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殷志扬
1
这天清早,陶银娣出门来到河边,埠头上空无一人,却有一样东西惹引她目光。一只小藤筐,半新红绒毯,紧裹住一个蠕动躯体,随即便是弱弱的啼哭。周围静悄悄,河上空荡荡,并无往来船只。太阳还没出来,一抹淡淡霞光里,水面一点一点金银斑。现在,她清醒地知道,这个被遗弃的婴儿,在这料峭春寒时,小生命正奄奄一息着,便不由大声呼喊:“来人!快来人啊!”
果然有人来了,埠头上七嘴八舌:“明明这是船上丢下来的嘛!”“说不定孩子有毛病,亲生爷娘不想要他,真造孽。”“什么病孩好孩,如今独生子女,心肝宝贝,依我看这是亲生爷娘不敢留的私生子!”一语惊人,难怪议论越发热烈了。陶银娣并不想介入,好在已有人用手机报告居委会了。不过一会儿,居委会来人,连派出所老唐也来了,他们边送婴儿去医院,边向陶银娣了解情况,事情才慢慢平息。可陶银娣心里觉得郁闷,耳边总缭绕着那弱弱的啼哭,她已经不想再打水,提着空塑料桶往回走时,不料身后却有了动静,有人用肩膀碰了碰她,那是这条小马路上的人尖,邻里丁菊仙,一家特殊商店的老板娘。不等陶银娣开口,丁菊仙就含意地问:“树有根,水有源,你知道这是谁下的‘蛋?”原本陶银娣就有些看不起这个描眉画眼的老女人,却又不想马上得罪她,便摇了摇头。丁菊仙并未住口,反倒拽着陶银娣朝前走,两颗黑眼珠滴溜溜转,终于停在了临街一排小平屋前,小声说:“你不觉得下‘蛋人就在这里吗?实话告诉你,我丁菊仙眼睛赛过照妖镜,我早就看出里面的苗头,你要是不相信的话,那你想想这些天在门口和你抢太阳的丫头里,是不是少了张熟面孔?”
丁菊仙说的在门口抢太阳,无非是指小平屋里的足浴房。不长的小马路上,总共有三家,一律都大玻璃门窗,大印花帏帘,里面闪动着白腿白胳膊。灯,比谁家都亮得早熄得晚。橘红色的光,透过薄薄帏帘,映照出凹凸有致的交织曲线,伴随轻盈的软语乐声,足以使人心荡神移,为这条城市边缘的小马路,平添几分暧昧情味。所有这些,陶银娣当然知道,像这种流言丛生的地方,她是从来不屑一顾的,更不要说涉足其间。尽管这样,足浴房和她的纠葛却一直不断,尤其是临近她家的那一家,两三个女孩,晾晒的衣物却多得吓人,床单,毛巾,枕头,毯子,衣裳,林林总总,常常将门口那点太阳统统都抢光了。为这,陶银娣很生气,难免和那些女孩有所口舌,数翘鼻子女孩厉害,张口说太阳又不是姓陶的,谁来得早就是谁的。陶银娣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可她认为自己比她们高出一筹,更看不得翘鼻子那种时尚与安闲,话语中难免有所讥诮。可翘鼻子也不肯示弱,也许多少知道一点情况,看中像陶银娣这样的女人,再个性坚强,内心也是寂寞的,反唇相讥中少不了奚落。现在叫丁菊仙这一说,不由提醒了陶银娣,她仔细想,两三个女孩里确实少了个翘鼻子,难道她就是丁菊仙所说的下“蛋”人?毕竟年纪轻,看人看不深,做了这种丑事只好改换门庭,再不就回原籍乡下去。前面的日子还长,今后也许再不会为争点阳光出言不逊了吧?
2
河边人家中,陶银娣单门独户,只是周围的几栋楼宇,高高的,挡住院子里的太阳,于是偌大的庭院成了崇山间的深谷,幽幽的。陶银娣特地从绿化队讨来一棵树苗,就种在破瓦缸里,早晚浇点清水,那树苗几乎追赶着阳光生长,不过几年工夫便成了一棵小树,像模像样的,去年秋天居然又开了花,齐齐簇簇的金桂,香气浓烈扑鼻。陶银娣高兴自不必说,她采集桂花,和着白糖,用它们烧煮的芋艿格外香甜。为此,她还特地盛一碗送与看车库的姜师傅,以酬谢他屡次上门帮她修理什物。除桂花树外,院子里还养一群鸽子,什么雨点、瓦灰、黑羽翅,什么墨环、紫环、凤头,这些名字陶银娣记不清楚,她只爱听那高低疾徐的咕咕咕,更喜欢它们群集在鸽棚上,迎接黎明的来到,然后一只连着一只地飞出院子,在辉耀的太阳光里,在汤汤的运河上空,追逐着,回翔着。
桂花树也罢,鸽子群也罢,其实都是为了驱散内心的寂寞。实话实说,自从吕友福死后,河边的单门独户就此空了,陶银娣不知度过多少个不眠之夜,在枕上听着河边夜航的机驳船声,啪啪啪,像来自渺渺的天上。有时候,哐当,她马上揭开被子跳下床来,晚归的吕友福常常忘记带大门钥匙,老远都能闻到他身上的酒气烟味。吕友福抽烟凶,酒量却不大,容易醉,讨厌的却还是他迷上了赌博,在茶室里一待就是半夜通宵,赢了钱欢天喜地,一张胡碴嘴巴拼命搓揉陶银娣。可输了钱的表现就难说了,怪她这么些年肚皮不争气,嫌饭菜不好,摔打东西,瞪圆眼睛,甚至捋袖举臂要打自己女人。不过,陶银娣也不是软柿子,这时她并无半点畏缩,反倒迎上前去,冷冷地说:“要打你就打,打完了我和你离婚,我陶银娣说到做到!”两人贴近,她身上的气味钻入他鼻孔,柔软的,烘热的,雅霜混合发露的艳香,更有女人特有的那种撩人体味,他不由得垂下胳臂,抻直衣袖,一转身倒在床上,鼾声连连,进入他那呼幺喝六的清秋大梦。当然,吕友福够不上好男人,怪只怪陶银娣的母亲一味攀高,听信媒人的如簧巧舌,说吕友福工人阶级,独子,父母双亡,留下来一处不大不小的房产,过门后由陶银娣当家做主,这种生活可算得友福(有福)了。事后,陶银娣当面骂过媒人,抱怨过母亲,只是她并未正式提出过离婚,尽管在和吕友福闹架时说过这话,那不过是吓唬他而已。一夜夫妻百夜恩,百夜夫妻海样深,日子一天天过去,陶银娣的棱角有些磨平,可她的厄运却刚刚才开始呢。那一天,在外疯玩一夜未归的吕友福,步履踉跄地赶去上班,他做的冲床活计,在一侧有盏小灯,其时正当阴天落雨,车间里光线差。吕友福眼睛看不真切,常常手脚配合不当,一次偶然的疏忽发生了,冲头轰然向下时,他的手猝不及防地被击中,震荡全场的那声凄厉惨叫,多少年后都难以从人们记忆里抹掉。更糟糕的还是,断手创口严重感染,加以体质过于虚弱,两三天后职工吕友福便死在医院里。这件事情来得太突然,陶银娣几乎还来不及焦虑,马上就成了小马路上的新寡,神情麻木地由人支配着。事后的安全生产检查,发现车间照明难辞其咎,机械厂除按劳保条例规定的抚恤、丧葬费外,向死者家属又支付了一笔钱,总合起来不下好几十万元,这数目在小马路纷纭传说中不断发酵,到后来便成了一座金山。
生活总是曲里拐弯,坏到底了又一点一点地好起来,至少河边人家是这样看陶银娣的,可陶银娣却并不觉得,她只是感到心里堵得慌,简直透不过气来。于是,种花树,养鸽子,做绣品,裁衣衫,她在娘家本来就是个麻利能人,尤其刺绣、裁剪、缝纫,更是她的拿手。一台陪嫁的缝纫机,从墙角落里搬出来,日夜机声应和着河上的机驳船,自门口过往的人心里说,陶银娣这下重新活过来了。话一点不错,终于走出暗影的陶银娣,人清瘦了许多,但这样反倒显得袅婷,像不曾结过婚似的,衣衫飘动地走在小马路上,宛然是天边的一朵云彩。她身背后总有着不少追随目光,欣赏的,嫉妒的,形形色色。至于足浴房帏帘后面,指指点点,更是大有人在。
回到家,推门进去,院子里静静地,鸽棚还空着,走廊上坐着一个人,一动不动。太阳照着他身上的褪色棉衣,像一尊守门石狮子,可那身影却是陶银娣熟悉不过的,她不由轻叫了一声:“姜师傅!”
3
姜师傅是环卫所的人,调来车库有些年了。所谓车库,其实原本是存放自行车的大棚,随着这些年生活光景的变化,自行车反倒少了,越来越多的却是电动车、摩托车、货运“黄鱼车”。人到中年的姜师傅,身体壮实,为人和善,有从环卫所带来的吃苦耐劳精神。那年秋末,由人带领着来到小马路,他放下行李卷,抄起大笤帚,前后左右打扫一遍,第二天就跑环卫处,磨破嘴唇说动领导,拨款翻修车棚,加高加宽,增添照明,临河还开了道小门,隔出一间来作为他的单身宿舍。原来,姜师傅二十出头,家里就给他娶了亲,生有一儿一女,如今儿女都已长大成人,在外地都有了各自的家,可他的女人却福浅命薄,早早离开人世。不愿去外地依傍儿女,一来是姜师傅还没到退休年龄,二来是他十分留恋自己的岗位,几十年环卫所的修理车辆,老伙计,老朋友,上上下下,滚爬摔打,这种汗血凝结的情谊,比什么都深厚,比什么都可贵。曾经有这样的故事:环卫工老孙头,扫了一辈子马路,冷灰里爆出个热栗子,儿子却在香港发了迹,回来力劝老孙头提前退休,迁去香港享福。却不料,老孙头去了才一年,立逼着儿子仍送自己回老家来。儿子万般无奈,只好依了他,原先的房子已经卖掉,便又买了个小户,靠近环卫所的二手房,特地雇个老女人照料日常起居,待老孙头一旦去世后,这户房产就送给她。可老龙回旧河的老孙头,几乎天天和环卫所旧友聚首,吃茶,打牌,洗澡,竟然活得越来越有滋味。有时候,别人说他放着花花世界不去,偏偏留在这小地方小马路,贱骨头。老孙头却不以为然,他摇头晃脑地说:“你才是贱骨头呢!什么花花世界,把你关在几十层高楼上,他们白天统统上班,邻居家家门户紧闭,连说话都找不着个人,只好整天看电视,再不就从窗户里看外面世界,哪像这里熟门熟路熟人,自由散淡方便?依我看,换了你说不定比我回来得还要早呢!”
姜师傅是修车工出身,环卫所车辆多,机动的,非机动的,大都经过他的手。除了修车,水暖电气也常给人搭把手,时间一长久,就是看也看会了,他和陶银娣的结识其实就源起于此。一个冬日上午,陶银娣将做饭时才发现断水,拧过来拧过去,自来水龙头滴水不漏,她只好提起水桶去河边打水了。才出门,姜师傅见她冰冻路滑还去埠头,便劝她千万小心。陶银娣心里一热,向他说了缘由后,不由叹道:“单门独户过日子的苦楚,你姜师傅是不会想到的。”谁知姜师傅听了却说:“走,你领我去看看。”陶银娣感到意外:“你怎么连自来水也懂?”姜师傅笑笑:“不瞒你说,我这个人是三脚猫,什么都懂一点,小毛小病难不住我。”于是陶银娣领他进门,说真的,姜师傅还从未见过这样整齐干净的人家,窗上素色窗帘,家具揩洗得发白。再细看,他才明白这样的过于清洁,是因为这家里没有男人,更没有孩子。此时,陶银娣找出死鬼男人用过的扳手、螺丝刀,姜师傅查过水管,关上阀门,然后用工具拆下水龙头,终于找到毛病,是水龙头芯片出了问题,必须更换新的。接着,姜师傅骑自行车去大街上五金店买回来新龙头,一口气安装停当,哗,自来水飞流而下,激起一片水花,弄得他身上棉衣都湿了。这一连串动作,紧凑又忙碌,几乎喘不过气来的姜师傅,满头脸冷水,眼睛都睁不开,却伸出手来接陶银娣给他的毛巾,手与手碰在一起时,像接通电流似的。一会儿,水龙头装好,调节出水快慢,姜师傅又顺便将水池洗了一遍,这才收拾工具走出门去。到门口,陶银娣叫住他,要留他吃过午饭再走,可她家此刻淘米箩都还在墙上掛着呢。姜师傅马上看出她的尴尬,心里牵了一牵,说:“我也不想回去做饭了,这样吧,由我来叫‘外卖,今天我们索性享受一下。”不容分说,他就从棉衣口袋掏出手机来,别看人相有些木讷,其实他脑子倒很灵呢。陶银娣惊喜之余,连声说道:“好的好的,钱由我来付。”这以后,姜师傅进出这门户的次数就多了起来,疏通下水道,修理大门锁,砌花坛弄泥,补漏雨鸽棚,常常由陶银娣留饭,居然还为他买了瓶好酒,兴之所至便叫“外卖”,两人“硬劈柴”,照时尚的说法则是“AA制”。大凡这种时刻,姜师傅眉宇间洋溢着欢悦,至于陶银娣,表面依然平静,只在内心里有一种热切,一种涌动,她几乎忽略了小马路上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还有,足浴房种种肆无忌惮的闲话。
而现在,姜师傅已经起身,从脚边拎过一袋东西,说是别人送他的芋头,地地道道的红香芋,细腻好吃。陶银娣问他是不是那次糖芋艿吃上瘾了,不过现在早过了桂花时节,瓶子里那点糖桂花已吃光了。他只简单地回答说不是,却向她问起了早晨河埠头弃婴的事,她也同样简单地回答说由居委会去解决了。这样,两人一时无话可说,但姜师傅已看出来她心绪不好,半晌,也许是他想引她高兴,却没话找话地说了句:“我知道你是喜欢孩子的,当时假如你和姓吕的有个孩子就好了,起码他不会整夜在外赌钱。”像火星落在草堆里,她激动得脸色都变了:“明明是吕友福自己浪荡,骗子媒人害了我半世人生,现在反倒怪我陶银娣不生孩子,连你也是这么说!”他连忙摇手说:“别生气,别生气,我要是有半点这意思,天打五雷轰!”她这才慢慢平和下来。
好在,今天姜师傅休息,车库里有人值班,他老脸皮厚留下来吃午饭,嘴里咕咕咕地叫唤,给陆续回家的鸽子喂食,一边不由竖起耳朵听灶间里菜刀急剁着砧板,心里有一种温暖的感觉,他对自己说:“这扇窗子什么时候才能打开?”窗子,那自然指的婚姻,一个单身男子,一个单身女人,交往这么些时候,合到一起过岂不顺理成章?姜师傅五十开外,剃着平头,胳膊上带着袖套,方正的国字脸,言语有些木讷。他长期工作在底层,初中文化程度,手机只会看时通话,平日的生活非常简单,从来不会 算计别人。他的阅历其实很浅,对于世事的复杂、微妙、炎凉,一概知之甚少,还不如五光十色市场里厮混的那些年轻人。“开饭啦!”隔窗一声喊,打断了思绪,他这才摘掉袖套,回身进屋,面对着一桌子热腾腾的饭菜,不由用力吸了吸鼻子,连声说道:“好香,好香啊!”
陶银娣确实费了点心思,韭黄炒鸡蛋,干菜红烧肉,菠菜木耳冬筍末,鲫鱼浓汤,黄红绿黑白,色香味俱全,外加一瓶上好的白酒,难怪姜师傅口水直咽了。陶银娣装作没看见,不等他坐下来,她便给他斟满酒杯,然后又给自己斟了半盅,抿一小口,自言自语:“说实话,见到河边那孩子,到现在我心里的寒气还没散呢。”他不由望她一眼,却不接下文,只顾喝酒吃菜,一边同样自语地说:“这梅干菜烧肉,算算我已经一二十年没尝过了。”她并不想放弃这话头,又说:“小脸冻得通红,两只眼睛望着我,哭起来就像只小猫,也不知道是谁的,天底下真有这样狠心的爷娘!”可他只是听着,只是给自己斟酒,其实他已经窥到一点面前这个女人的内心,相当被触动着,却就是不作任何应答。一会儿,桌上碗碟渐渐空了,酒也浅去不少,她的诉怨也止住了,一双泪光闪闪的眼睛看着他,分明在问他还有没有和自己一样的怜悯心。谁知,这一看将他的胆子看大了,他身上忽然烧起一把火,他几乎想都不曾想,就冲口而出:“你既然这样喜欢孩子,那你自己为什么不生一个?跟我姜师傅,哪天去民政局登记?”
后来的事,就难以言说了。他从身后抱住了她,她惊了一下,用力掰开他的手,嘴里流水似的骂:“发什么酒疯,发什么酒疯,我一直还当你是好人呢!”并无严词厉色,也没有大声叫唤。于是,他真的发起疯来,下着狠劲去抱她时,大门外面却起了响动,砰砰砰,有人敲门。
4
前面就说过,这小马路地处城市边缘,自然不如市中心大街的繁华热闹,没有大超市、大饭店、电影院,人烟车辆稀落,夜晚更是阴晦空寂。幸而,穿城而过的运河流经这里,船来船往,机驳船声,汽笛声,人喊,狗叫,织出河上的交响曲,平添出不少生气来。至于船头船尾绳子上晾晒的男女穿着,五颜六色,迎风招展,便是河边人家门口的一道亮丽风景。再有的话,那就是足浴房和特殊商店了。尤其特殊商店,门面不大,少有人出入,却自有一抹神秘色彩。神秘何在?开张日无花篮鞭炮,显得十分低调,只在门口亮起两个霓虹灯字:“性趣”,和邻近的足浴房灯火映照在夜色里。老板娘丁菊仙,算得是陶银娣的熟人了,曾经带她去过店里,不像是常见的超市,倒有点像药房,陶银娣随手拿起一个装潢考究的瓶子,丁菊仙说那是“伟哥”。她正想说是不是还有个“伟弟”时,丁菊仙格嘞一笑,凑近她耳朵边悄声说了几句,于是她脸色通红,忙将瓶子放回原处,马上走了出去。以后,她再也不曾进过那扇神秘之门,甚至路上见到丁菊仙,不得不搭讪时,她也尽量不抬眼去看那张胭脂花粉脸。
门开,陶银娣见到外面的丁菊仙时,不由感到突兀,可丁菊仙却不等她招呼,就径自闯了进来,穿过院子,那醺醺然的姜师傅听有响动走出来,正好和丁菊仙打了个照面。丁菊仙掏手绢赶着扑面来的酒气,蹙起细细的眉毛说:“走了个赌鬼,又来了个酒鬼!我说陶银娣,看你聪明面孔,怎么尽找这些宝货回家?也不怕别人背后说你是拾垃圾的!”跟着进来的陶银娣,神情尴尬,一时不知怎样应答才好。偏偏,姜师傅锣鼓听错了音,还以为这是丁菊仙在夸赞自己,竟然不知进退地说:“百货自有百客中意,人家陶银娣就看中酒鬼,你丁菊仙是不是看着眼红了?”陶银娣不由心里叫苦,恨姜师傅不该将她挤兑到这地步,一旦叫丁菊仙传扬出去,她势必成为这小马路上又一个不清不白的女人,也许还不如足浴房的翘鼻子呢。果不其然,那张脂粉脸上笑容绽放:“喔唷唷,好大的口气,陶银娣今天你给姜师傅吃了多少好酒?癞蛤蟆跳进灯盏里,死鬼吕友福连他半个脚趾头都够不上吧?”丁菊仙的毒舌,使陶银娣简直无处藏身了,她终于恼羞成怒,胸口起伏着,大声呵斥姜师傅,说:“都只怪猫尿灌多了,你怎么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看看我是什么人,你怎么还不马上给我……走人!”
这个钉子碰得可不轻,姜师傅酒意消了几分,他只是惶悚地望着陶银娣走进房间里,然后脸红耳赤地喊了声“好吧,我走我走”,却并不想挪步,那神情着实有些孤凄。丁菊仙自然不会轻易放过他,冷冷地说:“今朝天窗打开了,摸着良心说话,你姜师傅难道真没有欺侮人家寡妇吗?”这比一记耳光还重,姜师傅终于酒醒,只得拔脚就走,嘴里咕哝着,几乎是冲出大门去,惊得院子里啄食的鸽子扑扑乱飞。总算安静下来了,鸽群的咕咕声格外分明,河上机驳船的鸣笛,高楼上人家的音乐,这么些热闹已不干她们的事了。丁菊仙咿咿哦哦地唱着,也不知唱的哪出戏,独自立了一会,伸手拈了块红烧肉吃着,撩起窗帘擦了擦油手,这才踮起脚尖走进房间去。
陶银娣靠着棉被卷,正生着气,见到丁菊仙很有些不自在。倒是丁菊仙,生怕她尴尬,不想马上交谈,便自顾在梳妆台前坐下,对着镜子左右顾盼着,一边没话找话地问:“现在流行后披肩、前刘海,可我怕我年纪大了不好看,依你看我该剪什么发式?”陶银娣勉强地说:“怎么不好看?我看同样是好看的。”接下来,丁菊仙又发现新大陆似的,极力赞赏梳妆台上的镜匣套子,一幅荷花鸳鸯,是陶银娣当年自绣的陪嫁,有些蔫旧,却依然可见她的精湛手艺。几次三番,陶银娣的情绪一点一点好起来,丁菊仙这才拽着她坐到梳妆台前,一边替陶银娣梳理弄乱了的头发,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也不知怎的,慢慢就说到姜师傅身上来了,不过丁菊仙并无尖酸刻薄的流露,只是娓娓地道来。说姜师傅五十二,比陶银娣大上十几岁,他的儿女在上海南京,难得回来看父亲,媳妇和女婿也都是知识分子,只在婚礼时见过一面。至于姜师傅自己,他女人死了以后,听说曾经和几个女人好过,她们也都看不上他,嫌他年纪大,老土,工资低,城里又没有房子。总之,姜师傅是人家挑剩下来的“落市货”,随手扔掉的空饮料瓶。说实话,开头陶银娣还算沉着,听着听着,就有些忍不住了,她替姜师傅抱打不平:“不孝顺是儿女们自己的事,这和他没有什么关系。至于几个女人,依我看他还不是那种浪荡子,其实无论男人女人,谁还没有苦闷的时候?”话到丁菊仙耳朵里,便陡地变得严重起来,眼下已到见兔子撒鹰的时刻,她的细眉跳动得厉害,表情异常严肃,说:“他会不会是看中你手里的钱呀?”陶银娣感到茫然,正想问什么钱不钱时,丁菊仙又说:“少来点真人面前烧假香吧!小马路上谁都知道你陶银娣因祸得福,死鬼吕友福给你留下一座金山,少说点也得几十万,你这是老祖宗常说的坐产招夫,叫人眼红的大好事,只不过你陶银娣的一双眼睛,可要格外擦亮点啊!” 听到这里,对方的含意已经泄露,陶银娣猛一闪身,仍回到床上躺下,再不去理会她了。丁菊仙感到无趣,也就起身告辞,临去却又想起一件事来:再过两日,是丁菊仙的生日。生日宴设在鸿运楼,为了表示诚意,她特地亲自送请帖来的。
5
公交汽车一站一站停靠,陶银娣的心也就一阵一阵地紧缩着。其实,这感觉自接过那生日宴请帖就开始了,起初她是不想去的,因为她和丁菊仙一向并无深交,不过是邻里熟人而已。再有,那天丁菊仙的突然上门,由此引起她和姜师傅之间的裂隙,至于什么“看中你手里的钱”,什么“坐产招夫”,更是不堪入耳,但愿它不过是一场耳边风,可随风而来的种子却已经种在心里,想掸也掸不掉了。如果当真不去呢,装聋作哑,权当忘了这件事,那丁菊仙今后会让她过好日子吗?这小马路前前后后,谁不知道“性趣”老板娘的好手段呢。于是到了这天,陶银娣穿了件新做的棉袄,墨绿碎花面料,领口围一条奶白与橙黄混花的围巾,脚上是过门时穿的棉皮鞋,棕色,那种结带子的老式样。肩上背一个同样颜色的拉链包,是平时不大用的,乌黑头发梳平抿在身后,素净,端丽,出门前照了照镜子,看上去她像是一个过于挑剔,以至于嫁不出去的大龄女孩,也就是电视里常说的“剩女”。
还不到鸿运楼,陶银娣就提前下了公交汽车,路上有一家大食品店,她是知道的,橱窗里那块裱花蛋糕,足有十二寸,花好月圆的样式,十分喜庆。趁店员装盒包扎时,陶银娣看了看周围,店里人不多,有个年轻男人也在买生日蛋糕,同样也看中她要的那种,可店里说没有第二块,只能等工场里现做。言来语去,陶银娣不由看了他一眼,觉得有些面熟陌生,像是新来的河上那条加油船上的,不过此人穿着时尚得多,毛线衣外面套一件橘红色羽绒衫,笔挺的西装裤,簇新的旅游鞋,相貌算得英俊,只是皮肤黑了点,想必工作也在风里日里的吧。天气晴和,大街上人多极了,鸿运楼的小电梯间更是人挤人,陶银娣手上拎着偌大的蛋糕盒,索性自行走上楼去,到楼梯口时脸上已出了一层细汗。正在迎宾的丁菊仙,见到陶银娣自然高兴得很,也不容喘口气,就将她拽进一间大包厢。里面坐得满满的,这样陶银娣便成了多余的人,进退不得,着实有些尴尬呢。这时候,身边伸出一只手来,拉了她一下。转脸一看,竟是那食品店里见过的年轻男人,他拿掉搭在旁边空椅子上的橘红色羽绒衫,让陶银娣坐了下来。也真怪,这空椅子似乎有意留着的,难道他要等的人就是她?那他又是什么人呢?丁菊仙看出她的疑虑,就马上过来作介绍,先说陶银娣是她的好邻里,多才多艺,小马路上有名的裁剪能人,制衣高手。接着又介绍那年轻男人:“程剑平,加油船上的职工,河边人家的新邻居,我家金兆辉的远方表亲。”金兆辉是丁菊仙的老公,“性趣”的老板,这些陶银娣当然知道,可他们和姓程的亲戚关系,却还是头一回听说,不免觉得有些突然。说话间,抽着雪茄的金兆辉走了过来,立在两人当中,叽哩呱啦,大意是程剑平才貌双全,年轻有为,为追求远大前程却错过了婚龄,至今还是个“王老五”。丁菊仙又插进来,端出一副老大姐的姿态,要陶银娣今后多多关照他,和自己一样当她弟弟看待,程剑平毕竟比陶银娣小好几岁。一阵喧闹,服务员端盘上菜,招呼声,杯碟声,椅子移动声,三个人说话被淹没了,谁也听不清谁的。
美丽的单身女人总是敏感的。当丁菊仙夫妻联弹似的前呼后应时,陶银娣已经猜到了几分,酒筵上她嘴里只和别人搭话,故意不去看程剑平一眼。可程剑平的眼睛却一直留意着她,时不时给她夹菜,她也只是略微点点头,有些淡漠的样子。终于,蜜汁羊腿来了,香气四溢着,这是鸿运楼的一道名菜,大家争相下箸,程剑平起身才拆着一块好肉,放到陶银娣面前的碗里,出人意料地叫了声:“银娣姐姐,羊肉冷了不好吃。”这一声“银娣姐姐”,叫得陶银娣有些心动,她不由着意看了看他,觉得自己似乎真的有这么个弟弟,斯文温雅,甚至还有些腼腆呢。生日宴散了,丁菊仙夫妻忙于送客,这里便委托了程剑平。于是,他穿上衣服,抢着替陶银娣拿起拉链包,陪她走下楼去,到大门口,他又问:“姐姐,你是怎样来的?”这回听在耳朵里,已是理所当然的,她不假思索说:“乘公交汽车,那你?”他不应答,自顾去街上拦下一辆出租车,拉开车门,向她一伸手说:“姐姐上车吧,我送你回家。”然后才自己上车,那姿势,那神情,是她在电视里看过的文明人。仅仅半天时间,可她的生活却像翻了一页,前面还会有什么事情在等着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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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油船就停在离埠头不远的河岸。陶银娣特地去看过,遥遥的,见它和河上的机驳船差不多,船舱宽敞明亮,船头几只铁桶,黑乎乎,圆滚滚。碑碣似的计量器,蟠蛇似的输油管,小红旗在舱顶舒卷着。船上的人很少,三两个,一律工作服,那程剑平像是小头头,别人都敬他三分的样子。可陶银娣不敢久留,唯恐程剑平发现自己,便转身就走,回到家,院子里静静的,高楼上的乐声也休止了,她在缝纫机边上坐下来,想把手头来了的活做完。也不知怎么回事,总是走神,缝错了再拆,后来索性将活计放下手来。一时间,身子软得厉害,那么慵懒,无所适从,还是去看电视吧。这台大彩电,是吕友福赢了钱买的,他自己很少看,倒成了陶银娣的良师益友。现在,她打开电视,戏曲频道,正播着锡剧《双推磨》,陈阿兴帮助苏小娥推磨,一出看过多次的老戏。看着看着,她忽然觉得那寡妇苏小娥就是自己,至于长工陈阿兴,一个清秀后生,分明便是程剑平,难道他和她真的有些缘分吗?缘分两个字,是鸿运楼生日宴后丁菊仙曾说过的,此时却带着灼人的温度,那般跃动在她心里,烘烘地。
一定是程剑平心灵有所感应吧,春分前一天,他突然上门看她来了。那么兴兴头头,手里还抱着一个包裹,大步走进门来,嘴里连声喊着“姐姐”。陶银娣自然惊喜,还不等到她开口,程剑平就打开包裹,往外拿出一只扁平铁盒子来,说这是影碟机,也就是常说的DVD,接着又一张一张碟片往外拿:“姐姐啊,这是锡剧《双珠凤》,越剧《盘夫索夫》,沪剧《碧落黄泉》,我不知道你究竟想看什么,说出来我好替你找去。”桌子上都堆满了,花花绿绿,可陶银娣却没有往东西上看一眼,说:“我喜欢听戏,这也是丁菊仙告诉你的?”程剑平说:“那倒不是的。因为,我常常经过你门口,每回听到电视里播的都是戏曲,那么我就自作聪明任性一回,把我的DVD都带来了,由你自己选中,我马上就放给你看。”陶银娣不由叹道:“你也真太费心了,我爱看戏曲频道也只是消磨时间,怎么能这样麻烦你。”程剑平说:“谁让你是我的姐姐呢,说不定以后我也会有事请麻烦你的,到那时但愿姐姐不讨厌我才好。”陶银娣拦住他的话头:“我怎么会讨厌你呢?你应该知道的,姐姐一直孤身一人,家里没有孩子,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看电视听戏还不是为了解闷,少受一点冷清。”说着,不由心里一酸,忙转过脸去。可程剑平已经看到她眼里的泪光,他似乎见不得别人流泪,一时间惶恐不安,忙道:“都怪我不好,不该惹姐姐伤心,我原以为听戏就是听戏,没想到还有这么些苦楚,其实我刚才说的有事麻烦,也只是随便说说而已。”说话间,DVD和电视机已联好,由陶银娣自选碟片,越剧《三看御妹》,书生封加进追求美人刘金定,一出热闹好看的古装爱情喜剧。
趁戏刚刚开始,陶银娣抽身去房间,拿出来一只漂亮果盘,过年常见的那种,里面无非瓜子、话梅、巧克力之类,当女将军刘金定舞动长长的雉尾出场时,陶银娣便坐下了。一张三人长椅,她和他分坐两端,当中就放着那只果盒,像是隔着一道天河的牛郎织女。春天来了,暖暖的,阳光照得满屋亮堂,东西都在闪光,生旦曼声对唱,往日的冷清孤寂,一点影子都没有了。无意中,两人同时去拈一块牛轧糖,于是,她的手碰着他的手,不由四目相对,尽管只是瞬间,电光石火,双方的神情却都有了变化。她觉得心里有东西被激醒了,而程剑平呢,却像想到了什么,他马上把手缩了回去,露出一口白牙,向她挤出点笑来。
临近中午,碟片才放完,才子与佳人皆大欢喜团圆剧终,陶银娣这才想起留客吃饭,可光顾看碟什么都不曾准备。她正想打电话叫“外卖”时,没有想到,程剑平却说他自有办法,只是要她陪自己走一趟。陶银娣不由一怔,还来不及听懂他时,程剑平已催她走出门去,门外停着一辆电动车,她又被程剑平推上后座。一阵轰响后,电动车像一支箭似的冲出去了,河岸,高楼,树木,足浴房,急速地向后倾倒,风驰电掣着。陶银娣害怕极了,不由闭上眼睛,只听他在头盔里说:“抱住我就不会怕了。”当真,她伸出两只手,搂住他的腰,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感油然而生,令人那么沉醉。
电动车停在新世界,热闹的市中心,出名的餐饮购物娱乐场所,它和小马路比较起来,简直是从地上到天堂。程剑平存好车子,又催着陶银娣乘电梯来到三楼,进了一家叫红房子的西餐馆,这回陶银娣却略为踌躇了一下,可程剑平说这是想让她换换口味,这点面子总该给的吧。来到红房子这样的地方,陶银娣自出娘胎还是第一次,细细的音乐,吐艳的花瓶,云彩似的服务生,这一切她都觉得新鲜。于是,她在桌边端端正正地坐下,一个劲地看程剑平查看菜单点菜,她那个娴静的样子,俨然是一个生活在上流人家的好女人。不过,当点完菜服务生拿着小本子要走时,陶银娣却醒来似的问,刚才这位先生点的什么酒。服务生回答说,没有点酒,只是一瓶“可乐”。她感到有些意外,不由看了程剑平一眼,那程剑平这时抬起头,还看了她一眼,说他从来就不喝酒,更不是个酒鬼。这一眼使陶银娣有些触动,于是她接着又问他,是不是个赌博成性,夜不归宿的赌鬼。这一问却让程剑平笑了起来,说加油船东飘西荡,几个人打牌消磨时间,这种事情那是有的,其实并无银钱来去,不过玩乐而已,输家常常脸上贴满纸条,就像戏台上三绺长须的老生,这种情境他也遭遇过。听到这里,陶银娣终于长长地出了口气,也不顾自己的矜持,去抓他的手,忙不迭地告诉他:“戒赌戒酒,一定要做个好男人,别让家里人为你担心一辈子。”他也居然抓住了她的手,一口一个姐姐,说:“谢谢姐姐的关照,你放心,我不会让姐姐你失望的。”
还是乘他的电动车回家,一路上两人没多说话。吃饭时候他说的,“不会让姐姐你失望的”,这一句陶银娣触动很深,这就对他这个从天而降的弟弟更多出一层好感来。天已过午,太阳西斜,足浴房的女孩在河边收晾晒的东西,床单毛巾一大堆,两手满满的,可她们仍然看到了陶银娣自电动车上下来,小声议论着。现在,陶银娣大不同了,她不但不像往日那样躲闪,反倒故作磨蹭,在门口和程剑平没话找话,问他还进不进去再坐一会。可程剑平像有些不耐烦,说船上还有事情,他必须马上回去,DVD就放在这里由她使用。刚说完,他就飞身上车,匆匆地走了。等身影远去,陶银娣才一身轻松地回家,几乎一天不曾喂,鸽子群满地来回觅食,她猛地一挥手,鸽子哄一声飞了起来,扑闪着翅膀,飞出了院子,一直飞到机驳船往来的河上。河边,有个人仰头望着,目不转睛,他一身工作服,胳膊上还带着袖套呢。
7
程剑平带来的影碟机派了大用场。以后的日子里,程剑平隔三岔五地来,熟门熟路,来了就给陶银娣放碟片,原先带来的统统放过了,满眼的羽衣霓裳,环佩叮当,胭脂粉黛,死生缠绵,把陶银娣看得神迷心醉,夜里做梦都梦到戏里人物。只不过,随之而来的却是另一种,外国电影,什么《魂断蓝桥》《出水芙蓉》,什么《本能》《肉体作证》,和古装戏曲最大不同的是,搂抱,接吻,床上游戏,简直把她的眼睛都看直了。尽管这种男女情事,陶银娣已经心有所知,可此刻明白如画地展示在眼前,况且身边还有个半生不熟的年轻男人,她又怎么能不脸红心跳?实在看不下去时,便扭转脸去,一边仍听着程剑平的讲解。他讲得很周到,连明星的名字都如数家珍,外国人名字难念难记,可她到底还是知道了玛丽莲梦露、麦当娜、费雯丽、莎朗斯通。
就这样,陶银娣也就慢慢地习惯了,“换换口味”,按照他的说法,她同样也习惯了红房子的西餐刀叉,站在时装店镜子前试穿新衣,这一切似乎都有一种味道,她在电视里见过,却从未亲历过的味道。只是,这味道过不久就被冲淡了。这一日,夜里乱梦颠倒,陶银娣睡得很不好,索性穿衣起床,过了清明天亮得早了,她不曾开灯就出了房间。薄暗中,桂花树影影绰绰的,由于她的动静,咕咕声越发响了,赶早的机驳船,由远而近,打破了这清早的安静。和往常一个样,开大门,去河边吸一口湿润的空气,然后抄起大扫帚,尽管冬去春来,门口仍有一些枯枝落叶,还有过路孩子随手丢弃的废纸和空瓶。哐啷,大门打开一半,她刚抬起的脚便止住了,那门挡间有东西拦着,仔细看,一条,两条,浅蓝色,竟然是半寸来宽的纸带子。这是怎么回事?这可是单门独户从未有过的啊!陶银娣不由怔住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办,可能是她的多心,她感到足浴房的女孩,近来看她的目光,很有些异样。接着又想到那句老话,“寡妇门口是非多”,这拦门纸条也许就是个注脚吧,于是她又将大门掩上了。嚓嚓嚓,有人走过来,春眠不觉晓,这河边人家有谁不恋被窝起床赶早?天又亮了点,薄暗淡成青色,隔着大门栅栏,看清楚来人轮廓,高高的,十分眼熟。那走路的姿势更不陌生,那人似乎并未见到门里的她,径自走了过来,却在她的门口停住,伸出两只手,去撕扯那粘在门框上的纸条。这时候,陶银娣的心都快跳到喉咙口,却丝毫不敢再犹豫,她猛地拉开大门,几乎是吼一声:“你要做什么?!”那人不由倒退一步, 还来不及开口时,她总算看清楚了,是姜师傅。
姜师傅拿着撕扯下来的纸条,一动也不动,木呆呆站在那里,那一声吼叫吓得他着实不轻,他讷讷地半晌说不出话来。毕竟,陶银娣还是有点眼力的,她马上看出姜师傅的心虚,随即又想起他那天吃饭发酒疯的事,便大声问:“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天还没亮透,你急吼吼赶来这里,就为撕扯这纸条?它是不是你亲手粘的?这又是为了什么?”姜师傅嗫嚅地说:“我不想做什么,我只是……”不说下去,可陶银娣却一语道破天机:“明人不做暗事,你这是想偷看我陶银娣有没有藏个男人在家里过夜,告诉你,这种戏法连个孩子都骗不过。”姜师傅不由睁大眼睛:“你知道了就好!其实,我这也是出于好心,怕你上当受骗,更怕你被别人指脊梁骨,骂你贱骨头。”陶银娣声音稍为和缓点:“什么好心不好心,退一万步说,我陶银娣真有那样的事,也轮不到你姜师傅来管呀。”姜师傅还以为事情就此过去了,说:“我姜师傅是你的什么人,难道你还不明白吗?掏心掏肺,我早就把你当姜家的人了。”陶银娣冷笑一声:“牛不喝水强按头,你怎么也不问问我愿不愿意,再有,你怎么也不照照镜子,看自己老成什么样子了。”平时忌讳的就是这个“老”字,姜师傅听到这里,那倔脾气便上来了:“老老老,老你的头!其实我早就猜中了,你和足浴房的丫头一路货,见了小白脸连命都不要!”拿她和足浴房比,这还了得,难怪陶银娣无名火起,手指着门外,大着嗓门说:“回去买块豆腐碰死吧!你马上给我走,越远越好,今生今世我不想再见你了!”说罢,砰地关上大门,转身进了院子,留着姜师傅站立门外,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吵闹声惊动周围,高楼上已有人开窗探望,这种不花钱的戏不看白不看。
第二天小马路上就流传开了,沸沸扬扬,说得十分难听:陶寡妇夜半接客,姜师傅捉奸未成,如此等等。陶银娣哭不得,也笑不得,却又不好出面去辟谣,只得听其自然,由它自生自灭。陶银娣深居简出,喂鸽子,浇花树,做绣品,踩缝纫机,再便是翻来覆去看那些碟片,好在这些天,程剑平不曾上门,这样倒过了一段安静日子。可姜师傅却很不安静,他像变了个人似的,见人就一个劲撇清自己,诉说自己好心不得好报,也不知祖宗八辈造了什么孽,甚至连最毒妇人心都挂在了嘴边。听话的人,自然不便当面戳穿,只得含混地笑笑而已,这样他更觉得自己有理,说了一遍又一遍,口沫四溅,再不是原先那个言笑不多,和气热心,朴实善良的姜师傅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为翻建车库,姜师傅确实出过大力,自他来后车库一直平静整齐,管理有条不紊,这里早晚出入的人很多,几栋高楼住户的车辆不少,从无丢失碰伤之类的事故,因此赢得环卫处的表扬,一帧红彤彤的锦旗挂在了正面墙上,姜师傅还特地买几支鲜丽绢花,绿叶衬托着,刻意装点了一番呢。没有想到,这天下午却突然出事了,四五点钟光景,正是取车存车最忙碌的时候,有人大声叫唤起来,说他的电动车轮胎无端端地破了,显然是刀子戳的,问姜师傅怎么回事,管理员的责任心叫狗吃了。姜师傅走过来,见是一辆电动车,主人像是加油船上的,一个壮实如牛的小伙。车子伤了个轮胎,可车库从来都有人看守,并无外人进来,再说这种事情也只有仇家才做得出手。想着,便直直地说了,那小伙马上回嘴,说自己没有什么仇家,要有的话,也就在车库,并强烈要求车库赔偿损失,开价有点吓人。姜师傅自然不认账,说这伤肯定是车子进库前就有的,一天到晚出入的车辆无其数,谁会有功夫逐一检查呢,年纪轻轻的,说话要凭良心,栽赃讹诈这种丑事,绝不是正派人干的。话,是重了点,两人果然争吵起来,小伙首先推了姜师傅一把,姜师傅踉跄了一下,大声骂他“流氓”,小伙的同伴闻声赶来,接下来的情景就令人不安了。姜师傅倒在地上,由着拳头脚尖落在自己身上,雨点也似的,一边听着小伙嘴里骂:“老不死的,老不死的,叫你管闲事,管闲事!”几个人打累了,出汗了,这才推着电动车,一溜烟地走了。
这一顿打着实不轻,姜师傅鼻青脸肿,还掉落一颗门牙,不过他觉得最痛的,却还是他的内心。这挨打过程中,车库里还有别人,可他们一直袖手旁观,并无人挺身上前。再就是,小伙明明是寻衅而来的,他疑心由头便是和陶银娣交往的加油船上人,这简直令人不敢相信是真的。终于,派出所的老唐来了,那是姜师傅的老相识,看现场,找人谈话,最后才把姜师傅拉到边上,说这是一般的民事纠纷,调解完事。重要的却是姜师傅自己,天不大亮就去单门独户,玩什么粘纸条的把戏,严重点说有“性骚扰”的嫌疑,这样看打架就不算什么了。事情并未到此完结,老唐刚走后不久,走马灯似的又来了环卫处的人,也是为了同样的事,上面突然接到举报,说小马路车库乱七八糟,主要原因是姜师傅心有旁骛,不好好工作,存放的车辆无端损坏,此人生活作风不正,和人家争风吃醋,造成影响很坏,云云。
姜师傅这下真动了气,梗着脖子说:“我和谁争风吃醋?你把那个人给我找出来,我倒要当面问他,又栽赃又打人,恶人先告状,这像是正派人干的事情吗?我姜达生咽不下这口气!”环卫处的人见他正在火头上,也就不敢多说话,只是劝慰几句敷衍塞责,走了。这里的姜师傅气还未全消时,上面的调令倒已经下来了,要他即日起离开小马路车库,改去隔着好几条马路的某小区车库,那里豪华公寓林立,远比小马路来得热闹。大家都向姜师傅道喜,说他这是鸟枪换炮,可姜师傅脸上却无半点高兴的模样,眉头微蹙着,嘴边有一丝苦笑。
第二天,一大清早,车库门开,姜师傅身背行李卷,手提旅行包,悄悄地走了出来,他不忙着去公交汽车站,去赶今天第一班车,却先兀自去了河边上。弥漫薄雾中,几条拢岸过夜的机驳船,已经有了灯光,舱里炊烟四起,孩子哭声,船头狗吠,一天的新生活开始,就像一本厚书翻到了新一章。姜师傅走得不快,沿着自己种下的一排柳树,一步一步地走近单门独户,迟疑半晌,才将一样东西塞进那大门栅栏里,然后回身走了。门里,鸽子群的咕咕声,陶银娣在床上懒懒地躺了半天,才穿衣起身,高楼上已经有人站立窗口,大声朗读英语,准备当年的高考。早晨的太阳格外亮,她看到了大门栅栏里的东西,那是对折的纸片,练习簿上撕下来的一页,上面歪歪扭扭一行字,圆珠笔写的:好想再吃一回你的桂花糖芋乃。末尾的“乃”字,起初写的是“那”,觉得错了才改成“乃”字,到底还是错了,缺少个草字头。人,一生的错误,大大小小,数不胜数,有时候知道错了改过来,谁知改过的依然还是错,也许,这便是人们常说的命里注定吧。
关于姜师傅,听说去了新车库后,变得抑郁起来,更不和人搭讪往来,头发很快全白了,还不到退休年龄就成了道地的老人。不过一两年时光,病恹恹的,死了,在一个细雨凉薄的秋夜里,跟前没有一个亲人,儿子女儿几经催促才匆匆赶来,神情淡漠,其他家人都没有到场,想必已对不正经的鳏夫姜达生不屑一顾了吧。倒是环卫所的老朋友,纷纷前来送他最后一程,其中就有那当年不愿定居香港,仍会老家来的老孙头。在凄寂的送殡路上,老孙头百感交集,不由仰天长叹:“老伙计,鞋子没穿落了个样,你这是何苦来啊!”所有这一切,自然都是沧桑世事的后话了。
8
程剑平重来单门独户时,已是过了谷雨将近立夏了。这一回,程剑平带来的,不是什么碟片,也不是美味食品,而是使人心动的好消息。程剑平的一个朋友,准备去深圳发展,将自己的店铺门面出让,看在朋友的情分上,要价不是很高。究竟多少?陶银娣闲闲地问,于是程剑平说了个数字,陶银娣不由瞪大眼睛,她被这个数字吓了一跳。程剑平笑笑说:“你以为是在小马路?告诉你,这是新世界的价码,那是什么地方?寸土寸金,风水宝地,人家出价比这高得多,还拿不到手呢。”这样一说,陶银娣觉得不无道理,又问他一旦买下来,总不能让机驳船上新世界来加油吧。程剑平说:“树挪死,人挪活,我起初想自己开店,可不知道做什么生意才好,后来我想到了一个人。”陶银娣问是谁。程剑平哈哈一笑,口若悬河:“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的裁剪,你的设计,你的绣品,都是顶尖的,如果在新世界有个门面,专做女性服饰,专做私人订制,兼营高档女人用品,连店名我都替你想好了,‘衣趣,既别致,又切题,保证你陶银娣一炮打响,品牌名店,连外地都会有人上门来找你,到时候我便是你的合伙人兼参谋长!”
静静地听着,陶银娣的兴趣被吊了起来,怦怦然,原来心里那点深藏的骄傲,自命的不凡,像一棵树苗破土而出,一个劲追赶阳光雨露,渴望开出美丽花朵,可程剑平刚才所说的那个数字,却像是一块大石头,压得她喘不过气来。终于,她平静下来,觉得自己很可笑,全是痴心妄想,便截住他的话头,开门见山问他车库里姜师傅挨打的事情,是不是他在暗中操控着。却不料,程剑平矢口否认,说他那些天根本不在船上,和盘店的朋友在一起,至于白色电动车,由别人借用着,原物归还时轮胎好好的。一时间,气氛有些紧张,这一点程剑平马上就感觉到了,他就提出由他陪同一起去找那个朋友,当面核对事实,以免掉进黄河洗不清。陶银娣见他一副凿凿可据的样子,却又心软了,便淡淡地说了句:“算了吧,事情已经过去了,姜达生也早走了。”似乎听出点苗头来,程剑平马上见风使舵,郑重其事,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一起去看看吧,我们未来的‘衣趣,等你看过了再回绝他也不迟。”咚的一声,她心里的石头掀动了一下。
到底,陶银娣还是跟他走了。出门来时,她又见到那辆白色电动车,仔细看,前后轮胎确实完好无损,姜师傅年纪大了眼睛看花,那也是说不定的事情。和往常一样,新世界熙熙攘攘,店铺都不空闲,尤其是卖女人服饰、饰品、零星杂物的,尽管门面不大,灯也不亮,却挤满了人,几乎都是年轻女孩,挑挑拣拣,唧唧哝哝,时光似乎停滞了。由程剑平走在前面,陶银娣跟着走上楼梯,并未见到他那盘店的朋友。一直走到三楼,在两扇镂花铁门前,他停住了,回过头来看她:“就在这里。我朋友有事出去了,把钥匙交给了我。”说着,摸出钥匙开门,先让她进去,然后随手带上了门 。哔哔剥剥,打开所有的灯,几乎叫陶银娣猝不及防,转眼间,灯全都亮了。一片辉煌中,陶银娣看清楚店铺,空荡荡的,一堆空盒纸张,约有二十几平米,临街窗口,她探身看去,下面是另一番热闹景象,是这城市的繁华与绚丽。这一刻,程剑平的眼睛一直跟着她,捕捉她脸上的细微表情,似乎看到了她内心的喜欢,欲望的抬头。于是,他变得越发活泼起来,双手不停地比划着,说这里隔出个试衣间,大穿衣镜,那边安放成衣架,收银台设在店当中,门口务必摆放盆栽,蝴蝶兰,大丽菊,郁金香,都是女人心爱的花草。陶银娣只是听着,并不马上应答,她又走进洗手间,却不由皱眉了,跟进来的他一下子猜中她心思:“必须重新装修,马桶要最新式的,洗手池要上好的,这里来的可不是一般普通妇女,卫生洁具是她们非常讲究的。”
实地考察就此结束。为了此行不虚,两人决定在外面吃晚饭,这回不去红房子,改去了青云楼,一家普通饭店。这可是陶银娣提出来的,她说自今日起要格外注意节约,话刚刚落地,又让程剑平马上就猜中,他高兴得气都喘不匀,深看了她一眼:“你终于答应了?”她明知故问:“答应什么呀?”他说:“投资,我们姐弟俩合作一把。”她稍稍犹豫了一下:“那你要我拿多少?”他伸出一只手:“五十万,一分都不能少。”她白了他一眼:“你以为我真有一座金山?”他说:“金山银山,那不过是传说,可你陶银娣身价不菲,这可是不争的事实。再说,盘店面要钱,接下来的进货、装修、开张、宣传,哪一样不要用钱?你这个聪明人比我更加清楚。”
这顿饭,吃得并不惬意。菜是陶银娣点的,夹了几筷她就不吃了,说是没有胃口,这样连程剑平也不便大嚼了,听她的话只好将余下的,统统打包带走。春暮夏初,天暗得晚,回到家上床睡觉自然还早,高楼上京戏《霸王别姬》开场不久,锣鼓家什,唱得正当热闹呢。陶银娣歪身坐沙发上,懒洋洋的,也不和他说话。其实,程剑平已分明看到了心事正挂在她的脸上,这明摆着为了“衣趣”的事情,便提出来看碟片解闷。陶银娣点点头,看什么由他自行挑选,他挑了许久才选中《珍珠港》,美国大片,一个绝色美女转辗于两个优秀男人之间,天空海洋,飞机军舰,热闹极了,爆炸声几乎震耳欲聋,轰炸机的尖叫撕裂神经。果不其然,陶银娣双手掩耳,一个劲地喊:“吵死人了,吵死人了!”戛然而止,看碟就此告终,下面又该怎么办?她总得给他个台阶下呀。算得是锋回路转,她忽然说自己肚子觉得饿了,很想吃点东西,要他把带回来的剩菜拿来,一包一包地打开,竟然还拈了一块白斩鸡,往嘴里丢,有滋有味的,他简直不敢相信她会是这副吃相。更出乎意料的是,吃着吃着,她说想喝点什么,他还来不及应答时,她已经起身去灶间,拿出一个瓶子来,五粮液,当初姜师傅喝剩下来的!他提醒她:“是酒,那不是什么饮料。”她头也不抬:“我知道,只喝一点点,我不会变成酒鬼的。”说着,给自己斟一小杯,灯光映照玻璃杯上,杯子又一动一动的,光便一闪一闪的。他想再说点什么时,她已经仰起头,把酒一点一点地喝尽了,微皱着眉头,学着男人那样,向他亮了亮杯底。
女人的心思确实不好猜,尤其像她这样美丽的单身女人,又处在当下这种进退维谷的时刻,赌鬼吕友福的赌一把,看来没有传染给她,难怪她心情十分矛盾,连借酒浇愁这一招都用上了。尽管这样,程剑平还是沉住气,不动声色,和她一起吃着这顿别致的宵夜。渐渐地,他的左一个“姐姐”,右一个“姐姐”,她的兴致架不住又吊了上来,接连喝了几小杯,脸上红红的,还伸手去拿酒瓶。幸而,姜达生剩下的就不多,一会儿就空了。这时候,楼上的霸王别过虞姬后,在乌江自刎了。灯,一盏一盏地熄灭,庭院成了口深井,黑咕隆咚。河上夜航的机驳船,时不时有一线光亮漏进门隙,似断似续着。终于,约摸十点多钟光景,这单门独户最后的灯,黄黄的,像一只什么动物的眼睛,飞快地眨了一下,闭上了。
9
这一日,程剑平又来了,没有穿西装打领带,而是在T恤外面披一件米黄夹克衫,他在沙发上坐下,双手交叠着,头略为侧一点,随便潇洒的样子。然后他问陶银娣,那天晚上他的表现怎么样。陶银娣自然明白这话的意思,开始还平静着,接着就激动起来,说一直当他是个好人,当自己的兄弟看待,不料他会这样欺侮女人,更不曾想到的是,平时优雅斯文的他,竟然那么肆无忌惮,想必天底下的男人,都是饿煞鬼转世投胎的。他听着笑了,问饿煞鬼是怎么回事。于是她看了看窗外,院子里空无一人,这才小声说道:“我看你是吃了那种叫‘伟哥的药吧?”他立起身来,伸直两条胳膊:“我这样的身体,像是吃那种东西的人吗?笑话!”她还要再说时,他已掉转身来,将她一把抱住,把脸埋在她颈窝里蹭着,一边说道:“闲话少说,言归正传,我的好姐姐,你的决定还没有告诉我呢。”
很显然,这决定便是“衣趣”。那天晚上,光顾着两情缱绻了,全都不曾提过这紧要大事。只不过,第二天一早,当他匆匆离去时,她似乎有所暗示,叫他先做一份详细计划,以他这么懂事的人,怎会不了解她的暗藏心思呢。现在,程剑平果然将计划书带来了,花了几天工夫,就像隔了很长时间,他可算得是缜密细致,殚精竭虑了。一项一项的开支,无论大小巨细,甚至连洗手间的卫生纸都列入了。陶银娣手托着腮,听他念着,后来索性把计划书拿过来,看了半天,不由笑道:“你倒是真像个当家人啊!”程剑平不太明白她的意思,可她的笑却使他感觉到了信任,于是他也跟着笑了:“这么说,你终于决定了。”她点点头:“决定了,就照你的意思,一分钱也不少。”
前面的事情千头万绪,两人约定先不张扬。程剑平已经脱离加油船,在外闯荡了一段时光,目前借住在盘店的朋友那里,为此,陶银娣还特地跟他前去“踏勘”了一趟。朋友家在城市的那一端,白色电动车载着她穿城而过,来到一条僻静的弄堂,走进一户人家后门,经过天井,终于到了朋友的住所。格局不大,两室户,灶间水池里堆着待洗的碗碟,刀砧板上有切了一半的胡萝卜。他说朋友已去深圳打理了,陶银娣到底在客堂里看到了朋友的照片,和程剑平一起的合影。高大,英俊,向她露齿微笑着,似乎也有和程剑平同样的光溜溜的怀抱,同样粗壮有力的胳臂,同样令人迷恋的体贴,电视里常说的“暖男”,岂不就是像他们这样的男人吗?从朋友家出来,两人又去了新世界,去了未来的“衣趣”。这回,陶银娣着意看了看周围,美发店,画廊,儿童乐园,生意都很兴隆,这就越发坚定了她的信心。下楼时,她将第一张存单交给他,还关照他抓紧时间找到朋友办理过户手续,免得节外生枝,夜长梦多。
既然约定先不张扬,盘店开店的事,只有两人知道,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程剑平的嘴再紧,事情还是慢慢泄露出去了,丁菊仙无疑是首先的知情者。去朋友家后不久,陶银娣买菜回家,路过“性趣”,见神秘之门半开着,外面的霓虹灯却不亮了,正当她有些困惑时,一只纤手将她拉了进去,是丁菊仙。里面十分凌乱,原来的货架都空了,却多出来几只大包,扎得好好的。陶银娣怔了一下,不由问道:“怎么回事,你们要搬场?那金兆辉人呢?”丁菊仙说:“老金去乡镇了,他和几个朋友想合作个性文化展览馆,地方都找好了,这里收集的展品都要搬过去。”陶银娣还没听清楚什么展览馆,丁菊仙倒已引着她去后面,东一件,西一件,叫不上名字,看得她一时摸不着头脑。一条长板凳,不由引起她的注目,不高,却有些特别,足足有两个人的宽度,谁的屁股会有这么大?丁菊仙马上就看出她的疑问,便凑近她耳朵边:“这叫春凳。一男一女,就在这凳子上面。”陶银娣转身要走,一条胳臂却让丁菊仙抓住,接着便是那毒舌的舞动:“性急点什么,我又不是老虎会吃人!你们那档子事情,其实这小马路谁还不一清二楚!程剑平这小子,胆子大,嘴巴紧,都快忘了当初还是我和金兆辉牵的线呢。有缘分,姐弟恋,现在最时尚不过了,‘女大三,黄金堆如山,财源滚滚来,新店开张日,可别忘记十八只蹄髈谢媒啊!”几乎是逃也似的,陶银娣总算走出了那扇越发神秘之门。
事情接踵而来了。这些日子,程剑平忙于店铺过户,和深圳的朋友谈判,再有,“衣趣”的登记注册,雇人装修之类,简直忙得脚不沾地,废寝忘食,他和陶银娣很少照面,全靠电话联系,其实,陶银娣自己也不闲着。“衣趣”开张之日,她的精心杰作是必不可少的,几套时装,各色旗袍,精致的绣品,还有各种各样的服饰设计,凡此种种,都需要她的冥思苦想,全力以赴,她那点才气和能量差不多都快掏空了。说实话,这时候真想有个帮手,打理一日三餐,不必事事躬亲,那也是好的,可这样的帮手又去哪里找呢?最后想到了她的母亲。母亲在常州乡下,和儿子媳妇一起住,日子过得还不错,只是常常想着城里的女儿,当初为了那门高攀的婚姻,由于听信媒人一面之词,事后母女俩吵过嘴,斗过气,就此不大联系了,自姑爷吕友福不幸去世后,母亲反倒格外想去一趟城里。也真巧,陶银娣蓦地里来了封信,寥寥数语,邀母亲去小马路住一段时间,母亲似乎看到了女儿孤身一人守着一座空房子,她不顾儿子的劝阻,收拾几件换洗衣服,按照信上的指点,第二天就独自赶进城来了。
母女没有隔夜仇。见了女儿自有一番悲喜交集,母亲马上就自告奋勇担当起所有家务事,也就是每天的买、汰、烧,好在出身农村的母亲,有一副好身板,别看她没有喝过多少墨水,却也很快就认识了小马路上的人,其实经常见面的,也就是那么一些熟面孔。甚至于,她和足浴房女孩都打招呼,常常把门口的太阳让给她们,自然也就听到她们对陶银娣的议论,有些议论她是听不懂的,至多了解一点意思,比如,一个男人怎会去爱一个年纪比自己大的风流寡妇,还合伙开店做生意,等等。母亲怎会听不出她们的意思?她不但听出意思来,还听出风流寡妇是谁,只是意思里的那个男人,就不知道是什么人了。毕竟,自己和女儿分开太久,有了一层隔膜,却又不好随便究问,只得让闲话烂在肚子里。
母亲终于见到那个男人了。这天,程剑平来的时候,母亲正在灶间做饭,油锅刀铲声,淹没了他的足音,等她抬头发现来客时,他已经和陶银娣手拉手地坐下,那种亲昵景象,她马上想到什么,便叫了一声:“银娣,家里来客人了?”陶银娣挣着手,一时却挣不脱他的手,只好大声应答:“妈,是程剑平来了。”尽管不曾说程剑平的身份,可母亲已经十分明白了,她从灶间里走出来,扎撒着两只手,就那样立在程剑平跟前,上上下下,前前后后,一个劲打量着他,倒像乡下人认真查看刚买回家来的牲口,专注中透出一点惊喜来。这么看,看得程剑平有些茫然,有些手足无措,幸好 ,有陶银娣在边上解围:“这是我妈,从乡下老家来的。”程剑平果然恭敬地叫了一声:“妈!”又深深地鞠了个躬。母亲还要问时,被女儿一把拽了过去:“别问东问西,你心里明白就行。”
程剑平仍为“衣趣”而来,具体点说,是款子的事情。没有谈不拢的生意,一开头,深圳的朋友不肯让步,说什么买卖不成仁义在,后面还有人立等着呢。好不容易才说动对方,多少退让了一点,现如今,已是关键时刻,再不能踌躇不前了。这样一说,陶银娣也觉得他已尽心尽力,便又拿出一张存单来,加上以前几笔,正好是“一只手”,至于其他一些零星,反正肉烂在自家锅里,不必一一细说了。可就在这当口,饭桌上出了点情况,不大不小。将近端午时节,陶银娣嘴馋大黄鱼,一清早母亲去超市排队,才买回来两条新鲜黄鱼,抖落掉冰碴子,做了一道大汤黄鱼,喷喷香。端上桌来时,陶银娣不由深吸一口,忽然掉转身,丢下汤匙,跑进灶间,对着水池要吐,却又吐不出来。母亲看在眼里,不由深看了程剑平一眼,他却只顾自己下筷吃鱼。
程剑平满面春风,起身要走了,母亲丢下手里的碗盏,从灶间出来,一直追到院子里,一把拽住他,问他什么时候结婚。程剑平说等“衣趣”的事情停当以后,这也是他和陶银娣约定了的。说完,拔脚要走时,母亲又拽住了他,问他这城里有没有观音娘娘庙,他回说不知道,但他可以找人打听去。母亲告诉他,观音娘娘送子来了,陶银娣多半有了身孕,他要早点拿主意才好。不料,他并无半点高兴的样子,半晌,才挤出一点笑容,那笑容反而使他的脸变形,额头上多出几道皱纹来。母亲看不懂他的心思,又逼问道:“约定?什么约定不约定,嫁人生孩子,这都是女人的天大事情,你人情世故总该懂吧?再有困难也不能撒手不管哪!”他连声道:“我管我管,我怎么能不管?你尽管放心。”母亲还是不放心:“我是怕你唱‘王魁负桂英,那是要天打五雷轰,没有好下场的!”乡下逢年过节,大戏看过不少,《情探》是母亲记住了的一出薄幸男人的苦情戏。程剑平似乎生气了,转身走出去时,大门砰地关上,响声大得连高楼上几扇窗都开了,看看下面庭院里又出了什么事。
10
程剑平却一直没回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自那天吃过大汤黄鱼后,程剑平走了就没再回来。起初,他还来电话,说店面过户事正在办理中,房产管理局要排队等候,至于新世界“衣趣”的注册登记,更是急也急不得,耐心上再加耐心。夏天来了,电话像大旱天的雨水,盼也盼不来,显然,他是心有旁骛了,不知又和谁厮混在一起,再过些天总是要回来的吧。又一天、两天、三四天过去,索性连电话都没有了,而陶银娣几次三番找他,全都没有回音,这样她便有些不安了。亲自出马,去深圳朋友家找他,从小马路到城市那一端,乘车换车,才找到那条僻静弄堂,仍从后门进去,天井边上的朋友住所,门却锁着。陶银娣好不容易才找到房子主人,听说那是空关房,很久无人住了,至于深圳朋友的名字,房子主人听都没听说过。“出事了,出事了。”陶银娣心里说,一边央告房子主人,开开门,让她进去看看。房子主人见她眼睛都红了,也就答应下来,当即开门,引她进去。还是她曾经“踏勘”过的房间,灶间水池里还堆着碗碟,黑乎乎的,刀砧板上胡萝卜还是切了一半,已经干成了烟丝。只是,客堂里的合影照片,却忽然不见,墙上有一方浅色印痕。角角落落都看遍了,程剑平的用物,一件也没有。
一口气实在咽不下,陶银娣又乘车赶去新世界,想在那里也许有所发现。谁知,未来的“衣趣”黑灯瞎火,全无半点动静,于是她找到管理处,正想问个明白时,管理处的人却说那店面已经卖掉,买主是另一个名字,不是她陶银娣,也不是程剑平,至于店铺原来的主人,更不是深圳的朋友。
如轰雷掣电,陶银娣忙不迭去扶桌子,才不曾忽然跌倒,管理处的人见她脸色煞白,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问要不要送她去医务室。陶银娣摇摇手,说自己老毛病又犯了,歇一下就不要紧的,接着喝点水,心里稍稍安定了点,然后一步一步走下楼去,那楼梯好长好长呀,简直没有个尽头。管理处的人已经替她叫了车子,可她走下车来进家门的情景,却将母亲吓得着实不轻,连声问她出了什么事,可陶银娣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猛地将房门关上,刚躺上床,眼泪疯狂地流了下来。
现在可不是哭的时候,陶银娣马上又爬起身来,这回她去的是银行,几张存单都在那里,熟人熟面孔,只为方便点。可银行里告诉她,款子早就提走了,都是要的现金。最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一时间,可陶银娣觉得自己浑身骨头都被抽走,一丝丝力气都没有了,只好在大厅里长椅上坐下来,眼睛发直,看着那些出进的客户,欢喜的,发愁的,无表情的,却都是为了钱!钱?!敏感一下子被触动,随即想到丁菊仙曾经说过的,什么“坐产招夫”,什么“看中你手里的钱”,这个未卜先知的女人,会不会和程剑平一鼻孔出气,联起手来算计自己?可是,“性趣”关张多日,门面成了小超市,记得丁菊仙说过搬迁新址,一个不远乡镇小街上。心里一发狠,她对自己说:程剑平,我看你往哪里跑。已经下午四五点钟了,天边涌起一大堆乌云,陶银娣毅然起身,走出银行,拦下一辆出租车,车刚刚起步,铜钱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打在挡风玻璃上。
待赶到那里时,正当雷电交加,一闪一闪的电光中,出租车艰难地挨门逐户寻找,总算找到了丁菊仙的新家,院门紧闭着,可出租车已不管不顾,甩下她后,走了。雨越落越大,陶银娣心跳着,伸手敲门,前来开门的正是丁菊仙,一见面就大惊小怪地说:“不是说你和程剑平去登记结婚了吗?”陶银娣红着脸,拉住丁菊仙往屋里走,一边沉住气问:“这些天程剑平来过没有?”丁菊仙撇撇嘴说:“新人上了床,媒人扔过墙。我都快半年没有见过他了,结婚开店,开店结婚,再忙总不能连喜酒都赖账了吧。”陶银娣说:“你知道他人现在在哪里?”丁菊仙倏地脸色变了,不高兴道:“你这话问得好奇呀,你自己的男人在哪里都不清楚,怎么反倒问起我来了,冒着这么大的雨,天上还打着响雷,真是笑话!”陶银娣横下一条心来:“当初是你把他介绍给我的,我不问你去问谁呀,实话告诉你,他现在玩失踪,躲藏着不见我,店没有开,婚也不曾结,我都快急疯了。丁菊仙,我的好大姐,请你告诉我,那程剑平究竟藏在什么地方?”丁菊仙细眉跳动着,尖声尖气道:“孙子王八蛋知道他藏在哪里,这屋子又不算大,你里里外外尽管搜,我绝不拦着。”陶银娣说:“可你们到底是亲戚哪。”丁菊仙红唇一掀,朝地上狠吐一口:“狗屁的亲戚,不过是老金顺嘴说着玩玩的,谁叫你给个棒槌就当针(真)!再说,是亲戚又怎么样,你们合伙开店,睡一张床,风雨不透,保密保到家了。现如今,你陶银娣反而倒打一耙,其实我早就提醒过你,即便家有金山、坐产招夫,那也得把两只眼睛擦亮点!”陶银娣仍不死心:“那么金兆辉呢,我自己问他去。”丁菊仙拍一下桌子,凶相毕露道:“老金和朋友去外地收货了,你是不是还想把他也勾引上手?”陶银娣气得张着嘴说不出话,转身就走了出来,后面传来丁菊仙的骂声:“有娘生无娘教的东西,给我滚得越远越好!”
陶银娣也不知自己怎样回家的,头脑里几乎一片空白。雨过放晴,晚霞在日暮的天空中,那么绚烂,那么喜气。母亲早就在大门口守候,见女儿来了忙迎上去,告诉他程剑平有了下落,楼上的大刘先生曾见到过他。陶银娣心里不由叫好,她毕竟是个十分看重感情的人,仍不太相信程剑平竟会是那样的人,便大声问大刘先生还说过些什么,母亲这就回答不上来了。于是,她家门不进,湿衣服也不换,就跑上高楼去找大刘先生。
大刘先生是高楼上的住户,单身男人,别人说他讨不到女人,是因为他的工作。难得外出,成天关在家里,守着一台电脑,生活很不讲究,却也有个别人不甚了解的身份:自由撰稿人。当陶银娣敲响他的房门时,大刘正在电脑上写一部长篇小说。开门,见到陶银娣他一点不觉得意外,马上将她让进门去。屋子里很凌乱,桌上、地上、床上,全都是书本和报纸,几乎连坐的地方都没有,两个人就那样面对面地立着说话。陶银娣问他怎会认识程剑平的,大刘说程剑平每次来这里,他都非常注意,从高楼上看不清楚,那就借助于望远镜,那天程剑平走时大门关响了点,引起高楼上的住户注意,开窗看下面的人当中,就有他一个。至于这次他和程剑平的偶遇,那是前两天的事,大刘外出采风运河时,在城外郊野那段河面时,他看到一条新机驳船,插着小红旗,那手持加油枪的不是别人,正是熟面孔程剑平,不过他边上还有个人呢。说到这里,大刘忽然住口不说了。陶银娣一个劲地催他,于是他便吃力地说了,那是一个年轻女孩,看模样比程剑平小得多,很漂亮。于是陶银娣不再问了,就那样默默站立着,一言不发。大刘不由说了声:“别难过,这世上什么样的事没有?”陶银娣这才勉强笑道:“不难过。刘先生求你一件事,明天你陪我一起去看看,记住带上你的望远镜。”大刘自然点头答应,陶银娣转身出门,楼梯才走一半,不由得眼泪一滴一滴地流着。
第二天,一大清早,大刘已经在门口等着了。和程剑平一个样,他也骑电动车,红色的,他见陶银娣今天穿了件白府绸短袖衫,浅蓝圆点子,茶褐色裤子,戴一顶荷叶边遮阳帽,和遮阳帽同色的手提包。清爽,俏丽,透着女人的成熟美,难怪大刘目不转睛看她,说:“你这样倒像是从托尔斯泰作品里走出来的。”陶银娣自然不知道托尔斯泰是谁,便回应道:“什么死胎活胎,找人第一要紧,还不给我快走。”一路上,陶银娣不敢靠他太近,只得听他说:“见到他,你别心气太强了。”陶银娣叹口气说:“心气再强也没用,我又不能把他硬抢回来,我只想要他把事情说个清楚,总不能就这样不辞而别吧,除非他真的是个……”挣了几下,她还是不想说出口,可大刘却毫不留情地替她说了:“除非他真的是个骗子,一个骗钱又骗感情的大骗子!”
上回来过的地方到了,大刘停下车来,两个人站在河边上,顶着毒辣辣的太阳,睁大眼睛,四下张望着。这里的河面,比城里的开阔得多,自然也就喧闹得多,船只往来如梭,却就是不见那飘小红旗的新船。陶银娣大声说:“望远镜,把你的望远镜给我。”大刘忙将望远镜递过,陶银娣几乎一寸一寸地搜索着,眼睛都快看花了,却就是看不到她的目标。大刘推着车子,跟在她后头,沿着河岸走动,他心里很后悔不该对她说这件事,却又不知道此刻该怎样安抚她。已经走了好一段路,实在让太阳晒够了,身子软乏极了,两人才停下来喘气喝水。他说:“别难过,你总该明白,这船是流动的,一条船常常是一户人家,‘浮家泛宅就是这个意思。他们的加油船也不会总停在一个地方,远远近近都能去的。今天找不到,过些天再来看看吧。”她说:“这道理我懂,今天的事我不怪你,只怪程剑平不像个人,玩什么人间蒸发。”
两人又去了河道管理处,同样毫无收获,加油船是有的,却并无程剑平此人。从河道管理处出来,陶银娣忽然不走了,大刘似乎看到了她心里的芥蒂,便说:“到了这个地步,你为什么还不报警呢?”陶银娣低下头,神情惆怅地说:“你这一说,我是该下决心了,陪我去一趟派出所,找老唐。”尽管去了派出所,尽管找着老唐,原原本本,作了陈述,可老唐也觉得茫然无措,一无凭据,二无证人,姓程的一星半点都未留下,甚至连名姓都可能是伪造的,这就真应了大刘的那句话:“这世上什么样的事没有?”一个陌生男人,偶然闯入她的生活,仗着仪表和手腕,一点一点唤醒她的情欲,她的野心,引她进入编织的圈套,然后离开伤到骨子里的她,消失在苍茫云水间。像这种彩云易散琉璃脆的悲喜剧,当今光怪陆离纷繁变幻的都市生活里,难道不是经常在认真演出吗?
回到家的当晚,她的就将那些包装精致的碟片,连同那台曾带给她无限遐想的影碟机,统统扔进了河里。对这个把背影留给自己的男人,她已经不再有丝毫留恋了。从今以后两人活在各自的黑白人生里,只不过,这段突如其来的酸涩经历,却仍将会久久挥之不去,在心里时刻提醒她这世上可宝贵的绝不是什么品牌、名店,也不是其他别的东西,而是确确实实来之不易的真情!一阵子涟漪后,一圈圈的波纹,在月光下扩散,扩散着。回身进门时,走廊上忽亮起一盏灯,母亲就站在昏昏的灯光下,脸色难看,轻声说:“一整天都不在家,回来晚饭也不吃,忙着包呀扎呀,我看你是发疯了,好端端的东西都往河里扔。”陶银娣不答话,擦着母亲身子走进屋里去,半晌,才迸出一句来:“那东西都是姓程的用来勾你女儿魂的!”尽管听不懂,可母亲多少明白一点事情的严重性,忙问:“对妈说实话,你总共给了他多少钱?”陶银娣伸出一只手。母亲又问:“五千?五万?五十万?不至于那么多吧。”陶银娣含混地应了一声,却并未说清楚多少,她怕吓坏了母亲。可母亲还是吃了一惊:“五万元!这够你哥嫂忙多少时光啊!你怎么还不去公安局报告抓他?”陶银娣不由苦笑说:“去过了,人家老唐说姓程的不但会骗,更会玩隐身术,一时半会找不着他。”
这时候,高楼上有婴儿啼哭声,不知谁家新添了人口,可这单门独户却有一股凄楚森然骤然降临。母亲像是说给自己听:“整天在外,日晒雨淋,我原本担心你动了胎气,现在看起来,是我想错了,这孽障来得不是时候。”陶银娣耳朵尖,马上就听到了:“妈,什么时候不时候呀?”母亲只好直说了:“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趁月份还早,赶紧去把他做掉吧。”没有想到,陶银娣梗着脖子说:“不,我想把他生下来。”母亲悻悻地说:“姓程的骗了你,你还替他生孩子,你就不觉得他太欺人了吗?”陶银娣眼睛里包着泪水:“千错万错,孩子没有错,他完全有活着的权利。”母亲不由火了:“什么权利不权利,你怎么也不想想后头,就靠你一个单身女人,独自把他养大成人,这种日子你知道容易吗?几十年,大半世的人生磨难哪!”陶银娣咬牙说:“经得起,我经得起,我一直都想有个自己的孩子。”母亲脸色稍稍和悦点:“这样你就太苦了,不过你得记住,再苦再难也没人给你喝彩,尤其是姓程的,这个下地狱的王魁,杀千刀的陈世美。”没容母亲说完,陶银娣就大着嗓门说:“这和姓程的无关,无论是男是女,孩子将来都姓陶,今后我陶银娣只要还活一天,他就不会冻着,不会饿肚子!”一个未来母亲的誓言,有谁能不被她触动?母亲也就只得罢了。
11
这一年,雨水特别多,黄梅天落过几场大雨,河里的水都快和岸沿齐平了,可小马路上却好端端的,不曾像往年那样家里进水,缘由就在于前两年的城市改道,地势较低的小马路垫高了,拓宽了,下水道改进了,就好像发家致富后的穷人,如今却要和那些有钱人一样,平起平坐了。足浴房消失,美容馆兴起,尤其新的河段开航后,船只一律改道城外,于是,城里的河面一下子安静了,河水越来越碧透澄澈,倒映着两岸的楼宇、树木和灯火,就像一幅斑斓画卷,徐徐展开着,而河边人家也就成了风景里的“眼”。埠头上同样疏朗了,没有了穿高跟鞋洗拖把的女孩,没有了交头接耳的私房话,没有了大盆小盆的磕碰,河水拍打着石砌,悠闲又自在。岸边的树木渐渐多了,尤其单门独户门口的垂柳,一排五六棵,当年姜师傅亲手种下的,不过几年工夫,便长成了很像样的大树,柳丝一直垂到河面上,使人联想起美少女的披肩长发。有树便有鸟,树荫里鸟鸣啁啾,热闹极了,早晚时分,河面上一闪一闪的金银斑,成群结队的鸽子,回翔追逐的则是白头翁,喜鹊,鹁鸪,和一些叫不上名的鸟儿。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树荫里多出来一种鸟鸣,和所有的鸟都不同,一串风铃似的振响着,清脆,纯净,透亮,很好听。大刘说这就是黄莺,古往今来,许多文人都描写过它,还当场背诵了一首诗:“打起黄莺儿,莫叫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陶银娣听得似懂非懂,问辽西在哪里。大刘支吾着,只说很远,也许是在东北那里。
看垂柳,听莺歌,引起许多人的兴趣,开头是河边钓鱼,以后便是柳下饮茶,对弈和把盏。有一天,还来了一个老人,一头白发,却仍十分健朗的样子,他拄着拐杖,在柳荫下坐了好一会儿,终于等到了美妙的莺啼,不由得摸着胡子,笑道:“听到了,听到了。其实,它不是什么鸟儿,它是姜达生,当年环卫所姜师傅的精魂,隔了这么多年,他还忘不掉这单门独户里的女人。”
这情景,这话语,传到大刘耳朵里,便是一个凄恻动人的故事,不过他来不及把它写出来,这些天他正在电脑上忙于修改长篇小说的结尾。原来的结尾是,女主人公在经历了婚姻失败后,难以解脱内心的爱与痛,她穿戴着婚纱,终日厮守着人去楼空的新房,就好像狄更斯小说《远大前程》里的艾丝黛拉。现在,大刘觉得自己想错了,这样与女主人公的性格并不符合,生活在不断前进着,如同运河水一个样,尽管弯弯曲曲,却总是心向大海。于是他决定马上动手修改,尽管出版社交稿日期一天天逼近,可他仍像生性善良的男主人公匹普那样,全力以赴地去帮艾丝黛拉远离逆境……
关于这一切,陶银娣却是一无所知,她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有人建议她将单门独户改作茶室,卖茶卖其他饮料,于是她势必成为运河边上的“阿庆嫂”,却被她终于拒绝了。出人意料的是,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单门独户门上忽然出现一块木牌子,长方形,刨得光光的,牌子上赫然写着:陶氏衣趣。没有鞭炮,没有花篮,也没有嘉宾贺客,陶银娣的女子服饰店就这样开张了。想了多年的愿望实现,尽管不在风水宝地,没有豪华门面,甚至并未添置贵重家什,只是多出一张裁衣大案桌,穿衣镜,缝纫机,用来隔出试衣室的屏风,至于洗手间也仅是道地洗刷一番而已。幸而,原本的几个熟悉客户帮助,四处奔走联络,揽来不少生意,加以她的精湛手艺和周到服务,虽然称不上门庭若市,财源滚滚,却也络绎不绝,声誉鹊起。说到底,就这点人家大商场手指缝里漏下的食,也足够养活她们母子俩了。若不提起儿子犹可,一提起儿子,陶银娣可算得五味杂陈。在乡下娘家待产的那些日子,哥嫂的脸色实在难看,亲友邻居的闲言更没少听,多亏有母亲在边上守护着她,总算一切平安无事。孩子生下来前,在她肚里拳打脚踢,待到落地时候,啼声洪亮,果然是个带把的,男孩子。母亲说:“阿猫阿狗,总得有个名字好叫呀。”她懒懒地说:“就叫他陶石吧,意志坚如磐石,不受别人的引诱利用。”母亲摇头:“陶石不好,人家还以为是逃走的贼呢。”她不由笑了:“那就叫陶磊,一块石头不够,三块总行了吧。”孩子出生了,名字也起了,回到城里却报不上户口,找老唐,也没结果,政策就是如此这般。于是,小陶磊成了“黑孩子”。黑也罢,白也罢,孩子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陶银娣对小陶磊冷热小心,亲自哺乳,尽管不像有钱人家小孩子是金子打的,却也闪露着伟大的母性之光。说实话,她从心里鄙薄那些丢弃自己骨血的父母,当年埠头上的弃婴,给她以十分深刻的印象,于是,她连小陶磊都轻易不让别人带了。“陶氏衣趣”开张以后,里里外外一把手,尽管招了个女工,鼻子也有点翘,可陶银娣仍忙得团团转,哪有工夫顾及孩子,于是母亲就被她一直留在了城里。为这,哥嫂都来过几次了,说乡下人手不够,要母亲跟他们回去,后来母亲到底还是没有走成。其实,母亲也说过不止一回了:“看你这么忙,我心里高兴又难过,倒不如趁年纪还不大,找个人结婚吧。”话里的含意,陶银娣自然明白,无非是高楼上的大刘。
大刘这个人,陶银娣何尝不曾想过,尤其那回陪她一同去郊野河上寻找程剑平,头顶着大太阳,劳碌奔走,他居然无半点厌倦,她看到了他的热心、无私和豁达,甚至有一点像姜师傅。可是,大刘对她却并无进一步的暗示,似乎他和程剑平不是同一类人。是哪种人?她一时说不清楚,又唯恐自己再次看错人,就好像姜师傅改过来的字,却还是错了,这样一想,也就索性不回应母亲了。不过,后来发生的事,却又让她添了几分向往。那是一个风雨之夜,小陶磊突然发烧,额头滚烫,昏迷不醒,这下陶银娣吓个半死,一时间不知该向谁求救了。又是母亲的提醒:“快找大刘,你试试看。”于是陶银娣果然给他打了电话,”一会儿,大刘敲门进来了,门外停着他那辆电动车。“快,你抱着孩子,我送你们去医院。”大刘几乎是命令道。随即,电动车穿过一片漆黑,穿过茫茫雨夜,一手抱着孩子的陶银娣,不由伸出另一只手,搂住他的腰身,从心里升腾起一股暖流。多么渴望有一副可以让自己靠一靠的坚实肩膀啊!心气再强的女人,内心深处也会有一丝怯懦和自卑,更何况她经历这么多挫折和痛苦,对丰富多彩又纷纭复杂的世事,已经觉得这般厌倦了选择呢。
小陶磊终于得救,有惊无险的一夜,两人似乎并未再走近一点。母女俩邀大刘吃顿饭,他却婉言谢绝了,依然很少涉足单门独户。倒是陶银娣听他说过,那棵桂花树长得好快,枝叶挡住了他拿望远镜看下面的庭院。陶银娣说那就找人把它锯了。他忙不迭地摇手,说凡事有弊也有利,到秋天我屋子里的香气就格外浓了。
又一个春天,万木萌动,河边花坛里的金盏菊,凤仙花,玉簪花,接二连三地开放,色彩缤纷。“陶氏衣趣”的门口,浓绿柳荫下,更是人来人往,只是莺啼却难得一闻了。一大清早,河上粼粼细波,水面鱼儿接喋,难得起早的陶银娣,搀着刚刚学步的小陶磊散步,谁知,不期遇上了晨练归来的大刘,周围静静的,他就那样默默地看着她。也不知怎的,陶银娣觉得很不自在,好像自己的秘密被人一下窥破,她从他的瞳仁里看到自己,小小的,怯怯的,绢人儿似的。几乎同时,他也自她的瞳仁里见到了自己,粗粗的,笨拙的,像锯剩下来的木头。她完完全全是没话找话,问道:“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你说这辽西究竟在哪里?离我们常州有多远?”也真怪,一个用电脑写作痴男怨女情感故事的人,这时反倒不会表达自己的如潮感情,半晌才挣出两句来:“不远不远,就像你这里到楼上,我楼上到你这里。”说罢,顺手抱起小陶磊,由孩子骑在自己的脖颈上,一颠一颠地,大踏步走去,一边大声念叨着:“到辽西,到辽西,我们仨一起到辽西,到辽西!”小陶磊纵声大笑,乐不可支。朝霞满天,鸽群飞得低低的,在他们头顶上回翔,回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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