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刘会然
眼下,真该死,大锤媳妇的手一晃,“咣当”一声,让酒壶滚落在地。
想都不用想,大锤怎能不生气,不冒火,不想揍人。酒可是大锤的命啊,你想想,大锤整天在田里忙活,忙完除草忙间苗,忙完间苗忙浇地,零零碎碎的活,整得大锤是腰酸腿痛,脊梁骨都挺不直了。如今,大锤的脸擦了,手洗了,碗和筷子也在饭桌摆好了。大锤也刚在饭桌旁坐下,正等着一壶热乎乎的冬酒上桌。大锤的嘴巴都在砸吧着、吞吐着,仿佛热酒正源源不断地穿透喉咙,绵软地顺着食道滑向胃部,钻往骨髓深处。
可是,大锤却听到身后那声脆响。大锤猛转身,发现媳妇枯木般站立,一动不动。酒壶呢,却在媳妇脚下,活像不倒翁,左摇右晃。冒着热气的冬酒变成了泥鳅,唧唧咕咕,直往地底下乱钻。
大锤捏紧了双拳,指节间颤动着轻微的“咯吱咯吱”声。
如果相同的场景发生在多年前。大锤的手肯定会像锤子,疾风骤雨般砸向媳妇的头上,脸上,胸部或脊梁上。在一连串无师自通的组合拳后,媳妇的哭声肯定如鬼哭狼嚎,在屋子里回荡。这声音肯定还不肯罢休,乘机逃出屋子,踅出院子,在村里的巷子里乱窜,窜得巷口巷尾的邻居心慌意乱,提腿就走,潮水般涌向大锤家。
当然,走在最前面的肯定是修真奶奶。修真奶奶是谁?修真奶奶是老族长的三房太太。老族长带着前两房太太早就去笔架山上安家落户了。修真奶奶还身体健硕地在秧村吆三喝四,一副“五四”运动的女学生派头。修真奶奶是秧村任何运动潮流的潮头,或者是任何运动队伍的旗手。她没有不走在大伙最前面的道理。
修真奶奶颠着粽子脚,手里摇着鹅毛扇,边走边吼,哪里有这样打媳妇的,真是没法没天啦,难道现在就不讲王法了吗?修真奶奶的身后,跟着的是那些无所事事,鸡狗都嫌的小屁孩。小屁孩难得看热闹,就是正哭鼻子的小屁孩,也忙着擦干泪水,嬉皮笑脸地跟在修真奶奶身后,还不时在修真奶奶后面挥舞着小拳头,朝修真奶奶的脊背挤眉弄眼。
小屁孩后面呢,就是那群蓬头垢面的媳妇了。她们刚从灶口或猪圈里出来,衣衫不整,松松垮垮,整个人看上去不成样子,但还是亦步亦趋地来了。当然啦,汉子们总是走在最后面,慢腾腾地,嘴里斜叼香烟,吞云吐雾。汉子们后面呢,是那些吓得一愣一愣的土狗,在尘土飞扬的脚步中,土狗们也探头探脑,摇着尾巴悄悄跟了上来。
媳妇还是枯木般站立,酒壶里的酒都溜光了。大锤想把手抬起,手却比千斤锤还重。大锤调整了坐姿,试图扬起手臂,可还是觉得手臂太沉太重。大锤“唉”地叹息了一声,摊开手掌,在大腿上揉搓,搓着,搓着,搓得裤头都起了小毛球。媳妇仰面挺胸,正等着大锤的拳头砸下来,砸满全身,砸得自己面目全非,血肉横飞。
可大锤的拳头欲砸未砸,迟迟不肯落下。
弹指一算,大锤的确有段日子没发脾气了,5年?10年?还是……
以前,秧村谁不知道大锤的脾气?以前,大锤是颗六月的鞭炮,稍不顺心,一点就着。就是鸡毛蒜皮点小事,大锤也会火冒三丈,把媳妇打骂得鬼哭狼嚎。其实,大锤的媳妇并不是个软柿子,谁想捏就捏。在秧村,大锤媳妇是个性子刚强,做事麻利的女汉子。拓荒,犁地,拖车,样样在行。大锤媳妇走路也与众不同,脚板踏在地上,地面会残留砰砰回声。用修真奶奶的话说,大锤媳妇是个脚后跟能砸出深坑的狠角色。
可真应了一句话:一物降一物。媳妇再勇猛,再剽悍,再狠角色,在大锤面前也是整天低眉顺眼,提心吊嗓。
上了年纪的村人都记得,30多年前,大锤娶媳妇那会儿,换作是别人,都是恩恩爱爱,莺莺燕燕。可大锤不这样,对媳妇总唬着个脸,不像娶回了新娘,倒像招来了仇家。结婚不到一月,就小吵小闹不断,特别是看到新媳妇还事事顾着娘家,大锤心里直窝火。
那次,大锤从山上逮到一只野兔,媳妇竟然把胸脯上的好肉都送到了娘家,留给自家父母的只有兔头,兔四肢。大锤发觉后,把媳妇搡到门口,问怎么回事。媳妇理亏,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大锤的双手就如铁锤般朝媳妇的头上砸去。第一次干架,媳妇开始还想对峙,还想抗争,可大锤两拳三拳就把她打趴在地上。这还不解气,大锤跑进屋子,把桌子上的碗全部扫到地上,铁制脸盆,桌凳等家什,见一样摔一样。各种金属声,木质声,交织成了一首割人心肺的破碎曲。
此时的媳妇害怕了,恐惧了,这才领悟了大锤这颗鞭炮的威力。媳妇只能趴在地上,双手捶地,咒天骂地,喊爹叫娘。
邻居们纷纷过来劝解,说大锤怎么能这样打媳妇。再说,媳妇刚嫁来,疼都来不及,哪里肯舍得打?上了年纪的妇人说,刚嫁来的新媳妇都这样,都顾着娘家,等生孩子后就好了。
大锤的父母也气愤不过,说,就是把整只兔子都给了娘家,也不能这样下毒手打媳妇啊。大锤的父亲更是气得浑身颤抖,把媳妇留给他们的兔头、兔四肢往大锤脸上扔,说,你个混球,我们不吃了,你有本事把媳妇打死好啦。
大伙把大锤媳妇从地上扶起。大锤媳妇哭嚎着,灰头土脸朝娘家奔去。
当然,在秧村,打媳妇不是什么新鲜事。应该说,秧村的汉子或多或少都打骂过媳妇,只不过程度不同罢了。要知道,大男子主义在秧村还根深蒂固,打媳妇时有发生。大部分媳妇还是抱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想法。起初,和丈夫吵架后,媳妇还会往娘家跑。后来,跑多了,娘家人也尴尬,面上有愠色,反而怨自己的女儿在婆家不会做人,让娘家在村里村外落下了笑柄。媳妇慢慢也就彻底认命了。
秧村的汉子会发脾气,但谁有大锤火爆?就说大锤的邻居黄苟,也爱发脾气,和媳妇也是五天一大吵,三天一小吵。可黄苟发脾气只是爱扔点不值钱的东西,从不打媳妇。不值钱的东西扔坏了正好可以再买。媳妇被打坏了,那可是让人家一辈子受伤痛之苦啊。修真奶奶就说过,媳妇不是不可以打,大锤这种打法是要蹲大牢,吃子弹。
大锤不思悔改,还变本加厉,不只打媳妇,孩子也被他打得如风箱里的老鼠,无法逃窜。
那次,大锤的儿子春娃和一群伙伴去玩,都是一群没有上学的小屁孩,不知天高地厚。不知哪个家伙,从家里的灶口偷来一盒火柴。手里有了火柴,小屁孩就总想烧点什么。起初,他们窜来长长的枫叶,但枫叶不经烧,一着火就灭了。本来小屁孩准备弄点树枝,可树林子里什么也没有。管树林子的是罗泉生。他把树林子的地面刮得比自己的屁股还干净。罗泉生每天用竹耙,来来回回在树林间扫荡,把树叶和枯枝装进箩筐,挑到枣花镇,每担能卖两元钱呢。
星星之火,总是难以燎原。小屁孩们很沮丧,特别是,有几个小屁孩还从家里带来几颗番薯,本来想用火来把番薯煨熟,可火太小,只能让番薯烤得半生不熟,吃也无法吃,扔了又可惜。
突然,一个眼尖的小屁孩发现,一块秋收过后的稻田,稻秸还在田里。按理说,这个时节,稻秸早就晒干燥了,早就应该运回家当烧火的材料了。
小屁孩们飞向那片稻田。很快,熊熊的烈火燃起。小屁孩总嫌火不够旺,他们来回穿梭,比赛般把一捆一捆的稻秸扔向火堆。霎时,火光冲天,把天上的白云都燃红了,燃醉了,燃成了晚霞。
终于,小屁孩被眼前的火堆吓着了,埋在火堆里番薯也不要了,朝四面八方逃窜。这时,有人看到瘸三,支使着一条瘸腿滑稽地飞跑,跑过一道道田埂,跌跌撞撞跑向火堆。瘸三拼命从火堆里抢救稻秸。熊熊的烈火燃着了他的头发,眉毛,甚至衣服。瘸三在稻田里打着滚,哭声萧瑟、凄楚。
这群该死的小屁孩的确该打。回到家里后,小屁孩挨骂是肯定的,这还不算,有些家长还不解恨,轻者被扭了耳朵,头顶吃了栗子。重者是挨了耳光,扁扁的竹片一口口吃上了屁股上的肥肉。小屁孩这才知道,火是不能随便玩的。
春娃知道父亲大锤的脾气,他一直躲在废弃的碾坊里,直到天色昏暗,“青蛙”在肚子里咕咕鸣叫,他不得不回家。母亲早把晚饭端在桌上了,饭菜正冒着热气呢。春娃擦着墙根,一步步朝大门口靠近。显然,春娃知道自己一顿皮肉之苦是少不了的,可他还是有侥幸的心理,不要太早被父亲逮到自己。
春娃尽量缩着身子,像电视里的八路军,匍匐着身子前进。春娃从狗洞侦察了一番,发现父亲不在堂屋里,只有母亲正端坐在饭桌上,一动不动地盯着冒着热气的饭菜。春娃想乘父亲不在,先解决好肚皮再逃逸。
春娃团着身子,往大门里直冲。他一冲到大门就被一堵物件挡住,并把自己皮球般反弹到台阶上。
春娃还来不及翻转身子,一双大手就把他从地上像提鸭子一样提起。
那双大手先把他戳在台阶上。春娃还没有回过神,屁股上就风扇般迎来了一轮轮的巴掌。
起初,春娃还感觉不到疼痛。几分钟后,屁股上钻心的疼痛才传遍了他的全身。春娃发出嘹亮的哭声,自己却一点也没有听到。反而,他听到了母亲的哭声。母亲鬼哭狼嚎的声音水波一样,一圈圈荡漾过来,很快就弥漫了春娃的全身。
大锤好像打累了,他松开提春娃的手,把春娃推倒在地上。大锤直起了一直伛偻着的腰,走到媳妇身边,朝媳妇踢了两脚,嘴里骂骂咧咧道,我教训孩子你鬼哭狼嚎什么?你鬼哭狼嚎什么?
媳妇还是大声哭喊。媳妇无端浑搅,让大锤恼羞成怒,大锤对着媳妇复习了一遍那套无师自通的组合拳。然后,大锤又手舞足蹈般游走,把凳子摔了,把饭桌掀翻了,锅碗瓢盆就不用说了,连一直在旁边凑热闹的那群老母鸡也遭了殃,被大锤踢得飞墙走壁,落荒而逃。
修真奶奶来了。几个好了伤疤忘了痛的小屁孩也凑了过来。别家的媳妇来了。别家的汉子也来了。那几只土狗呢,被夺路而逃的老母鸡吓怕了,摇着尾巴也逃了。
修真奶奶气喘吁吁,用鹅毛扇指着跟来的汉子,说,还不赶紧把大锤抱住,还要等他上梁揭瓦,放火烧屋吗?
这时,缩在一圈媳妇后面的汉子才挤了进来,抓手的抓手,抱胸的抱胸,抬腿的抬腿,硬生生地把大锤连根拔起。
大锤挣扎着,嘴里吼叫,你们不要管,不要你们管……可汉子们早已架着他出了家门,一路晃晃荡荡地架到了黄苟家。大伙把他按在凳子上,黄苟早就从裤兜里掏出了香烟和火柴,笑嘻嘻地说,大锤消消气,先抽根香烟。黄苟把香烟塞到大锤嘴角。
大锤“呸”的一声把香烟吐到地上,用左脚滚起了泥丸。
大伙哈哈笑了起来。一人说,大锤这是怎么了,平时见到香烟比见到黄金还宝贵,今天戒烟啦?是黄苟的香烟不够档次吧,香叶牌,哪行?还是抽我的吧,大前门呢。说着,就从自己的裤兜里掏出香烟,塞给大锤一根,也散给其他的汉子每人一根。大锤还是把递来的香烟扔到地上,可脚并没有去碾压香烟。大伙的香烟点燃了起来,火星点点,烟气氤氲。大伙难得团在一起,就叽里呱啦地说着腥荤的段子。大伙说说笑笑,一根烟吸完了,又有人掏出烟盒出来散了一圈。当然,最先散给的是大锤。大锤呢,用手接着了,但没有立即点燃。汉子们发现大锤手掌慢慢肿起来了,肿成了龟壳般。
在大伙马上吸完烟后,大锤赶忙从黄苟手里抢过烟屁股,把自己嘴里的烟头与烟屁股对上火。大伙又哈哈笑了起来,说大锤怎么会戒烟,原来是没有带火啊。有人笑道,他身上的火就能把烟点燃,还带火干啥?大锤嘴巴咧了一下,似笑非笑的。黄苟乘机,从地上把刚才那根香烟捡起,悄悄搁到了大锤的耳架上。
黄苟的媳妇从大锤家回来了。黄苟的媳妇回来就说,大伙都还吃晚饭吧,就一起到我们家吃吧。有人就说,是啊,刚张嘴吃,就听见大锤家热闹起来了。另一人接着说,我也是第一口酒才沾嘴,就看到大伙往大锤家里跑,这不,我也赶紧丢下碗筷。
黄苟笑着说,都没有吃正好,大家都留下来,围一起吃个饭。有人说,是啊,我们这些邻居有段时间没围一起吃饭了。有人提议道,都去把家里的饭菜端来,大伙今晚就在黄苟家打平伙。
提议很快得到响应。黄苟瞪了一眼媳妇,说,你还愣着干啥,赶紧去加两个菜,就小葱炒蛋和辣椒炒腊肉好了。黄苟转过脸,对大伙说,大锤兄弟已经熄火了,看,烟圈都从他嘴里冒出来了,哈,你们也赶紧回去把饭菜端来吧,我呢,也去祖屋里把那坛三年的老酒搬来。黄苟对大锤说,就你闲着了,去灶间帮忙烧火好了
大锤连忙回绝,不吃,不吃,我回去了,我回去了。大锤站了起来,直着脚往外走。大伙又一次把大锤架了起来,把他按在黄苟饭桌的上席。
在大锤被架走后。修真奶奶指着几个媳妇嗔道,还不把春娃抬到竹席上去,看看是死是活。修真奶奶又指着另外几个媳妇怨道,还不把大锤媳妇抬到里屋去,你们想让她躺在地上着凉。
修真奶奶扯过手帕,擦着眼角的泪渣。修真奶奶对着天庭骂道,真是没王法了,我活了八十年啦,从来没有看到这样打孩子打媳妇的。
修真奶奶看到几个小屁孩在一旁幸灾乐祸,训斥道,都是你们不好,小小年纪,坏事干尽。骂完这群孩子,修真奶奶指着地上说,还不赶紧把地上的东西捡起,有用的放好,没用的都丢垃圾堆去。小屁孩们乖乖地把地上的东西都拾掇好。修真奶奶又骂道,一锤一钉的,驴都不如,你们没看到,家里那群该死的老母鸡都吓跑了吗?
小屁孩们纷纷朝门外跑去。不一会儿,人人顶着一脸鸡屎,怀里都抱了一只母鸡,急匆匆地跑回来了。看到孩子们这般模样,修真奶奶也忍不住想笑。
里屋里,大锤媳妇还在哭哭啼啼,一旁的其他媳妇都在数落大锤的不是,说哪有这样打孩子的,哪有这样欺负媳妇的。孩子自然要教育,但也不能这样教育。我们家男人也会打我们,可也不会下手这么重,又是脚踢,又是拳头,哪个女人受得了,就是一条耕牛也会被他打趴。说着说着,几个媳妇簌簌落下了泪水。
另外几个媳妇在护着春娃,她们褪下春娃的裤子,看到屁股上没有了一块好肉,她们争论着要不要送到枣花镇的医院去。有人说,这是皮外伤,送去也是帮你擦点膏药。既然是擦点膏药,哪去医院干吗,费钱又费力。有人说,先擦点猪油吧,猪油能消肿。很快就有媳妇找来了猪油。有人说,你看这青一块紫一块的,要先消毒啊。一个插嘴道,我们家倒有消毒水,可前几天孩子他爸被锄头锄到了小脚趾,刚被孩子他爸用完了。有人说,没有消毒水,用童子尿也行,赶紧叫一个孩子来。一个媳妇把自己的儿子叫了过来,可小屁孩老半天都撒不出一滴尿。孩子的母亲骂道,平时看你把尿撒得比太阳高,关键时你就死样了。另一个母亲说,先不要骂,小孩子嘛,看到着血肉乎乎的屁股,肯定害怕。又叫了三四个,终于有个小屁孩,执拗着,抛出了一段丝线。
媳妇赶紧揉搓着,擦得春娃哭爹喊娘。
修真奶奶听到了,骂道,没出息的家伙,你爸都死了,被警察抓走了,吃子弹了,你还哭喊着他干吗,虎毒不食子,这样的爹要得干什么?修真奶奶呼呼摇动着鹅毛扇,说,娘也喊得没用了,你爹死了,你娘也马上要改嫁了,嫁到枣花镇去,就嫁给光棍黄七,他整天寻思着要找个媳妇呢。
修真奶奶指着趴在竹席上的春娃,说,你就知道哭,哭什么呢,你不去害人,不去把瘸三稻田里的稻秸点燃,你爹会打你吗?欺负可怜的光棍老汉,你活该成为爹不痛娘不爱的孤儿。
春娃哽咽着,全身一颤一颤。媳妇们劝道,修真奶奶你少说两句,这孩子痛得都在打颤呢。媳妇们都说,这孩子知道错了,你看,他哭得嗓子都哑了,是该懂事了。
修真奶奶走到大锤媳妇这边,说,大锤这个雷劈的,怎么下得了手,光欺负自家媳妇,算什么?修真奶奶用手帕擦拭着眼眶,顿了一下,说,可大锤媳妇,你哭也没有用,谁叫你摊上这样一个男人,这是你的命。其他媳妇劝修真奶奶道,这样的好媳妇打着灯笼都找不到,大锤真得改改脾气了。
修真奶奶一会儿站在大锤媳妇旁边,一会儿又来到春娃旁边,嘴里嘟哝不断,手里鹅毛扇“呼呼”作响,别在胸前的手帕,也被眼泪浸透了。
月亮悄悄地从院角上伸出了头,一步步朝院子里的槐树上爬。大锤一摸眼眶,发现手上濡湿了。
媳妇还是一动不动的,等着大锤的拳头。
大锤干咳了两声,闷声说,再灌一壶吧。
媳妇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竟然别过头去,喉咙里哽咽着。
大锤啐了一句,多大年纪了,还这样?
是啊,转眼,大锤和媳妇的年龄就过了30, 40,50,马上60岁了。院子里的槐树也由一棵小树苗长成了参天大树,枝枝叶叶都盖过屋顶了。
大锤自己也算不清楚,自己多久没有打骂媳妇了。儿子呢,从烧火惹祸那次后,大锤也没怎么打过了。况且,这家伙长得极快,一转眼就上初中了。上初中后,孩子再不懂事也不能打了。当然,大锤的儿子很懂事,初中上完就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后来又考上了外省的大学。现在呢,在浙江沿海工作。
想想,真是快,想打骂孩子一顿也不能够了。
还有,修真奶奶呢,早些年也到笔架山上和老族长团聚去了,坟口上的松柏树都碗口粗了。前些年,村里那些老实巴交的汉子,也纷纷涌到沿海城市讨生活去了。就是黄苟夫妇,5年前也跟着儿子去了广东,逢年过节也难得回来一次。
其实,大锤也可以跟着儿子去浙江沿海居住。儿子娶的媳妇比儿子还孝顺,每次打来电话都是要大锤夫妇不要在乡村种地了,跟他们住一起就好了。可大锤夫妇到大城市住不了几天,就浑身无力,像患了软骨病。
媳妇去重新温酒时,大锤转到了院子门口。整个秧村陷入在黑漆的汪洋大海中。那一幢幢高高矮矮的房子里,闪烁着几朵零碎的灯花,转眼就被黑色的浪潮吞噬了。
回到院子,大锤摩挲着槐树褐色的树皮。这时,一阵晚风拂来,树叶“哗哗”作响,好像对大锤说,老伙计,你变好了,不发脾气啦?
呵呵,呵呵,大锤苦笑了两声,心想,老伙计,我再发脾气,就发给你看吗?
槐树又“哗哗”笑了起来。
这时,大锤听到媳妇在喊他。媳妇第一次喊大锤为老头子。
媳妇喊道,老头子,酒温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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