评价自己了,放心不下。

盖棺论定。如果不是什么特别的大名人,人们其实不会太在意,中国人的传统就是善待别人,悼词碑文总是往好里说,往高处抬,不是什么特别坏的人,一般不会太离谱。所以,杜子夏其实是尽可以放心的,说不定,别人的评价,要比他自己写的好多了呢!

(汉·刘歆《西京杂记》卷第三,《生作葬文》)

金弹子

韩嫣极富。他很喜欢玩弹弓,弹弓的弹丸都是金子做的。他每次外出弹鸟,后面都跟着一大群孩子,他的丸弹出后,孩子们便奔跑前往。因此,每次弹丸,都要丢失十多颗,被那些孩子捡走。

当时,京城里流行一句顺口溜是这样的:苦饥寒,逐金丸。

富人玩弹弓,派头不一样。他的目的是玩,追求刺激,而不在乎成本。一只鸟多少钱?而且,他弹来的鸟也不是用来吃的,纯粹是玩。

一种爱好,有时也会带动一个产业。

比如,高尔夫球。球场的建设,当然是重大的招商引资项目了,花费都在数亿以上。玩一次球,个人的费用少算算也要千元以上。看看,那杆挥的,轻松,潇洒,球童积极地来回跑动,捡球的,提杆的,拿袋的,因为有人打球,他们都获得了不错的工作机会。

因为饥寒,所以跑去捡金丸。对韩嫣来说,这也算弹弓以外新的心理安慰吧,给人以施舍,也算积德了。

(汉·刘歆《西京杂记》卷第四,《韩嫣金弹》)

为政良方

魏郡的太守,陈异,曾经去拜访一个有思想的平民百姓尹方,寻求为政的方法。

见面后,尹方什么话也没有说,只做了三个动作:披着头,用水洗盘,抱着小儿出门。

陈太守想了好半天,才悟出其中的道理。他说:披着头,散着发,他是想让我管理老百姓,像清理头发那样,小心谨慎,仔细梳理;洗盘,就是想让我遵纪守法,清廉如水;抱着小儿,是想让我爱护老百姓,像爱自己的孩子那样。

民间自有高人在。

在老百姓看来,当官为政,只要做好两件事就行了:守法清廉,关心百姓。

这陈太守也算好官,否则,他不会屈居身份而去向群众征求意见。

想想也是,为官为政的方法有千万条,但这两条算是根本吧。清廉了,政府和个人,均有公信力,一个有公信力的政府和官员,什么事办不成呢?关心百姓,百姓冷暖时刻在心头,想尽办法为民谋福祉,像爱自己的孩子那样爱百姓,大爱就会无私。

千百年来,朝代在更迭,这个道理却没怎么变。

(晋·裴启《裴子语林》)

陈寿索米

陈寿将要写国志,他对丁梁州说:如果你可以给我一千斛米的话,我可以为你写一个好的传记。

丁梁州终于没给陈寿米,所以,三国志中没有丁的传记。

不给钱不写传,大作家陈寿索米,曾经引起很大的争论。

布衣不想去考证他到底有没有索米,只想说,如果索米,也很正常。我的三国志是私人史,这个项目没有什么国家补贴,拉一些赞助,使书顺利出版,这没有什么不对吧。况且,我只是记述历史而已啊,并不一定非要王公贵族的。

如果没索米,那么,就是一些不满陈作家的人,杜撰出来的,目的是什么?只能是贬低一下陈作家的人品罢了。因为,他们也知道,写着黑字白纸,传传就变成真的了,况且,三国志真的没有丁的传记呢?不由得你不信。

但如果是事实,那陈作家,却是不光彩的,因为,这不符合青史留名的传统,青史,是不容得半点错误的,也不容不公正,而陈作家居然想以青史谋米!有点过分了!如果给了他钱,给了他物,给了大量的钱,给了大量的物,有偿而文,这样的史,还有什么可信的呢?!

现在市面上,也有不少富翁名人出钱做成的传记,不管他有多伟大,我是不看这类书的。

(晋·裴启《裴子语林》)

听那美妙的驴叫

王武子下葬时,孙子荆哭得很悲伤。众宾客也陪着一起落泪。

哭完,孙对着王武子的灵位说:大人您喜欢学驴叫,现在我就学驴叫,让您高兴高兴。于是孙就学驴叫,惟妙惟肖,大家都笑了,很快乐的样子。孙学完驴叫,又自言自语说:我们大家都不死,老天为什么要让您死呢?大家一听,很不高兴,你这是咒我们死啊,于是,骂声,怨声,哭声,声声响成一片。

戴叔鸾的母亲,也喜欢学驴叫,叔鸾于是经常学驴叫,让他母亲高兴。

喜欢学驴叫,这是个人的爱好。但这个爱好,在古代,还是很著名的。

《世说新语》里有:王仲宣好驴鸣,既葬,文帝临其表,顾语同游曰:王好驴鸣,可各作一声以送之。赴客皆一作驴鸣。

文帝因为王粲(字仲宣)喜欢学驴叫,于是让大家每人都学一声,用来表示对王的纪念。众官学驴叫的现场,一定很滑稽动人的,因为每个人的声音肯定不一样,技巧不一样,效果肯定也不一样。

这个爱好,其实也没有十分特别的地方。想那能在蓝天下,自由嗷叫的动物,也不是很多,猫猫,太温柔,唧唧,又太细,汪汪,好像又不雅,咕咕,是鸟呢还是蛙呢?虎啸,马嘶,猿啼,都极有难度,龙吟,是文明高雅了,但谁也没听到过啊。

驴鸣,——可饿,——可饿。不知道我学得像不像,它是一种干号,声音虽没什么美感,但它是一种表达,很畅快,很淋漓,也许它是真饿了,才会那么放肆地喊叫。

真要学得像一头驴叫,那一定不是一件简单的事,王武子、王仲宣、戴母,他们对驴情有独钟,他们一定会下工夫去学,学体会,不是单纯的娱乐。

不过,我肯定的是,他们学的那些驴,一定不是贵州山中的那头驴。黔之驴,因为叫得不谨慎,表面强大,最后还是让那只老虎识破真面目,吃掉了,这是悲剧。

(晋·裴启《裴子语林》)

您很像某名人哎

桓温,一向心高气傲,常常自比司马懿、刘司空(琨)一类的人物,有雄才大略。如果将他比作王敦大将军,他就很不高兴,认为贬低他了。

有一次,北伐回师的路上,遇到一老年妇女,这人居然是刘琨的妓女。此女一见桓大将军,便潸然泪下:大将军啊,您太像刘司空了!桓一听,极高兴,急忙穿戴整齐,又问此女:你看我什么地方像刘司空啊?此女上下仔细观察,认真地答道:眼睛很像,但小了一点;面孔很像,但薄了一点;胡须很像,但红了一点;身材很像,但矮了一点;声音很像,但女声了一点。

桓大将军听了这样的评价,连忙脱下刚刚穿戴整齐的服装,倒头就睡,好几天都不高兴。

名人自然有很多崇拜者,即便有些名人,在没成名前,也都会有崇拜的对象,这个桓温便是。

显然,桓温的崇拜,偏重于名人的外貌,因此,才会有刘琨家妓的评论。

这家妓确实聪明,按她的理论,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和名人相像,只是差了一点点嘛。

现在有模仿名人秀的节目,看起来也让人捧腹。有学赵本山,有学宋丹丹,有学刘德华。据说,学刘德华的,一举一动,都按照华仔模仿。

领袖人物的影视,那些个模仿者,叫特型演员。唐国强就是一位。有次,记者问他,您平时也会有当领袖的感觉吗?唐笑笑说:我一卸妆,什么也不是,就是一普通老百姓。

唐国强还算有自知之明。我宁愿唐国强说的,是他的真心话。但确实有演着演着,自我感觉越来越好的,以为自己就是那什么什么名人呢!

唉,桓大将军啊,即便你真就是那个司马懿,那又怎么样呢?

(晋·裴启《裴子语林》)

这是一个值钱的好瓮啊

有人穷极,身上仅剩买一只大瓮的钱了。

第二天,他将那钱买了只大瓮。晚上,他只能将就,蜷缩在大瓮中休息。但是,他还是思绪万千:贫穷不可怕,关键要有思想。明天,我就找个人,将这只大瓮卖个好价钱,至少要卖一倍的钱。有了这一倍的钱,我就可以再买两只大瓮了。按照这个思路,两只就会变成四只,四只就会变八只,八只就会变成十六只,这样下去,赚的钱可以是无限的,我就可以成富人了。

他越想越激动,不禁在瓮中跳起舞来,动作一大,瓮突然就破掉了。

这是典型的不切实际幻想,他幻想的程度还不是一般,是欢想,太激动了。

我都想象不出,这个人第二天怎么办?他已经没有幻想的资本了。

为了他的生计,我只能替他再幻想一次:

面对那只破瓮,他想,要是去补,成本一定很高,再说也没有补的钱啊,新瓮都没人要,补出来的瓮,肯定卖不出。还是不行。索性将瓮打碎,打得再碎些,然后,去田野里弄些土,做一些伪装,就说是从周代,不,比周代更早,是尧舜时期,帝王的墓葬里得到的,具有相当的考古和收藏价值,那些有钱人,一定会收藏。

不过,这个穷人,比《伊索寓言》里的那两兄弟要实在些,那两兄弟,看到天上一只大雁,就商量着怎么样的吃法,他们的思维也太活跃了吧。

(梁·殷芸《殷芸小说》卷五)

卷二

小女孩学龟生存记

汉末大乱。

颍川。

有户人家,将要到别的地方去避难。家中一小女孩,七八岁,体力很弱,不能跑远路,带上,受牵累,大家都跑不了。只好狠狠心,将其丢下。

正好,道路的下方,有一座破败的古墓,大人就用绳子系着小女孩,小心翼翼地往古墓里放。

一年后,这户人家返回。经过古墓,想将小女儿的骨头拣起,带回安葬。突然发现,小女孩还活着。

父亲大惊,问女儿是靠什么活下来的。

女儿说:墓中有一个东西,早晨和傍晚时,它就慢慢地伸出头来吐气和吸气,我也学着它的样子做吐气和吸气,慢慢地,就没有饥渴的感觉了。

大家连忙在墓中找,一看,原来是一头大龟。

人不吃不喝,还能活一年。除非神仙。

但传奇中却有不少生活趣味。

小女孩是不幸的,她生在动乱的年代;重男轻女,她被抛弃。

小女孩又是幸运的,她和大龟相处一室,是龟独特的生存方式救了她。

龟长寿,有研究者说,靠的就是它的慢节奏。

它和兔子比赛,不急不喘,它不要什么名次,能爬到就行了,重在参与嘛。

它很安静,没事缩着头,外面的世界太烦躁,太丑陋,它都不愿意多看一眼,闭目养神,保持中气,精气神是用来养的。

它喜欢大自然,空气清新,泉水洁静,草木芳香,树叶飘香,吐纳就是运动,生命在于平衡。

可以想象的是,小女孩回家后,一定适应不了人世间的普通生活。

(南朝宋·刘义庆《幽明录》)

小八哥告状遭害记

晋司空桓豁,他管理荆州时,发生了一件案子,耐人寻味。

司空手下有个参军,姓顾。顾参军买了只小八哥,五月五日这一天,他将小八哥的舌头剪了,教它学说话。

八哥十分聪明,什么话一学就会。看见人,还会主动打招呼,甚至能模仿人们的笑语声。

顾参军琵琶弹得好,每次弹奏时,八哥就待在一边,仔细聆听,专业素养似乎挺高,因为它听得懂。

有次,司空举行大型宴会。

小八哥充分展现本领的机会到了。它模仿在座客人的声音,学一个像一个。有个客人,不知道什么原因,鼻子有点塞,说话瓮声瓮气,模糊不清,小八哥一时学不像。但也难不倒它,它思考了一会,立马找到了症结所在,它将头伸到一个瓮中,然后再学那客人的发声,声音居然一模一样。众人叹为奇观。

宴会仍然在欢笑中进行。

有个叫主典人的,行为不太规矩。他偷东西,正好被小八哥看见。待顾参军中途去上厕所时,四下无人,八哥就偷偷地对参军告状:主典人偷东西,偷的什么东西。参军不想多事,没有揭发主典人的小偷行为。

过了一会,小八哥又飞来告状说,主典人,又偷了牛肉。参军问它:小八哥啊,你说他偷牛肉,有证据没有?小八哥就说:有,这小子,牛肉用荷叶包着,新鲜的荷叶,藏到屏风后面。

这个时候,顾参军不顾主典人的面子了,他跑到屏风后面一检查,果然如此。立即报告上司,人证物证俱在,主典人被痛打一顿。

这一来,主典人就和小八哥结下了怨仇。小畜生竟然再三告老子的状,看我不弄死你!趁大家不注意,主典人就用滚开水将小八哥烫死了。

惨案就这样发生。

顾参军因为失去了小八哥,茶饭不思,愤怒得要命。于是要求司空审判,主典人必须偿命,解我心中怒气。

司空当然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了。他教育参军说:本来主典人杀了八哥,是应该以命抵命的,但是,小八哥是鸟呢,我们不能因为禽兽的原因,而玷污了我们人类的法律啊。

主典人没有死,只判了五年的徒刑。

这里的小八哥很聪明,但它是被聪明害死的。

然而,布衣认为,此则故事的亮点,不是小八哥的聪明,而是法律的适用问题。

小八哥的确让人喜欢,它能钻进瓮中学人说话,难度很高都能模仿;它还有很强的责任心,容不得别人使坏,不平则鸣。

主典人的确讨厌,道德绝对有缺陷,不仅品行有问题,还心胸狭窄,和鸟过不去。

一命抵一命,并不适合此案,主典人杀小八哥有错,但偷窃,却是罪。布衣相信,这个五年徒刑,量刑的重点是盗窃,而非杀鸟。

公开公平公正。

这个案子,如果让老百姓来投票,布衣相信,主典人说不定还判不了五年。要知道,司空大人也很喜欢小八哥,且又是顾参军的上级领导,个人关系还是相当不错的。

但,无论如何,小八哥的死,都是让人同情的。

(南宋·刘义庆《幽明录》)

小娘子胡粉洗冤记

有户人家,家境富裕。家中只有独子,宠得不行。我们权且叫他高富帅吧。

这高富帅,整天在外闲逛。有天,他在某年轻姑娘的店面前停住了脚步,这姑娘,我们权且称她为白丽美吧。白丽美卖胡粉,长得标致,高小子一见就喜欢上了,喜欢得不得了,无法自拔。

高富帅于是天天跑到白姑娘的店里去,装作买东西,不是装,他是真买,每天买,也不说话,买了就走。

起初呢,白姑娘也没有太在意,后来,见高小子天天来,就发现了问题,她有深深的疑虑,一个大男人,为什么要买这么多的化妆品呢?她一定要问清楚。

先生,您天天买这个玩意儿,给谁用呢?总不会自己用吧?

高富帅索性打开话题:嗯,是的,我不是自己用。我是喜欢上你了,又不敢贸然表达,怕你不高兴。但是,我又想天天见到你,只有来买东西,这样就能够天天见到你了。

哎,你真是有心呢。

这白姑娘,也到了谈情说爱的年纪,见高富帅如此喜欢自己,感叹之外,自然十分高兴,于是就答应高小子,晚上去他那儿约会。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这自然是一场令人期待的约会。

到了晚上,高富帅早早地准备妥当,等待白姑娘的到来。

白姑娘在夜色中,如期而至。两个热烈青年,如火中烧,如饥似渴,如胶似漆。高富帅抱着白丽美,深情地说:我的愿望终于从今夜开始了,让我们尽情欢乐吧。

欢娱场面令人充满想象。不想,高富帅在激烈战斗中突发意外,不幸牺牲。

白姑娘害怕极了。这怎么办呢?这种事,说也说不清楚的,只有跑掉算了。

第二天早上,已经过了早餐时间,高家父母不见高小子吃早餐,心里还在责怪呢,这小子,昨晚不知野到哪里去了,现在还不起床。

跑去一看,高小子身子已经僵硬。

突如其来的灾祸,高家当然悲痛了。可是,悲痛归悲痛,丧事还是要办的。在办丧事的过程中,他们发现了情况,儿子的箱子中,藏有百来包胡粉,大大小小,一大堆。

高母说:杀我儿子的,一定是这个胡粉!

于是,他们跑到市场上,看到胡粉就买,边买边比对,一直买到白姑娘的胡粉店前,一比较,儿子先前买的胡粉和白姑娘的胡粉,样式一模一样。

高家父母,一把抓住白姑娘,责问她:我儿子和你有仇吗?你为什么要杀我儿子?

白姑娘见此,一边哭,一边将事情的真相说出来。

高家父母,当然不相信白姑娘的说辞,他们不相信儿子会这样死去,于是诉官。

在县衙,白姑娘悲痛地说:这件事说不清楚,我也不是怕死,但我是爱高富帅的,请让我到他的灵前,去作最后的告别吧。

县官同意了。

白姑娘来到高小子的灵堂前,抚着高的尸体痛哭:高啊,高啊,我是爱你的,你不幸死去,害我说也说不清啊。如果你有魂灵,你就醒来吧,醒来吧。

白姑娘的话刚说完,高小子就醒过来了。而且,高说的事实和白姑娘说的完全一样。

于是,高家化悲为喜,高富帅和白丽美正式结为秦晋之好。

据记载,高和白的子孙,繁衍得相当繁茂,发展得很好。

所有的故事都围绕胡粉展开,胡粉就是定情物。

白姑娘终是廉耻之人,出事的晚上,她不跑掉又怎么样?所以,她应该得到原谅和宽容。

事发后,她又勇敢地承认,特别是在县官面前的态度,令人可敬,她真的是发自内心爱高富帅的,为了他,什么罪都能受。

相反,高富帅倒成了次线,算是个摆设,他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长处,他泡妞用的也是常规手法。

结局终究美好,这也是中国传统文学常见剧情的需要。

否则,太对不起白小姐了。

不过,这高小子显然不是现代男青年谈恋爱的榜样,不好好工作,整天闲逛,如果人品不好,即便每天都去买姑娘家的胡粉,人家十有八九不会感动。感动不了,那胡粉也白买了。

(南宋·刘义庆《幽明录》)

卷三

应语病

唐朝时候,洛州有个士人,患了一种奇怪的病:他一讲话,喉咙中就会有声音出来答应他。医生找了好多,都治不好,最后,找到名医张文仲。

张大医生,见多识广,但也没医过这样的病。他日思夜想之后,想出了一个办法:找了一部《本草》医书,让这个士人读,士人一边读,喉咙里还是一边应,一边读,一边应,但读到某处,忽然不应了,张大医生一看,这不是一帖药的方子吗?嗯,估计,这个病怕这副药!于是,赶紧按药开方子。士人吃药后,病立即好了。

这应该是一种罕见病,如果患上这样的病,讲话多麻烦啊,你讲他应,也就是你讲话他要捣乱,那还有办法讲话吗?显然不行,自己都觉得别扭。

这种病是怎么形成的呢?谁也不知道,连名医也束手无策。张大医生用的是歪门邪道,他也只是凑巧,找到了原理。这种原理,勉强说得过去,因为他医好了病,人们也会相信的。

其实,依布衣推测,唐朝根本没有这种病,这是作家或者当时的批评家臆造出来的,他们的用意就是,批评那种对什么事都应诺,没有自己主见的人。

事实上,布衣在唐宋明清的笔记中,看到了这种病的好几处记载,但都只是一个版本,后代根本没这种病。即便有,我也认为可以仿造,类推的。

但是,有这种症状的人还是挺多的,不管是唐朝,还是现代,应声虫,上级说什么都对,没有任何辩驳能力,不是他不想辩,而是不敢辩,久而久之,这条虫,就成大虫老虫了!

(唐·张鷟 《朝野佥载》卷一)

小气的韦庄

韦庄读过很多书,但非常小气。他家里做饭,米都要一粒粒数过,柴火都要一斤斤秤过,烧肉的时候,如果碗里少一块肉,他都会发觉。

他有个儿子,八岁就死了,夫人用漂亮的服饰装敛他,韦庄却将儿子的衣服剥下来,用旧的草席裹着尸体。葬完孩子,他仍然将旧草席拿回家。他一边走,一边哭,很悲伤。

韦大诗人是唐末花间派词人的代表,这样的小气,好像与他的名气不相称。

看一下他的生平,也不是不可能。

年轻的时候,孤而贫,五十九岁才考取功名。贫困一直折磨着他。

如果反过来看,这样的小气,可以解释为会过日子。他知道米来之不易,他也知道伐薪之艰难,他更知道金钱的重要,因此,难得吃肉,肉切成几块,当然是有数的,心里有数,不是想自己独吃,而是便于分配;至于光着身子葬儿子,那也有道理,人死了,就是回归自然,赤条条来,赤条条去,并没有什么不妥,想想看,庄子老婆死了,他还敲着盆唱歌呢。

不是吗?该表达感情,他就怎么表达,一点也不少的,而且很真诚。

人活得真,是很难很难的,一不小心,就会被人说成小气。这样的大诗人也不能幸免。

(唐·张鷟 《朝野佥载》卷一)

清廉的母亲

监察御史,李畲,他的母亲,对公家事私人事,分得清清楚楚。

有一天,仓库派人,将李畲的俸禄米送到他家,李母亲自计量,发现多了三石。她就问原因:为什么会多出三石呢?送米小吏答:送到其他御史家的米,也是这样的;她又问:送米来的车钱要多少?小吏又答:送其他御史家的车,也不用钱的。李母一听,大怒,立即让小吏将剩米及车钱带回,并且责问儿子。李畲核查了此事,于是追究了仓库相关管理人员的责任。

其他的御史,听说李母退回剩米及车钱,都很惭愧。

这真是一位廉洁的母亲。

御史是纪检监察官员,职责就是监督管理,但在利益面前,谁都要接受考验。

仓库管理人员,本想讨好纪检官员,米,多个几十斤,还白送到家。对那些惯揩公家油的部门和官员来说,这都不算什么事。而且,从小吏的行为看,这已经是惯例了,因为别的御史家都接受了,没什么不妥。

可是,李母不这么认为。公家的东西,不能揩一分一厘。你今天揩了油,明天就会成惯例,后天就会揩十分十厘,没有人追究,大后天就会揩百分百厘,再侥幸过关,大大后天就会揩千分千厘。这就是人性贪欲的规律。

严母出孝子,安分守己也是孝,这个孝,其实是由日常生活细节量化组成的,这种孝不仅能长期侍奉双亲,更能明哲保身。

(唐·张鷟 《朝野佥载》卷三)

假孝子

东海有个孝子,叫郭纯,母亲去世了,很悲伤,每一次都大哭,每次哭的时候,都有很多的鸟,飞到他家的院子里。政府派人一核查,真有此事,这是郭的孝心显灵啊!于是授锦旗,在全乡表彰他的孝心。

有人不相信。偷偷侦察,终于搞清楚原因,那些鸟是他训练出来的:以前他每次哭的时候,就将饼子掰碎,丢到地上,群鸟争着来食,一连好几天都这样。后来,那些鸟一听到郭纯的嚎叫,就飞到他家的院子里集中了。

古代对孝子是很重视的,如果被树为典型,朝廷和各级政府都要表彰,荣光无比,孝子们也很有脸面,他们是社会道德的标杆,人人都要学习,那著名的二十四孝就是典范。

于是,就有人千方百计要去做孝子。如果真是千方百计,将孝化为具体的日常行为,那整个社会,就会和谐一片。

也因此,有人就要钻空子。

沽名钓誉,它的前提是,有好处可以得到,如果没有好处,估计这个所谓的誉,白给他也不要。

郭纯这样的假孝,只是装装样子,做给别人看,老人生前在世的时候,真不敢想象他如何行孝。

鸟是一个检验器,检出了孝心,也检出了人心。

(唐·张鷟 《朝野佥载》卷三)

狐假虎威李庆远

李庆远是中郎官,阴险狡诈。

他刚服侍皇太子时,颇得太子好感,太子府中直进直出。临时外出公干,都要显示一下他的特权,宰相以下的官员,都像对待大官一样对他。

有次,宰相刚坐下来吃饭,他就来了,别人都给他让座,他却派一人到门外高呼:太子有令召见!弄得宰相只能放下碗筷,急急忙忙跑去见太子。各部门的好多官员,都被他这样算计过。一般人要请他办事,只有买官和花钱减刑,他才会给你办好,其他的事概不理会。

后来,太子渐渐疏远了他。他仍然千方百计想抱这棵大树。有一次,他偷偷潜到太子侍卫的住处,偷吃卫官的饭菜。晚上外出时,肚子却痛了起来。他捂着肚子,还连连吹牛:太子对我真好,真客气,他让我吃瓜,吃得太多了,吃撑了,肚子不舒服。一会儿,大吐不止,吐出来的东西,却是一些糙米饭,还有没消化完散发着臭气的黄韭菜。

小人得宠,大多如此。

事情不多,但李庆远的嘴脸已经很生动了。这种小人,手中拿着令箭,到处炫耀,好像他就是太子,因此,他干出的事情,太子肯定干不出来。

一旦权力失去,便如丧考妣,所以,他会死死拽牢那根救命绳。

《卷五》有记载吏部侍郎郑愔,这个郑副部长,初托附来俊臣,俊臣诛,即托张易之,易之被戮,托韦庶人,后附谯王,最后终于被斩。

不抱大腿,他就活不下去。因此,贪赃枉法是必然的。

李庆远也很像现代某些官员的侍从或者秘书。

说起官员身边的那些贴心人,话题就很多了,一句话,鸡犬升天的多,同下地狱的也多,这个,时下诸多例子都可以证明。

对于李庆远们来说,权力比爹妈还亲,权力胜过一切。

(唐·张鷟 《朝野佥载》卷三)

吃饼丢官

武则天时,令史张衡,是个四品官,因为他努力踏实,组织部门已经考察完毕,准备将他升到三品,只等皇帝批准了。

有一天,退朝回家时,他看见路边的蒸饼小摊,新出锅的饼,香味扑鼻,一下子引来了食欲,就买了一个,边骑马边吃饼。

这一幕,正好被朝廷纪检部门的官员看到了,告到皇帝那里。武则天批示道:流外出身,不许入三品!

吃饼丢掉三品官,布衣分析原因主要有:

官员从流外到流内,是个台阶,就如现在的公务员编制或者事业编制甚至工人编制企业编制一样,有一个很长的过程。

武则天对官员的言行细节,都有十分细致的考核要求,肯定具体到吃相,否则,路边小摊买点吃的都不行了吗?

官员也不容易,非常辛苦,上朝的时候,很多都是空着肚子的,因为早啊,并不像我们八点半甚至九点上班,他们往往凌晨三四点就要摸黑上朝。

另外,那些御史们真的很尽职,不管在哪里,不管什么人,都要举报。他们的职责就是举报。

张衡,一个厅局级官员,因为在一个不恰当的时间里,吃了一个饼,就这样丢掉了省部级官员的职务,真是有点可惜的呢。

韦绚的笔记《刘宾客嘉话录》里,刘仆射,很幸运,他也吃,但官职还是好好的,因为武则天的时代早就过去了。早朝的时候,天很冷,他见路边有卖热气腾腾的饼,连忙让人买了两个,还用袖袍包着吃,边吃边和同伴说:美不可言,美不可言!

(唐·张鷟 《朝野佥载》卷四)

裴县令妙计还牛

卫州新乡县令裴子云,脑瓜子好使,断案常出奇计。

他辖下有个叫王敬的百姓,因为当兵保边疆,将六头母牛,寄养在舅舅李进家里。李进养了五年,六头牛陆续生下三十头小牛,每一头价值都在十贯以上。

王敬退伍回乡,要求舅舅还牛。原来六头母牛已经死了两头,舅舅就将另外四头母牛还给王敬。说剩下的小牛,不是他的母牛所生,拖着不肯还牛。

王敬很愤怒,告状到县里。

裴县令就将王敬关进牢监,并派兵去捉拿偷牛贼李进。

李进被抓来后,吓得要死。一进公堂,裴县令惊堂木一沉:有盗贼带着你偷了三十头牛,现在就藏在你们家,还不从实招来!然后用布衫将王敬的头罩住,让他立在南墙下,要和李进对质。

李进急了:县官大人啊,我这三十头牛,都是我外甥王敬的母牛所生,实在不是偷来的。

裴县令让人将王敬的黑布衫拿下,李进一看是外甥,马上明白了怎么回事。 县令问:这就是你外甥吗?

李答:是的。

裴县令:如果是你外甥,那你就将牛还给他。

李进这时说不出话来了。

裴县令于是判决:五年养牛辛苦,给你留下几头,其余的都还给王敬!

这几乎是一个喜剧。

生活中,这样的剧情还是蛮多的。因为一方不按规则办事,于是就有了纠葛,而这种纠葛,道理有时往往并不十分清晣。

就如本案,李进说这牛是他的,不是没有道理:你的牛只有六头,我都还你了。这些小牛,只不过是借用了你家的母牛所生,小牛非母牛,所以,这些小牛并不是你家的牛。

而王敬则认为:没有我的母牛,你家的小牛就不可能有,母牛是因,小牛是果,所有的牛都是我的,你必须归还我。

而裴县令的推理是,这些牛是哪里来的?是偷来的吧,哪些牛的来历,你一定要讲得清楚明白,否则就有嫌疑,这样,就用逻辑的力量,将李进逼到了墙角。

这样的民事纠纷,是需要用智慧来解决的,解决完美,就成了喜剧,一件让人看了听了都开心的好玩的事情。

(唐·张鷟 《朝野佥载》卷五)

哲学大师神鼎

神鼎其实是个和尚,行为比较古怪。他不肯剃头,能吃一斗酱。他也乞讨,讨得粗布破衣,他就穿上,讨得锦绣绫罗,他也披着。

有一天,他去听利贞法师讲佛法。

神鼎问法师:世界的万物,有定还是不定呢?

利贞答:万物有定。

神鼎说:如果按您的说法有定,那么高山为什么会变成河谷,深谷为什么又会变成山岭呢?有的死了又生了,有的生了又死了,万物其实是相连的,六道也互相循环。怎么能说有定呢?

利贞答:万物不定。

神鼎又说:万物如果不定,那么我们为什么不把天叫做地,把地叫做天,把月亮叫做星星,把星星唤做月亮呢?怎么能说不定呢?

利贞法师,无言以对。

有一天,张文成正好碰到神鼎,他恭维和尚说:我看法师的行为就和菩萨一样。

神鼎笑笑答道:菩萨得到什么不欢喜,失去什么不悲伤,打他他不怒,骂他他不恼,这才是菩萨的真面目;而我,讨得东西就高兴,讨不到就悲伤,有人打我我会怒,有人骂我我要恼,我的行为,离菩萨远着呢!

其实,神鼎的话题还是可以回答的,他只是巧妙地偷换了概念,定和不定,得看从什么角度分析。

正如周易所讲的道理一样,万物是变的,而变永远不会变,这就是永恒的规律。高山变河谷,是变,这是运动规律;天地的名称为什么不可以变?这只是一个概念,假如当初我们将地唤做天,将天唤做地,现在天地的概念就完全倒过来,就如人生下来叫什么都是叫,只是暂时的定。改个名,取个笔名,也就变了。

但神鼎还是活得很自在,很随意,也就很潇洒。

佛法不是也讲率性吗?自由自在地生活,无拘无束地思考,原因就是他心中有一个信念,心不为外物所役、所限,怎样生活都可以,内心都是快乐的。

一下子想起花和尚鲁达。智深和尚的做人原则是,只要佛法心中有,酒肉可以穿肠过。

形式只是外衣,难怪神鼎鲁智深们这么气定神闲。

(唐·张鷟 《朝野佥载》卷六)

执《马经》求马

尹神童,经常和我说伯乐儿子找马的故事。

伯乐让儿子拿着《马经》上画着的样子,去找千里马。儿子也很努力地去找,一年过去了,都找不到和书上相似的好马。儿子只能回家向老爹汇报,没有找到。老爹鼓励儿子说,再去找找吧,一定能找到的。

儿子又从家里出来,正好碰见一只大蛤蟆,他立即跑回家,非常快乐地对父亲说:我找到一匹好马了,这匹马和《马经》上画得差不多,但是不能将它买回来。

伯乐就问了:为什么不能买回来呢?

儿子回答:此马的头颅隆起,两眼突出,背脊直而有纹理,但是,蹄子不能像好马那样连续奔跑。

伯乐笑了:这匹“马”喜欢跳跃,却不能胜任千里马的称呼呢。

伯乐的儿子也笑了,于是停止了找马。

伯乐找千里马成功后,名声大振,成了猎头公司的CEO,《马经》也成了畅销作品。他想将这一技艺传下去,岂知小伯乐,只知道按《马经》办事。于是,那只大蛤蟆就成了小伯乐的目标,因为,从外形上看,很像啊。

执《马经》求马,就是按图索骥。

还有郑人买履。

还有纸上谈兵。

还有墨守成规。

说得差不多都是一个道理,按照前人方法,一成不变地处理问题,死守规矩,不知变通,只能闹笑话。

其实,伯乐也有责任的,他为什么不直接告诫儿子呢?估计他是想让儿子独自去碰碰壁,积累一些经验和教训,从而找到真正的千里马。

(唐·张鷟 《朝野佥载》卷六)

卷四

敬 业

隋朝仆射,高颎,在睡床边上,放有一个装粉笔的盘子,想到一件公事,立即写下来。第二天,再抄写到专用工具上,上朝的时候汇报。

唐太宗,每次见到上报文书中有好的内容,一定会让人粘贴在寝殿的壁上,走路睡觉都可以看。

一个是皇帝,一个是要履行和宰相差不多职务的高官,风险大,责任重。所谓日思夜想,说的就是这样的领导。

仆射是履职,他不仅要做好分内事,更要替皇帝考虑周全,国计民生,国家防务,人事布局,哪一样不操心?

李世民,好不容易得来的天下,当然要殚精竭虑。有意见要听,广开言路,民主决策,兼收并蓄,用人所长,只要是好建议,都要听。不是听听就过了,而是要常常听,天天看,为的就是大唐的天下,长治久安。

当然,历朝历代都有不少如此敬业的君臣,只是,有的当然不仅仅是考虑公家的事了,也顺带兼顾个人的私事。

尤其在现当代,挟私就更普遍,可能是现代人更聪明吧。

(唐·刘餗《隋唐嘉话》卷上)

随意的考核

尚书卢承庆,主管内外官员的考核。

有次,一官员监督运粮,遭遇风暴,损失了米粮。卢部长考核道:监运损粮,考核中下。这个官员听了后,神情自若,没说一句话就退下。卢一看官员的表情,认为他很有雅量,不顶撞,没发作,就改写道:非力所及,考核中中。这个官员听了后,脸上还是没有表现出任何高兴和惭愧的表情。卢部长马上又改写道:宠辱不惊,考核中上。

考核的随意性,每个朝代都有。但卢部长,见人见事,一连改三次,还是少见。

这种随意性,缘于考核没有详细的量化标准。这个官员的考核消息,一定会传播出去,那些刁钻的官员,会以什么样的方式去迎合(亦是对付)卢部长?

但是,即便有非常明确的量化标准,还是有极强的人为因素。亲亲疏疏,先入为主,每个单位和部门的那些先进,基本上很集中,即便勉强,也有诸多的理由,没有功劳还没有苦劳吗?

考核有用吗?当然有用,结果将会白纸黑字装入你的档案,很多单位,提拔时都有要求,连续两年优秀,或者别的更高的要求,如果是真优秀,倒也服人,很多老实人其实更优秀,但基本上和优秀无缘。

(唐·刘餗《隋唐嘉话》卷中)

统统拔去风筝头

唐高宗时,杨德干,做万年的县令。

有宦官依仗他有皇帝恩宠,放风筝时,不管老百姓的庄稼地,乱踩乱踏,杨县令将他抓来,打了二十大板,然后,将风筝的头,统统拔掉。

宦官哭着跑到皇帝面前投诉,还将血淋淋的背脊露给皇帝看,高宗回答说:你早就知道这个家伙厉害,为什么还要去冒犯他的百姓?根本不去理这个事。

杨县令也是大胆,但他有底气,谁损坏老百姓的利益,我就对他不客气,我才不管你是谁呢,理在咱这边。

那宦官呢,也是大胆,咱是皇帝身边的人,有什么好怕的?于是,一路大胆而来,老百姓的庄稼算什么啊!

那唐高宗呢,就是装糊涂。如果他要弄明白,得罪了太监应该是小事,不满意,就换一个嘛;得罪了杨县令,那一定是大事,不仅杨县令会不依不饶,天下的官员也会笑他,天下的百姓都会骂他,多不合算啊!

瞧瞧,这李治还是挺会做皇帝的啊。

(唐·刘餗《隋唐嘉话》卷中)

狄仁杰拆庙

狄仁杰做江南安抚史时,一下拆掉了七百多座庙,这些庙主要有:周赧王、楚王项羽、吴王夫差、越王勾践、吴夫概王、春申君、赵佗、马援、吴桓王等神庙,只留下四座:夏禹、吴太伯、季札、伍胥。

狄仁杰拆它的理由是:有害于人。

统统拆掉。

这样的拆庙,力度还是很大的。

为什么会有害于人?庙是用来给人拜的,拜不能白拜,还有,维修也是沉重的负担,这些钱都会问谁要?财政拿不出,当然只好向老百姓要了。拜了有什么好处吗?能风调雨顺,基本是扯淡,大家心知肚明的。

留下的四座,在狄仁杰看来,也许是文化和精神的象征,老百姓有个精神的寄托,也好。

这些庙,也可以看做是工具,用来统领百姓心灵的工具,完全没有,可能不妥,它也是文化的传承,但多了滥了,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古今同理。

(唐·刘餗《隋唐嘉话》卷下)

装门帘

李廙,尚书左丞,有清廉的名声。他的妹妹嫁给刘晏,而刘那个时候正掌权,势力如日中天。

有一天,刘晏去李宅拜访,看见李家的门帘极破旧,就偷偷地让人量好尺寸。新门帘用粗竹编织而成,根本不加修饰。刘三次带了新门帘到李家,都不敢说这件事,最后只好不了了之。

一个新门帘,一个不太值钱的新门帘,应该值不了多少钱。

妹妹家送一个门帘给哥哥家,也属人之常情。

然而,送了三回,都没送出去。门帘的背后,一个清廉的官员形象栩栩如生,不是我的东西,坚决不要。门帘旧了破了,只要能遮风避雨,并不会妨碍什么事,为什么一定要换新的呢?

从本段看,刘晏虽然权力大,但也算有节制,小事都如此谨慎,想必也是守规矩。

一个粗糙的门帘,两个官员的形象都呼之欲出。

(唐·李肇《唐国史补》卷上)

一天三口误

郗昂与韦陟(韦安石),是很要好的朋友。

有一天,他们在议论国朝宰相的人品问题。韦陟问:哪一个最没有德行呢?郗昂回答:韦安石啊。话一说完,郗就知道说错了,不好意思,急忙跑掉。

在大街上,郗昂碰到了好朋友吉温。吉温问郗:您为什么如此急急忙忙啊?郗昂说:闹,刚刚在和韦尚书谈我朝宰相哪个最无德,我本想说吉顼的,却说成了韦安石。说完这一句,郗昂朝吉温仔细看了看,哎,不对,又说错了,吉顼是吉温的大伯呢?

郗昂鞭打快马,落荒而逃,到了好朋友房琯宰相的家里。房宰相握着郗的手,热情地慰问:什么事将老兄搞得这么狼狈啊?郗又把事情讲了一遍,然后道:我本想说房融最无德的。结果又说错了,房融是房宰相的父亲呢。

郗昂一天之内得罪了三个人,满朝惊叹。但只有韦安石和郗绝交了。

这样的事情,似乎是空前绝后。有不会说话的,但还没见过这么不会说话的。

这个郗昂,一定有社交恐慌症。医学上怎么解释,我不清楚,但绝对是一种病症。

有时,想着不要出差错,不要出差错,可就是出了差错,太紧张,太关注,一定怯场。

我在运河边走路,看到前面来个人,想要错开他,但是,就在快要碰上时,左一下,右一下,这个方向总是冲着对方去的,对方似乎也有这样的倾向。我不知别人会不会有这样的情况,反而我偶尔会有。解决的办法极简单,就是自己一直走,不改变方向,就如开车开自己的道,这样就不会发生错误了。

也许,郗昂的心里确实是这样想的,怎么想就怎么说了。

只有韦安石不高兴,其他的都还大度。是呢,谁都有讲错话的时候,况且,即便品德有缺陷,也不是他说不好就不好的了!

(唐·李肇《唐国史补》卷上)

另类治堵

去往渑池的道路上,有一辆车满载着瓦瓮,因东西太重,在一个关口堵牢了。天寒地冻,冰雪很滑,一边又是悬崖,进退不得。

天色已近傍晚,路上越堵越长,有近千辆官家和私家车堵在一起,一点办法也没有。

这个时候,扬鞭快马,来了个叫刘颇的客商。他看了下情况,就问事故车主:你这个车上的瓮值多少钱?车主回答:值个七八千钱吧。刘颇翻开口袋,拿出钱给了车主,并叫帮忙的佣人爬上车,将装瓮的绳索砍断,把瓮全部推到悬崖下面。 一会儿工夫,车子上东西就卸空了,轻装前进,交通死结马上打开。

刘商人真是活络脑子,否则大家都走不了。

由此看来,治堵最最需要的是两点:一是好点子,二是有经费。好点子最重要,我相信,有钱的绝不只是刘商人,如果刘商人也没有钱,但他可以将这个点子告诉大家,让有财力的人来治堵。当然,经费也极重要,如果没人出钱,或者没人出得起钱,加上车主也死扛,那就会有大麻烦。

刘商人巧治堵,还提供了另一种思考的角度,就是反常逆向思维。有的时候,看看已经山穷水尽,但只要细细穷究,打破思维常规,就一定会柳暗花明的。

(唐·李肇《唐国史补》卷上)

韩愈遇险

韩愈很喜欢冒险。

有次和朋友一起去爬华山顶峰,出了大问题,他估计返不回去了,就写了遗书,一边写一边痛哭,哭得极伤心,甚至有点歇斯底里。

华阴县令得知韩愈遇险,组织营救,想了很多办法,百计千方,终于成功。

文人一般喜欢那些人迹罕至的地方,因为有无限的风光,用他的笔一描写,就成千古名章了。

我们可以设想韩博士遇险的狼狈情景:又冷又饿,精疲力竭,到处都是万丈深渊。回不去了呀,我还年轻啊,我还有很多的文章要写啊,我还有很多的事要做啊,当然还有,老婆孩子一大堆。

人不管多么伟大,在大自然面前,都渺小得很。

一千多年后,我也去爬过华山,已经不太感觉得到韩愈时代那个险了。

于是,喜欢冒险的,都去爬尚未开发的雪山啊什么的。

为什么要登山?因为山就在那里。

(唐·李肇《唐国史补》卷中)

以怨报德害己命

有人说,天下没有兵祸的时候,常常会有很多刺客。

李勉做开封县尉时,有一次审问犯人。他发现,某犯人意气不凡,向李求活命,李被感动,就放了他。

此后数年,李罢官,闲游河北,偶然碰见那个犯人。某犯非常高兴,将李带回家,热情地招待。某犯对妻子说:这个李大人,就是救我命的人,我们怎么报答他呢?妻子说:送他一千匹绢缎行吗?某犯说:不够。两千匹呢?还是不够。妻子说:如果这样的话,那还不如杀了他。某犯心动了。

某犯家的仆人,可怜李勉,就偷偷地告诉了他。李听说后,匆匆穿好衣服,上马逃跑。跑了大半夜,跑出一百多里地。李跑进了河边的一家旅店,店里的老板看到李,大吃一惊:这个地方,晚上多有猛兽出没,您怎么敢一个人独自跑路呢?李勉就将前因后果说了一下,话还没讲完,就见一个人从房梁上跳下,讲了一句:我差点杀了一个品行高尚的人。说完就跑掉了。

天还没有亮,那位梁上的刺客,又回到了旅店,只见他提着某犯夫妻二人的头颅,给李勉看:先生,这就是以怨报德的下场!

这基本上就是一部简短的传奇小说了。

李县尉救了某犯,倒不完全是徇私,因为他没有犯罪的动机,他只是感觉某犯比较有思想,自辩得有道理,如果不是死罪,感化教育也是一种处罚,这也符合法治精神的。

某犯从他家的经济条件看,应该是个富户,他们家能拿得出那么多的财物,还有仆人。但是,事情坏在某犯的妻子手上。他的妻子也许是这样的逻辑:既然我们报答不了他,那还不如杀了他,永远了结这件事,也就问心无愧了。而某犯居然也同意这样糟糕的恶报计划,真是劣性不改,看来李县尉的眼光真不准,他看错了人。

故事的高潮显然还有一个点,那就是旅店梁上的刺客。

刺客的素质,有高有低,高的如荆轲,为国家可以献出生命。这梁上的刺客,显然有图财害命的意图,然而,当他听了李勉的故事后,立即改变了想法,他后面的行动,证明了他是一个行侠仗义的好刺客。

人要有感恩之心,以德报德,才是正德。

(唐·李肇《唐国史补》卷中)

水果百官

李直方家,曾经将一些著名的水果,比作进士的名次。

排第一的是绿李,第二名是椤梨,第三名则是樱桃,甘子则为第四,葡萄第五。

有人推荐荔枝,说应该将荔枝排在首位。

有人又问了:栗排第几呢?有人这样答:从果实上考量,应该在第八第九的样子。

绿李是状元,椤梨是榜眼,樱桃则是探花。

状元、榜眼,数一数二,这是什么李?这是什么梨?它们一定是少见又少见,好吃又好吃,少而贵,老百姓吃不起,才会有这样的名次。

其实,在唐朝,比较流行的是樱桃。上至宫廷,下及民间,初夏时节尝樱桃,成为时尚。皇上赏赐、民间交往,常常用樱桃,那些新考上的进士们,举行宴会,樱桃也是主角。

卢廷让这样写诱人的樱桃:万颗珍珠轻触破,一团甘露软含消。有人统计,全唐诗中,樱桃出现了94次。

即便现在,这个樱桃,土的,洋的,各种嫁接过的,仍然是人们喜爱的水果,看看那样子,鲜红欲滴,犹如绰约少女,人见人爱。

2004年夏日,我们从稻城往康定途中,路两边全是樱桃,十块钱四斤,一车人吃得爽足。

这几年又来了美国樱桃,应该是比较贵的水果了。还别说,确实好吃。绝对应该排名第一。

补插一句:宋朝赵令畤的笔记《侯鲭录》卷一中,又将这个水果百官,直接抄了一遍。

其实,不仅是水果,世间许多动植物,都可以排名的,只不过,都出自人类之眼光。

(唐·李肇《唐国史补》卷下)

宋之问杀外甥

刘希夷的诗,有两句很有名: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舅舅宋之问,爱死刘外甥这两句诗了,他得知还没有公开发表,于是恳求外甥,将这两句诗的版权送给他。刘希夷不肯,再求,还是不肯,宋舅舅一怒之下,叫仆人用土沙袋,压死了二十九岁的外甥。

没有更多的细节,但《唐才子传》及许多地方都有这样的记载。

刘希夷死于非命,但是不是被他舅舅害死的,这没有定论。

假设是真的。

文人最大的满足,是写出千古名句,但江郞才尽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于是代笔之类就层出不穷,有的人有才,但没有名,那么,他就可以用才来换他的生活必需品,或者金钱、官位等等。那些有名但才失的文人,为了保持这个名,会不择手段,连乾隆皇帝也需要这样的虚名,他的好多诗就是沈德潜、纪晓岚等人代笔的。

这样的情结一直保持到现在。高官水平也高,经常要发表高论,那些经常见诸媒体的,有的署名已经非常人性化了,两人,三人,甚至四人,但是,真正的作者往往排在最后,那最后的作者有什么办法呢?领导叫你写,已经看得起你了,你以为你是谁啊!

所以,宋之问完全有可能杀刘希夷,为了好句子着魔,什么也顾不了。

当然,也有很大可能是假的,宋之问的文名也不小啊,虽然武则天知道他的才,但是,老宋牙齿有毛病,口臭,武则天怕熏,一辈子都没重用他。唉,他怎么不学学宁王呢,宁王每次和宾客谈话讨论时,都是先含嚼沉麝才开口,一开口,香气喷于席上。

虽如此,多两句少两句有什么呢?能用利益换来就算了,何必要人性命呢?更何况,青史要留名,留好名,也会留恶名的。

为了两句绕来绕去的顺口溜,还杀人,不值得。

不过,宋之问的人品的确有点问题。《唐才子传》里,说他因谄媚张易之,被贬泷州。后来逃回,躲到张仲之家里,听说张要谋杀武三思,就去告发,升官鸿胪簿。后来又献媚太平公主。因管理科举而贿赂,名声不好,降职越州长史,后来流放钦州,被赐死。

(唐·韦绚《刘宾客嘉话录》)

张延赏判案

宰相张延赏,要去兼职度支使,他得知那里有一个大案子,有冤情,每次谈到这个案子的时候,他都非常痛心。

等到张宰相接手这个案子时,他将有关官员叫来,很严厉地说:这个案子,已经拖很久了,限你十天内必须了结!

第二天,张宰相发现,他办公桌上有张小条子,上面写着:给钱三万贯,希望不要过问此案。张一见,大怒,更加督促审案官员,抓紧办案。第三天,张宰相发现,他办公桌上又有张小条子,上面写着:给钱五万贯,再不要过问此案。张更加愤怒,要求审案官员,两天内审理完毕。第四天,张宰相发现,他办公桌上还有张小条子,上面写着:钱十万贯。张宰相叹了口气:都十万贯钱了,这个钱真能通神了。没有什么案子不可以逆转的,如果不收钱,我担心祸害就要来了,不得不中止这件案子。

这是典型的有钱能使鬼推磨。

鬼推磨的前提是,要让人变成鬼。基本招数就是利诱。当利小的时候,人还不能变成鬼,因为他要计算一下成本,成本太大了,不合算,不值得。但是,利益大的时候,大到足够让所有的人都动心的时候,他也算成本,这时,他往往忽略了总成本,将侥幸当做重要因子,于是,很多人就成了鬼。

变成了鬼,总要推磨的,钱的目的就是让鬼推磨。

我相信,那些被捉的成了鬼的各类官员,特别是那些数千万上亿的甚至更多的,基本符合这个规律。

张宰相只是古今官员中的一例,小小的一例。

(唐·张固《幽闲鼓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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