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马国福
哥哥说“小时候我们姊妹五个爬在一张饭桌上,头碰头,吃同一个锅里的饭,长大了,我们有了各自的家,在不同的屋檐下吃各自的饭,想来,这真让人难过”。
——题记
一
一个对故乡怀有敦厚朴素情感的人,无论他离开故乡多久,心中始终装着一个罗盘,这罗盘蕴藏着他命运的风水,始终是他今生终极情感的方向和源泉。
前不久,我请了探亲假,从2000公里远的南方回到远在青海高原的老家探亲。我先回到在父母亲居住在县城的家休息了一天,当天晚上打电话给在乡下的哥哥,我让他到县城来喝酒,他说,晚上要掰蒜到12点,家里忙的走不开。他让我第二天到老家来。
那些天正是故乡一年当中最忙的时候。家家户户忙着挖蒜、掰蒜、卖蒜,蒜掰完了紧接着就要割麦、收割油菜籽,然后是脱麦子。第二天我和父母亲一起到了老家。三年没有和哥哥见面了,院子里阳光毒辣辣地泻了下来,哥哥和嫂子正在院子里掰蒜,上小学二年级的侄子也没有闲着,围在哥哥身边给他挑拣大一点的蒜头,让哥哥掰成大蒜瓣子。哥哥身上早已被汗湿透了,他的头发乱蓬蓬的,沾满了枯黄的蒜瓣子、蒜皮。脸越发的黑瘦,身上全是泥土。身旁的茶杯里也飘着几片干蒜皮。
哥哥见了我,立即起身,过来和我拥抱,当他即将抱住我的时候,他看了看我干净的衣服,突然后退了两步,又停止了拥抱的动作。然后走到离我远一点的地方,抖了抖身上的尘土和蒜皮。才走过来,把拥抱的姿势改成握手。当他握住我的手的时候,我一把抱住了他,哥哥推了我一把,说:兄弟我身上脏,会弄脏你的衣服。我紧紧地抱住了他说:哥,别这样,我是你兄弟。尽管我是弟弟,但是南方滋润的生活已经把我养的又胖又高又白。我整整高出了哥哥两个头。我抱住哥哥,他拍着我的后背说:你终于回家了,我们经常做梦梦见你。
我说:我也经常梦见你们。哥哥眼里噙满了泪水,我也泪上心头。
嫂子和侄子看着我们,低下了头。嫂子进屋给我倒了茶,当她把苻茶放在我身边的时候,突然说:这粗茶你喝不惯吧?我重新给你倒杯放白糖的茉莉花茶,我说:不用了,我几年没有喝苻茶了,我喜欢苻茶的味道。
我帮着哥哥掰蒜。问他今年的收成。哥哥说:兄弟,蒜价一年不如一年,今年的两亩蒜种亏了,一亩蒜施肥一袋二铵260块,一袋尿素180块,农药40多块,水费20多块,加起来500多块,而今年一亩蒜顶多卖1000块,这1000块还不包括蒜种的钱、人工钱。挖蒜的时候,如果雇人挖,一天要开30块的工钱,如果雇人,更不合算。不雇人,蒜长在地里就会脱成蒜粒,不好变成掰子卖了。仔细一算账,今年忙活了大半年,蒜真的是白种了。现在我家掰了300瓣蒜,一瓣40头的大蒜买不了2.5元,算下来确实是亏了。还是你工作好啊。
说完,哥哥看着我,打量我的衣服、裤子、皮带。他问:你这件衬衫多少钱?我说:不贵,300多块钱。他又问我时尚的皮带多少钱,我说:问这干嘛?也就200多块钱。
他有点不解说:天呐!你一身的衣服就是我一年种蒜的所得啊!还是兄弟你命好!
几年没有干农活了,干起农活时竟有些生疏。我掰一掰蒜,同样的时间哥哥能掰两掰。他看我迟缓的样子,不让我掰蒜,一个劲的劝我到树阴下歇着。我说:没事的,让我也重温一下自己上学时所感受的那份苦。
蒜有很强的腐蚀性,我看到哥哥的大拇指和食指已经结了茧,指关节已被蒜认真蚀烂了,裂开了一道道口子。快到中午的时候,我才掰了不到八掰蒜,手已经很疼了。哥哥看出了我难受的样子,一把夺过我手中的蒜,大声说:你经常不干活,干这活,手吃不消,我们自己掰,你歇着吧!你不要掰,和我聊聊天就行了。
他问我的工作,问我的生活,问我所居住的城市,问我稿子发表的情况和稿费收入。我给他述说我南方的生活和工作。当他听到我的一篇1500多字的文章拿过近2000元的稿费时,以极其惊讶的口气说:太不可思议了,一篇巴掌大的文章,竟然能拿这么多的稿费,你一年发表五篇这样的文章,差不多是我们全家两年的净收入啊。哎,还是有文化好啊。你看,没有文化,像我这样,一年到头就是屁股朝天,下苦的命。吃不好,穿不好,我和你过的日子,简直是一个在地下,一个在天上,无法比啊!
吃了午饭,我急于想去故乡新修的公路、双轨铁路,还有小时候经常玩耍的树林玩(说实话,我也对掰蒜这样的农活没有耐心了),我对哥哥说:“不好意思,我去转转,我给你100元钱,你雇两个人,开些工钱,帮你掰蒜,就算是我掰的份了。”哥哥不要,他口气很坚决的说:兄弟,你也不容易,在那么大的城市贷了款买了房,你的心情我理解。你去转吧,我和你嫂子慢慢掰。
嫂子也在旁边附和着说:“你省省吧,买了房,要还贷款。我们紧紧没事的,钱你留着,你在城里用钱的地方多着呢。”
我把钱放在哥哥口袋里就走了。
二
在我回家之前,哥哥还在内蒙古的一个处于沙漠地带的旗跟着一个开采石油的施工队干苦力活。他在那里干了近三个月。
他每个月给我打一次电话。有一天晚上,我和朋友在一家酒店吃饭,哥哥打来电话,他问:“兄弟,你在干什么?”我说:“我在和朋友们吃饭。你在那里的伙食怎么样?”哥哥说:“很一般,这里气候恶劣,风沙很大,喝的水、吃的饭里经常有沙子。有时候迁移工地,连水都没得喝。我们住在帐篷里,睡地铺,早上起来,脸上、被子里全是沙子。饭菜里偶尔有点肉,也是星星点点得沫沫子。蔬菜根本谈不上新鲜,更别说像你们天天吃的大鱼大肉。兄弟,你少喝点酒,多写点文章,别学歪了。”
我连连点头答应,并提醒他干活时注意安全。
当夜,回到家中,我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我无法想象哥哥所处的环境、所受的苦。有些事情,自己不经历,是无法体会其中的咸苦和无奈。我知道,当我在酒桌上推杯换盏的时候,哥哥正吃着没有油水的饭,当我盘算自己每个月几千元的收入时,哥哥还在节省一碗5块钱的饭钱。他给我说过,和他一起干活的小伙子们每个月都会乘车到县城凑份子下馆子,哥哥没有去过。他说,他只在一家小镇的拉面馆子里吃过一碗5块钱的牛肉面。对他而言这已经够奢侈了。
第二次哥哥打来电话的时候,我还是在饭店(这让我很惭愧,哥哥打电话的时候,我不止一次在饭店)。我问他工程进展如何,他说,这几天机器出了故障,没活干。天天闲躺在工地上。工友们没事干,每天就靠着说粗野的段子和男女之事打发无聊的时间。他问我最近发表的文章多不多,稿费收入如何。我说:还行。我接电话的时候,听到电话那头的人在喊哥哥:马老头,快点打,我们要走了,不然不等你了。哥哥说:快了,快了,我和我兄弟再喧两分钟就走。
他们的说话声被我听到了。我感到很纳闷:他的工友们怎么叫年纪只有36岁的哥马老头?我问哥哥他们是不是叫错了人?哥哥叹了口气说:“哎,这些小年轻。没大没小的,看我个子不高,人长的黑瘦,整天胡子拉碴的,就叫我马老头。
36岁,老头,一边是青春,一边是暮年,期间的距离蕴含着多少人生的沉重和纷繁啊?他们的叫法意味着我正壮年的哥哥已在别人眼里形同老头,很显然,在他们眼里我的哥哥因为受苦受累过早地逾越了青春的河流,向衰弱的老年靠岸了。这让我心里很悲凉。
第三次接到哥哥的电话是在一个中午,我正在午休,哥哥说:“老家里的蒜要开始挖了,你嫂子一个人顾不过来。我不想在这里干了,想回家去挖蒜、收麦。我们工地又要迁移了,老板去外地还没有回来,无法预付工钱。你能不能先给我汇点回家的路费?”
我说:“没问题,你要多少?哥哥说:150块就行了。”
“150块?”我赶到很不解。内蒙离青海有2000多公里的路程,150块是远远不够的。我说:“150块太少了,我给你400块,你坐卧铺。你别空着手回家,回家的时候给侄子买些零食和水果带回去。你出门挣钱,两手空空回家不好,不要让小孩子失望。”
“我坐硬座,先从这个镇坐车到县城,再从县城坐车到宁夏,最后坐从宁夏到西宁的火车,这样距离短,也省钱。你买了房,贷了很多款。这样吧,你给我150块,你再给你在深圳的三姐打个电话,让她给我汇150块,路费就足够了。”
“为150块给三姐打电话没有必要。你身上还有多少钱?你明天到县城的邮局花10块钱开个户,我直接把钱打过去,两分钟你就能收到。”
“那就这样吧,我身上还有20几块钱,我明天一早收拾好行李就到县城去开户,开了户就给你打电话。”
第二天早上,9点一上班,哥哥就给我打来电话,告诉我账号。我在半小时之内把钱打过去了。收到钱后,哥哥立即打来电话,他说:“谢谢你啊兄弟,我总是给你添麻烦。”他的客气和小心,让我总觉得有一道无形的障碍,隔在我们兄弟之间,让我难过、心酸。
那天上午,通完电话,我的心情一直很沉重。心里一遍遍想着,背着肮脏行李的哥哥是以怎样复杂的心情,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出邮局,把钱藏在贴身的地方,挤上汽车,颠簸到宁夏,再走向人潮汹涌的火车站。他在车上,满面灰尘,衣服破旧,眼神默然,心情沉重,会有人友好地给他让座吗?他能经得住自以为尊贵的那些城里人鄙夷的眼神一次又一次不屑的洗礼嗤鼻?他会不安地低下木讷的头,不停地捻搓纽扣。他更无心欣赏所经过的繁华城市林立的高楼、时尚的男女、变幻的霓虹,他的心里只有一年年在泥土中辛苦劳动的家人,只有那尽管日子粗淡,但散发着温暖气息的家园。
三
探亲的那段时间,我在乡下的老家住了一星期。一天晚上,我邀请村里几个和哥哥要好的乡亲到哥哥新建的房里喝酒,为建新房,哥哥花了6万元,欠了别人近2万元。当天晚上,我从饭店里买了很多啤酒和菜。我们一直喝到12点多。晚上,我和哥哥睡在一个炕上聊天。哥哥说:“小时候我们姊妹五个爬在一张饭桌上,头碰头,吃同一个锅里的饭,长大了,我们有了各自的家,在不同的屋檐下吃各自的饭,想来,这真让人难过。”我说:“如果当初你好好上学,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或许,我的话触到了哥哥的痛处。听了我的话,他用被子蒙住头哭了起来,他边哭边说:“兄弟,我们的命咋就这么不一样,差别这么大呢?你看,我们庄稼人一年到头在地里苦,苦不出个名堂,天天如此,年年如此,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尽头啊!你回去后给我找个活,我到你那里去打工,这比种庄稼要强多了。”
那天晚上,哥哥哭得很伤心,我们全没有睡意,一直聊到3点多。话题总是忆苦思甜,既沉重又伤感,既欣慰又惆怅。
第二天早上6点半的时候,我醒来了,哥哥不在,小侄子站在炕沿前看着我。我问他:“你怎么起得这么早?”他说:“我爸起床的时候我就起来了,他早上6点乘着天气凉快的时候去割麦了,临走时告诉我不要来打扰你睡觉,早饭等他出早工回来的时候一起吃。”
小侄子很天真地问我:“叔叔,我没有打扰你睡觉吧?”
我给他10块钱,让他自己去买零食。他不接,说:“我爸告诉我,你贷款买了房,不要让我要你的钱。”他乖巧的样子,让我很心疼。我说:“没事的,只要好好学习,拿再多的钱,叔叔也愿意给。”
一天只有24小时,当天哥哥只休息了3个小时!我在酣睡的时候,哥哥已经去干活了,这让我非常非常惭愧。
四
我给哥哥许诺,等他家的农活全部结束以后,我请他到县城最高档的浴城去洗澡。那天晚上,我把他接到县城环境最好的浴城洗澡。浴城里客人很少,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躺在水温适宜的水池里。哥哥看着装修豪华的墙壁说:这让我惊半大天,我们农民一年到头都见不了这样的场面,谁舍得花二三十块钱来洗一次澡?这里真舒服。说完,他闭上眼睛,陷入沉思。
泡了一会儿。我说,我们哥俩互相搓背。当我的手触摸到哥哥的背时,让我十分惊讶,他的肩膀上的皮很硬,肩胛处结了茧,背部的肋骨清晰可见,摸上去硬硬的。我给他搓背的时候,他显得既不好意思,又很享受。搓着,搓着,他不让我搓了。他转过身,我看到了他眼里的泪花。他哽咽着说:兄弟,让我,让我给你搓搓背吧,就像我们小时候无拘无束在河里洗澡戏耍的那样子。我听从了哥哥的话,低着头享受哥哥粗糙的手有力度的搓。喷头里的水哗啦啦流下来,流在脸上,我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淋浴的水。
在回家的路上,哥哥一路都感慨这次洗澡。他说:“我们到这里洗澡太奢侈了,我不应该答应你,我们应该到便宜些的清真淋浴洗澡,一个人才2.5元。我们省下这几十块钱,你装修房子的时候就可以买一块瓷砖。哎,我真不应该来,想想真后悔。”
我说:“你就不要比较了,享受不一样啊。你就当我们到清真淋浴洗了一次澡,这样心里就会平衡不后悔了。”
五
在我临别的前一天,哥哥抽空提前赶到乐都县城来给我送行。午饭后,他要赶回家干活。我把他送到街上,给小侄子买了些蛋糕,我把买蛋糕找的零钱给哥哥,让他买回家的车票,他不要,说二姐已经给了车票钱,我说,你拿着回家买酱油。最后他接过去,和我握手告别。
我站在乐都大街上,目送着瘦小的哥哥牵着儿子的手,一点一点远去,一点一点矮去,尽管这座湟水河畔的城市喧嚣依旧,喧哗依旧,可是看上去,他们父子是那么孤单。他们父子俩走着,走着,一步三回头,在拥挤的人流中寻找着他明天就要走向南方城市的兄弟,他们已经看不见我了,我仍然清晰地看到他们的背影。我不敢挥手,我怕哥哥看到在乐都大街上泪流满面无法自控的弟弟。泪水一串一串直往下掉,内心的疼痛和惜怜翻江倒海。我的脑海里全是哥哥给我怨叹种蒜亏本的神情,他在内蒙古沙漠里受苦的无奈,他顶着烈日在麦地里用力割麦的样子,他在深夜里给我哭泣,感慨命运的泪水。
我很清楚,用不了20分钟,他们就要回到那属于自己的村庄,属于自己的屋檐下,回到那片让他们脸上流汗,心里流泪,爱恨交加的土地,回到无穷无尽又苦又累的纷繁劳动当中。
回到单位的当天晚上,我给哥哥打电话汇报我探亲20天时间里所收到的稿费。哥哥说:“不错啊,你别乱花,用这些钱还房贷。你勤奋点,少喝酒,多看书写作,对自己有好处。”
一个星期后,我打电话到哥哥家,嫂子说哥哥到西宁的建筑工地打工去了。
我心里怅然若失。
还不到40岁的哥哥,他的人生境遇被岁月侵蚀的如同一幅剥落陈旧的油画,贫瘠和苍凉是他的背景,而沉重和艰辛是他的底色。老家流传着这样一句话:“一娘养九子,九子各不同”,命运像一层层梯田,让幸福的雨露最先从梯田顶部缓缓流下,而最充沛的雨露阳光最先被处在山顶位置的老幺吸纳,而哥哥处在梯田最低处,默默接受着不多的雨水阳光。我不知道这是宿命还是人生境遇的不公。
我有今天,站在命运的梯田上,与幸福的云朵近距离接触,长久地接受安逸清风的熏陶,而我人生的背景、命运的全部是默默座落在梯田底部的父亲、母亲、哥哥、姐姐所支撑着,他们是天空,是大地,是河流,是我灵魂聚力前行的核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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