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以释怀的农民兄弟（外一篇）

丁　一

必须承认我的农民情结根深蒂固，虽然我并不是农民或农民家庭出身，但“文革”中上山下乡运动，全国3000万学生成了新农民，我也从此和农民的命运连在了一起。从那时起我才基本认识中国的农民，那种刻骨铭心的体会影响了我的一生。《从农民到副总理》阅读过程中，我时时感受到仿佛陈永贵就是我插队落户时生产队里众多社员中的一名，我和他们日夜劳作并衣食住行在一起，“陈永贵”就是其中一位出类拔萃的长者。

陈春梅回顾她爷爷的往事，写得不能算成功，很多地方有一种形而上的味道，还有不少篇幅罗列了当时的历史资料，给读者留下似乎有些为爷爷歌功颂德抑或还“大寨”本来面目存疑的感觉，远不及收在附录中的那篇陈明珠撰写的回忆文稿“父亲陈永贵”，是那样的一唱三叹，那样的令人荡气回肠，又那样的似曾相识倍感亲切，仿佛把我又带回到了那个年代、那样的一群农民中间。

陈永贵小的时候和大多数农民一样，家里穷得常常吃不饱肚子，赤脚下地干活，脚底有很厚的茧子，脚趾甲是双层的。1965年，儿子到县里上班挣了钱第一件事是买了双手套给父亲，因为父亲里外操劳双手粗糙还开了裂，当儿子回家把手套塞到父亲手里，父亲呆呆地注视着手套，摸着它，脸上竟然全是泪痕。陈永贵生了癌症后，特别希望孩子们在他身边，陈明珠第一次见到病危的父亲，他对儿子说：“我一合眼，你妈和你姥姥、姥爷（均已过世）就站在我面前，我大喊几声，他们就走开了。我一辈子什么也没怕过，这次怕得不行。有时候又梦见你爷爷拉着我逃荒到大寨，没地方吃，没地方往，我俩钻在一座破庙里过冬。我为啥只梦苦不梦甜，只梦农村不梦城市？”

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维艰。陈永贵从小过惯了苦日子，养成节俭的习惯，在北京辞去副总理后，他总是挤公交车到菜市场买便宜的蔬菜，夏天带孙女出去散步，也总是买回一根5分钱的冰棍，拿刀切成两半，放在小碗里分给两个孩子吃，他常对孩子们说；“咱们是农民出身，什么时候都不要忘了本。”陈永贵虽当过县、市、省、中央各级领导多年，但不拿国家工资，日常花销仅靠每月一二百元国家津贴，那还是当了副总理之后的事，旱烟省钱因而他平时只吸旱烟，他的一生又能省下多少钱呢？1986年陈永贵临终前对他的家人说：“你们记住了，家里保险柜最里面靠右边放着一个布包，里面装了8365元钱……那是我攒下的，留给你们……”联想起现在的一些贪官，贪起来动不动就是几千万，日前曝光的一个小小的苏州市副市长姜人杰，一笔贿款就高达8000万元。是43岁才扫了文盲的陈永贵一辈子存款的近万倍。1958年极左思潮泛滥的大跃进年代，一心听党话一辈子跟党走的陈永贵，把家中唯一值钱的一个银锁环交了公，支援国家大炼钢铁，相比之下那位人渣姜副市长只缺一个地洞钻钻了。

陈永贵和中国的所有农民一样，同样有着属于他的七情六欲、喜怒哀乐，有一次陈永贵的儿媳生了病，他安慰道：“吃五谷、生百病，贵人多遭难，过了难，大福大贵就来了。”儿媳给了他100元钱，他逢人就说儿媳不错给了他钱呢，插队时我常常听到公婆用这样的口气夸儿媳。陈永贵在生活上也很有情趣，吹拉弹唱样样行，唱山西梆子、扭秧歌是村子里公认的好把式，白羊肚毛巾往脑袋上一拧，常常走在前面当领队。舞狮表演他敲锣打鼓舞得出神入化。他包豆包又快又好，包的饺子中间鼓上面高馅心却不多，连大饼做得也十分地道。他偶尔打牌时也怕输，放牌时有时也会顺一张回来……

这就是一位普通的中国农民心路历程；

这就是一名中国曾经的国务院副总理；

这就是一个有血有肉的真实的陈永贵。

这又使我想起在下乡的日子，毛主席语录读得最多的还是那句名言，备战备荒为人民。1959年他老人家写的那篇著名文章《党内通信》：我国还是一个很穷的国家……全面持久地厉行节约……忙时多吃，闲时少吃；忙时吃干，闲时半干半稀；杂以番薯、青菜、萝卜、瓜豆、芋头之类……一位世界人口最多的大国领袖用这样的文笔告诫全党全民，这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又多么令人难忘的往事啊。中国有8亿农民，吃饭问题一直困扰着历届中央领导，改革开放30年来中央接连发了10个关于农民、农村、农业的“一号文件”，前不久召开的十七届三中全会，专门出台14项有关农业的政策。可以这样说，我国目前还处于农耕社会向工商社会的转型期，社会的基石中还不能少掉陈永贵这样的诚实度和自律度极高的农民，尽管由于历史的误会，让他和另一位纺织女工吴桂贤当了几年非常年代的副总理，岁月更替，历史又还了他们原来的模样，克勤克俭、厚道本分，当然陈永贵也少不了有他的农民意识。

陈永贵的农民生涯勾起我对那段“知青”岁月无尽的怀念。1968年11月9日，记得那是到生产队的第2天，我和社员一起出早工，天还没亮，我们就在棉田里摘棉花，队长照顾我们这些从没做过农活的“城里人”，把我们分在童工组，和读小学的孩子们在一起（农忙时小学生也要出早工，放忙假时还要整天干农活，挣些工分交学费）。两个小时后回知青组吃早饭，现成的是吃不到了，自己动手用棉花秆当柴草，在灶头的大铁锅里煮玉米糊，一个小时后又去离住处三四里地的棉花田......真是从鸡叫做到鬼叫，第一天劳动下来仿佛腰也断了，10个手指头被棉包尖尖戳得全是鲜血，双手肿成紫黑色，手背上横一条竖一条被干裂的棉枝条划满了杠，到队里过秤只摘了几十斤棉花，而且等级不高，相比之下一个小学生一天还采上百斤呢。这样的劳作出世第一次，面对日后将天天如此，不觉悲从心来。现在又有多少人知道，全世界60亿人身上穿的凡棉织物几乎都是通过这样的手段获取的，而我们的农民如果不能做到省吃俭用、忙时多吃，闲时少吃，今日之中国恐怕还不会有这样的安顿。马克思说劳动让猿变成了人，劳动创造了世界，这个真理在那样的年代使我初步理解生命的含义。

感谢生活，感谢农民，在农村的数年农业劳动，不仅使我学会了插秧、挑大粪、养鸡养羊，在自留地上种菠菜、韭菜、细菜等多种蔬菜以及小麦、玉米、南瓜等农作物，送棉花挑着和人差不多高百来斤的担子去收购站，七八里田埂一路唱着号子竟和农人一样不歇息，也习惯了下地干农活不讲究衣冠没有荤菜的岁月，那些难熬的日子是农民支撑着我的信念，让我学会深度的思考，也让我明白勤劳、智慧、礼貌、好客的农民兄弟是最值得怀念与歌颂的，他们是对社会要求最少又付出最多的人群，我想2000多年前孔子的儒学伦理，没有中原大地农人厚实的本分之道和善良的处世之道，没有苦捱日子的穷人以德载道，他还写得出来吗？

读 鸟

——兼谈散文

一场大雪，把一对向南迁徙的天鹅阻在了黄河滩涂的芦苇荡里，雄性天鹅的一只翅膀，因长久劳累的飞翔，不幸被暴风雪折断了，它再也无力扑打曾经是那样丰美多姿强健而雪白的翅膀，它痛苦地呻吟着，鲜红的目光哀哀地盯着它的伴侣。母性的天鹅在受了伤的天鹅身旁不断地躁动着，用同样是鲜红的目光哀哀地盯着它，用同样是雪白的翅膀搂着它，用自己的体温护着它受了伤的翅膀。一天、二天，三天……鹅毛般的大雪终于不再飘落，皑皑的白雪静静地笼罩着整个世界，一切生命仿佛都被这白色的世界埋葬了。春暖化雪时，人们偶然发现一对困厄于灾难中的天鹅，雕塑般定格成永远相拥长眠的姿态。

五六只样子像丹顶鹤的鸟，它们拥有着一个完整的家庭，它们的巢穴筑在一根电线杆的支架上，每日它们的父母都要领着刚孵出的小生命在天空中翩跹起舞。夏日黄昏一个血红的炸雷，无情地击中了这个颇为结实幸福而温暖的窠臼。一窝羽翼未丰的雏鸟和它的母亲全部被雷电燃起的大火烧死了。唯有一只外出给一家子觅食的公鸟幸免于难。公鸟不相信这个事实，它仍然每天盘旋在曾经的巢穴上空，晚上仍然栖息在原来的地方。一天、二天，直至将近一个月，直至它再也无力扇动那曾经是多么浩然壮阔气势贯串的双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