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莫大可
和丈夫离婚后,她时常去广场跳舞。她想自己是太过寂寞了,有的时候她会在晚饭的时光去对门的801坐坐。801是王师母家,小王,媳妇小丁,还有王师傅围着一张桌子吃晚饭。王师母正在灶上煮着一锅中药,苦涩的药味弥漫着整个801。药是王师母用来治失眠的。他们一家闷着头吃饭,王师母在厨房间和她一搭没搭的说着话,她一句没听进去,只顾着能找个合适的角落来避开那股难闻的药味。
等她离开王师母家的时候,身上还是有那股挥之不去的药味,她想起了广场水果摊上的广柑,她想是不是去买几个广柑,那是她喜欢吃的水果,还有那好闻的清香。广场上人很多,晚饭过后,一些人会聚到广场上,人们三三两两地围在一起说着闲话,几只狗撒着欢的相互追逐,这些畜牲无遮无拦的举动让她觉得做一个人活着真累,她想是不是离开了她的丈夫会活着比她幸福,也像那些撒欢的畜牲“今朝有酒今朝醉”。出门的时候,她没敢把自己收拾的过于细致,她像随便出门去散步,空着两只手,因为她这样年纪的女人已不适合画描弄眉,她怕背后有人说她十三点。女儿从学校回来的时候她才最快乐。圣诞节的时候,女儿从学校发给她一条短消息,“有个老男人对你十分感兴趣,”她没有勇气往下看,但手指还是点了下去,出现在屏幕上的是一个可爱的圣诞老人,她还是感觉有泪流了下来,关着房门听了一个晚上邓丽君的《何日君再来》。女儿是她的命,她努力克制着身体里的欲望,这样做她才心安理得。她从不走近广场的中央,那是一个巨大的舞场,人群像一个个小的漩涡,她只远远的跟着节奏做上一两个动作,僵硬死板,但她的脸上始终保持着微笑,与广场的气氛极是吻合。
如果碰上熟人她更是笑得灿烂,她觉得笑是这个广场最好的交流语言,比那些有板有眼摆着舞姿的人有用多了,曲子响起的时候,笑容穿过许多现实和不现实的东西,她向前微微踏了一步,轻巧无声。
王师母退休有些年头了,在家料理得了脑中风的王师傅。王师母今年52岁,但一点也看不出是那种年龄段的人。她说,王师母你还真是保养得好,整日料理王师傅还气水糯糯的。王师母听了说,哪能啊,老多了,整日整夜的睡不着觉,你看我这眼睛都虚的。王师母手里端着一碗中药走出来,这年头连药也吃不起了,王师母嘴里诺诺的说着。她嘴上赞王师母,心里却想着到了王师母这般年龄自己会怎样,王师母还有一个王师傅陪伴着,虽然王师傅接近半残废状态,但王师母从未少了手脚给王师傅,嘴上有时咒东咒西的,心里面还是向着王师傅。她想自己只有女儿君君了,君君在念大学,虽然少操了心,但自己空荡荡的屋子里没一点人的气味,后来,她索性搬到娘家去住,住了几天她又跑了回来,她怕君君回来找不着她,她又住回了原来的地方,把家里收拾的干干净净,她不想等君君回来的时候看出和以前有什么不同。
王师母问她,我弟媳那边倒是有几个人,不知道合适不合适你。她问王师母,什么几个人?王师母把她拉到身边说,不就是介绍对象吗?我弟媳是婚介所的啊,可以帮你看看,像你这样的条件应该可以的啊。她明白了王师母的意思,而且王师母一开口就是若干人选,她想听听王师母怎么说,就继续问,都是些啥人。王师母放下手中的药碗说,嘿嘿,你还不知道,我弟媳上次介绍一对来着,男的是瓦匠,连字都写不了几个,你想这样的人不就是配个农村的女人,后来还让这男的找着了。她问,找着啥了。王师母嘟了口药说,让那瓦匠找了个老师,小学老师,那女的离异了,像你一样。
她的脸唰的白了。
王师母感觉说话偏了准头,闷头喝了口药,这药就是难喝,嘴里都咂不出滋味了。
她笑笑问,他们结成了。王师母故意把“成了”说的很大声,你猜那瓦匠什么最厉害,王师母压低了声音。什么最厉害,她问。不是攒钱,不是长相,是做那事厉害,那女的斯斯文文,也偏好着紧,老话说,做先生的办那事盖过个武夫,呵呵。
她感觉有些想吐,站起来和王师母告别,王师母一碗药刚喝完,正看见王师傅站在卫生间里方便,半开着门一点不避里外,王师母怒不可遏的骂了一声——脑子里装的是屎啊,天天把你撑饱了……
她关上门,可那股苦涩的药味还是不知何时闯了进来,她温了碗醋摆在方桌上,开着电视机一个人想心事。
她还是天天在王师母家坐上一会儿,然后去广场跳舞。她站在老地方,脸上摆着笑,她也不走入场中,也没人过来邀请,她就在外围游荡。看着那些上了年纪的人用夸张的姿势做出各种舞姿动作,她怪自己为什么不能像那些陌生人一样把自己彻彻底底地放开,没有人在乎滑出的步伐是不是标准,陌生人的手拽在一起,能感觉微微的体温,他们也不像王师母,看上去热闹,心里面却怨恼。怨恼个啥,爱就爱了,结就结了,吵过后还是割头换颈的爱个不休,而今她除了刮风下雨,天天来广场看陌生人搂着陌生人的身体,她也想搂着一个陌生人好上一会儿。
上一次她还不相信王师母说的事,后来她在报纸上看到的征婚广告让她感觉这世界真是怕孤独寂寞的人太多了。一个木匠在他的征婚广告里说,“他,34岁,有一技之长,收入稳定,儒雅高洁”,她想不出一个整天和刨子木头打交道的人会如何的儒雅高洁,再比如,“他62岁,离休,有房,无后顾之忧,正研习书画”,这结婚找对象和研习书画有什么关系?她想起广场上那些奔跑的狗,虽然在异性面前龇牙咧嘴却可靠的很,那些畜牲不会说假话,王师母也不会,她没头没脑的骂王师傅,心里却比谁还关心王师傅。
她依然站在原地,曲子换了一首又一首。她从身边的袋子里摸出广柑来,一口气吃了两个,她还觉得不过瘾,从里袋里掏出一包烟来,拿出一根叼在嘴上。她点上,吸了一口,辛辣的烟草味道钻入她的身体,她从来没有被这般生硬的东西侵占过,她想她的肺里第一次留下了尼古丁的痕迹,她想吐却吐不出,在换曲的档口她又猛吸了几口,她被呛的掉下了眼泪,她赶紧扔掉烧到一半的纸烟,她的眼泪不是导致她急于扔掉半支卷烟的原因,有人在身后对她说话,虽然她一时听不清楚,但她还是在转身的一刻摆出微笑,她来不及擦掉眼泪,她也不在乎,因为她坚信这个广场都是急于得到温暖的陌生人。
那个男人高高大大,他礼貌的向她伸出手,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在向那个男人迈出一步后把冰冷的手放进了男人的掌中。男人飞快地抓起她的手闪入广场的中央,一个又一个陌生的身体和脸庞如水中模糊的倒影飞速闪过,她的眼神坚定,这样的眼神是她和丈夫第一次拥在一起时才有的,而今他被那个高大的陌生男人拽进人群。你怎么学坏了,她瞬间有了这想法,因为她知道接着她会一步步走的很远,可她又把这想法很快踩在了脚下,陌生人的步伐让她急于应付,她旋转了起来,她不觉得自己会成为这个广场中央探讨的话题,她紧紧的抓住了陌生人的手靠了上去。
王师母抓着她的手说,那事你考虑的咋样了,我弟媳手里有个军官,人很不错的。
她说,军官好是好,就是有点那个。
军官怎么了,有权有枪。
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枪不枪的。她觉得王师母不是在帮她介绍对象,她甚至怀疑王师母是她弟媳介绍所里的一个托,怎么说起话来不着题。她摇摇头说,君君不会习惯的。
那你说说你心里的标准是什么,王师母一点不放松话题。说说,总要有个标准吧,没标准那还叫挑对象。
她觉得王师母这句话还是很为她着想,女人都是一时聪明一世糊涂,她不是不想再找个对象,可她从没想过在丈夫离开后把另外一个男人带入自己的生活,她还没做好思想准备,那些没做好思想准备的今天领红本子明天办绿本子,她说要为君君想想。这句话可以让王师母知难而退。她说,让我再想想吧,年龄一定要和我相配,最好是机关里的,人稳当,老师也不错,君君可能会容易接受……
老师,你也中意老师啊。王师母看了一眼王师傅说,像工人有什么用,力气早被前期透支光了,连撒个尿的气力都散了。王师母捋了捋头发。
她看清这个上了年龄的女人还是保持着一点姿色,女人心里面总有个最脆弱的地方,比如王师母,比如她。王师母又说,这座楼怪的很,门牌号是双数的都是聚少散多,101离了,401分居,601离了,这还怪了,男人们都是在离婚书上写“净身出家”,他们晃荡着个玩意儿又有啥稀奇,留个空房子给女人们还不是受罪。
她清楚这栋楼的所有细节,包括每盏灯的位置。101那家像他们的门牌号,这一栋楼第一对离婚的夫妻就是101,男的是个锁匠,开个电驴子跑东跑西,也不知哪天修好了人家的锁就顺便上了女主人的床。那男的长着一张猴子脸,贼头贼脑的,这原话是王师母的儿子小王说的。小王在丢过几辆自行车后一直对猴子脸耿耿于怀,小王说,别看猴子脸开着电驴神气的很,后备箱里全是姘头家的钥匙,王师母听儿子这么说,睁大了眼睛朝儿子呶了个嘴,你看见了哈,小屁孩子,别关不住你一张臭嘴,活该你丢车。101的猴脸后来跟着一个女人走了,那个女人开着一辆小车停在楼下帮猴脸搬东西。猴脸穿着一身崭新的西装上了小车。他把电驴留在了楼下,后来,电驴的轮子被人卸下了,再后来连车架也只剩下半副,一堆残骸扔在楼下的花园里。101的女主人却很少看见,即便猴脸回家搬东西也没照见个影,但每次看见王师母仍然不忘客气的打个招呼,王师母回家关上门说,这女人活得麻木了。
王师傅那时还没有脑中风,他对着王师母说,你有没有麻木,有没有麻木。王师母说,我还不是被你骗到手的。王师傅笑着说,问你儿子去,我骗你哪里了。王师母被王师傅的话吓了一跳,说,你儿子不在,是不是要掀开屁股让人家看雌雄,你还老不正经了。
她一直觉得王师母洋洋得意门牌号是双数,单和双好像是对立的,而且单数明显敌不过双数,102是做煤炭生意的,靠贩煤攒了钱,房子买了几套,而且常不回家住,空着一间大屋子,院里长满了杂草。王师母有时会在她面前说,看102家里只养蚊子苍蝇了,有钱也不能这样啊。她没接王师母的话,过了一阵说,你这药吃几副是一个疗程。王师母说,我吃得心里面也没个数了,一包包少下去又一包包添。王师母又说,我家小王看见你谈朋友了啊。你家小王啥时候看见我谈朋友了,她被王师母说的糊里糊涂起来。哦,上次我家小王去广场散步,看见你和一个男的在一起。王师母显然省略了很多词。和一个男的在一起有什么稀奇,我天天去广场跳舞的,有几个老舞伴,你家小王是第一次去广场散步吧。她把话锋转了过来,看着王师母。是啊,我家小王不常去散步的,是小王看走了眼吧,有个舞伴有啥稀奇的啊,本来就是,君君妈,上次我说的事你放在心上了吗?她知道王师母要讲什么了,这一阵子她觉得王师母像个鬼魂老缠着她,这样的热心让她受不了。她索性很自然的对王师母说,王师母你还不知道吧,我刚谈了个对象,是师大附中的老师,人是矮了点,可样貌和脾性都不错,他也是离异的,孩子跟了前妻,他一个人过,我正思量着这事可取不可取呢。好啊,附中是名校,师资力量也过硬,你谈的对象是师大附中的,将来我家小王的孩子还能靠靠福呢。王师母,这事还是八字没一撇呢,找个机会你帮我参谋参谋。好啊,王师母笑着给她开门。她抬手看了看表,广场的舞会马上要开始了,今天王师母家少了煮中药的气味,她反而觉得不习惯了,可她还是想上广场边上的水果摊买几个广柑,她也想是否能再次遇见那个陌生人,拽着她的手天马行空的进入广场的中央。
她不明白王师母为什么在她找对象的事上那么热心,也许人家真的是好意,看她一个人带个孩子不容易,帮个援手是很正常的事,可她心里面还是有点儿抵触,她不想让外人觉得她是一个不能过正常生活的女人,而且她绝不能因为自己的一举一动影响到君君,所以她编了个师大附中的老师来搪塞王师母。王师母好像是相信了,只是等她走了后咬着小王的耳朵问,和她跳舞的男人有多高。小王摇着脑袋说,没看清楚,王师母气乎乎地说,和你老子一个样,脑子里装的是屎。
舞会还没开始,广场中央只是稀稀落落的站了几个人,她慢慢的向广场中央走去,用脚尖来回的丈量着广场中央的几块方砖,她想这跳舞真有趣啊,男男女女搂在一起,双目对视着,身上肌肉彻底放松,不问对方姓名,却可以借着曲子紧紧抓着对方的手,那是刚放下碗筷的手,抹过香水的手,夹过卷烟的手,皮肤细嫩或者粗糙,这形形式式不同的手圈在一起,她想那些舞姿里一定有某种倾慕的含义,这也是广场舞会和舞厅的不同。她不是没去过舞厅,现在能跳正规交谊舞的舞厅早已消失了,人们把这种几十年前流行的活动方式搬到了广场或者较为开阔的地方,一般都是四五十岁的本地人参与的多,站在外圈看热闹的基本上是些外地打工的,这种群众性的舞会天天都在上演。那次她对王师母提及过广场,王师母说,现在的舞厅只有杀胚去,都是些不正经的人去。说起舞厅,王师母又插嘴,501不是就住着几个小姐,这世道的风气都是给她门败坏了,说不定还在家里卖×来着。你说我们这栋楼有轧姘头的,有卖×的,霉透了。小王接过话,你看见人家卖×了,小姐也是人啊。王师母觉得自己说的话是证据不足,只能哼了一声去煎她的中药了。
曲子开始了,是一段很好听的《彩云追月》,她迅速向外圈走去,她在找自己站的老位置,她不想因为有过和一个陌生男人跳舞的经历而改变她在这个广场的立场,她在自己的皮夹子里放了张君君小时候的相片,这样的举动给她设了个无形的禁制,她的身体一直是冰冷的,只有那张紧靠心脏部位的相片能给她暖意,没人来邀请她,所以她只能孤独地站着。
在感觉有人在身后轻轻推了她一把后,她回过头。看见上次邀她跳舞的男人站在她身后,他向她微笑着,没说话,只是向着广场的中央晃了下头。她知道他的意思,为什么不下场。她摇摇头,礼貌的给那个陌生男人欠了个身位,男人也礼貌地朝她摇摇头,眼神却向广场的中央移去。一对陌生人一前一后地看着舞场中央晃动的人群,她微微用眼神扫了一下陌生男人,他40多岁的样子,穿着灰领夹克,脸颊剃得干干净净,男人把手插在夹克的兜里,嘴里随着曲调轻声哼着,她想不到他是那么专注,她想,他也是一个人吧,好像以前没怎么瞧见过,他的步伐很不错,不像她是那么业余,他的节奏感很好,起初她很紧张,他抓紧她的手像是在鼓励她,她坚持把一首曲子跳完,手心里汗津津的,他的手很温暖,那是给她最深的初次影响。
曲子停下来的时候,陌生人轻轻的声音钻进了她的耳朵,不跳支舞。不跳。为什么,你不跳的挺好吗。我不怎么会跳,她说。没事,我来教你,他指着场中说,别看他们跳的好,有许多还是我的学生呢。你的学生,她有点困惑仰起头看着他。他哈哈的笑了,只是带过他们几步,也谈不上是名正言顺的老师啊。
她看出陌生人温柔的脸庞曲线在夜色下泛着光,那我也叫你老师。我姓李,陌生人说。她说,那我就叫你李老师咯。叫老李吧。老李,她笑出来的声音让四周的目光向他们聚拢。这个时候,响起的是布鲁斯,她看着陌生人,心里面却下了决心,拉着陌生人的手向广场的中央走去。
她看君君狼吞虎咽地吃着桌上的菜,心里泛着隐隐约约的痛。君君只有在假期的时候回家,一年里就只能看上几次,君君每次回家,她都会觉得孩子瘦了,高了,长得也更像她了。离异后,君君也对她说,妈,你再找个吧,也没什么稀罕的。她摇摇头说,我只和君君一个人过,君君瞪着她说,妈,我也要找老公的。君君对着她做了个鬼脸。她笑着对君君说,妈要是真的谈了个对象就没你好日子过了。君君说,那也要经过我的审核。她们母女两个有说有笑,恰好王师母经过,看着这场面说,君君妈,师大附中有眉目了吗。她赶紧朝门外的王师母使了个眼色,又回头看了看闷头吃饭的君君,看君君没反应,她才放了心。
送君君走后,她一连几天都没去过广场,独自闷在家里看小说,有几本小说是君君买的,像《平凡人生》,《飘》,她从未接触过经典故事里的男男女女,她为《平凡人生》里的男主人公掉过泪,她想君君看过后对她也是种精神上的历练。一个星期后,她下班回家看见了王师母,王师母问,这几天回娘家了?她说,没有啊。王师母说,我以为你回娘家住了,怎么脸色这么白,是身体不舒服吗?我家小王和小丁这阵常去广场,也说没看见过你。她问王师母,小王和小丁也去跳舞了?王师母打着哈哈说,是啊,还看见过师大附中呢,王师母放下手中的篮子,压低了声音,那个男的确实一表人才。她被王师母颠三倒四的话说得糊里糊涂,她觉得王师母一家都是活脱脱的间谍,她无法想象这样一家人就隔着一堵墙住在她隔壁,想想还有那个小王,眯着眼看人,肚里没准装着一包坏水,只有王师母自己骂的准,脑子里装的是一泡屎。她甚至同情101那个早早离开的猴脸,他平时都穿工作服,为什么那天要穿着挺刮的西服,他是有道理的,他被解放了,他无所畏惧了。
她说,王师母啊,你家小王的眼神真灵光,一眼就被他看穿了,过几天我也想把李老师带回来认识认识,要不你们顺便帮我参谋参谋来着。王师母说,啥参谋,要说参谋还得我弟媳来,她的眼光才是专业的。王师母下面说的话她一句也没听仔细,她看着王师母笑着说,我这几天感冒,想问你家借些醋熏熏。王师母说,要得要得,我眼睛不好使,你空了帮我对对方子,我又换了些药,吃下去的都是钱哦,这世道连病也看不起了。片刻,她闻到了苦涩的中药味,还有王师母嘹亮的咒骂声。晚上,她开始了失眠,她打开了电视,把音量调到了最低,她心里生出一个奇怪的想法,隔着一堵墙的另外一个屋子里会在发生些什么,那是小王和小丁的睡房。她想起眯着眼睛的小王,就不自觉的把耳朵贴近了墙。冰凉的墙使她的耳朵有了抵触,好奇心还是驱使她的耳朵接近了墙壁,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于是她屏住呼吸再听。由模糊逐渐转为清晰的声音传来,那也是有节奏的轻轻的呼喊,她回过身,不是电视里传来的,再听,那是由压抑转为快乐的呼喊,细风细雨般的撕开她的耳膜,那声音一浪浪的隔着墙壁传来,她的身体如被反复击中,她瘫软在床上,眼睛里一片昏暗,整个世界仿佛瞬间坍塌。
李老师说,你的步伐比以前好多了。他这么一说,她反倒不好意思了,低头看着自己移动的脚步。我以前很差吗?她想从李老师那里找到一个可比性。李老师听她这么一说越发抓紧了她的手,也不是很差,就是步伐慌乱了点,现在好多了,身位也把握的很好。在李老师的几句话里,她觉得自己飘了起来,她的灵魂就仿佛悬在广场的上方凝视这下面一大堆人。她想也许是李老师得逞了,也许是自己身体里某些东西在作怪,她想这一点也不是她的责任,她能很快接受李老师作为她的舞伴,并不是眼前的这个男人多会跳舞。每个黄昏她很自然地把手放进李老师的掌中,她不想耽搁一分一秒,他们的话题从没离开过跳舞,她已经大不同从前了,在广场中她变得活跃且欢快。
王师母来借葱的时候她正躺在床上,她只微微把门露出一条缝隙,王师母却把脑袋从门缝里塞了进来,王师母在客气地问她借葱的时候眼光落到了她的睡床,她觉得王师母并不是刻意来借葱的,她的眼光已表露了一切。她不明白王师母为什么对她的私生活抱有极大的兴趣。王师母的样子像怀着一个天大的秘密,她说,你知不知道,楼下101那个锁匠又和以前的女人勾搭上了,他们同进同出的,一对活宝,上次那男的还发根烟给我家老头子,他不知道我家老王是脑中风,抽烟会要了他的命,你说我有多操心。
王师母捏着几根葱走了,她关上门继续睡觉。前阵子她好像也看见了101的猴脸,她以为是猴脸落了什么东西回家来取,没想到刚才王师母说的有板有眼,她又想起101的女人了,猴脸离家后她好象常常涂脂抹粉的,猴脸一回家她又露出一副素静的样子。她不明白人为什么活得总是很两面,她都懒得思考这些问题,只有王师母会关心,她洗了把脸,心里说谢月珍啊你可千万别变成王师母那样的人。
双休日君君说要去无锡旅游,让她陪着去,她也觉得女儿常不在身边,应该满足她的愿望,她就直接上了火车先去学校接君君,然后再去无锡。她和君君在无锡玩了两天,然后又把君君送回了学校。上汽车的时候君君一直追着车跑,长时间的分离使她心痛女儿起来,她连忙扭转头,掏出手机给君君发了条短消息,妈妈心里只有你,保重女儿。回到家,她像散了架,王师母家里静悄悄的,她已经没有心情做任何事,脑子里一会儿是君君,一会儿是李老师,一会儿是王师母,她给自己冲了杯茶,又从抽屉里找出几粒安眠药。这个时候她听到门外有说话的声音,她想包不准是王师母在说话,她不想让王师母知道她回家了,她就轻手轻脚的靠近门上的猫眼,她看到小王和一个女孩在说话,那显然不是小丁,小王用大半个身子挡住了女孩,她只能大约看见女孩在哭,又看见小王塞了包东西在女孩手里,然后关上了门。她趴在窗台上,眼光一路追着女孩的身影,等女孩彻底在她眼里消失了她才想,是不是小王也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她又像猫一样爬到床上,用耳朵贴着墙壁,她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换了个位置,还是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她死了心,把手放在自己的胸脯,那暖热的地方有节奏的上下起伏着,她想如果有一双陌生的手按在那里会多好,她想起了李老师那软软的手曾经有节奏地带动着她的身体,她想那个陌生的男人一定这几天空守着广场好几天了,她后悔没有留下李老师的电话,她后悔让李老师那双手硬是寂寞了几天,她坐起来,茶早已凉了,她数了一下案几上的安眠药,一共五粒,当她吞下药丸的时候,她从心里面讥笑王师母家那丑陋的煮药罐,那里面仿佛装的是一堆垃圾和来自身体的混乱告白。
她没有对李老师提及她和君君去无锡游览的事,只说去了娘家几天。李老师好像并不关心她在说什么,只是用手恰到分寸地引导着她的步伐,李老师说,没来几天,怎么步伐退步了啊。她没回答李老师的话,李老师却安慰她起来,像我几天不跳也会生疏的,来,步子再舒缓点,对了,对了……那个晚上她在李老师的掌间变成了一个木偶,她看见不远的人群中有一双小眼睛正眯成一条线,把她压扁在视线中。她忽然感觉那双可怕的眼睛正蕴涵着一条毒计,她已经被锁定。她没有放下掌中李老师的手,而是在曲子中断后继续用手指勾着李老师,她知道自己是刻意做给那个小眼睛看,李老师想抽出手来的时候,她却抓的更紧了,她对李老师说,我身体不好,你可以送我回家吗?李老师愣了一下说,可以吧。她说,你家里没事吧。他说,家里,啊,没事,送送就回去。她还是继续抓着李老师的手,然后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说,要是你能一直跳着舞把我送回家多好。怎么可能,李老师说。她说,我也就随口说说,我也从没想过,以前我很少下场的,现在一只曲子也不想错过,是不是很贪心。李老师说,你住玉泉弄的。她说,是的啊,她又问,你住那里?他说,我也住的不远,双虎弄,就街对面。在路过水果摊的时候,她说,我买几个广柑你带回家吃吧。她掏出钱来,也没容得李老师反不反对,抓起几个广柑塞在李老师手中。他说,你怎么客气的很,我还不习惯了呢。她说,你除了跳舞还会做些什么,比如……她把那个比如拖的很长。比如送我的学生回家,比如厚着脸皮的接受你的贿赂。你是教书的吗?她问。他说,你看我像吗。她没继续问下去,她觉得已经达到了目的,她已经看见自己住的那栋楼在夜色里忽隐忽现,在走过水果摊后,路灯只是能勉强的照见前面的路,她想起和前夫也时常走在这样的灯光下去散步,她对李老师说,你抱抱我吧,我要上楼了。李老师说,我们天天抱的不够吗?李老师说,我想回去吃广柑了。她觉得眼前的男人长得太高了,跳舞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她用手勾住他的脖子,却看不清他的脸,她用了点劲,又看见柔和的脸庞,她忍不住,按住李老师那只手放在自己胸前,然后退到毫无光线的树下。她说你把广柑放在口袋里吧。李老师好像被吓住了,她按住李老师的手,用胸紧抵住他的十指轻轻说,你不摸,我就喊耍流氓了。李老师看见她的眼光里带着倔强,他在手里加了点劲然后说,你怎么会这样。她轻哼了一声,那是从四肢散发出来的呼喊,她仿佛解脱了。
有几次路过王师母家的门,她都会发现王师母从自家的屋里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她,王师母也没叫她进来坐,端着药碗仰起头灌了个底朝天。再后来她发现王师母一家上下楼都轻悄无声,像躲着她,她觉得这家人很好笑,像见着了鬼,索性把门开的直堂堂。有一次她不请自来坐到了王师母家中,她说,没见着你家小王吗?王师母说,我家小王和小丁出去散步了。她说,是啊,我也常在广场看见你家小王?上次我还对李老师说你家小王蛮体贴小丁的。王师母说,你还对李老师提及过我家小王啊,怪不得上次小王说看你们跳的很有章法,这跳舞可以健身,还能陶冶人的情操,不像我啥也不会,只能闷在家里看报纸。她说,现在时兴练瑜珈了,我们这跳舞只能算穷开心。她一边走一边想着心事,她和李老师的一举一动已被小王无一遗漏的察觉到了,她说那番话是想从王师母的口中探听些虚实,而这一家人对她和李老师的兴趣已经超出了她所能承受的极限,她觉得很对不起李老师,那个晚上她搂着李老师是故意做给小王看的。事后她又后悔起来,她不能给那个男人更多,却一直想得他的温暖,她矛盾重重。舞会依然在继续,只是人群散乱,只有音乐在制造那么一点点欢乐的气氛。
她站在广场上,那是她常站的位置,她的脸上没有了以前的微笑,也没有人来邀请她,她就固执地站着,周围拥满了陌生人的面容,那些陌生的脸像一簇簇树叶,被风一吹哗哗的闪向一边,露出一大片空寂的天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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