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吴锦成
在我影集中收藏的一张照片,是父亲和姑姑年青时抱着各自孩子的合影,父亲像戏台上的小生,一身长袍,文质彬彬;姑姑穿着旗袍,笑靥如花。背景上一枝桃花,真是人面桃花笑春风。我断定,这照片也是祖父的手笔吧。
姑姑家住在上海里弄的石库门内,年少时我跟着祖母去过。左邻右舍,楼上楼下,使人想到“上海屋檐下”。有一几平方米的露台,乃可谓“空中花园”。玻璃罩内有荫济表哥培育的外国仙人球,五颜六色。我在上面对着青天真想歌喉几声。还看到小华表姐,哟,到底是大城市的,人长得漂亮,有气质。1944年,应《申报》邀请,祖父在上海举办摄影义展,捐款抗日、救济水灾难民及清寒弟子,时间在1944年10月10日,辛亥革命纪念日。所得黄金20两,全部捐出,连同镜框。义展结束后,祖父住在姑姑家,夜以继日地为订购的照片冲洗、放大、着色,忙了整整两个月。
姑夫、姑姑吩咐尧尧同我到南京路上品尝了上海小吃,是百页卷肉汤,鲜美极了。我看着外滩的建筑,雄伟如山,心想它们大概永远不会倒下来。
在我眼中,姑姑家整洁明亮,几件民国红木家具,错落有致。白墙上别无它物,只挂着祖父的名作《归牧》,夕阳中一头水牛载着放牧的女孩迎风归来,摇曳的芦苇,翘起的牛尾巴与小女孩的羊角辫子相呼应,和谐统一,颇有情趣,展现出一派幽静的农家景色。这是至今也广受大家喜欢的作品,特别是老知青深有感触。1926年的作品,牧童如今也应百岁了吧。《归牧》同年参加了伦敦的英国国际摄影展览会,编入了英国摄影年鉴,祖父应邀参加了英国皇家摄影协会。《中华民国美术史》言:“中国近代摄影艺术最早出现在国际沙龙,可追溯到民国十七年(1928)时傅秉常与林汉仑运用油染溴纸照片技术创作的作品。”这种说法有误,正确的说法是,我祖父1926年拍摄的《归牧》,才应该是中国第一张进入国际摄影界的艺术作品,我的祖父吴中行才是参加国际摄影组织的第一人,他才是将我国摄影艺术推向国际摄影舞台的先驱者。这在《中国摄影史料》中也记载了。后来我到姑姑家去,见玻璃台板下只压着一张刊有我写的《祖父吴中行和郎静山的情谊》文章的报纸,我不禁感慨万千。
姑姑经常写信给祖父祖母,虽说是家长里短,比如孩子怎样了,谁在谈恋爱了……但字里行间却饱含了血浓于水的亲情,“心境要想开呀,”信上常说。特别是在祖父、父亲到宜兴干校住牛棚后,祖母经常在晚上戴着老花眼镜坐在祖父修饰照片的工作台边,边缝补准备捎给祖父、父亲的衣服,边叫我阅读姑姑的来信,如“天气冷了,父亲、哥哥身体可好……”反复揣摩和品味信中的字里行间;几天后拿出来再读……然后回信,这时我就端坐在祖父的圈身椅上,铺开信纸,祖母口述我书写……在最后写上:祝 安康,或者,祝 好,母字。
浓浓亲情啊。同在报社工作的父亲、祖父因文革遭受迫害,先后去世后,姑姑写信的称呼就连同祖母、母亲和我在内的全体家人了(我结婚后还有妻子),在信中,姑姑还夸奖我的信表达流畅呢!
姑姑给我讲过,她还有一个儿子叫荫国,聪明活泼,几岁时生病高热,正是国民党政府腐败时期,管制交通,不能立即送医院,眼巴巴看着她去世了,从此天堂人间,阴阳两隔,姑姑也看淡了世事。当谈论到小辈事业有成,姑姑喜上眉梢,笑逐颜开。
记得1990年我在上海美术馆参展 ,一天,楼梯口传来熟悉的叫我的声音,原来姑姑和幼华表姐一同前来观看我的作品了,表扬了我几句,姑姑笑着说:“只晓得锦新手巧,原来你也蛮巧的,都受到祖父的熏陶了。本来尧尧也要来的,临时又要开会了,前一阵在澳门。在大学整天忙着上课、编教材,大学远得来……”约好展览结束后,再到姑姑家去的。谁知我感冒鼻塞,生怕传染给他们,那时通信工具还没有现在这么完备,只得回家后写了封信告知他们,从回信中才知道,那天他们等待我很晚。
还记得三年自然灾害刚过,家中老鼠猖獗,姑姑在上海为我家订了一只小猫,小公猫长得跟它的父亲——就是姑姑家的大猫一样,白脚花狸。小猫兄妹共6只,“一龙二虎三猫四鼠,四只最不好,六只不要紧。”祖母从上海带回来时说。祖父立即在小猫脖子上系上小铃铛,一路跑来,“叮叮当当”。待猫长大后,前爪往饭桌上一搭,面孔露出台面,嗅你们吃的什么,若是味道可口,一跃而上。一次,院子里来了一个人,惊呼:“这是猫么?小老虎呀!”我得意极了。它在院子边抓着铁皮水管“噌”地上了屋顶。你上楼的时候,它在楼下等着,等你还差一级的时候,“刷”地一下跑到你前面。你做作业时它趴在你本子上,挥之不去。有时,会看到它在屋上和另一只与它模样差不多的公猫相扑,为争夺领地权,瓦片弄得歪七歪八,总见它压在另一只身上。院子里的孩子拍手叫嚷:“成成家的猫赢啦!”它与同院子里三太婆养的一只黑白母猫,素无往来,相见不相识,隔家如隔山。有一次,黑白猫来了,我抓了几条小猫鱼给伊吃,它蹲在桌上眯着眼睛不语。我挠挠它的头,它突然抬起肉爪,打了我一下。这猫的思维有时候也有点像人吧,我想。
姑姑的烹饪有一拿手的绝活:做色拉(沙拉salad)。食拉,西方的主食。上世纪70年代祖父干校回来后,姑姑常来常州制作。土豆煮熟后去皮切块,拌上打匀的生鸡蛋、西红柿、熟肉丝,浇上色拉油、调料。祖父非常喜欢吃,祖母、祖父自己也学会了做,祖母做主角,祖父为配角,祖父负责打匀鸡蛋,拌成品。他们用食拉来招待客人,我们也经常品尝。至今我还保存着一张祖父写的色拉制作方法表,现抄一段:色拉的制法----色拉油(即葵花子油。如无葵花子油,把豆油炼熟也可以代用)二两,用去白的蛋黄二个,先用筷顺势打开(不要倒打),然后把油一面打一面慢慢地加入,至乳油一样,加细盐、味精至可口为度。最后加白醋少许,乳油则更显光洁,备用......一天中午,祖父朝着楼上喊:“成成,下来。”我不知什么事情,赶紧下去,原来祖父叫我一起陪客人吃色拉,桌子中间放着一大盆色拉。
祖母90岁病危时,姑夫、姑姑从上海乘夜车赶来,祖母睁开眼睛对他们说,“咱们的事业要结束啦”。这是对他们风雨同舟几十年的总结吧。祖母和姑姑都是平凡的人,他们勤俭持家,相夫教子。中华民族就是在平凡和朴实中传承下来的,生生不息,源远流长。
我因忙于生计,后又几次匆匆到姑姑家,见到姑夫、姑姑,还有幼华表姐,表姐长得很像姑姑。一次我旅游回来,从山上带回两把竹制“招手”(挠背),要送一把给他们。二老亲切地说:你的情我们领了,带回去吧,你们人多,我们家有的……经过多少年的风雨洗礼,他们更加慈祥,更加宁静淡泊了。姑夫还说:“现在体制好,大家都有工作,人人平等。解放前是尔虞我诈,互相倾轧……”上世纪80年代,我在上海预订了一本陆严少的《山水画刍议》,还是姑夫亲自到新华书店取后寄给我的。
最后见到姑姑是石库门已经变成新住宅了,那次我去,姑姑身穿靛蓝色上衣,头发上插朵白花。姑姑多年来一直插着白花,以悼念去世的亲人。待送我出门时,夕阳下,一抹眼泪,望着我走出巷口,顿时我觉得有一种生离死别之感……
几年后,我慢慢回过味来,她的抹泪,多半是由我而看到了我的父亲、祖父……看到了生命的传承与轮回。
人生易老,岁月当歌。
我脑海中常出现两个画面:一幅是人面桃花春风;另一幅是一抹靛蓝、一朵素花……
也许,这就是照片的魅力吧,定格了人生的欢乐。
定格在照片上,也定格在我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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