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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悠啸江

时间:2024-05-04

■仲 苏

啸江是一条著名的江河,直接从长江开叉流过来,200多米宽的江面上,风疾流急,波浪滔滔,尤其到了秋天,经过夏季充沛雨水的积蓄,水势十分浩大。历史上经常闹点水患,往往弄得伴江而存的村子颗粒无收,甚至搭上几条人命,村里年老的一辈人至今谈水色变,心有余悸。

鸣凤村就座落在江畔东侧,并有啸江的支流——弯月河从北到东两面围起,是个三面环水,交通不便,经常害涝,庄稼收成基本靠天的穷村子。

1969年秋,一群梁州城里的初中学生,像一群扑扑楞楞的鸟雀,闹闹嚷嚷地来到了鸣凤村,参加为时两周的支农劳动。那年头,每到夏、秋两季,中小学生都会响应伟大领袖关于 “广阔天地大有作为”的号召,带上铺盖等生活用品,打起背包,扛着红旗,步行来到农村支农劳动。

人高马大的大军,气喘吁吁地将身上的三个背包一起放下,用衣袖擦了把脸上的汗珠。毕竟徒步走了近20公里,同学们都累得东倒西歪的。

女生钟红、程青拿过自己的背包,感激地对大军说:“谢谢! ”

“谢啥呀!咱比雷锋叔叔差远了。”大军大大咧咧地吼了一句,他天生的一个大嗓门。

晓斌在旁边插话:“你还学雷锋?咋不帮我背一下?你不就是看我比她们少两条辫子?”

大军擂起大拳头,作出攻击的样子。

“你敢?反了你了!”瘦弱许多的晓斌不仅没有躲避,反而迎着大军粗壮的拳头昂起了脖子,仿佛是李玉和面对着鸠山。

“嘿嘿嘿”,大军憨厚地笑了,收回了虚张声势的动作。

谁让晓斌是他的死党呢?大军和晓斌,上小学就在一个班,四年级时还坐了同桌。从小学起,两人就成为形影不离的好朋友,一起上树掏鸟窝,一起下河捉泥鳅,一起恶作剧,在别的同学凳子上放图钉,把女同学的辫子绑在课桌腿上,给人家后背贴一张乌龟的画,联合创作了不少拿手好戏。俩人还喜欢打乒乓球,一起琢磨技战术,有了一手令人叫绝的古怪招数,什么“海底捞月”、“削铁如泥”“长拉短吊”等,在学校里,比赛的第一第二名,总是由他俩包揽。

如今,两人进了初中仍在同班。这不叫百年修得同船渡的缘份,还能叫什么?

在农民们安排的旧房子里放下铺盖,稍作整理,晓斌拉着大军,像两只蹦跳的兔子,奔跑着来到了啸江边。

秋阳已西,余辉将淡淡的几片云彩染上炫目的色彩,天际格外空旷辽远。

晓斌拉着大军,在高高的江堤上,找了块青草长得浓密的地方坐下。晓斌用双手支着下颌,沉默地注视着眼前的江面。

这是一条古老的江河,相传三国时期东吴的周瑜就曾在这条江里训练水军。遥想当年,战船云集,风帆点点,鼓角相闻,江水呜咽。如今,晓斌眼里的啸江,江面宽阔,水流汹涌,夕阳的金辉洒满江面,江水披着鳞鳞的波光,一泻千里地汹涌而去。江边的坡地上,生长着一丛丛的芦苇和蒲草。两岸长满了各色花草树木,郁郁葱葱,景色宜人。江面上时有鸥鹭张开翅膀飞掠而过,江畔的芦苇丛边,一些黑白相间的水鸟在探头探脑,还有野鸭在追逐、游弋。

“真美!”晓兵轻轻地一声叹息。

“小诗人,吟几句,让我先闻为快。”大军知道,晓斌沉默时,总是不喜欢别人打扰他的思路,刚才他好不容易忍着,此刻才等来开口的机会。

“闻什么闻啊?要闻大家一起闻。”传来一阵银铃般清脆悦耳的女声。这不是钟红的嗓音还能是谁?

两人起身回顾,也不知何时,钟红和程青走近了他们身边。

“谁写诗了?你们别听大军胡诌。”晓斌不好意思地说。

“谁不知道你是我们班公认的小李白?三天一长诗,五天一短文什么的。”大军不依不饶。无论如何,大军不能在漂亮的女生面前承认自己是“胡诌”。

见大军争得面红耳赤,男生面前很少开口的程青微微一笑,说:“你看,这啸江的水,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拦它东流而去?同样的道理,小李白肚子里的诗,也是藏不住掖不下的,该流还是会流出来的。”说完,一双明亮的眸子看着晓斌。

晓斌从那眼神里仿佛读出一种意味,但又说不清楚是什么意味。

“爽快点,晓斌,来几句。面对如此良辰美景,你不感叹谁感叹?”钟红快人快语地将晓斌一激。

“做几句诗可以。不过,咱把话说在前面,我可不是依两位美女之言才做诗的。要不,大军又会给我扣上重色轻友的帽子。”

晓斌这几句话,气得大军牙痒痒的,朝那小子翻了翻白眼,一时又不知说什么好。

“啸江啊啸江,

你浊浪滔滔,急流滚滚,

你千年流淌,生生不息;

你流走的是岁月的脚步,

你流走的是苍生的泪和血。”

“妈妈,妈妈!”一串急促的叫喊声传来,顿时,将晓斌的诗绪打断,四人不约而同地把目光投向叫喊声。

一个小孩跌跌撞撞地朝着江堤跑来。

这是个9岁的小男孩,村里人叫他“毛毛虫”,原因是从冬天起,他就挂上两条小虫似的鼻涕,直到开春后好几个月,那小虫的爬痕依然清晰可见。

毛毛虫衣服上沾满了泥巴,脸上满是黝黑的泥污,胳膊肘上还蹭破了一块,用块分不清颜色的布片缝补了上去。望着边抹泪边叫喊着的孩子,大家心想一定出什么事了。

钟红反映最快,跑上前去一把拉住孩子,说“什么事?我们没见你妈妈来这里。”

毛毛虫呜咽地说:“我爸又喝酒了,打了妈妈。妈妈说‘不想活了’,然后就从家里跑了出来。”

毛虫爸长得身材矮小,背有点佝偻,脸上还留有永远擦不去的几粒芝麻。模样虽不咋的,但在村里还是说得上话的,不知是上代哪辈子积的德,他属于村上姓吴的大姓。由于这个原因,加上他嘴巴能说会道,在村里赫赫然算个人物。

毛毛虫的妈妈叫芹嫂,从苏北嫁过来的媳妇,近30岁,长得模样俊俏,手脚勤快,当年听信了歪嘴媒婆说得天花乱坠,糊里糊涂嫁到这里,跟这个嗜酒如命、脾气不好的男人过日子。

按说里里外外的事都靠她张罗,芹嫂应该有头有脸有地位。可偏偏因为她娘家穷,丈夫就是不把她放在眼里。三两黄汤入肚,心情一失控,就拿老婆撒气。常常把芹嫂打得鸡飞狗跳,要死不活的。

毛毛虫说,这次他爸大动肝火是因为妈在煮青菜时放多了油。

大军等观赏江景的闲情逸致不翼而飞,取代的是为芹嫂的下落不明而生的焦急和气愤。四人合计一下,觉得可能性最大的,是芹嫂逃出家门后选择了朝北的方向,那是往弯月河去了。

来到河边,果然看到了披头散发、伤心抽泣的芹嫂。还好,在鬼门关口,她没有跨出那最后的一步。“呼”的一声,大军长长地舒了口气。

钟红和程青急忙上前,一人拉着芹嫂的一只胳膊,揽着她往回家的路上走去。人群后面,毛毛虫像条小尾巴似地跟着。

几人一起走进了毛毛虫家的那两间低矮破旧的瓦房。“哼”,那个丑陋男人从鼻子里发出一响声,然后一语不发,径自踱到一边,往小木凳上一坐,露出不屑一顾的神情。

程青把手中的一个玻璃瓶往男人面前的桌子上一放,说:“这里面有半斤油。为点油,欺负自己的女人,还能算个男人么?”

这时,大军他们才想起,刚才路上程青离开了一会,原来她去把学生们带来的菜油,倒了一部分来。

钟红接着说:“你逞什么凶?你要是在城里,现在就给我蹲在派出所里哭吧!”

见两个丫头片子教训自己,他脸上老大有点挂不住,真想强辩几句,他突然看到,身材魁梧、高他两头的大军,一双浓眉大眼喷着怒火,虎视眈眈地注视着自己,两只衣袖已卷至小臂上方。他知道,城里的小爷们都不是好惹的,加上自己分明理亏,闹起来一点便宜也沾不到。他眼珠子无奈地转了两圈,一声不吭地低下头去。

太阳已经升到三竹竿高,把人的影子直直地投射在身下。

大军、晓斌和同学们已经在稻田里足足干了两个时辰。在他们身后,收割下来的稻子横七竖八地躺着。

生产队长一声哨子,大伙知道劳间休息时间到了。大军扔下镰刀,舒服地伸下腰,向钟红她们看去。

钟红、程青正擦着额头的汗珠,青春的脸庞因为太阳的照射,显得格外绯红,像熟透了的苹果。

大军呆呆地望着。

晓斌蹑手蹑脚地来到大军身边,伸出手来,在大军眼前晃了两下,戏谑地说:“看到天仙美女了吧?你的魂还在吗?”

大军回过神来,一把拿住晓斌的手,摆出一个专业的摔跤姿势。

“别别!”晓斌知道大军当年是少体校摔跤队的,在市里比赛得过奖。现在真要被他这么一个 “大背包”动作甩出去,自己可就惨啦。于是,连忙说道:“君子动口不动手”。

正好这时,钟红、程青在缓缓走来。钟红笑了说:“怎么?干了这么久的活,力气还没出够?”

程青跟着附和一句:“你有多余的力气,等下再干活,我们的那几垄稻子全归你了。”

更可气的是晓斌在耳边轻语一声:“你不会在美女面前抖威风,拿我做道具吧?”

想到不能把好朋友都得罪了,大军松开了晓斌的胳膊,嘀咕道:“臭小子,不知你走的什么狗屎运,钟红、程青总是帮你说话。”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吧,这叫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晓斌脱离了武力胁迫,讲话更是占其上风。

“助你个头!”大军拣起一株带泥块的稻子,狠狠地朝晓斌扔去。

不远处传来一阵开怀的嘻笑声。“走,我们去那边看看,队员们啥事这么热闹。”钟红马上发出提议。

地头一边,围坐着男男女女的生产队员。

几人近前一看,只见毛虫爸正在口沫飞溅、手舞足蹈地摆着龙门阵。

“我那媳妇,白天干活行,晚上干活更行。别看昨天下午我们闹得揭屋顶、扒灶头,可闹得越凶,干起那事来越快活。嘿,到了晚上天刚擦黑,我把门关上,叫我媳妇早点上床。我那龟儿子不懂事,一个劲地在玩,不肯睡去。老子生气了,照他屁股就是几巴掌,我骂说,你狗日的再不睡,一会惹老子生了气,连你妈也快活不了。”

“哈哈哈!”在场的生产队员,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个个笑得前仰后跌,直不起腰来。

“后来呢?”一个后生笑岔了气,回过神来后忙不迭地追问。

“后来,我媳妇见儿子哭了,就掏出4分钱来给儿子,说‘乖儿子,你到村东头小卖部买支冰棍吃,吃完后再回家。’等儿子回家敲门的时候,我已经快快活活地把那事办完了。”

大伙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哦——”似乎有点遗憾,嫌这故事收尾太简单了点。

“你们别听他吹牛”,生产队长突然大声一嚷,“我来告诉你们真相,他媳妇跟我那婆娘可是这么说的:‘他猴急地跳上床,我一看那东西硬梆梆的,又看他一脸的饿相,想起下午打我打得那么狠,一灌几口马尿就六亲不认的贼相,立马恨从心头起,这次得好好治他一下。于是我说要上茅坑。我到茅坑边蹲了半小时,等我回来的时候,他在一边睡着了,那东西像猫头鹰一样缩成了一堆。”

“哈哈哈!”众人堆里发出震耳欲聋的大笑,笑声传出很远很远,村头那棵老槐树上的一只老黑鸦显然受了惊,扑楞着翅膀,从巢里飞射了出去。

钟红和程青恨不得也能像鸟儿一样飞离这个污言秽语之地。她们低着头快速离去,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先前劳动时受了太阳的炙烤,脸色已然红扑扑的,这下子更是燃烧着一团火。

夜幕像一口黑色的大锅,倒扣在鸣凤村上空。飞鸟归巢,鸡犬安歇,天地一片寂静。

下弦月渐渐升起,挂在老槐树的树梢,天空逐渐有了些灰蒙蒙的亮色,星星也在遥远的天际,眨巴着眼睛,望着下方的神秘的土地。

远处,唯有啸江不知疲倦地奔流着,“哗哗”的水声,像母亲哼的摇篮曲,催眠着村子里的人们进入沉沉的梦乡。

全村人似乎都已睡去的此刻,这批下乡支农劳动的学生仍兴奋着,说笑着,驱赶着睡意。

也难怪,青年人本来精力充沛,过于旺盛,又是刚从城里来到这处处觉得新鲜好玩的农村,只嫌时间不够,还没尽兴,哪肯轻易就睡,浪费这寸金寸银似的光阴?

还有一个重要原因不能忽略,安排成男女生集体宿舍的,是座旧祠堂,男女生宿舍之间仅隔了一堵单薄的砖墙,一边说话声音稍大一点,隔壁就能听个分明。

大军一发现这个秘密,就在第一时间悄悄地告诉晓斌。同时他问道:“你猜猜看,现在,钟红、程青她们在做什么?”

晓斌故弄玄虚地摆弄几下手指,神秘兮兮地说:“据我刚才请教神仙获悉,钟红正在练习跳舞动作。”边说,晓斌边做了个踢腿的动作。

“拜托你,别做动作,免得我把今晚的泡饭呕吐出来。”大军除了对晓斌的脑袋瓜甘拜下风,其余的一切都是不屑一顾的。

“程青在写日记,像我一样。”,晓斌想当然地说。他知道,应付四肢发达的大军提的这类幼稚问题,只要随机乱编,能自圆其说即可。他甚至常常会为自己的这类急中生智感到十分自豪。

“你臭美吧!你以为程青像你,天天记呀写呀,舞文弄墨着。”大军最不要看见的,就是晓斌的那副得意劲,一下子来了气。

“你不信?咱打赌!”晓斌觉得自己不能输在气势上。

“赌就赌!咱们现在就去向她们问个分明。”大军扬了一下头颅,像一只精神抖擞的大公鸡。

“现在去?”晓斌突然发现了一个绝好的进攻点,不由兴奋地提高了嗓门,“你以为你哪根葱哪根蒜?你敢夜闯女宿舍,当心那些母夜叉把你烤成乳猪。”

晓斌话音刚落,“乓乓乓!”墙壁上响起猛烈的撞击声。随之,隔壁传来钟红的声音:“你们骂谁呢?谁是母夜叉啊?姑奶奶我要把你的嘴巴用封条贴起来!”

晓斌心里想:“大事不好。怎么这难听的话,偏偏让不该听的人听到了呢?”

大军在一旁连连吐舌头,喃喃自语道:“明天见了面,怎么向钟红解释?”

还是晓斌脑瓜转得快。他贴近墙壁,大声嚷道:“你误会了,我们在讲《水浒》的故事,母夜叉说的是孙二娘。 ”

隔壁传来:“我们才不管你孙二娘、扈三娘的,只要不来招惹老娘就行。”接着,女生们的一阵哄笑声从隔壁清晰地传过来。

大军觉得很没面子,心里憋着一股子气,郁积得时间越久,越想爆发出来。终于,他忍不住了,扯开嗓门唱道:“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挺然屹立傲苍穹,十八个雷霆也难轰——”

“好!英雄气概,男儿风采。”晓斌觉得大军宣泄的也是自己的一种情绪,由衷地叫好。

你方唱罢我登场。郭建光的抒情唱段甫一落地,李铁梅的英姿便闪亮登场。只听得一声清脆的道白仿佛划空而来:“奶奶,你听我说!”除了钟红,没有谁有这么漂亮的一口京腔。

中间这堵墙壁形同虚设,李铁梅的唱段铿锵有力地敲击着男生们的心坎:“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若说是亲眷又不相认,可他比亲眷还要亲——”

星星在天上眨着眼,仿佛奇怪地问:“这些小青年在发什么疯?难道他们不知困,不觉乏?”

月亮老人凝神注视着脚下的这个村庄,充满疑惑地想:“沉寂了千百年的这块土地,难道从睡梦里醒了过来?”

月色皎洁,月光透过婆娑的树木,在地面上洒满了斑驳的星星点点的光亮。

晚间的秋风,初透着几分寒意,频频地吹拂,树木轻摇款摆,草地上发出“沙沙”的声响,秋虫起劲地弹着鸣奏曲。

庄稼地里,短短的粗矮的稻草根茬子还留在那里,在寒风中瑟瑟作响。

钟红和程青正走在这乡间小路上,两人时而快步疾行,时而又停留在一两朵野花面前,带着惊喜采摘下来,你给我插一朵在头上,我给你撒一身香雨似的花瓣。

一路嘻嘻哈哈,一路欢声笑语。

能歌善舞的钟红是学校文艺宣传队的主力队员。校宣传队准备在下乡支农期间给整个东啸乡12个村子演出一场现代革命样板戏。宣传队队部在飞凤村,是一个座落在鸣凤村南8里地远的邻村。从今天起,每天晚上钟红要去那里排练。

虽然从小在军营里长大,但毕竟是个女孩,钟红害怕走夜路,就让程青全程陪同。

程青心想,边聊天边走路不觉得累,便找个话题说:“钟红,你和大军两家是世交吧?”

钟红随口答道:“没错。他爸和我爸当年是一个部队的,解放梁州后,他爸留下当了地方干部,而我爸一直在部队,直到文革支左才来到梁州。这下子我们两家又来到一起了。”

“看得出来,大军一直对你很有意思。”程青话里有话。

“应该的,革命的友谊罢。老一辈总是教导我们要继承这样的传统。”钟红其实没有回答程青的话语。

程青颇有意味地笑了笑,说:“我说的是那种意思的意思。你别王顾左右而言他。”

钟红故意反问:“什么意思的意思?说明白点,我的小知识分子。”

“你,揣着明白装糊涂!”程青恨不得给她一记粉拳。

钟红爽朗地笑着,说:“明白?是的,我明白。我明白的是,你每天在日记本上写啊写啊,是不是在写情书?你要是没胆量送给他,要不我给你转?”

程青的面颊顿时飞起两朵红云,又气又羞地说:“鬼钟红,怎么说起我来了?”

“哈哈!我还能不知道你的心思?谁叫我俩是无话不谈的闺密呢。”钟红又是一阵开怀大笑。接着说,“你们俩真的挺般配,一个才子,一个才女,以后诗文唱和,琴瑟共鸣——”

程青连忙打断她的话:“得了得了。说你吧,一个英俊潇洒,一个能歌善舞;一个是白马王子,一个是绝色佳人。”

两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沉浸在对美好生活和甜蜜爱情的憧憬中。

月亮老人以喜悦的目光抚摸着她们的身姿,星星瞪大好奇的眼睛,注视着她们的神情,从啸江江畔吹来清凉的风儿,也锦上添花般地托举着她俩轻盈的步履。

快到宿舍了,那破旧的祠堂已进入眼帘。

“大军、晓斌会在门口等候我俩吗?”抱着相同的想法,她俩不由加快了步履。

钟红情不自禁地哼起“流行歌曲”:“向前进,向前进,战士的责任重,妇女的冤仇深——”边唱,边做起了舞蹈动作,随着一个漂亮的空中劈叉,钟红的身影燕子般轻灵地在半空中一闪,然后飘逸地落向地面。

谁也没想到,她此刻飘落的竟然是一个深潭,而不是一路走来的坚实的土地田埂。

鸣凤村到处是河塘水潭,秋天的河塘水面上,长满了绿茵茵的浮萍。在月光的映照下,浮萍上面泛起一片灰白的光泽。这颜色与月光下田野、路面的颜色并无二致,不仔细辨别还真难以区分。

“扑嗵”一声巨响,中间夹杂着钟红短暂而尖厉的惊叫,水面激荡开巨大的波浪,随后,一圈一圈的大的波纹逐渐变小,漾开的浮萍又恢复到原位,一切重归于平静。钟红,瞬间就从地面上消失。

拉后钟红一步的程青惊得目瞪口呆,脑子陷入一片空白。旋即,她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发疯似地拐一下道,避开这个深水河潭,朝着宿舍奔跑。

“大军,大军!快救人!快救人!”凄厉的喊声划破幽静的长空,传入宿舍,传入大军和所有男生女生的耳朵。

这不是程青的声音吗?她和钟红是在一起的。一定是钟红出什么事了!大军心里猛然一紧,顾不得多想,从坐着的床边一跃而起,飞身掠出屋子,迎着程青的呼救声奔去。晓斌紧紧地跟在其后。

“快!快!钟红掉在前面的河里了。”程青语不成声,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

随着程青手指的方向,大军用尽平生最大的气力在飞奔,在与时间和路程搏斗。

转眼间,大军到了深潭岸边,看见水面上漂浮着一缕长发。他没有丝毫的停留,猛烈一跳,跃到溺水的钟红身边,一把抓住头发,接着用手托起她的身躯,转身游向岸边来。

大军从来没有想到,钟红的身躯竟然是如此地柔软。一直以来,钟红给他的感觉,是刚强勇敢、英姿飒爽,在她血脉里流淌着军人后代的豪放和坚强。他喜欢听她扮演红灯记里铁梅的意坚志刚的唱词,喜欢看她跳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展示的坚贞不屈的吴琼花形象,在自己心目中,钟红就是李铁梅,就是吴琼花,是高大的难以企及的形象,甚至常常自惭形秽,觉得配不上她。

很快,大军带着钟红游到岸边。

“我是在大军的怀抱里吗?我不是在做梦吧?”钟红双目紧闭着,秀美的脸庞娇柔无力地依附在大军胸口,气息弱弱地呼吸着。

“我抱着的是钟红吗?”若能腾出手来,大军真想掐自己一把,搞清楚是不是在做梦。曾经多少次,在梦里抱住了钟红的娇躯。但梦醒时分,心里只有更多的惆怅和空落落。

钟红知道,自己逃离了巨大的死亡深渊,自己的生命是爱着自己,自己也回爱的那个人给的。她更知道,从此,她会更加爱他,永生永世!

岸边,晓斌、程青,还有许多同学都赶紧伸出手来,帮忙安顿善后。

原来,彩虹总在风雨后。大军和钟红真希望时光就在这美好时刻定格,让他们一直这样相拥相抱着,永远陶醉在爱的暖流里,沐浴在爱的阳光下,徜徉在爱的花圃里。

受了惊的钟红需要休息几天,不去排练,程青晚上就得了空闲。晓斌约她到啸江边走走。

夜晚的啸江又是一番景色。

月光照亮了整个江面。啸江犹如白色丝绸织成的一条长练,柔柔地绵绵地向前舒展延伸,一直融入到黑色的天幕里。

江畔的杂树花草,露出低矮的一排黑黝黝的轮廓,白日里栖息或飞翔其间的各色水禽飞鸟,此刻早已沉睡在梦乡。千百年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习惯从没有打破过,这片近乎原始的水域让它们生活得无忧无虑。

白天偶尔在江面上看到的渔船,此刻踪影全无。好一个风清月白、江阔潮涌、鹭鸟绝飞、野渡无人的清冷虚空的意境。

啸江的月夜,是那么地静,静得让人心灵微微发颤;月夜的啸江,是那么地白,白得让人感到丝丝寒意。

晓斌和程青沿着江堤并肩走着,脚步漫不经心地散乱着。晓斌分明闻到了从程青发际散发出来的淡淡的清香,看到了程青衣服下隐约起伏的双峰,心头的小鹿不由一阵乱跳乱突。

他定了一下心神。转过脸来对着程青说:“我讲讲啸江江怪的故事吧。”

程青知道晓斌肚子里有许多稀奇古怪的故事,其中有不少荒诞不经的恐怖故事很吓唬人。自己曾经被他的鬼怪故事吓得捂着耳朵尖叫,双腿发软坐在地上,好一阵子走不动道。

但程青自己也搞不明白,怕虽怕,却还是想听他讲。但愿,他不要讲得太可怕。

见程青默认了,晓斌便无所顾忌地开讲。

在一个风高月黑的夜晚,北风阴嗖嗖地刮着,发出惨厉的怪叫声。一个美丽的渔家姑娘为了给生病卧床的妈妈抓药,走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江边小路上。她走着走着,发觉后面有人跟着。自己走快点,后面的也走快;自己走慢点,后面的也走慢。姑娘又不敢回头看,生怕看到的是一个白衣服、红头发、绿眼睛、黑舌头的女鬼,正呲着牙冲她阴森地一笑。

故事讲到这里,程青已经觉得头皮发麻,汗毛直立了。她惊恐地回头看看寂静、黯淡的身后,还好,什么东西也没有。

“千万不要出现什么女鬼,不声不响地站在我的身后”,程青一边想着,一边不由地往晓斌身上靠了下。

“还就是怕什么来什么。”晓斌接着讲下去,“就在姑娘不敢回头一看的时候,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响起:‘姑娘留步。’姑娘颤抖地问:‘你是谁?’背后的声音冷冷地回答:‘我是江神的女巫’。姑娘忙说:‘你别过来。’话音未落,姑娘感觉到一只冰凉的手抓住了自己的脖子,手指上的指甲又尖又长……”

“妈呀!”程青一声尖叫,像一片疾风中飘零的树叶,一下子钻进晓斌的怀抱。

晓斌紧紧地抱住程青。霎时,一股热浪从晓斌的心头涌向周身,他的每一个细胞都开始激动。他的脸磨擦着程青的脸,很快地寻找到那片柔唇,对着这最温软、最让自己陶醉的部位,深深地吻了下去。

晓斌疯狂地吻着她,用手摸索着她胸前丰满的乳峰。程青也开始应和着他。程青感到一阵眩晕,大脑顿时成为空白。

两个人“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忽然听到大军有意识的几声咳嗽,两人才从如痴如醉中回到清醒里。

原来,大军陪着钟红出来散心,正好也走到这里。撞见两人在这里纠缠,大军和钟红觉得很不好意思,但又别无他路可行,只能让他俩暂停一下。

晓斌和程青慌忙放开对方,程青扭过身去,系好胸口的扣子。若不是夜色遮掩,两人的脸一定红得像火焰。

时间漫长青春却不愿意枯燥,生活单调青春却不甘于平淡,于是他们寻找着爱情,以唤起生命的活力和激情,他们津津有味地投入到爱情之中,不管那爱情是源于心灵还是源于寂寞。

四个好朋友相互牵手,披着温馨的月光,迎着江面上习习吹来的劲风,边说边笑,无忧无虑地迈向前方。

站在河水清澈、河面似镜的弯月河边,正在脱下衣裤准备下河游泳的大军,突然想起什么,扭头问身旁的晓斌:“你说过的,女人是男人身上的一根肋骨做的? ”

晓斌回答:“不是我说的,是《圣经》说的,懂么?《圣经》是基督教的百科全书。基督教是全世界三大宗教之一”。

“得了,得了”,大军打断晓斌的话,顺着自己的想法继续说,“这弯月河是从啸江开叉流过来的,像是啸江身上的一根肋骨。”

“啸江,像个狂放不羁、桀傲不驯的粗壮汉子。而这弯月河,则像面含娇羞、温情脉脉的江南少女。”

这下子轮到晓斌惊讶了:五大三粗的大军竟然会有这么一个矫情的想法。恋爱,真的是一本魔力神奇的感情教科书,竟把大军粗犷的感情线条打磨得如此细腻,如此纤巧。

没容晓斌多想下去,“扑嗵”一声,大军以一个漂亮的燕子点水姿势跃入河中,左臂右膀轮流甩出弧线,以潇洒的自由泳姿游向河对岸。晓斌赶紧跃入水中,紧随其后游去。

来到鸣凤村支农劳动已经整一周。每天割稻子、挑稻草、在场上脱粒、翻场什么的,做的都是简单重复的体力活。大军他们开始感到厌倦乏味,初来乍到时的那种新鲜感消失殆尽。

现在,同学们最能感到乐趣的,就是黄昏收工后,来到弯月河下水游泳。

弯月河河面约宽五六十米,河水清得透亮透亮,细长淡绿的水草悠然摇曳,还可看见鱼儿神情自得地游着,时而浮上水面,吞食细屑食物,吐出几个漂亮的水泡。若稍有声响,鱼儿便一甩尾巴迅速离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收工后的农民们每天也会来这里,在水里扑腾一番,洗去一身的臭汗,换来周身的凉爽舒适。女人们也会同时出现。她们总是带个大木盆,放上男人和孩子换下的脏衣服,来河边浣洗。“啪!啪!”她们一边用棒槌敲打着放置在石板上的衣服,一边互相唠着张家媳妇李家婆的话题,偶尔,会用眼睛瞟一下不远处在水里闹腾的男人或孩子们。

在这里,大军、晓斌总能与大毛虫相遇。大毛虫总是以一种复杂怪异的目光看着他俩。说不清楚,这眼光里有几分畏惧,有几分仇恨,有几分无奈,还有几分欲望。

大军、晓斌不愿意想那么多,管他呢?这么一个萎琐男人,不值得我们去琢磨。

越是讨厌的事情,你往往越是无法回避。此刻,大军看到了恶心的一幕:

大毛虫下水后,径直趟到女人们浣衣的码头旁,有一茬没一茬地和女人搭讪,并不时向某个年轻媳妇泼水戏弄。此刻,大毛虫竟将一个小媳妇拽下河来,一边拉拉扯扯,一边貌似无意地用手在小媳妇丰满的双峰上揉来揉去,一副下作的嘴脸。

“这不就是一个高衙内式的花花太岁么?”晓斌气愤地说着。回头看大军,见大军也已气得脸色发黄,手已攥成了拳头。

两人不约而同,划了几下水,来到大毛虫身边。

“你在干什么?想欺负妇女?”晓斌抢先发话。

大毛虫一见这阵势似乎要打架,心虚地松开小媳妇,狡辩说:“哪有的事?我是教她学游水。”

没想到大毛虫会说出这么一个理由来,大军、晓斌一时愣住了没话。

“嘿嘿!”大毛虫皮笑肉不笑地说,“你们城里娃不知道,我是村里的妇女队兼职队长。我要搞一个女子游水队。”

“NND!”晓斌心里想,“你肚子里除了酒水,就是坏水,弄什么女子游水队,还不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大军先开口,给了硬梆梆的几下:“就你那两下狗爬姿势,还有脸教别人游泳?”

晓斌接过话茬:“你想教别人,早着呢!先跟我们学两招,我们可以免收你的学费。”

大军又说:“不过,我们得考虑考虑,别让你学了点本事,专门去打妇女的主意。”

“对!”晓斌再加一句,“你得先学会怎么做人。”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冷嘲热讽,言辞锋利,说得大毛虫脸红一阵白一阵,脑门上冒出了黄豆般的汗珠。

“老子好歹也算是鸣凤村的一张铁嘴,不能这样输给城里娃。”在女人们注视的目光下被两个乳臭未干的学生教训,大毛虫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耻辱,想了好久才说:“我喝的弯月河的水,比你们走的路还多;我在弯月河洗的澡,比你们睡的觉还多。让我跟你们学游水,你们也太嚣张了吧!”

“不服?”大军冷笑一声,“现在咱们就比试。比赛规则这样,我俩游到对岸再游回这里,作为终点。如果这期间你能游到对岸,就算你赢。我们就叫你三声师傅。如果——”

“一言为定。现在就开始——”话音未落,大毛虫就向前扑腾开了。他没想到两学生给他提供了这么好的获胜机会,让他扳回倍受奚落的颜面有了极大的可能。他要争分夺秒,争取获胜。

愚笨的人总是以一次新的丢丑来刷新纪录。

看着大毛虫以吃力费劲的狗刨姿势缓慢地在河面上行进,大军和晓斌相视一笑,然后从容地一纵身子,浪里白条似地劈开水浪,迅捷地游向对岸。片刻功夫,两人又从对岸游了回来。

所有在场的人,包括学生、农民以及女人们,都在欣赏,都在赞叹。大军、晓斌漂亮的游泳姿势和惊人的速度征服了众人,最后大家报以热烈的掌声。

大军、晓斌回望河中的大毛虫,他才扑腾到河的中线,离对岸还早着呢。大毛虫从大家的掌声和嘘声中,已经知道自己输得很惨,但也十分无奈,他还必须苟延残喘地游着,才能到达岸边歇息。

大军、晓斌在村头大道上闲逛,漫无目标。

“支农劳动结束了,明天就可以回家了。”大军发现自己心里头一直在冒出这句话来,现在这么转悠,不知是不是想最后再看看这个两周来抛洒了汗水、欢乐和激情的地方。

晓斌也好久没说话。他此刻在奇怪:“为什么现在想回家的心情,跟前来鸣凤村时的那种渴望的心情,是如此地相似?”

“大军”,晓斌发话了,“你说生活是什么?我觉得生活就像漫长的隧道,你在里面呆的时间长了,你就觉得枯燥乏味。”

过去,大军碰到晓斌讲哲学问题,头就会一下子变成两个大。可打跳河救美事件以来,大军变得判若两人,让晓斌时常刮目相看。

“你这样比喻没错,问题是看你怎么走这条隧道?你若是孤独地走,你会很寂寞,很无助无望。如果你和心爱的人牵着手去走,你的心情会充满阳光,快乐无比。”说话时大军的脸上一片灿烂。

“我承认,爱情会带给人极大的精神鼓舞和力量。但生活中还有另一把无形的刀子,它会每时每刻不停地削减你的信念、意志和能量。”晓斌脸上又出现了大军熟悉的那种忧郁的神色。以前,大军总是嘲弄其以“多愁善感的诗人气质”。

“那么,你就把你的心灵构筑得铁壁铜墙般地坚固,什么样的刀子都让它卷刃。”大军以往的那种思维习惯又出现了,就是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对待。他与晓斌讨论问题时总是这样处理。

“谈何容易!你要是没有心灵,或者没有一颗敏感的心灵,你会少掉很多痛苦和思考的烦恼,就像我们面前这个村子里的农民们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天只要记满那点工分,就会欢天喜地,充分满足了。可上帝偏偏喜欢作弄人,让我们有了思考的大脑,有了分析问题的习惯,让我们去解那道永远无法解答的人生难题。”晓斌侃侃而谈着。

“难题有什么好可怕的?上苍让你来到这个世上,你就潇潇洒洒地走一遭,管它道上有多少磕磕绊绊。”大军一边说,一边起脚踢飞了脚边的一个土块。

“嗷——”一声猪叫声从前方传来。原来,那个土块不偏不倚,正好落在这头猪的脑门上,让它受到了惊吓。

谁会把猪放到外面来?大军、晓斌仔细一看,是小毛虫在放猪。

又是那个为所欲为、自私自利的大毛虫做的缺德事。家家户户养猪,都是圈着的,只有大毛虫,总让儿子赶着猪到外面来,无非就是去啃几棵集体田里的青菜萝卜叶子。

大军、晓斌对这个腌塌的男孩有着几分怜悯。好几天没见这孩子了,两人朝他走过去。大军说:“小毛虫,近来你爸有没有欺负你妈?”

小孩眨巴几下眼睛,不懂“欺负”的意思。

晓斌解释说,就是对你妈动手动脚的。

“有,有”,小毛虫似乎明白了“欺负”的意思,认真地说,“刚才我爸还拉住妈的头,使劲地用自己的头去撞她。还叫我‘滚远点’。”

大军、晓斌先是一愣,接着恍然大悟,开怀大笑起来。

小毛虫十分惊讶这哥俩的表情,以为自己说错了,又开始用手比划起来,但他又找不到一个可以让他比划清楚的对象。

差点笑岔气的大军稳过神来,灵机一动,双手按住旁边那头母猪,对小毛虫说:“拿它做个样子,做给我们看看。”

小毛虫果然就学着大人亲嘴的样子,把脸伸到了母猪的脸上。

不料乐极生悲。母猪哪见过这架式?情急慌乱地猛一挣扎,把小毛虫嘴角划开一道口子,鲜血顿时流淌出来,一阵疼痛让小毛虫放声大哭,小手把脸上抹得满脸血污。

大军、晓斌没料到会出现这个结果,顿时手忙脚乱起来,给孩子止血、哄孩子、牵住猪什么的。然后,带着孩子回家去。

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后面会跟来一个很大很大的麻烦。

村民们看见的事实是,两个城里学生欺负一个农村小孩子,逼着小孩跟母猪亲嘴,使小孩破了相,弄得满脸是血。

村民们都知道,小毛虫的爹绝不会善罢干休。他是远近闻名的“狠角”,沾光取巧的事,少不了他的份,而吃亏的事,从来没沾过半点边,如今能咽下这口气?在村里,敢招惹他的人还没从娘肚子里生出来。现在,他去了镇上不在家。晚上回来,一定有好戏看了。

反正,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和满屋子焦急地帮助出主意的男女同学相反,大军、晓斌倒显得十分镇定。

他们十分感动,所有的同学都为他俩捏着把汗,真是患难见真情呀!

他们更明白,同学里最为他俩担心的是钟红和程青。他们四人之间已有着不同于一般同学的感情。这是两周下乡支农的最大收获。

他们唯一感到歉疚的是,给同学们,尤其是钟红、程青增添了麻烦和心理负担。这个开心欢乐、无忧无虑的下乡支农生活,竟是以降临一场风暴的方式结束,这是任谁也想不到的。

没有时间多想了。门外已传来闹闹嚷嚷的嘈杂声。

学生宿舍的大门打开,30多名同学簇拥着大军、晓斌走了出来。

迎面是一群本村农民。他们有的打着火把,有的拿着手电筒,把漆黑的夜空照得一片光明。站在他们前面的是神情严峻的生产队长和磨拳擦掌、气势汹汹的“大毛虫”。

“你们这些城里人太张狂了,到了我们乡下,还敢欺负我们乡下人!”大毛虫拧着脖子,大声嚷着。

“这和城里人、乡下人没有关系。你不要挑拨我们学生和村民的关系。”大军一眼识破他的伎俩,阻止他把水搅混的企图。

“我儿子哪里得罪你俩了?你俩要把他打成那样。”大毛虫脖子上的青筋像蚯蚓似地鼓着。

“我们没有打他。我们是开玩笑,不小心让猪把他碰伤的。”晓斌平心静气地说,希望能让他冷静点。

“什么不小心?我看你们就是存心的,觉得小孩好欺。”大毛虫只会把通情达理的态度视为软弱可欺。

“你一定要说我们是故意,我们也没办法。但是,我们是不接受这种指责的。当然,你儿子受伤。我们有责任,有错,我们愿意向你赔礼道歉,也愿意承担医药费、营养费。”晓斌继续有条有理、不卑不亢地说道。

“我不要你赔礼道歉。你们让我儿子跟猪亲嘴,这是对我人格的侮辱。你们必须赔偿我的人格。”大毛虫跺着脚,恨恨地说着。

大军、晓斌愣住,“怎么对你人格侮辱了?”

“谁不知道,打狗要看主人面。你俩逼我儿子跟猪亲嘴,就等于逼我跟猪亲嘴。这不是侮辱我的人格吗?”大毛虫明显是在强词夺理。

大军毫不相让:“无论如何扯不上侮辱你的人格。你不要上纲上线,任意拔高事情的含意。”

双方唇枪舌剑,激烈交锋。这时,队长说话了:“事情既然发生了,再吵来吵去也没有用。还是看看怎么处理吧。来,你先说说你的要求。”

大毛虫早就想好了,立即说:“我的要求是,一报还一报,让他俩去跟我家的母猪亲个嘴。”

“狗日的,做你的青天白日梦吧!”大军极度鄙视这个胡搅蛮缠的人,在心里狠狠骂了一句。然后,以十分冷静而又决绝的口气说:“这种可能性丝毫不存在!”

晓斌实在忍耐不住心头之火,没好气地回敬他:“母猪是你的,你想亲随时去亲。我们不稀罕你的母猪。”众人发出一阵哈哈大笑。

恼羞成怒的大毛虫双脚乱跳,又是一番精彩表演。

队长也觉得让学生跟母猪亲嘴的要求似乎过分,并且实现不了,就让大毛虫重新作个选择。

大毛虫似乎退了一步,说“不亲嘴可以,那就对着我家母猪叫三声‘亲爹’”。

大军、晓斌知道,他不是来解决问题的,他是来发泄心头之忿的,要把他俩踩到脚底下再踏几脚。

自从第一天被两个姑娘训斥,他慑于大军、晓斌的威严没敢吭声,心里就种下了仇恨的种子。那件事后,学生们都不拿正眼瞅他,让他一直抬不起头来,学生在背地里叫他“大毛虫”,这个雅号甚至在村民中也叫开了。弯月河一战以为有翻本机会,不料又丢了一次脸。多少天来,他做梦都恨得牙齿“格格”地响。今天终于逮着机会,一定要报仇雪恨。

时间在一分一秒流逝,局面始终处于僵持状态,仿佛空气也凝固住了。

“不答应也得答应。我是不会让步的。明天他俩休想离开鸣凤村。哼,我就不信了,强龙压得过地头蛇。”大毛虫再三叫嚣着。

队长开始劝大军说:“叫声亲爹就叫声吧。说过就算了,身上又不会失掉块肉的。”这种局面下,和稀泥可能是他的最佳选择。

“明天,我要把你们学校的革委会主任找来,让他来评评理。别当我们贫下中农是好欺的。”大毛虫声嘶力竭地叫嚷。

大多数时候,大军、晓斌凛然站立着,保持着沉默,冷眼观看大毛虫跳梁小丑般的表演。

折腾到半夜,不少人疲倦地打哈欠。大毛虫嗓子吼哑了,也累极了。大家开始散去。今天双方都不让步,什么结果也没有,那就等待明天继续第二幕的情节吧。

十一

长夜漫漫。同学们围坐在一起,商量了好一阵,谁也提不出个好办法。

大军见晓斌一直没吭声,便说:“你是不是在构思什么诗啊文的?现在是啥时候,你还有那闲情。”

晓斌白了一眼大军,说“急有什么用?办法总得慢慢想。 ”

“还慢慢想?等你想出来,姑娘都熬成大妈啦。”大军的急躁溢于言表。

“姑娘总是要变大妈的,这没啥稀奇的。我要让它来个姑娘变小子,把姑娘变没了。呵呵!”晓斌似乎有了什么好方案,脸上透出一丝得意。

“怎么变?”大军、钟红、程青还有其他同学几乎同声问道。

晓斌回答:“我和大军一起溜掉。”

大军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你说什么?我俩开溜? ”

“是啊,三十六计走为上。”说完,晓斌眼睛眨了一下,那神情仿佛说,这话你都不懂?

“开什么国际玩笑?好汉做事好汉当,我大军什么时候当过缩头乌龟的?”大军觉得这是对他极大的羞辱,好不容易克制住自己,没有给这个好朋友一顿饱拳。

钟红在旁插话:“好你个晓斌,关键时刻出这么个馊主意。”

程青也把迷惑不解的目光投向晓斌。晓斌这才把想法和盘托出。照此下去,明天依然是僵局,我们绝不会屈服,大毛虫绝不会罢休,一定会胡搅蛮缠到底,我们所有的同学们都走不了,就是校革会主任来,也不会有什么好办法,最大的可能,是向这个“贫下中农”让步,受辱的一定是大军和我。

现在我们和大毛虫的斗争,已经不是在斗“理”,即争个是非曲直,而是在斗“气”,就是谁落到难堪的下场。他的目的是让我俩难堪,这样他就舒服了,就光彩了,在村上就能抖足威风。我俩只要不让他目的得逞,他就输得彻彻底底。同学们想想,这话在理,纷纷同意。

大军沉默不语。程青见状,对大军说:“大丈夫能屈能伸。这时候走,是一种胜利的撤退。”

大军心动了一下,抬起目光看着钟红,目光里分明流露着某种企盼和期待。

钟红关切的目光盯着大军,说:“我爸爸讲过,打仗既要能强攻死拼,又要会智取巧夺,不能一味蛮干。没想到,战争经验和理论在和平年代,在今天的农村,在我们学生身上也有着用武之地。”

剩下的问题就简单了,选择路径。有同学出门侦察了一下,回来说:“出村的道路有农民守着。”看来大毛虫他们并不笨,先行堵住了大军、晓斌的退路。

大军、晓斌只剩下唯一的选择,西渡啸江到西啸乡,再南行15公里回到梁州城里。

钟红、程青和一些同学陪同大军、晓斌摸黑来到啸江江畔。

秋气已深,月色朦胧,星光暗淡。

江面上风助水势,水借风威,江水急速流动,波浪滔滔,奔腾而下。

透过这200多米宽的江面眺望对岸,一切陷于迷蒙,让人感觉是那么地遥远、深邃。

“风萧萧兮易水寒”。江边的气氛庄严肃穆,大家心情沉重紧张,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谁也极力不去想那个“万一”,当然,谁的心里都明白“万一”意味着什么。

程青眼睛里闪着泪光。钟红表面上沉着,内心却和啸江一样翻腾着波涛。

大军、晓斌各掏出5元,请钟红、程青明天转交,给小毛虫养伤。

告别的时刻到了。大军、晓斌、钟红、程青的四双手紧紧握在一起。真想让温暖的手一直握着,真想让这瞬间变成永恒,但大军、晓斌担心控制不住随时会奔涌而出的眼泪,于是,只简单地说声“再见”,并故作轻松地向同学们挥下手,纵身跃入江水,跃入茫茫黑夜,跃入生死未卜的时空。

钟红、程青互相搀扶着,揪心地注视江面。其实什么也看不清楚。大军、晓斌冒在江面上的头,很快成了一个小不点儿,又很快与江水融为一体,与夜幕融为一体。

时间在一秒一秒过去。钟红、程青的心悬在嗓子眼,这是多么漫长的等待,这是对心脏的残酷敲打。她们惟有在心里不住地祈祷。

经过生命中最漫长的等待,终于等到了那令人欣喜、终生难忘的一刻,两个小小的黑点在对岸依稀地晃动,那么遥远,却是那么清晰。钟红、程青再也忍不住了,紧紧地拥抱着,眼泪“哗哗”地流下,心里却灌满了幸福和甜蜜。

第二天,不见大军、晓斌,大毛虫傻了眼。他不甘心,想把钟红扣作人质,让大军晓斌来换。程青说“你敢?她爸是梁州军分区司令员。你敢碰她一下,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吓得他屁滚尿流,连忙给钟红赔不是。

20年后,出现了农民进城打工潮。有当年的学生遇到鸣凤村的人,问起大毛虫情况。得知:他仍是一天喝两顿酒,一喝多酒就会说:“老子这辈子没服过谁,就服城里的那帮细爹爹。”另外,也不打老婆了。

钱中苏,1955年生,1982年毕业于南京师范学院中文系(1977级),长期从事新闻宣传和管理工作,曾先后任常州经济广播电台台长、常州有线电视台副台长、常州广播电视报总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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