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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 瓜

时间:2024-05-04

■皇甫卫明

去东乡装南瓜的船靠上水埠,岸头和桥上站满了一村男女。10分钟前,挂桨机拖着一条木船从村北小河拐角探出船头,也不知谁先发现的,只一声惊呼,全村人像被一根绳子牵着鼻子,一扯,都牵到河沿。小孩喜欢轧闹猛,大人出现的地方不乏他们的叽呱,此时拉着大人的手,一反常态的沉稳。今儿,村民如过节。

率先跳下船的是副队长。在村民的心目中,出去买南瓜的船民不亚于凯旋的英雄。副队长摇头晃脑,述说此行的艰辛。那里也买不到南瓜,这一船都是他们挨家挨户上门收购来的。东乡不是南瓜的产地吗?村民嘀咕着。副队长白了一眼,说你去试试看!船上几个也咋咋呼呼。几个小伙伴开始兴奋,父亲的自豪很容易激发他们的兴奋神经。我跟在母亲身后,只懒洋洋地看着两船南瓜,我的父亲没去,自然没能给我一丝一毫的兴奋。

分瓜了,按说应该让集体的猪优先。队里仗着集体的猪,有了这次东乡之行。人要借助牲畜的名义从牲畜口中分到杂粮,这在每个生产队算不得秘密。牲畜不会告状,说人抢了它们粮食,但饲养员会觉得全村人亏欠了他的臣民,理当竭力弥补,要求队长每天安排劳力帮助捞猪草,小河里长满了水花生、水葫芦。

东乡南瓜和自家种的不太一样。不是翠亮的青皮,有些灰暗,表面似上过一层蜡,还有呈金黄色的。瓜形也奇特,除了两头大中间细的米袋形,还有灯笼状、葫芦状的。个头虽大,口感不怎样。南瓜讲个脆,瓜刨一拉,皮跳得老远且不成型的大多是好瓜。如葫芦皮整条耷下来的,品质差远了。煮不烂,味也不好,只能喂猪。每人50斤!队长在船头呼喊,指挥着把瓜装入挨家排队的箩筐。只准许分瓜的拣,不让箩筐的主人动手,有时主人眼疾手快,看准了几个自己抱进筐里,遭来一阵斥责。跟平日分鱼分甜瓜不同,谁都不想早拿。靠前点到名的,大多老实巴交或与队长关系疏远,此时,每户在队长心目中的位置很微妙。村民凭着眼光,觉得品相好的都在后舱和船艄。正副队长,使秤的会计,船把式都排在后面,况且他们的分量也没人监督,反正余下的都归了猪棚。

一担挑不完,瓜排在岸上由我看管,等父亲返趟。父亲在堂屋铺一层柴草,小心翼翼将几十个南瓜排放在柴草上。母亲关照,明天开始早饭吃南瓜。刨皮,切开,挖南瓜籽,刮清瓜瓤,剁成片……记不清什么时候开始,这些活就归我了。傍晚,父母从地里回来,吃着我煮好后凉在长桌上的米粥,检查我的家庭作业。瓜籽淘洗干净,摊在小篮子底部,这些瓜籽要挂在门口竹钩上暴晒,几天后收拾到陶罐里,一个瓜也就几十颗籽,几十个瓜积起来,够春节待客了。父亲捡起我切成片状的南瓜,看是否切得薄,太厚浪费柴草。最要紧的是看我选瓜的眼光,用手一掰,就知道脆不脆。我说选了好几个,都不好。母亲又嘀咕,说遭人欺负,那么多不好的瓜,猪也吃不了,人又不够吃。好在自家也种了几棵。家里一年要喂三头猪,全家只能从嘴里给它省出口粮,粮食总是青黄不接,一年到头,高粱、红薯、南瓜,吃得脸皮发青。

母亲极其看重她亲手栽的南瓜。瓜种是她选的,每年挑最大最好的南瓜,留着瓜子来年培育。她在屋后一条狭长的闲地种下十几棵瓜秧,离瓜秧不足一米就是一条大路。拖蔓后,瓜藤一个劲疯长,如衣带样狭长的地根本容不下那么多瓜藤。她往四处牵着藤,引导着它们向空中发展,到夏天,大树、柴垛,连小屋屋顶都爬满南瓜藤。开花、结瓜,瓜日长夜大,她几乎每天都要去察访。爬高的南瓜越来越大,吊在半空,母亲怕瓜藤受不了,拿个草绳拴住破鞋子把瓜托住。屋顶和柴垛有斜坡,也很容易滚落,用草把垫平。近根的长得最快,她揣测着瓜的重量、采摘的最佳时机。

晚饭时,母亲从地里回来,一路嚷嚷,声音从屋后渐近。有两个南瓜不见了,也就是给人偷了。那两个瓜长什么样的,她细细描述着。亲手种的瓜就像自己的孩子长相,深深烙在脑海。她唠叨了一顿晚饭,忽而骂开了,搞得全家都不开心。一个南瓜抵全家半日口粮,她越说越来气。父亲说,谁知道哪个贼手干的,别骂了。母亲便骂父亲,连带我们兄弟,似乎责怪我们没守护好。父亲叹了口气,说总不能在屋后拴个猴子看管吧?父亲原想缓和一下气氛,母亲咬牙切齿更是恼火。

母亲在田头干活时,忽然与“小白菜”吵骂。“小白菜”也是村妇,长得白净美貌,村人便从戏文里借来外号按在她头上,日久,她真正的名字很少为人知晓。常年风吹日晒下繁重的农活,一般村妇都黑不溜秋,或如干柴,或像男人一样健壮。“小白菜”是另类,拿时髦的话叫天生丽质。她文静娴雅,毫无一般村妇的泼辣粗野。她的丈夫长期在外做手业,隔一阵回家总能带回一沓“大团结”,还有一些村民没见过的零食。尽管她不惹事,也不和别人争高低,但她的美貌和滋润,时常引得村妇们莫名的嫉妒和贬损。她干活不是好手,队长罩着她,男人们暗暗护着她,这就更让女人们恼火。

母亲起先话中有话,看“小白菜”毫无反应,大概觉得无法收场,干脆指名道姓,说“小白菜”偷了我家的南瓜。乡下人有不成文的规矩,香瓜、芦稷之类的“活食”不太在乎,但菜蔬、副食类的谁都不敢碰,那会被视作手脚不干净而极受鄙视,这种鄙视殃及子女,连家人也抬不起头。偷南瓜?这还了得!“小白菜”起先并不反驳,红着脸继续手中的农活。我母亲骂声愈发难听,“小白菜”忍不住辩解几句,最终都淹没在气势汹汹的声浪里。

“小白菜”是这样的人?村人持怀疑态度,我父亲也不信,就连母亲心里也没底。隔天晚上,母亲去她家借针线,留意房门口滚着几个南瓜,觉得有两个那么眼熟,看瓜柄还是新摘的,截面渗出细小的青汁。母亲一个激灵,似乎突然在某个角落发现了走失的孩子。南瓜又不是孩子,看它面善,唤它却不应。村人选的瓜种都一样,瓜的长相也大同小异,除非当场逮住,怎么就能肯定哪个瓜就是长在我地里的呢。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小白菜”的南瓜秧早旱死,她哪来的收获?而且,堂屋里有几个队里分的瓜,干嘛不放在一起。母亲的嚷嚷至少有五成的把握。

村人也议论着。他们的判断基于“小白菜”平日的为人,她身子柔弱,农活不太麻利,人还是不错的,不嚼舌头,手脚干净。再说了,她与妇女们一起出工收工,偷也没机会。她两个孩子,儿子刚会走,女儿拖着鼻涕,也才五六岁。

表婶也嚷嚷着少了几个南瓜。表叔是村里农技员,上过高中,那时初中生已经难得,高中生简直算国宝了,农技员非他莫属。平日他一个人蹲在库房浸种配农药,去洼地养绿萍,有时摇船到镇上买化肥农药。他难得与男劳力一起下田,“种田经”却一套一套,还把自留地侍弄得很兴旺,村民多有闲话,说他一定偷用了集体的化肥。队长一贯护着他,总说这人是人才。表叔的工作决定了他的作息与众不同,有时整日看不见他的身影,有时半夜去库房测试温度湿度,去地里查看灭蛾灯。表婶是个草包,往常表叔脸一沉,屁也不敢乱放了。可巧这天表叔又去镇上,她嚷嚷完了,偏巧也在“小白菜”家看到了疑似自家丢失的南瓜。表叔回来后,被表婶问得哑口无言。

一天夜里,二里外的学校操场放露天电影。难得一场电影,除了实在走不动的老人,全寨都挂上门锁,就连抱在手里的孩子也带出去了。大约10点,电影散场。走到村头,却见闹闹哄哄,我钻在人堆里像听故事一样听他们七嘴八舌。电影开场后,我表叔趁着夜幕偷偷溜进“小白菜”家,不料被队长发现,队长去电影场悄悄叫回几个男人,设下埋伏。具体的细节我不清楚,只记得表叔被他们几个揪出来的时候,藏在土灶后的柴草里,样子十分狼狈。怪不得呢!许多悬案一下迎刃而解了。

队里出了这样的大事,闹哄哄了半夜。表婶更是气急败坏,指着表叔哭骂。

“小白菜”男人回来了,听说是队长写信让他回来的。往年他总要等11月秋收才回家,这次他提前了近两个月。村民以为有好戏看了,满以为第二天“小白菜”一定会鼻青脸肿,至少脸上有泪痕。他们密切关注着“小白菜”,看不出忧伤,甚至看不出什么表情,仿佛先前的事情从没发生过,她男人也未曾回来。脸上看不出什么,好事者仔细端详“小白菜”的身形、步态,竟然腿不瘸,手也不拐。他们觉得更失望,猜想“小白菜”男人一定不知情。

母亲要父亲把被表叔抱给“小白菜”的南瓜抱回来,父亲觉得不妥,他说其实“小白菜”蛮可怜的,一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也没人真心帮一把。母亲脸一横,你倒是想去帮一把?也不照照自己模样,人家连队长也看不上呢。那时我还没成年,父母说话不避我,但绝不允许插嘴。这件事怎么又扯到队长了呢,队长不是抓了一对干丑事的男女吗。大人的事我不太明白。父亲冲我说,快去收拾南瓜,明早我们开早工,你还得烧番瓜呢。我们这里习惯把南瓜叫番瓜。

我不喜欢吃南瓜,煮南瓜就更没劲。一个多小时,急火、文火、干烧、水煮,还得用铲子反复翻炒,否则锅底就焦糊了。南瓜自带甜味,但远不够,得放糖精。糖精的甜度是蔗糖的几百倍,但甜味并不纯真,还带有苦味。据说,用蔗糖煮的南瓜非常好吃,我只是听说,谁也没真吃过。买蔗糖凭卡,全家每年也就两三斤,母亲藏得非常隐秘,生怕我们兄弟馋嘴。平日舍不得用,指望着农历廿四做芝麻馅汤团,春节煮红烧肉。我就一直以为煮南瓜就该用糖精,谁会想到还能用黄灿灿的蔗糖呢。第一次听小伙伴说起时,大家曾猜想谁有这等口福,过去的皇上,还是大地主刘文彩?也未必呢。却不知,我们村头小商店的老头,不但经常吃,还与人分享过。

村头小店是我们大队唯一的商店,商店的选址与我们村所处的中心位置有关。十几个自然村,2000号人口,平日油盐酱醋都从这里买回家。看店的老头不到60,秃顶泛着油光。这个不起眼的老头可是实权人物,连大队干部都拍他马屁。老头平日点头哈腰,能说会道,总是眯着一对小眼。村民畏惧他的实权,也认可他的为人,与他甚是融洽。农闲时候,他的商店门口,柜台边总有唠嗑闲坐的村民。他爱用小眼珠滴溜溜地盯着女人,说些荤荤素素的瞎话,人家也未必当真。

春节后,店里换了一个姑娘。姑娘说,老头因贪污去吃官司了。村民甚觉突然,大队干部在社员大会上公布,确有其事。他一向口碑不坏,他贪污的事实令人难于置信。随着姑娘的到来,往常为村民所忽略的一些细节才慢慢明朗。比如说零拷酱油,老头从不短斤缺两,只是在酱油中兑了盐水。难怪从上海带回来的酱油味道纯正得多,还以为上海货好呢。那时的蔗糖也是散装的,分一斤或半斤用一张厚厚的牛皮纸包装,外带包扎绳,其实每包克扣几钱,一般也称不出来。一年下来,秤利不下几十斤。他自己交代,煮南瓜从不用糖精,都用蔗糖甚至冰糖。难怪这老头满面红光,头顶发亮啊。村民感叹道。在村民看来,蔗糖也是不可多得的滋补品,老头一年吃几十斤,赛过人参呢。

此后我们再无见过老头。他咎由自取,村民也慢慢将他淡忘了。也有人暗暗伤心,当然都是有缘享受糖煮南瓜的那几个妇人,年龄最大的不过50,三四十岁的也有。令她们黯然伤神的,是可怜老头牢狱之苦,还是此后无缘口福呢?她们中不乏浅薄嘴快之人,难得的享受让她们按捺不住沾沾自喜的冲动,也让自己的裤腰带一次次放弃管束。当然,她们在私下炫耀的时候,隐瞒了一些对她自己不利的主要情节,但彼此之间心照不宣。有几个正是为了领教糖烧番瓜的滋味,抹黑送上门去。这几个馋嘴的女人,竟让老头罪加一等,最终没能活着走出牢门。

听说“小白菜”没吃过老头的美食。老头最觊觎“小白菜”的美貌,曾托一个老相好递口信试探,未果。他可能觉得“小白菜”也非节妇,一次逮到一个机会,调戏“小白菜”,吃了一个耳光。

队里又要分南瓜了。这次有人提出,把所有南瓜运到打谷场,搭配好了再分。几个占惯了便宜的愣是不同意。一队的人,僵持在河边。吵闹之间,矛盾的焦点转移到吃过糖煮南瓜的几个女人身上,她们拉破脸面相互攻击。全村人哄笑着,眼看一场闹剧中无奈地掺入了喜剧元素。队长老婆向来颐指气使,刚想帮男人收拾一点尊严。几个妇人斥道,你当我们不知道啊,糖烧南瓜你也没少吃。队长老婆蔫了,队长也闹了个红脸。他咬牙切齿说道,不分了,统统给队里喂猪!

此后,队里真的再也没分过南瓜。所幸母亲在一向抛荒的祖坟开辟了新的瓜地,栽种的南瓜收成一年好似一年,我们也无需仗着畜生的名义,指望东乡南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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