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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道里的爱

时间:2024-05-04

王霞

家,是羁旅时扯不断的根,而家的味道,就是这条根上萦绕的香味——带着母爱的芬芳、亲情的温暖,深埋于心。当我们背负着沉重的行囊,匆匆行走在灯红酒绿的异地他乡时,突然嗅到一丝家的味道,心儿,便也跟着柔软了起来。

在我们的生命里,不知有多少种食物,烙印了我们独特的记忆,凝结成一粒粒人生的菩提。

酸枣,慈母拳拳爱意深

去年清明,回乡为父母扫墓,去了狼牙山。下山时,看到有小贩在卖山货。我的目光被一箱小山果吸引,指甲盖大小,滚圆的,闪着幽幽的褐红色光泽。

那是极普通的酸枣,却是我眼中的珍宝。

捧着一大盒坐在故乡的土地上,一颗颗慢慢地品味:酸中透着甜意,甜中带着清香。滋味厚重得仿佛身边不时响起的乡音。可是,心里却是空落落的,我想念它初熟时的坚韧的清脆,酸涩的甜美,那是浓郁的母爱……

父亲去世后,我们母子相依,过着清贫拮据的生活,所有的衣食俱以俭省为目的。尤是如此,尚捉襟见肘。为了生活,母亲在砖厂做窑工。每天早早地上班,用手绢包着两个馒头和几片咸菜,那是她的午饭。我放学比较早,那时候,年幼的我已经学会了打玉米面糊糊,还会蒸窝窝头或者馒头。菜是做不好的,但我会择好洗净,等着母亲回来一炒就好。

做好了这一切,我就到生活区的路口等着母亲。下班的人群络绎不绝地从我身边经过。相熟的邻居都会和我打招呼:等妈妈呢?后面呢,一会儿就回来了。勤快的母亲总是把收工的事情主动做好才回。常常是行人稀落的时候,我才看到熟悉的身影。我会奔过去,接过母亲手里的什物,和母亲携手回家。

母亲上班途经一座山坡,山上遍生着野枣棵子。9月下旬时,母亲回来的就更晚一些。那时,母亲远远地就会扬起手,她捧着的手绢包里,是如同玛瑙般刚熟的酸枣。我从没有表现过惊喜,并常常表示不爱吃,而母亲却日日如此。

我也曾在这个季节,奔波在这条路上。那是前一年,父亲病重住院,母亲在医院守护,我要送饭。那些长满托刺的酸枣棵子曾无数次刮伤我。如今,母亲手臂上每天都带着刮痕,有时衣服上摘不尽的枣刺,会在坐下或换衣时让她惊呼。我痛恨这些伤害母亲的荆棘,连带着讨厌那些可口的枣子。

可枣子还是被我吃了,真的很好吃。每次我都往母亲的嘴里塞,可母亲总是一副怕酸的表情,略尝一两颗就罢了。

吃过的枣核是要留着的,洗净晒干后,母亲会用铁锅把枣仁炒熟,用铁臼砸碎,包装好寄给在外地工作的大姐。母亲告诉我,这酸枣仁很是奇妙,它是一味中药,生者用可以醒脑提神。炙炼过后,就能安神,是治疗失眠的良药。而大姐姐因早早离家工作,睡眠质量一直不好。母亲寄给她,让她泡水喝。

多年以后,母亲病卧在床,我衣不解带服侍。母亲好了后,我却落下来失眠的毛病。母亲就整天唠叨:要是有酸枣仁多好。其实,药房里是有的,可我嫌麻烦。忽一日,收到姐姐的包裹,是酸枣面。原来母亲看我忙得顾不上,就电话给北京的姐姐,特意嘱咐她要炙炼好的这种,因为这种酸酸甜甜的,可以直接食用,还可以泡水,我一定喜欢吃。

喜欢吃的我,忙起来也没能按母亲的要求,定时服用。母亲无奈,竟然用枣面蒸了花卷:一层雪白,一层褐红。这褐红的是面粉里掺了枣面,专门给我吃的。

失眠好了之后,再没复发。后来,这个方子,我给过无数人,疗效各异,但总是不如我。

我想,怕是因为我和姐姐的枣仁、枣面里,都有着母亲深沉的母爱吧。

忽然忧虑起来:若我再失眠,有谁能像母亲这样为我操心呢?

茄蒂干,岁月里的美味绵长

少时家贫,尤是母亲精打细算,日子还是过得紧紧巴巴。一切的食材都显得尤为珍贵,所有能吃的都被充分利用了。母亲心灵手巧,常常把这些弃物变成美味的佳肴。

在我印象中,最为美味的是茄蒂干了。

那个时代,食物匮乏,可也是季节鲜明,各种蔬菜都在自己的季节里登堂入室。

仲夏时,茄子开始大量上市,餐桌上便顿顿都有它的影子。这菜喜油。记得红楼梦里有一道佳肴叫茄鲞,是把才摘下来的茄子皮剥了,只要净肉,切成碎丁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脯子肉并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腐干、各色果子,俱切成丁子,用鸡汤煨干,将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严,要吃时拿出来,用炒的鸡爪一拌。这道让刘姥姥直呼“我的佛祖!”的菜,可以直观说明茄子的嗜油。而那时油和肉都定量配给,一般人家烧煮炖,都舍不得多放油,油少了就难免口感生涩,孩子们都不太喜欢吃。母亲会做一道凉拌茄子,她用最便宜的价格把品相最不好的茄子买来,用蒸锅蒸熟,放凉,用筷子搅打成丝,然后把剥好的蒜瓣放些细盐,捣成蒜泥,放入,再放点酱油,拌匀。最后,滴上数滴麻油。一道清淡爽口的夏季时令菜肴就大功告成。这道菜吃过的人无不啧啧称赞,饶是不喜葱蒜生辣气味的南方人都食不停箸。

这道蒜泥茄子让人欢喜,但我最喜欢的却不是它。只有那道茄蒂干会让我怀着美丽的期盼,从盛夏一直等到寒冬……

新鲜的茄蒂把带刺,干薄如皮,里面还有硬骨,烧煮出来口感粗、涩,没人爱吃。每次吃茄子,母亲都把茄子的蒂把小心掰下来。用刀在上面竖画一刀,然后细心地把里面的硬骨剔除,再用线把所有蒂把穿起来挂在阳光下晾晒。几个日头后就成了干,收起储藏。这样的茄蒂干不多,晒好了更是寥寥。母亲就多买些茄子来,也斜切成片一同晾干。

腊月二十八,筹备年夜饭到了高潮。母亲把茄子干拿出来,用热水洗净,浸泡,直到膨胀变软。然后,挤干水分,用酱油、葱姜蒜末,五香粉调拌浸泡着。到了除夕的下午,母亲开始走油(就是用油烹炸一些食物)。可走油的东西很多,除了油条麻花,还有豆腐、裹上面糊的带鱼和干菜……我只爱吃“鸡腿”。不是真的鸡腿,对了,就是茄子干,把用调料拌好的茄子干再用面糊裹上,然后过油,形状就像鸡腿。我不喜吃茄子干,比较绵软,吸收的汁水也浓,滋味过于厚重。唯有茄蒂干,经过这样的处理,产生了脱胎换骨的变化,柔韧,有咬劲,而滋味也格外绵长适口。现在想起,那滋味里有一丝艰辛生活的酸涩。也许正因为如此,才格外醇香绵长……

现在的我,也常常买茄子,各种做法。不仅因为它虽是最普通的家常蔬菜,却也是少有的紫色蔬菜,营养价值独一无二,更因为这里面有满满的年少的回忆。

酸菜,故乡的绵绵芬芳

假日皖南行,在月亮湾的河畔,我抱着一块扁平光滑的大石不松手。家人无奈,笑着帮我把它放到了车子后备箱里。我说,今年冬天,我可以渍酸菜了。

我说的酸菜,是北方冬季里特有的菜肴。

儿时的北方家园,冬季漫长而寒冷,百草不生,基本上看不到新鲜蔬菜。深秋时,人们就储藏过冬的蔬菜——土豆、萝卜、大白菜。

土豆和萝卜就放在菜窖里。白菜也是,但是它还有一种储藏食用方法,那就是渍酸菜。

渍酸菜需要一口大缸,有的人家人口多,甚至要两口。这缸里一定要是干干净净,特别是沾不得一点点油。

买来的大白菜,去掉黄叶、老叶,切去老根,洗净后在阳光下晾晒两天。然后把晾干的白菜,一棵一棵整齐地码在缸中。接着撒上一把大粒盐,压上大青石。这石头最好适合缸口的形状,且能压住白菜。然后加入清水,要把菜全都淹没。这样,菜才不会烂。等到一个多月后,白菜退青见黄,就是渍好了。这酸菜一般都是配合猪五花肉和粉丝炖着吃,还可以包成饺子,但是很费油,油少了就会有生涩感。但这酸菜,使得北方冬天单调的菜谱多了些花样,也赢得了人们的喜爱。

我们家是一口大缸,每年母亲都会渍上一大缸。

这口酸菜缸开春时就要清缸,刷洗干净,扣过来静置。到了深秋、初冬,才重新清洗,渍菜。

常常有人说,腌菜做酱,一人一手一个味道。母亲手是出名的巧,做什么都是最好的。以至于做酱块,渍菜下缸。邻居们都请妈妈。

母亲渍的菜,菜白水清,那菜心是嫩黄的。母亲把老帮掰下来如我之前所说炖着吃。嫩菜心可以配上肉片、蒜片、干辣椒干煸。或许是为了节约,母亲把肉片切得很薄。煸好的菜还是那样新鲜,配上透亮的油油的肉片,鲜红的辣椒,色香味俱全。有时候妈妈也用它拌凉菜:把小小芯片的帮都要再破成两片,切细细的丝,浇上麻油蒜泥,清凉爽口。看着一家人吃得津津有味,母亲的脸上总是带着满意的笑容。

家门口是一条大河,有一道铁桥横跨。记得四五岁那年深秋,母亲推着带车子(两轮手推车),带我到河对岸的买过冬的白菜,回程时,满满一车,母亲让我坐在码得整整齐齐的菜上面。母亲推着,上桥时很吃力,我要下来,她不让,我只好尽量俯下身子,在心里给母亲使劲。更可怕的是下坡时,车子沉重,母亲有些拉不住,车子带着我们越来越快地向下冲去,母亲急了,转了车子的方向,车子便向桥栏冲去……车子反弹回来,把手正撞在母亲的胸前。瞬间,母亲的脸煞白,但还是停稳车才蹲在地上。吓坏了的我从车上爬下来,紧紧抱住母亲的膝盖。良久,母亲才缓过气,坚持着回到家。依旧在我的帮助下,把菜卸车,修整、清洗晾晒。后来很久,母亲喘气都皱着眉头。但没有见到她去医院,也没见她耽误工作或是家务。还是我成年后,带妈妈去做胃部透视,熟识的医生说,肋骨上有老伤。我恍然记起那一次的惊险。

那个冬天的酸菜依旧的好吃。

后来,举家南迁,转年父亲病重,过世。那以后,母亲就没再渍过酸菜。偶尔我们提起,她总说不是北方的天气,渍了也不是那个味道。有一年,我买了白菜,在母亲的指点下,修整、清洗、晾晒、码缸,可是没有压缸的石头,只好用装满水的饮料瓶子代替。个把月后,菜缸里开始冒泡,母亲说应该发好了。我捞了一棵,嗅一嗅,有着遥远的熟悉气息。细细地切了,佐以猪肉粉丝,精心烧制。端上餐桌后,却是失望——淡淡的滋味根本不是记忆中的美好。母亲笑着说:一方水土一方人,你忘了隔江橘枳了?

是啊,一方水土一方滋味,他时他乡怎可复原当初呢?或许,这就是乡愁的根源吧。也许正因为此,故乡才会以永远饱满的状态留存在每个人的心中,一如我故乡的渍酸菜。

又三春,多愿椿萱雪满头

三月雨水一过,便有了一味牵惹。只要市场上有,不论多贵,家人都会买回来。嫩嫩的新芽二寸左右,梗如碧玉,叶如玛瑙,娇嫩得可爱。洗净,切得碎碎的,打上三两个鸡蛋,滚油里三翻两炒,浓郁的香气就溢满了厨房。这餐饭,儿子会多吃上半碗。

这是香椿芽。

与香椿结缘于儿时。父亲喜欢晚饭前小酌。春暖时,偶尔母亲会做个椿芽炒蛋给父亲下酒。父亲娇惯我,每逢有好的下酒菜,不管是一个咸鸭蛋,还是一碟花生米,总要先给我吃点。这些我都爱吃,唯独香椿,我不喜它的那股子香气,每次都躲得远远的。我也从没见过母亲吃这个。

我12岁时,父亲去世。母亲再也不用给父亲单做下酒菜了。可是春来时,椿芽炒蛋总是会有一两次。我依旧不爱吃,只有母亲一人慢慢享用。不过也只有一两次。母亲舍不得那较高的价格。只是等到椿芽已老,人家都不爱吃了,价格极便宜时,母亲会买来一大捆,洗净,沥干水分,用盐码上。过个两天,支棱的枝叶都蔫了,就收在小坛子里。每餐搛几棵,当做小菜。这样的吃法,我还可以接受,但只吃那老梗上的外皮。母亲还会把咸香椿叶切碎了,和嫩豆腐拌在一起,滴上几滴麻油。这是夏天里母亲最喜爱的菜肴。

有一次,我去同事家做客。她家和我家一样,也是底楼。在后院里我看到有两棵高高、细细的树,枝干不多,都笔直向上,叶子长长的。我问是什么果树。她父亲笑着说:这是香椿啊!

哦,原来香椿长大就是这样啊!“我也想种!”我脱口而出,“我妈妈喜欢吃香椿芽。”

“就你?拉倒吧。”同事笑着把我拉走了。

可是,没过几天,同事的老父亲就出现在我家门口。他拿着铁锹,拎着一棵快一人高的小树苗。热情的老人家,帮着我在后院的墙边把小树种好。我再三道谢,老人家只说:“你是想着妈妈,要帮的要帮的。”回身看,母亲端着水,依在门旁,脸上的笑意是那么的明亮。

精心的照料,小树长得很好。可是第二年春天,母亲不让我掰那些新芽。说树还小,让它多生长几年。

随着母亲年迈,买菜做饭都是我的事了。逢到春天,只要菜场有椿芽,不管多贵,我都会买一小把,为母亲做椿芽炒蛋。看着母亲吃得香甜,心中很是知足。奇怪的是,我也不再讨厌那怪怪的香气了。我也学会了腌咸香椿。不为便宜,而是可以让母亲吃上一整年。当然都买嫩芽,这样没有老梗,切碎后除了拌豆腐,还可以拌面条。母亲牙口不好,胃口也弱,稀粥烂饭她才吃得适口。

母亲去世后,我们换了新房子。偶尔有机会回到原来的住处,我都会到楼后看看,那棵香椿树还在,已经长过了高高的院墙。

西红柿,爱的味道

假期旅行。嗜好水果的我备了种种,洗净装好,随时可以取用。

然而,打从进入神农架的山区,我的目光就在路边搜寻,不只是为了山果。后来,入住每一个城市,我都要去早晨的菜市场转转。

目标,西红柿。我想寻找从前的味道。

嗜爱西红柿源于少年时代……

儿时虽家境贫寒,却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四季水果不多,却总是有的,很少一点,都尽着我享用。那时的西红柿,还只是餐桌上的一道菜。

12岁,父亲故去,家里失去了唯一的经济支柱。饶是母亲心灵手巧,勤勉耐劳,从事最辛苦的临时工,家里尤是捉襟见肘。年长的兄姊在外地,各已成家。那个年代,大家日子过得都不宽裕。要强的母亲从不要子女的接济,独自撑着我们母女二人的生活。日子清贫却也温暖。但吃水果,就是奢侈了。

但是盛夏时,西红柿就变身于我甘甜的果品了——母亲买菜都是在下班后,那时候,市场要关门了,被挑拣剩下的都会便宜卖了。其他蔬菜,我不太在意。印象最深的是,每天母亲都会买一大堆大大小小的西红柿。母亲把它们洗净,放凉水里镇着,然后打理其他的。最后收拾西红柿:通常是拦腰一刀。带蒂的前一半,挖去蒂部,或成瓣素炒;或成片烧汤。下半截,大的切个十字花,成四瓣,小些的一刀两半,放到洁白的大瓷碗里,满满的一大碗,然后撒上薄薄一层白砂糖,放上一把调羹,递给我。吃上一块,凉洇洇的,酸甜可口。我一般会吃一小半,剩下的晚饭时和母亲同享,最后的果汁更是必须要母亲喝一口的。这个习惯保持了很久,直到我参加工作,母亲不再上班,水果也可以吃到四季不同的时候。母亲依旧会在每个夏季,买来一篮篮的西红柿。只不过,都是挑选最红最好的。

后来与家人相识,结婚。婆母是个爽朗的农村妇女,最喜欢带着我去菜地、桃园。知道我喜欢吃西红柿,就种了两大排,果子由小变大,个个浑圆红润时,让家人带给我。等我回去时,就带我亲自下地摘。我吃着美味的西红柿,看着婆母开心的笑脸,感受着另一位母亲的慈爱,心里暖暖的。

婚后第三年婆母就去世了,那是一个深冬,我又失去一位疼我的长辈,心中悲恸不已。

来年的春天,公公也种下了西红柿,也如婆母一样,日日浇水施肥。可是,那西红柿长势总是不好,结的果子长到乒乓球大小,就不大长了,形状也不好,颜色还没变红,就干蒂了。虽然我安慰老人说味道一样好,可是我看到了老人眼里的沮丧和失落。那以后,公公再也没种过蔬菜。

以后的日子,日渐富庶,四季水果不断,品种五花八门。这些水果不论多贵,样子多古怪,我都买回去,让一家人,特别是母亲尝个新鲜。但是,在我心里,这些,都没有我两位母亲为我买或种的西红柿好吃。因为,那里有爱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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