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北 乔
1
朱富贵是在后半夜听到河里传来尖叫声的。
朱富贵的耳朵很尖,能辨别出村庄里所有的声音,就是虫子们的叫声,他只要听一声,就能听出是什么虫子。在之前,他听过河里各种各样的声音,比如水的流动,鱼的冒泡,芦苇在水中摇晃,河底淤泥的活泛……可这一次的叫声,十分的特别,之前他从没有听到过。这声音很陌生,又有种说不清的熟悉。声音不是从河底传上来的,也不是漂在水面的,而是从河中间划过的。不是鱼在游,不是水在流,其他什么都不是,就是河自己发出的叫声。是的,朱富贵听出来了,这河就像是和人一样,睡到半夜做了个恶梦,大叫了一声。
河叫了,这是相当恐怖的事,朱富贵是应该害怕的,可他一点也没被河的叫声吓着。他在想,这河怎么会叫的呢?
朱富贵是做了个恶梦被吓醒后,才到河边来的。从小到大,门前这条河,一直都是他最好的朋友。心里有事,受了委屈,有什么事想不通,当他需要知心朋友倾诉时,不管什么时候,他都坐到河边,静静地看着河。他不需要说什么,因为他觉得河会知道的。
以前,他都是白天到河边的。这天晚上,他半夜醒了,实在是睡不着了,就悄悄来到河边。这是他第一次睡不着。夜里的河,很静,就像睡着了一样。这条河有七八米宽,河水缓缓向东流,一直流到大海,至于河的西头是从哪儿开始的,朱富贵不知道,全村人都不知道。白天的河,许多时候就像村里的晒场,什么声音都有。以前,他在夜里也来到过河边,有时是捉鱼,有时在晒场上看完电影,回家时在河边呆一会儿。河里时而有鱼游动的声音,时而有小鸟从芦苇间飞过,发出扑楞楞的声音,可他从没有听过这奇怪的声音。这声音一直在他脑里回荡,渐渐地感到十分的亲切,甚至好像是人在呼唤他,河里怎么会有人呼唤他呢?不可能的啊!又像是河受到了惊吓发出的尖叫,可谁会在深夜吓唬河呢?朱富贵望着河想啊想,盼望着河再次发出尖叫。
朱富贵在河边一直呆到天亮,可再也没听到河尖叫。
“富贵,富贵,你又死到河边做什么了?”富贵父亲从屋里走到门前,冲着河边大喊,“哪天你干脆下河别上来,就和河作伴吧!”
河面不知什么时候升起的雾,一直漫出河岸三四米。朱富贵起身揉揉坐得发麻的腿,慢腾腾地往家走,渐渐地离开雾的怀抱。
他和河的秘密,他都不会轻易告诉别人的,而河尖叫这样再隐秘不过的事,他更不会说。
朱富贵的父亲朱国书,长得五大三粗,嗓门倒很细,几乎从不说粗话。多半时候,他舍不得骂朱富贵。朱富贵犯了什么错,他只是轻声细语地讲道理。让朱富贵想不通的是,父亲不喜欢他到河边,但又不禁止,只是说的话比平常重些。重归重,朱富贵知道父亲还是很关心他的。就像这天早上,父亲的话听起来像是在训他咒他,其实是心疼他晚上又没睡好觉。他把父亲与村里所有孩子的父亲作过比较,发现自己的父亲是全村最好的父亲。这话,他没告诉过父亲,因为他也把这当作秘密。相反,父亲以他为荣,他是知道的。他学习好,家务活做得好,种地也是一把好手,这对9岁孩子来说,是很不错的了。
2
今天是星期天,朱富贵要去放羊。他很想去做锄草浇水之类的农活,可父亲不让他干,说那太辛苦。他父亲还说:“放羊好,不要费什么劲,还可以想想学习上的事。”一心读书,谋个好前程,是父亲对他最大的心愿。村里能放羊的地方不多,河边,村北边的大土围子和村西头一块荒地。以前,他多是到土围子上去放羊,那里站得高,可以看到村子里的一举一动。今天,他把羊赶到了村东头的河边。他家门口的河流到这儿,分成了两条,一条向东,一条拐弯向北。站在这儿看,整个村子就像躺在河臂弯里的孩子。老人们说,朱湾村这名字就是这么来的。也有人说,朱湾村原来是叫朱万村,意思是这个村子里的人姓朱的特别多。朱富贵喜欢朱湾这个名字,也愿意把门前的河叫做朱湾河,从不跟着大人们叫建丰河。两条河拐弯的地方,有一块滩地,靠近水的地方是芦苇,其他都是青草。朱富贵坐在河岸的高处,让羊在低处。
他家一共有7只羊,那头最大的羊,他取了一个名字:恩礼。这原来是他爷爷给他取的名字,现在他给了羊。他生下后,他爷爷按照家族的辈份为他取了这个名字,希望他为人知礼。可他父亲不同意,“什么年代了,还套老规矩,一个农民知礼又不能当饭吃,我要我儿子长大后大富大贵,人活一辈子,富贵才是摸得着看得见的东西,我儿子就叫富贵。你老放心,随便起个什么名儿,没了中间那个辈份字,他也是您的孙子,也是朱家的后人。再说了,他大富大贵,还不是给朱家光宗耀祖。”父亲平时很听爷爷的话,这次和爷爷顶撞,爷爷没说什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是你儿子,由你吧。说完,他提着水烟袋蹲到门外墙角下咕咕地抽烟。
朱富贵到河边放羊,是想再听听河会不会再尖叫,还要好好和河谈谈,问问它为什么要尖叫?没有嘴,又是怎么叫得出来的?他把目光洒向河面,可羊们总晃来晃去的,一点也不安分。他索性蹲到水边,脚尖差一点点就碰到水。水很清,水里芦苇杆上的毛毛在阳光的映照下像一根根银针,小鱼们在芦苇间游来游去,有两条鱼,一条是鲫鱼,一条是鲹鲦,在争抢一只水虫。鲹鲦个头太小,哪是鲫鱼的对手,一会儿就吓溜开去了。没多大会儿,鲹鲦又回来了,不是一条了,是五条。可鲫鱼已经把小虫吃下了,正不停地吐泡,像是告诉鲹鲦们,味道不错,怎么样,你们来晚了吧。鲹鲦们打了个转儿,扭动修长滑润的身条钻进芦苇根丛中,水下划过一道道美妙的弧线。
朱富贵把目光从鱼上拾起投到河中央,这河至少有五六米深,青绿色的水面波光拽动,好像无数双眼睛在眨啊眨的。朱富贵咳了两声,把嗓门清了清,“河啊,我要和你说话了,昨夜里头我做了个梦,我在爬山,那山很高很高,山尖都戳进了云里头。在我的手快摸到山尖的时候,我脚下一滑就止不住地往山下滚,我怕啊,一怕我就大喊,一大叫,我醒了,浑身的衣服都湿透了,我不知道汗是爬山累出来的,还是吓出来的。河啊,昨夜里你也尖叫了一声,这么多年,我是头回听到你叫,河,你怎么了,不是也我和一样做梦了吧?”
朱富贵在等回他的话,听到的却是羊的叫声。他一回头,“恩礼,我在对河说话,你起什么劲?不要添乱,要不然,我以后就不带你出来。”恩礼调皮地看着朱富贵一会儿,低下头啃起绿着冒油的草,唇边流出很稠很稠的草汁。
“河啊,你别理恩礼,”朱富贵冲着河笑笑,“恩礼是怪我没和它说话,不碍你的事。”
安静的河面,突然露出一道道波纹,一圈接一圈从岸边往河中央散去。朱富贵顺着水纹朝河边看,在他的不远处,恩礼在喝水。“你个恩礼,今天怎么一点也不听话。”他走过去拍了两下恩礼的屁股,“走走,这一大早你就口干不行了?今天我和河有事,你不要再调皮了。”恩礼屁股一扭往河岸上面走,蹦蹦颠颠,就跟跳舞似的。
朱富贵又重新坐下来,双手托住腮帮子,专注地看着河中央。他的耳朵好像已经探到了河的深处,这时候哪怕河里有一点点的动静,他都能捕捉到。
3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声炸雷般的声音敲打他的后脑勺,“富贵,富贵,瞧瞧你们家的羊把我们家的花生糟蹋成什么样了?”
朱富贵听得出,这是西奶奶。西奶奶是朱国芹的妈妈,朱国芹比朱富贵还小三月,上学坐一张板凳,可按辈份,她是朱富贵的婶妈。朱富贵不高兴叫她婶妈,朱国芹一拍手,“好啊,好啊,只我们两个人在一块儿的时候,我叫你哥,我喜欢当你的妹子。但你不许欺负我,你一欺负我,我偏要你叫我婶妈。”那天,朱富贵捉到一只很好看的蝴蝶,朱国芹想要,他就是不给。朱国芹就跑到人堆里大声喊,“富贵,你过来!”朱富贵知道不好,可又不能不去。朱国芹见他来到跟前,小手指点着自己的小鼻子,“富贵,叫我!”他抿着嘴两眼直盯着朱国芹,朱国芹可不管,放下手里的篮子,把手掐在小腰上,那架势就跟长辈似的。不喊,是过不了关的,朱富贵只得轻轻地叫了一声“婶妈”,声音比蚊子还小。朱国芹不乐意,“你是叫给我听的,声音大点,婶妈的耳朵不太好。”朱富贵只得提高音量重新叫了一声。哪知道朱国芹还不罢休,小手一伸,“把你的蝴蝶给婶妈看看。”大人们敢情在看好戏,个个捂着嘴笑,也不打圆场。朱富贵只得乖乖地把蝴蝶递给朱国芹。后来好几天,朱富贵都不和朱国芹说话,朱国芹一直笑嘻嘻地跟在他屁股后头叫哥叫个不停。叫多了,就把他心叫软了,俩人又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听说自家的羊惹祸了,朱富贵顾不上河,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西奶奶跟前,“西奶奶,都怪我,都怪我没看好羊,我赔我赔。”
西奶奶爱抚着朱富贵的头,“你赔,那把你赔给我做儿子吧,我要有你这么个儿子,多好啊!”
朱富贵喜欢西奶奶这么摸着他,很想叫一声妈妈。可在大人们面前,辈份是绝不能乱的。不过,在他心里,他一直是把西奶奶当作妈看的。这时候,他恨辈份这道坎,要是没辈份,他就可以叫西奶奶为婶妈,喊朱国芹妹了,那多好啊。西奶奶对别人都特别凶,就是对朱富贵特别的好,比对朱国芹还要好。村里不少人都说她是个母老虎,这话是不假。朱富贵见过西奶奶和别人吵架,那样子真可怕。和女的吵,脏话狠话像炒豆子似的。要是和男的吵,没几句话,她就会冲上前和人家扭打,每回她都能把男的掀翻在地,然后一脚踩住人家后背,双手叉腰,非得叫人家喊声姑奶奶才算消气。朱国芹也怕她,挨骂也就算了,要是被她揪起耳朵那可不得了,朱国芹每次都觉得耳朵都快被她揪下来。朱国芹悄悄和朱富贵抱怨过,“我哪是我妈亲生的呀,你才像我妈的亲儿子呢!”朱富贵用手指轻轻弹了一下她的脑门,“让你瞎说,对我好,我就是你妈生的,那村里好多人都对我好怎么说啊?”朱国芹昂起小脸,“哥,你再弹一下,我就喜欢你弹我的脑门。”
西奶奶好像就只对朱富贵好,这让朱富贵在幸福的同时,怎么也想不明白到底是为什么。他发现,这村庄里的秘密实在太多。大人小孩,一草一木,还有那条河,都有各自的秘密,多得就和河里的鱼儿一样,数也数不清。
4
朱国书对儿子那真是宝贝得不得了,用村里人的说法就是捧在手里怕跌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男人说他婆婆妈妈的,一点也没有男人样,让他们的婆娘得了多少的话头数落他们。女人们看到他,都像是被蜜泡了一样,整个人好像成了棉花糖。这里头,就数西奶奶变化最大,不管什么时候遇到他,都忸怩得跟个大姑娘小媳妇似的,走路轻手轻脚,说话轻声细说,脸上泛出淡淡的红色。只要他在场,她绝不会和谁吵架的,动手那更不可能了。一些男人实在缠不过时,就往朱国书家跑,佯装和朱国书拉家常,实际上是避开西奶奶的火气。
要找朱国书,是最好找的。他不怎么出门,一天的大多数时间都在家里做木匠活儿。在江苏东台三仓乡,没人的木匠活比他强。人家木匠扛起工具走村穿户找活干,他可不,只在家里做,再多的钱也请不动他离家。他也不下地干活,自家的十来亩地每年都由村里人代种。他的换算方法很简单,一亩地一年下来多少收成,就折成多少木匠活儿的工钱。谁家要打家具什么的,那先帮种田吧。就这样,想种他家田的人已经排出去好几年了。和村里人,他不计较,只要不糟蹋田,只要地里长的,他都能吃到,钱其实从来都不要。这样一来,村里人反而不好意思,把他的田侍弄得好好的,谁家有好吃好用的,都会主动送点给他。他收归收,总会想办法用别的方法还回去。在村里,他是出了名的不占便宜的,人们都知道和他相处,只会沾光不会吃亏。对村外的人,他没这么大度,算起帐来,分文不让,说多少就是多少。不过,只要接了人家活儿的,末了,他都会送点东西,比如小板凳、八宝盒、小桌子什么的,活儿多的多送,再小的活儿,也会送,保准还是拿回家就能用得着的。有一次邻村有人请他做个双门的衣橱,这样的小活儿,他还送给人家一个刻着龙头的拐杖,说是让人家回去给老父亲用。这人的父亲70多,前些日子摔了一跤,在床上足足躺了个把多月。
朱国书的手艺不是家传的,也不是拜师所学,是自己琢磨出来的。以前,他只是个种地的庄户人,是在朱富贵的母亲死了后,才和木头打上交道的。
生下了朱富贵,家里着实高兴了一阵子,可没多久就愁上了,富贵的母亲奶水不足,常饿得富贵哇哇大哭。朱国书就常常下河抓鲫鱼给富贵妈吃,以壮奶水。富贵五个多月的一天,那是盛夏的一天,几天几夜的大雨把河涨得像怀胎八个月的孕妇。朱国书又要下河,富贵妈不让,说河水太大。朱国书脱了只剩条短裤,“没事的,再大的水也怎么不了我,我就是条鱼。”刚好富贵睡着了,富贵妈就陪着朱国书到了河边。这是个大阴天,雾气厚得就像满天都飘飞着面粉。朱国书腰里拴个鱼篓在河里捉鱼,富贵妈在河边时不时提醒他留神点。抓到了几条大的鲫鱼,朱国书上岸想给媳妇瞧瞧,可左找又喊,就是找不着媳妇,这时候,他才想起来刚才在水里好像听到了些声音,他还以为是哪家的狗跳下水玩的呢!村里的狗和孩子们一样,到了夏天,不管什么天气,兴致上来,就跳到河里玩耍。
他还没当回事儿,以为媳妇是记挂家里的富贵先回去了。到家一看,富贵睡得很熟,屋里屋外没媳妇的身影,这下他慌了神,叫来村里水性好的男人一起下河捞。河虽然深,水也大,但水流很小。几个男人在河里扑腾,全村大多数人都聚到了河边,到了下午,富贵妈的娘家人也赶了过来。一直持续到后半夜,也没找到富贵妈。有人说,“都把河翻了个个,这水也不怎么流,只要富贵妈是落水,早该找到了,没道理啊!”也有人说,“不是掉河里,那富贵妈跑了不成?都是本乡本土的,她和国书也是自己谈的,富贵又这么小,她不可能跑的,万一就是跑,又能跑到哪儿?没道理啊!”
这好像是个解不开的谜。
朱国书认定富贵妈是有什么事出远门了,总有一天会回来的,对富贵他也是一直这么说的。谁要是说富贵妈死了,他就要和人家拼命,这样一来,村里人也不敢不按他的话说。再说,谁都愿意富贵妈真的是出了远门。
从那以后,朱国书天天把自己关在家里刻木人,刻的全是富贵妈的样子,站着的,坐着的,在走路的,脸上都是挂着同一种笑容,就是给富贵喂奶时的笑容。村里有几家孩子和富贵差不了几个月,这几家孩子的母亲就轮番为富贵喂奶。这中间,就有西奶奶。
刻了几个月的小木人,富贵爷爷看不下去了,“你就这样刻一辈子啊?看看你儿子,有本事你给你儿子刻个能坐能走的车子。”朱国书像睡了多少天一下子醒了一样,才发现儿子已经可以抱着学走路了。弄个车子,光把刻刀是不够的,朱国书到镇上买来木匠的工具,砍下屋后的一棵树。三天后,还真摆弄出个小车来,那份精致那份实用让村里人赞叹不已,这国书,还藏着门这么好的手艺,真是没看出来。这以后,他先是帮几家喂富贵奶的做了几辆小车,渐渐地,又做些椅子柜子什么的。一年多下来,他居然成了十里八乡最有名的木匠。乡村人常用的家具,他全会做,要是有人拿着图或照片来,实在不行,和他比划比划,说说想要做什么用,他都做得出。
他需要什么工具和用料,请人家代买,木料大多是人家自带的。要买木料,让人捎个信,镇里的县里的都会送来。门口有河,运起来也方便。他从不出村子,他要天天守着,好让富贵妈哪天回家时就能看到他。
5
在村子里,朱富贵随便到哪家,人家都客客气气的,从不把他当外人看,大多比自家的孩子还放在眼里。这反而让朱富贵有些不好意思,没什么事,他不怎么串门。他到河边的次数并不是太多,河也要忙自己的事,哪能常去打扰人家。不管见不见河,他心里都有河,他想河心里一定也有他的。那晚第一次听到河的尖叫后,他去河边的次数多了。有时晚上睡着睡着醒了,他就会到河边坐一会儿。白天,有时他也会和河呆一会儿。
这天下午,他站在村头桥上看着河面,自己的影子像在水面上,又像是在水里头。他想,是不是该下河潜到深处去找找那尖叫声是从哪儿来的,兴许河还会和他说悄悄话呢!朱富贵的水性比他父亲还好,别看他还小,可村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水性都比不上他。这条河里的淤泥深、水草多,可一点也奈何不了他。他正想着,河里又传来了声音,这回不是尖叫,而是哭啼。是个孩子,是个小孩子,朱富贵抬头往远处一看,一个圆圆的大木桶就快漂去桥跟前了。桶里的孩子被一件大红的衣服包着。他衣服也没脱就跳下了水,一个猛子扎下去再上来,手就搭在木桶边沿。孩子看到朱富贵,止住哭笑了起来,脸上的泪珠在阳光下像粒粒珍珠。朱富贵在水里推着木桶一直游走到自家门口,连木桶带孩子一起搬回了家。
孩子是个女孩,桶里还有张写有孩子生日的纸条。“爸,让她做我的妹吧,”朱富贵人模人样地抱起孩子,“爸,你给取个名字吧!”
朱国书手里捏着那张纸条,“多个人,也就是添副碗筷多口饭,只是现在她得吃奶啊!”
说这话时,西奶奶进了门,“奶倒是好说,村里有两三户人家正有人喂奶呢!”
朱富贵抢过话头,“我们家的羊还有奶呢!”
“这孩子看样子是喜欢上这个小妹妹了,”西奶奶从朱富贵手里抱过孩子,左看右看,“只是,这么小的孩子,要拉扯大,可真不容易啊!”
朱国书把纸条放进了身后的柜子里,“富贵喜欢,我们就养着,有个儿子,再得个女儿,我也算是儿女双全。”
西奶奶有些动情了,“你们父子俩啊,都是菩萨心,可老天为什么要难为你们呢?”
“让我也抱抱,”朱国书把手在衣服上揩了揩,接过孩子,拿话打岔,“国芹他妈,你来我家是有事吧?说吧。”她这个说话一向直筒子的人,这回真是犯了大难。这几天,村里不少人都想张罗着给朱国书再找个媳妇,一来生怕朱国书非但不同意,还会生气,二来也确实没碰上什么合适的。前些日子,村里人听说邻近乡一个男的外出打工返乡途中被歹人所害,一打听,这事过去都快一年了,那人的媳妇长得挺周正,还没有孩子拖累。在家就帮着合计,尤其是西奶奶在内的几个妇女更是热心,他们觉得像朱国书这样的好男人,还该有个好女人伴着。为这事,西奶奶和另外一个妇女还专门去了一趟,那媳妇条件确实不错,模样好看,脾气好,心也善良。她们曲里拐弯地探了她的口风,她对朱国书也十分满意。这事,只要朱国书点头,就实打实的成了。
西奶奶比任何人都知道朱国书心里放不下富贵他妈,也体谅到他生怕有个后娘进门会亏待了富贵。她能说会道,可要把他的思想做通,一点把握也没有。
进门看到富贵捡了孩子,西奶奶觉得以这孩子开口或许方便些。现在朱国书一问她,她就接过话茬,“没事就不能上你们家转转了?我没事,我看你们有事了,家里没个女人,再带个女儿难哪!”
朱国书一听这话,就晓得西奶奶要说什么了,“国芹她妈,瞧你说的,兴许过几天,富贵他妈就回来了!”
朱富贵像是没有听到他们说话,摸摸孩子的脑门,“爸,你给宝宝取个名儿吧!”
“让爸好好想一个,”朱国书把孩子搂进怀里,“国芹她妈,你的心意,大伙儿的情,我国书全晓得,也心领了,这话以后你别说了,要不然,可别怪我,以后富贵他妈回来也饶不了你的。”朱国书对谁都是客客气气的,可村里没几个人不怕他。有些人也想不通,朱国书这人挺和气啊,基本上没对谁发过火动过手,可我们怎么就怕他呢?没想通,却更加不敢在他面前造次。就连西奶奶这样的女人,也对他畏惧三分。
话说到这份儿上,西奶奶不敢再开口。屋子里的空气一下子凝固起来,只有那孩子在朱国书怀里动个不停,“哇哇”地大哭。
孩子饿极了,要喝奶了!
6
朱富贵凭空有了个妹妹,朱国芹开始挺欢喜的。朱富贵带着妹妹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又蹦又跳又唱又叫。可没几天,她不高兴了。朱富贵妹妹的名字比她的好,朱香河,多好听啊,不像自己的名字难听死了。朱富贵还故意气她,“这是我爸取的,你的名字是你爸取的,当然不会好!”她噘起小嘴,“哥,那让你爸也帮我取个吧!”“那可不成,”朱富贵很是认真地说,“孩子的名字都是自家爸妈,顶多也就是爷爷奶奶来取的,你是你爸的孩子,只能由你爸取,这可不能乱的。”
让朱国芹更不高兴的是,自从有了小香河,朱富贵顾不上和她玩了,不像以前那样与她亲了。这让她很伤心。她没别的办法,就从家里拿来好玩的送给小香河,就连她唯一的小布娃也塞进小香河的手里。这个小布娃是她最心爱的,从不借给别人玩的,朱富贵也只不过摸过一次。她把小布娃交到小香河的手里,自己的手也没放下,“哥啊,我把这小布娃送给香河了。”“是你自己要送的啊,”朱富贵拨开她的手,“不是我逼你的,给出去了,就不能要回去的。”她咬着嘴唇,眼睛眨巴了几下,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转。
没过几天,她发现朱富贵并没有对她好些,好几次想开口要回小布娃。朱富贵看出了她的心思,“心疼了吧,舍不得了吧,那还给你吧!”听到这样的话,她不敢了,要不然富贵哥会生气的。要是富贵哥气生大了,一点也不理她,那比没了小布娃更让她难受。
说是朱富贵家在抚养小香河,还不如说是全村人一起在出力。大家可怜这个被爸妈狠心抛弃的女孩,也总算有个机会帮帮朱国书,尽一份心意。小香河的奶被几个刚做妈妈的包了,宁愿让自家孩子饿点,也不会让小香河少吃一口。几个手巧的妇女,帮小香河做了各式各样的衣服,也有的送来自家孩子以前穿的,有些没穿过,有的上身几次,但还是新的。洗尿布等一些杂活,都给西奶奶抢过去了。她曾当着大伙的面说,“我这人手笨,做不了什么细活,这些杂活粗话你们可别和我抢,不让我做,我手痒得慌!手痒了,我得打人的!”
看着全村人都喜欢小香河,朱富贵心里甜着呢!他现在常到人家串门,要是不去,人家会来抱小香河的。他就是不想串门,可他放不下小香河,要与小香河形影不离。倒是朱国书过意不去,明明是自己家收养小香河,让大家受累,这成什么了?西奶奶说得巧,“你啊别小心眼,我们大家只是帮帮忙,小香河是你的女儿,是富贵的妹,没人会来夺的!”朱国书有些不好意思了,“全村人都是小香河的爸妈,那是她的福份,我是觉得欠大家的太多了,没法还了!”“还,你要还什么啊?”西奶奶的嗓门一下子高了起来,“我们做了点事,你就要还,你这人太计较了吧!你是个大男人,别婆婆妈妈的!我是娘们,也没这么小家子气啊!”以前都是朱国书的话把西奶奶逼住,今天他听了西奶奶的话,竟然不知说什么好,这让西奶奶心里得意起来。能这么在朱国书面前占回上风,她心里生出成就感。她在欣喜的同时,一股苦酸犹如阵阵秋风掠过她的心田。
有空的时候,朱富贵会抱着小香河到河边去玩。每次到河边,朱富贵都会对河说:“河啊,你别大声叫啊,小妹妹还小,要不然,你会吓坏她的!”他带小香河看河边的芦苇,看芦苇花纷纷扬扬地飘飞,看河里的鱼吃食嬉戏,听河发出的各种各样的声音。朱富贵掐朵花戴在小香河头上,把河当镜子,小香河看不懂影子,但看到朱富贵笑了,她也会“咯咯”地笑出声。小香河能坐的时候,朱富贵让她坐在地上,他捉蚂蚱给她玩,翻跟头给她看。终于小香河可以自己走路了,朱富贵就牵着她的手走在河沿上,讲一些他从老人们那儿听来的故事。
7
小香河进入朱富贵的生活后,朱富贵夜里再也没有到河边过,他似乎忘记了河的那次尖叫。
那天,他和小香河在河边的豌豆地里玩。豌豆开出了花,一只蝴蝶飞来飞去,小香河追着蝴蝶跑,摔倒了再爬起来。小香河没抓到蝴蝶,倒把手弄脏得一塌糊涂。“哥哥”,小香河举着手,“洗手,手手脏了!”
朱富贵让小香河站在河沿下,自己下河捧水。他刚蹲下来,寂静的河突然又发出一声尖叫,声音绵长。这声尖叫像一只手触摸到朱富贵,他浑身打了个冷颤。
朱富贵一步步走向水里,一步又一步,一步又一步。
小香河不知道哥哥要做什么,静静地站在那儿。这天下午的阳光明灿灿的,把小香河的影子拉得很长。
西奶奶从远处走来,看到小香河一个人站在河边,“小香河,你做什么呢?”
小香河小手指着河里,“哥哥,哥哥下水了!”
西奶奶冲河里叫了几声,不见朱富贵应声,知道不好,连忙抱起小香河要去朱富贵家。可小香河哭着拼命挣扎,小手不停地朝河里挥着,“哥哥!哥哥!”
西奶奶边跑边大声呼喊,凄厉的声音在村庄上空震荡!
村里几个水性好的男人在河里捞了一个下午带半个晚上,可没捞着朱富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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