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朱宏梅
1
落了一夜的雨,水汪到了慢车道上,新平只好在没水的地方猛踩几脚,然后张开双腿,让自行车趟过水塘,其时,一辆公交车靠站,溅了她一身。新平骂了一句粗话。
新平的家离她的单位,下塘房管所有三十分钟自行车程。其中要路过一所中学和一所小学。中学在公园路的中段。公园路是条狭窄的柏油马路,两侧的人行道上,每隔两米就有一株法国梧桐,主干粗大,枝丫相接,茂密的叶子把晃眼的太阳涂抹成清凉的绿色。学校东侧是“大公园”,黑色的雕花铁栅栏一直延伸到路的尽头。“大公园”对面是几条小巷,幽深而古老,就像公园里的千年古树伸出的根须。公园路闹到极致又静到极致。静的时候,你甚至能听到落叶触地的声音,闹的时候,十个戏园子散场也抵不过。原因就在于有这么一个中学,一个有着近万名学生的百年名校。新平经过的时候恰巧是这条路最热闹的时候,学生从四面八方赶来,密集的自行车箭矢般在她面前刷刷地飞过,搞得她头晕,只好下来推行。
最后三百米更是新平的死敌,迟到的元凶——小学门口,慢车道上挤满了送学的私家车,过路自行车被逼上了人行道,一方拼命揿喇叭,另一方毫不示弱地按铃,步行的一边骂娘一边在缝隙里挤来挤去,你推我搡,你叫我骂,乱作一团。后来,新平摸出了门道,转弯时,划了个大弧,自行车直接上了快车道。她同情地瞟了一眼呆若木鸡的小警察,笑了笑。
太阳出来了。昨夜的雨,仿佛往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浇了一瓢水,更别说满屋子的人了。这些人仿佛抗日村民,鬼子刚进村,他们从任何地方冒出来。而新平就是鬼子。
渴死我了……哎哎,有戏看了!新平朝窗外望了望,回头对老宋头眨眨眼。
你倒是精神好。老宋头白了新平一眼,又斜向一边坐着的陆家老太。老人坐在那里半天了,问她什么意思,也不作答。
老宋头是所长,快退休了。快退休的老宋头一点精神也没有。他摊手摊脚坐在一只旧藤椅里,摆出一副随便你们“扒猢狲”(吴语:折腾),跟我不搭界的神情。老宋头的官当得有气无力,人家叫他当官的,他说,我算啥,连芝麻也不是,我是灰尘。后来大家就叫他灰尘官,新平觉得太直白太正式了,就说在老宋后面加个头吧。领导不就是个头么。这么着,老宋头就成了方圆百里的知名人士了。大家都这么叫,老少咸宜。
前些年他可不是这副样子。有一次,为旧城改造的事,新平跟他吵起来。新平说,难道滚滚历史车轮一定要从历史古迹、名人故居上碾过去吗?老宋头眼睛弹,喉咙响:古人妨碍了今人的生活,古代的房子影响了今天的交通!新平无言以对。老孔说,夏虫不可以语冰。
如今,夏虫活到了冬天。活得奄奄一息。
拆迁简直就是拆头!新平的头,老宋头的头。人们在新平这儿查了底账就奔到老宋头那儿去了。
拆迁动员会以来,日日吵得箩箩翻,把所有的人都打发走了,新平也累个半死,别说看风景的兴致,就算皇帝来了也站不起来。可是走过来的是吕路啊!
苏州人历来重视邻里关系。以至于“敬乡邻,迎亲眷”讹成了“金乡邻,银亲眷”。平日里,烧好菜端一碗,亲眷送来水果,分一些,下雨了,帮着收衣服,头痛脑热卧床不起,总有一家主动帮忙。世间万物都是相生相克,有金子就有试金石。老街改造,拆了多少好乡邻啊!弄得像七世冤家。
想想吧,一个貌似清高的人将要陷入铜臭的泥淖,会是怎样的风景!新平觉得自己有点幸灾乐祸有点阴险有点不道德,但是谁没好奇心呢?
吕路是痨病鬼秀芬的独生女儿,据说在北京谋生,也就是人们说的北漂,听说拆迁,飘回来了。新平见过,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可今天的吕路哪有什么仙气?居然叼一根香烟!
陆老太看见吕路,马上站起来,来啦。仿佛两人相约逛街下馆子。
新平大感意外。老宋头诡异地笑笑,你没想到吧?
吕陆两家共用客堂,权属关系到作价和分房面积,究竟属于哪一家?负责收房租的房管员小乔捣糨糊,说一家一半。烟纸店老板娘金花抱打不平,悄悄对吕路说,不对的,租金一直你家付,怎么能一家一半呢?客堂每平方补贴600元,30平方18000元,你娘身体不好,也好补贴补贴。为什么要让呢?吕路说,我怎么开得了口?我不在,生病时都是陆家阿姨照顾的。蔡金花说,友情也要讲原则的,政策怎么办就怎么办。吕路说等我娘醒了再说。老人跌了一跤,昏迷了几天,医生说,脑出血,血小板太低,不能手术,即便醒了,功能肯定出问题的。吕路明白,功能出问题就是瘫呗,四肢、半边或说话含糊不清什么的。往后的钱啊,就是东流水,流水向大海。这点钱顶什么用!但她还是来房管所了。老宋头看了底册说,按规定,客堂应该属于你家,但我们要向陆家通报情况。吕路说,好,你们出面比较好。今天是来签协议的。两家签好协议,交给新平归档。见吕路没有走的意思,陆老太说,小路你忙,我先走了。
新平喝着茶,整理桌上乱七八糟的档案,耳朵却尖了起来。吕路说,老宋头,你有靠得住的中介吗?我多一套房子,就是大公园对面的,你知道。我想卖了,把我娘接到北京去,也好照顾。
老宋头不吭气,什么叫靠得住?回头吃了亏回来找我?
差不多算了。但不能太黑。吕路说着,把烟头从窗口扔了出去,我买的时候每平才1500元,这样……算2000元一平吧。扣去中介费,我也赚不了几个钱。
再破的房子2000元一平也不止啊。重要的是,就在大公园对面,新平不知垂涎了多久!
不知不觉,新平站了起来,我认识一家,现在就陪你去?急事急办么,老宋头你说是不是?
去吧去吧,老宋头挥挥手。真是吃饱了,没事弄只虱子头上挠挠!
新平挎着吕路的胳臂,走出大门就站了下来,你确定要卖?
是啊。吕路看了新平一眼,怎么啦?
我要啊!
你要?是啊,我早想买房子了。原想找个不想回迁的,套一下优惠价。可是,合同都签完了,也没一家不愿回迁——你家也签了,以后要回来?
吕路说,那当然,家乡怎么可以不回来呢?我只是多一套,我娘要治病,才想卖了。
新平有些黯然,她娘病了可以卖房,我娘病了,只好听天由命。
我要你的房子!新平加重了语气,一分钱也不少你的,2000元一平,中介就免了,你合算的。
吕路研究着新平的神情,真的?
新平说,真的。这样吧,你给我留三天!
一言为定。吕路又叼上了一根烟。
一言为定!
2
3天?新平自己也吃惊,我怎么说3天呢?三个月不行,30天也好啊。这么大的事,3天?真是脑子进水了。吕路刚才微微一笑,她肯定在想,开玩笑!虚晃一枪么。可新平的心思一点也不虚晃,她要的是那块地。翻一幢小楼!这是个伟大的计划。
伟大的计划有千头万绪。新平抓起包就往外跑,边跑边喊,老宋头,我休假3天。
哎,不行,不行……老宋头掐掉了自己的话,人家早没影了。
新平是去找小穆的。
小穆是心理门诊护士。别小看她是个护士,比医生牛多了,牛就牛在把形而上的心理学落实在形而下的生活里,且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举个例子吧,明明自己要硬币,却装作体贴的样子对老人说,你换给我吧,放在口袋里多重啊。她那个淘宝店,广告也牛:“无一人退货”,一看成交量,才2件。新平为此取笑她。小穆嘿嘿地笑,不就是个玩么。
两人是“闺蜜”,话可以随便说,饭可以随便吃,甚至钱可以互通有无。只要新平有难事,小穆就把天给撑起来了。新平真正的丈夫叫冯山,东山草帽村人,当兵回来成了公交司机,每天跑8圈。新平说,跟骡子拉磨似的,人都转傻了。收入不高,加班挺多,有一次,连班23天,新平说你想死在路上啊?日子可不能这么过!冯山说,不这么过怎么过?新平一记白眼翻过去,没出息的东西!新平哀怨地对小穆说,这辈子我是过不上好日子了。小穆哼了一声,要我帮忙直说啊。等着!
果然,等来了好消息。
冯山去银行上班了,职务还是开车,乘客只有一位:徐行长。他们单位一个正行长,7个副行长,一人一辆车,一名司机。
新平叮嘱他:管住嘴,迈开腿——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别说,腿勤点,什么拎米上楼超市买菜,要主动。你砸工作我砸你饭碗,别想在家里吃一口热饭!冯山憨憨地笑。
冯山的工作是这么来的。小穆说她的朋友在金融管理处,什么银行、信用社,证券,保险……都归他们管,恐怕,全城的人都要拍他们的马屁呢。你存款吧,你贷款吧?找个工作不是小case?
新平问,你哪来这么显赫的朋友?
小穆朝诊室门口的椅子努努嘴。
什么意思?
笨!资源啊。你看它们有什么特点?
什么特点?
坏了几个吧?歪了几个吧,看看这只,螺丝都掉了。
你到底什么意思嘛?新平说你真讨厌!
到这里来的人,大都在崩溃边缘,而我们呢,就是救命菩萨,你只要瞄准几个有用的,尽情慈悲,他们准得烧香!
这么说,那个金管也是你的病人?
话刚出口,新平笑了。什么时候成了护士的病人?还要医生做什么?这马屁啊,真是拍得高明,拍得不知不觉。
小穆说,废话!当然是啦。
小穆炒股——不炒白不炒,“金管”的信息就是金矿。大块的金子当然进了“金管”的腰包——心情好的时候,他会丢一条两条给小穆,然后小穆丢给新平,嘱咐她跟进,可是新平胆小,刚上去一点就抛出了,几年下来,也没赚着什么大钱。小穆骂她没出息。新平只是笑。后来,“金管”不管证券的事了,再后来也不管银行事了,小穆就和那人拜拜。用小穆的话来说,谁吃过期食品啊。就这样,此起彼伏的,小穆靠着“资源”攒了不少钱。
小穆有钱。她的做派是低调奢华,怎么说呢,上班低调,下班奢华。脱去工作服,全身都是资产阶级产品。而新平,几乎从储蓄罐里抠生活。别人都开车,最起码也是电瓶车,可她还是“老坦克”,一辆破自行车,衣服都是穿了很多年的。她说我怀旧。小穆就说,拉倒吧,我还不知道你!做梦都在数存折上的零!
从前新平可不是钻钱眼的人,直到母亲卧床不起。如果有钱,可以在医院包个单间,如果有钱,可以请护工……走廊尽头那间的护工新平就看上了。那个女人力气大极了,老太少说也有一百多斤,她总是能够轻轻地抱起来,翻过来,翻过去,一天擦两次澡,上午一次,下午一次。看上有什么用!钱呢?
……
来了?走!看见新平,小穆扭头就走。
喂喂,这里还有人呢。新平在后面叫。
诊室门口坐着一个女人。看不出年纪,清秀苍白,皮肤细腻,不像是日晒雨淋干粗活的,瘦削的圆脸像是糊上了一层薄薄的面粉,再画上五官。嘴唇干裂而苍白。她坐在蓝色的塑料椅子上,双手叠起,放在小肚子上。她可怜巴巴地望着新平,眼睛里有泪水,似掉未掉。新平不敢与她对视,赶紧追上小穆,你跑什么呀?小穆没说话,只管腾腾地往前走。
小穆其实不小,40多,早先人们叫她穆师,本想取巧,却弄恼了她,呸,我什么时候成牧师了?但是叫小穆不合适,叫老穆更不合适,女人不作兴喊老什么老什么的,偏又不带长,否则叫护士长是最合适的。打破尴尬的是新平,那天不知为什么事,新平脱口就是小穆,她立即神采奕奕。于是,不管是谁都叫她小穆了。
新平跟着小穆走进超市。小穆说,盒饭吃得我快吐了。
“你阿要了,你阿要了?”收银员举着一包榨菜,大声逼问排在小穆前面的老头,老头嗫嚅着说,“不要了”。小穆回头窃笑,你看,像不像妈妈训儿子?新平勉强笑了笑。心里的那双脚仿佛踩在棉花上,虚虚的。那件事,要是小穆觉得不行怎么办?
小穆咬了一口蛋糕,右颊马上鼓出一个包,包慢慢变小,直至平复,这时她说,你怎么不说话,电话里急得要死,现在又不说了——快说什么事。新平递过一罐打开的可乐,指指超市隔壁的小游园,我们坐到那里去。
新平说了一遍,紧张地盯着小穆,怎么样?
可以啊,捡漏了你!小穆不假思索地说,知道什么叫捡漏吗?新平说我当然知道,不就是低于市价么,这叫商机。别忘了,我是会计哎。不就结了,小穆翻了新平一眼,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新平激动地说,等房子造好了,给你留一间!
拉倒吧!小穆推开新平,说真的,这么大的事你老公同意吗?
不同意也得同意。新平哼了一声。
小穆笑道,你这个恶霸。
新平说,我算了算,还有缺口。
缺口?什么缺口?
新平白了小穆一眼,钱呗。
小穆说,我借给你。
新平摇摇头,山人自有妙计。过会我要去乡下,给你带枇杷。
吃枇杷喽,小穆兴奋地说,我也去,开车带你!
你不上班啦?
有枇杷吃还上个什么班!
3
下了一夜雨,冯山娘揪了一夜的心。好几次从床上爬起来,想去看山上的枇杷,可是她有点怕,滑一跤怎么办?再说,那么大的雨,连眼睛也睁不开啊!也怪自己不好,等两天等两天,结果等来了这场雨。
小儿子冯水天蒙蒙亮就来了,帮着母亲捡满地的枇杷。娘俩像工兵探雷,小心翼翼地挪着步子。还是青果的时候,冯山娘拣来落叶,一层层铺在枇杷树下,这样,落在地上的枇杷不会受伤——硬邦邦的青果自然没事,可熟透的果子掉下来就皮开肉绽了。
太阳出来了,大太阳!完了完了。冯山娘耳朵里尽是“劈劈啪啪”的声音。估计,一半果实崩坏在了树上。怎么说呢,一场昏天黑地的大雨,果子吸收了太多的水分,阳光再这么一晒——就像一个人,水喝多了,肚子胀得要命,却被人踩了一脚,还不爆了?冯山说有本电影,好像是黑帮杀人,怎么杀?灌水打肚子!带着特制的指环,几下没命了。想想都毛骨悚然。现在最缺的是人手,得抢摘啊,可冯水又偏偏被媳妇拉走了,说你不管孩子啦,孩子发烧呢!
枇杷是“四季果”,施肥匀果除草,一年四季忙,收获只是小满前后十来天。又累又热又伤心的冯山娘接到新平电话会是什么滋味!这不是添乱吗?但是,能怎么说呢?不准来!不准带客人来!怎么说得出口呢?退一步说,没这个媳妇,她也住不上这么好的房子。大儿子冯山是个没用的人,只会服从命令,部队服从惯了,回家就服从老婆。自己又何必做恶人?赶紧搭了梯子,摘了两篓上好的枇杷。
小穆进门就大惊小怪,新平你怎么生在这么好的地方啊,看看这葡萄架,这口井,这株梨树,这么大的院子,这么好的空气!
新平说,这是我婆家。
小穆说,反正一样。
怎么一样!新平脱口而出。
别瞎说!小穆扯了扯新平的衣角,你婆婆听见要不高兴了。
新平做了个鬼脸,冲着厨房方向叫了声“妈”。
冯山娘走出来,在围裙上擦着手,你们来啦,你叫小穆是吧,屋里坐吧。新平说,妈,这个月的水电和电话费我都已经结清了,这是给你的零花钱,说着,塞过来几张百元大钞。冯山娘推过去,新平又推回来,冯山娘就接下了。等她们走了,给小儿子送去,孩子病了,用得着呢。
新平勾着小穆的脖子,走,带你看看楼上。
这是一座两层楼房,楼上四间,一间冯山娘住,一间新平夫妇回来时住,里面放了一张小床,这是给上幼儿园的儿子留的。还有一间存放农具等杂七杂八的东西,另一间就是冯山娘的果品库。
新平说打算把房子卖了,把婆婆接过来住。这就是冯山无法反对的。带着你娘过好日子呢!小穆说,换作我是舍不得卖的,每周回来度度假。新平不以为然,那是你,你有钱啊,有钱人才度假。小穆说你就装吧。真不是装。新平正色道。
卖给我!小穆说。
卖给你?新平咧咧嘴,开玩笑,我能收你钱?
下去吧,我们吃枇杷!
听见吃枇杷,小穆眼睛放光,“咚咚咚”奔下去。
满满一脸盆的枇杷已经放在八仙桌上,带着水珠的绿叶,奶黄色的果子,新鲜得不能再新鲜了!小穆扑上去,嘴里还没下去,手里已经剥好一个了。慢点,没人跟你抢!新平笑道,看看你的吃相!
好吃,太好吃了!阿姨,你怎么能种出这么好的枇杷来呢?
当然好吃啦,你赶上了最好的季节最好的枇杷。新平抢着说。
冯山娘淡淡地说,除了品种,光照,地也得肥,我把蔬菜残渣收集起来做堆肥的。
小穆笑道,阿姨你真行,新名词都知道啊,堆肥!我还不知道啥叫堆肥呢。
新平说,那是,我妈能干呢!
冯山娘看了新平一眼,今天怎么啦?什么时候这么亲热过?
这会儿,新平有点难开口了,她不能说妈,我想卖了这房子……,老太太吃不消的,还是让她儿子慢慢吹风吧,这跟刷墙似的,多刷几遍心意就变过来了。
一眨眼工夫,小穆消灭了整盆枇杷,桌上一片狼藉。冯山娘说我来,你去洗手吧,院子里有自来水。小穆张着两臂,站得远远地看冯山娘收拾,阿姨,我一直搞不懂,有句话怎么说的,西山枇杷,东山杨梅?还是西山杨梅,东山枇杷?冯山娘说,东山“白玉”,西山“青种”,青种没白玉好吃,上市也晚。小穆说,月头上,我吃过浙江和福建的枇杷,个头大,颜色深,但吃口木渣渣的,不鲜洁。
你真啰唆,新平拉拉小穆的衣袖说,还不快去洗手!
自来水“哗哗”地响,新平凑近小穆的耳朵说,你还说好吃好吃,老太太愈加舍不得搬到城里去住了。小穆说,是好吃么。你不要卖了,贷款不就是利息么,钱我借给你,免息!新平说,有债我睡不着。
去死!小穆洒了新平一脸水,哎,我倒有个主意,可以联系报社组织尝鲜活动,给他们提成嘛。你守着金山呢!
我要的是整数哎!小打小闹没兴趣。
鼠目寸光了不是,抬房价呀!你想,该玩的花招,开发商都玩尽了。东山枇杷他们能玩么?玩不起来的。这房子是小产权房吧,不过十来万,十来万出手太可惜了,要卖也得卖大钱!
300万,你要吗?新平瞟着小穆。
滚!小穆搡了一把新平。
4
新平依计而行,毫无征兆地把一群陌生人领到了冯山娘跟前。
妈,大家想买您的枇杷。见冯山娘惊讶的样子,新平举起双手做投降状,钱咱不要,资助困难学生。义卖!
看着人们热切的眼睛,冯山娘不好意思发作,挨近媳妇,悄悄埋怨:你应该问问我的。
妈,咱们反正吃不了啊,这有什么不好?这么好的地方这么好的枇杷是该宣传宣传了。新平想,打招呼?打了招呼还能来吗?
宣传宣传?用得着吗?冯山娘举着小指抠牙缝——冯水送信说孩子的烧退了,顺手带来两条小白鱼,冯山娘蒸蒸吃了。老大冯山影子都看不见,倒是冯水,隔三差五就来帮她,心想新平啊,你以为枇杷是好种的?爬高落下你以为我二三十岁啊?我和冯水累死累活,你倒来做好人?
冯山娘往地上啐了一口,断命鱼,刺真多!——什么吃不了啊!这么大的风雨,果子掉得七零八落的,再说,我得给全村人送啊!
枇杷喜光喜阳,向阳的山坡村里只他们一家。暗地里多少人嫉恨呢。她家的枇杷可是睦邻的好东西,这么多年,大家看见她客客气气的。
新平固执地站在冯山娘面前,不满地说,他们年年白吃,规矩也该改改了。冯山娘淡淡地说,明年再说吧。伤感情的事要慢慢来的,就像你们减肥,猛了要出事。新平急了,右手横扫出去——,那,这些人怎么办?冯山娘也把手一挥,让他们先回去。
冯山娘边说边往屋里去,搬了条长凳出来。
她可不能让他们偷偷摸摸上山。采摘自由行?想得出来!枇杷树枝很脆,摘的时候要捏住柄,最好从倒数第三小结折断,不要碰到表皮,这样不会伤到枇杷表面的茸毛,也更利于保存。他们懂吗?
北边,也就是大门对面的山脚砌着类似河堤的石块,高两米,一来可以挡住泥土流失,二来可以拦住路人。
冯山娘抄着长凳往山后去。
新平追了上来,妈,我拿点给他们吃好不好?就吃点,不带不买。冯山娘重重“嗯”了一声。算是答应。
对不起啊妈,今天是我不对。新平话是软的,表情是硬的。一向好说话的婆婆今天怎么这种样子?冯水脱不了嫌疑!
新平飞奔上楼,一手两筐,拎了4筐枇杷下来,对叽叽喳喳的人群喊道:对不住,对不住大家了啊,今天不方便上山……我请大家吃,我请大家吃。
5
老宋头做梦也没想到新平会得抑郁症,想不到问题出在吕路的房子上,更想不到新平的假条唾手可得。老宋头翻了好几次白眼,你抑郁症?你怎么会抑郁症?精神好,脸色也没那么差……,新平说我看得早啊,像崔永元似的你才满意?这是什么话!老宋头叉着腰说,还真不把村长当干部,不把豆包当干粮了?新平赶紧捋着老宋头的心口说,您当然是干粮啊,好干粮。
老宋头甩开新平的手。怎么说呢,人家是病假!新中国成立以来没有说不许休病假的。所里就这么几个人,一只螺蛳一只壳,新平是会计兼档案管理,她走了怎么办?别的不说,查底账的事就落在他头上了,总不能让小乔兼吧,她准说,我是外勤!
新平见老宋头脸色骤变,此时不溜更待何时?忙说哎不行不行,我得吃药去了。
当真有药?
当然有药,不吃药怎么行!
新平拔脚就走。走了几步,停下了,紧接着,一件东西飞向老宋头。
老宋头吓了一大跳,连忙跳开一步,你是抑郁还是狂躁啊?!东西轻飘飘掉在了地上。老宋头捡了起来——原来是只药盒子。
“米氮平”。米氮平是什么东西?嗯,带回去研究研究。他学着《红灯记》里鸠山的腔调。
女儿转着盒子说,老爸,这是抗抑郁的,起码三周有效——也就是说,她起码休三周。你啊,加班吧!老宋头的脚重重地搁到了电视柜上,我加什么班?她风吹过,我吹过风,大家过场。女儿说,也是,你们又没有指标的,再说,你革命工作也快到头了。
新平一点也不抑郁。她说柔弱的人才会抑郁。小穆不以为然,大凡抑郁的人都是通灵的,站在灵魂高处的人。
什么是站在灵魂高处的人?新平问。
诗人啊,作家啊。
画家不也站在灵魂高处吗?长寿得很!你的理论不对的!
怎么不对!我是半个专家。
新平嬉笑着说,半瓶子醋。
小穆咬牙切齿举起拳头,新平一把摁住,等等!来灵感了。
小穆似乎被她吓着了,拳头停在空中。
新平说,上次枇杷不是没卖成吗?我有个好主意,趁枇杷还没落市,邀请画家小住,包吃包住,只需留下一幅画。当然不是阿猫阿狗,要请就请名家,一张画就能换上万银子。
小穆说做梦吧你。
新平脑袋晃了晃,哎,你看我梦想成真!
第二天,新平就在晚报登了一则广告。守株待兔。
兔子果然来了。是只外地兔子。
接到电话时,新平正在监工,房子已近一半了,顺利的话,今年就可以入住。她早就厌烦了搬家,这些年一直租房呢。
画家转眼就到。这回可不能先斩后奏了。冯山不是问题,他是坐在马车后面的,驾车的可是新平。她爱往哪条路上赶就往哪条路上赶。难办的是冯山娘,她要是往车前一躺,哪儿也去不了。她一个人住得好好的,忽然来了个陌生人,还管“农家菜”,换做新平自己也是不愿意的。不亲不眷的算什么!
冯山娘的工作不好做啊,简直艰苦卓绝。话说回来,艰苦卓绝的动力自然是美好愿景。新平猜想,冯山娘的美好愿景是租金(当然是新平自己出),新平知道婆婆暗地里贴小叔子,贴就贴吧。她算过了,每天五十,二十天才一千,一张画是它的十倍!
6
冯山娘没把画家的事放在心上,她忙着呢,好的装篓子,坏的做肥料,受伤的果子铺了一地,再不处理只能报废了。至多两天。这两天她该怎么办?她想做果酱,可是谁见过枇杷做的果酱呢?只有草莓酱苹果酱李子酱蓝莓酱梅子酱,就没听说过枇杷酱。
妈——妈——
冯山娘没答应,默默下楼。
妈,这是沙老师。
大娘好!
大娘?北方人吧。这人姓沙,长得还真有点像沙和尚,大光头,腰圆膀肥的。什么画家,和跑江湖的没什么两样。谁没家没口啊,一个人浪荡!冯山娘忍住心里的鄙夷,客气地点点头,你好。
新平说,我领您看看房间。
一共就两个卧室,该不会——,冯山娘抬起头,眼巴巴看着两人走进新平的房间。这床,这床你们还怎么睡!真是乱来!
新平丢下画家走了。冯山娘有些手足无措,不知道自己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说什么。
沙——老师,你随意,我做事啊。
大娘,别叫我老师,沙一舟。叫我沙一舟。我到山上转转,沙一舟指指大门口。
冯山娘说,去吧。心想,想吃枇杷是吧,你也采不着!低矮处我都采掉了。
中午的菜很简单,一盘炒蚕豆,一盘剁椒鸡蛋,咸菜豆瓣汤,米饭。
不就多双筷子吗?该怎么吃,还怎么吃。
沙一舟连连说,好吃好吃,大灶烧的饭真是香!色彩也好,蚕豆碧青,鸡蛋嫩黄,尤其这剁椒,鲜红鲜红的,漂亮!
冯山娘笑笑。
画家说,只是,我没吃到枇杷啊——你用枇杷做菜吗?
枇杷做菜?枇杷怎么做菜?我听都没听说过。
沙一舟说,水果都可以入菜的。
冯山娘说,你还没吃过我这里的枇杷,等着!
眨眼工夫,冯山娘端来一盘。
沙一舟龇牙咧嘴,不对呀大娘,你这个枇杷又酸又硬,我可是慕名而来啊。东山“白沙”枇杷在唐朝就出名了。
冯山娘暗自好笑,她给他的,是在那棵树上采来的。
枇杷树9月孕蕾,10月花开,清明前后就得疏果了。一丛球花结10来个果子,可不能全留,根据长势,要疏成三四个或二三个小果子,这样,果子养分充足,自然甜度高。疏果的时候,不知怎么,漏了这棵树。这棵树上啊,满满的都是果实。因为养分不均,有的偏酸,有的偏甜。
冯山娘拣了拣,挑出一颗,你尝尝这个。
沙一舟接受教训,小心翼翼咬了一小口。
哎,这颗甜,水分也足。怎么回事啊,也对,有酸有甜,层次丰富,大娘啊,你懂艺术!
冯山娘蹦不住了,笑道,艺术个屁。
话音刚落,噗——,画家放了个屁,他自嘲道,一个豆子十个屁,十个豆子一出戏。
冯山娘哈哈大笑。这人有意思。她原想刁难一下,他若负气而去最好!岂不知是个滑稽的人。十成郁闷倒是去了三成。
可七成还沉甸甸地压着她呢。怎么办,她一刻都不能歇着,但她只能歇着,再采已经没意义了,得赶紧挨家挨户送果子去,鲜果鲜果,隔了夜就不鲜了,村里人嘴巴可刁了,不新鲜的果子是不吃的,累及脸色也“不新鲜”。于是,冯山娘说,你慢慢吃,我出去了。
冯山娘来回了很多次,满手出去,空手回来。
晚饭更简单了,一斤小青菜炒炒,葱花鸡蛋汤。画家说,真好,我也该减减肥了,再这么下去,写生都写不动。
冯山娘说,什么写生写熟的我不懂。我忙去了。也真是掉了魂,做饭时,一只鸡蛋打入了垃圾桶。白白浪费。
沙一舟跟着冯山娘到楼上仓库,冯山娘指着挑出来的坏果子说,明天我把它们运到山上去,做肥料。
沙一舟指着靠墙的一大片说,这些呢?
你会做果酱吗?冯山娘试探着问。
沙一舟说,交给我吧。
交给你?冯山娘瞪大眼睛,你吃了它们?
做果酱啊,你有密封罐吗?大量的。
没有。我哪会有?
以前这种果子怎么处理?
不处理,抓紧吃掉。今年伤果太多,吃不了,扔了又舍不得。
沙一舟拨了个电话。
一小时后,一辆小车开了进来,一个中年男人从车里搬了一只大纸箱下来,还有几包白糖和一瓶二锅头。
沙一舟打开纸箱,六十只密封罐码得整整齐齐。
冯山娘目瞪口呆。
走,我们连夜做!
冯山娘负责处理枇杷。去皮,洗净,甩干水。
沙一舟将它们放进锅里,点火加热,用一根擀面杖,边捣边熬。
糖!画家手一伸,仿佛手术台上的主刀医生。
冯山娘麻利递上糖罐。
你倒!
冯山娘边倒边问,够了吗?够了吗?
多点,再多点。
果肉成了糊状,量也减少了三分之一。沙一舟说,好了!啪一关火,直接往瓶子里装。
冯山娘食指抹了点滴在桌上的果酱放进嘴里,点了点头,不错,要盖盖吗?
不要,等一等。
沙一舟往罐子里倒了一点点二锅头,打火机一按——嗵,着了,几乎同时,盖子啪地合上去,一拧。
大功告成!沙一舟抓过一块毛巾,胡乱擦着满脸的汗。
冯山娘看不懂了,啥意思啊?
消毒啊,你看,盖得特别严,特别紧,都缩进去了。
加这么多糖干啥?太甜了吧?
糖是保鲜剂,少了保质期就短。这些罐头,保质期可以一年半。
一年半?冯山娘说你不是吹牛吧。
画家哈哈大笑,没错,不加任何防腐剂,可以一年半。
冯山娘觉得自己在做梦,你怎么会的?这也太奇怪了。
没什么奇怪呀,在国外,家家都做果酱,我们去的时候,一下子给了我们十几瓶呢。他们还在里面加Vc,知道Vc吧?冯山娘说当然,我又不是白痴,画家哈哈一笑,记住啊,要买干净的瓶子,没用过的瓶子,没用过的瓶子密封性好,不容易坏。
冯山娘叹了口气,做瓶果酱还有这么多学问呢,这么多年,吃不了,就留在树上给鸟儿——当然,挂果的时候是一定要用兜住的,网眼很密,一只鸟也飞不进来。
哟,天快亮了,我们做了——一、二、三……五十八罐!哈哈,好兆头,我要发!画家又大笑。
冯山娘总觉得他的笑有点虚张声势有点官场有点莫名其妙,用得着这么笑吗?一天到晚的,也不怕累死!
她觉得没什么可高兴的,至多就是没浪费——这么多的人工和心血,换来这些东西,真不知是悲是喜。睡觉!
两人几乎同时起来,画家说我写生去了。附近就是太湖,有得他转的。不知怎么,冯山娘有点喜欢他了。当初新平说有个男人要住这里的时候,冯山娘多少有点不满,天晓得是不是流氓,这话又不能说,老太婆还担心这个,还不让人笑死!现在看来,人家根本没往那儿想!倒是自己想多了,女人呐,不管多大年纪总是想多了。
画家出门前问冯山娘,我可以采枇杷吃吗?鲜果我还没吃够呢。冯山娘说,你选黄色或黄中带红的,短柄小些但吃口好。
好,画家说,我明天就走了,有个画展。
这回他没笑。
冯山娘想说谢谢你之类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7
冯山娘的果酱出名了。
事情是这样的,新平接到沙一舟电话,说要回去了。新平想,肯定是我婆婆得罪他了,着急慌忙赶过来,才知道不是那么回事。他们很和谐!还一起做了果酱!
新平说,妈,上回我可是得罪人了,让他们白跑了一趟。卖一次果酱他们吧,就一次,否则我心里过不去,好像我是骗子似的。
冯山娘说,你看着办吧。
新平抿嘴一笑。这个画家还真有两下子,居然把老太婆哄高兴了。画家的画留在了床上,更是有两下子,万元不行,几千块还是可以的,她早打听了。
五十八罐果酱十分钟内抢光。冯山娘和草帽村上了晚报二版。标题是:东山枇杷果酱引爆食客。一瓶五十,已然天价,冲着义卖,大家掏钱很爽气。报社给新平打了收条,顺便送了一面锦旗。当然,锦旗是拍了照上报纸的。照片上,新平笑得灿烂,而婆婆一脸不高兴。小穆看了撇嘴,乡下女人就是小气!新平说你说谁呢?小穆羞了羞新平的脸,你看看,还是小气嘛。
小穆说你要乘胜追击要品牌化得让草帽村的草帽成为摇钱树。枇杷只是一季,但楼上三间可以包出去啊,长包房!价格自然比城里高。农家菜,还有免费的风景!
新平连连摇手,谁烧饭,谁伺候他们?
小穆说,可以把你小叔子冯水拉进来啊,帮他脱贫了呢。
新平苦笑,想什么呢,我弄这些是为了卖房子,枇杷也好,果酱也好,都是造势,这不是你的主意吗?我可是按既定方针办。再不出手房子成烂尾楼了,资金断片了知道吗断片!新平说我先挂出去,老办法,守株待兔。
“山也还是那座山,梁也还是那道梁”,兔子还是那只兔子。画家沙一舟不知从哪儿得到消息(后来证实是晚报记者透露的),打电话给新平说要乡下的房子,说他的朋友,也是一名画家买了山后的“控保”。新平知道那所房子,高高的女儿墙,清水砖,很大,平时没人住。沙一舟说,愿意按商品房买,他不管土地证不土地证,只要过户就行。新平说,没问题,你来签约。商品房,哈哈,10来万元的小公房翻了个筋斗云。70万元!70万元,这就是行情。
事已至此,新平不得不向冯山娘摊牌。
冯山娘终于知道新平打什么算盘了——怪不得献殷勤,怪不得零花钱出手就是好几百。原来要卖房子啊!
冯山娘是极爱这个山坡的。老伴去了,儿子们都成家了,她与它相依为命。小满时节,坐在大门口,北坡送她一片清凉一片绿色,转到南坡,满眼金黄,尤其太阳好的时候。冯山娘的心,亮堂堂的——只是,当落日渐渐西沉,她的心也随之暗下来了。就像这个小山坡,一面朝阳,一面背阴。冯山娘心里的阴就是小儿子冯水,冯水的日子可不好过,还住着土坯房,还是农民。
冯山娘提出把房子成本价让给小叔子冯水,新平听着就生气,成本价?那年花了两万元,我两万元卖给冯水?70万元不卖,卖两万元?老太婆你吃错药了!
不卖了不卖了,这房子留着我养老!新平拂袖而去。
新平没跟冯山商量,甚至没跟小穆商量,就把公园路的房子出手了,成本价。就当没这回事!
时间就是金钱,几年后,新平转卖出去的那幢楼已经价值100多万元。婆婆、丈夫,还有没房住的兄弟冯水都对新平一肚子怨气。新平能说什么呢?还不是哑巴吃黄连?
小穆也开始烦她。每回来,她总要念她的后悔经。这种事,仿佛酱牛肉上的粗筋,最初,怎么嚼怎么美味,怎么嚼怎么Q,后来呢,味蕾退化了,牙缝越来越粗。
新平很怀念以前的日子,那日子,虽然说不上十分好,那也是七分八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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