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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下闻戏香

时间:2024-05-04

张荣权

“关帝庙来戏班子了!”

早早吃了晚饭,临出门前,男人女人都换了衣服,至少是补丁少一些的,洗得干净叠得板扎的。女人重新洗过脸,对着镜子梳头挽髻,搽雪花膏抹梳头油,这才带着十二分的微笑去看戏。大家对戏剧痴迷若此,不管明天米坛中可有下锅的米,菜园里可有应时的蔬。一出戏看过两三遍还要看,有时剧团演几天就看几天。乡下人并不能完全听懂台词,了解个剧情大概,再就是用“好人”、“坏人”的标准,善恶褒贬一番。文化生活太匮乏了,难得有剧团来,晚上不看戏做啥?

礼堂的门厅里早已拥满了人,检票的地方尤其堵。本该是一人一票,凭票鱼贯而入。可那年头,戏票是奢侈品,买不起戏票的,就只好讨价还价了。孩子们躲在大人的长衫下,弄得大男人像个孕妇,甚至拉着拽着,涎着脸,想两张票三个人将就着看。落在后面的干脆瞎起哄,一齐拼着命往里挤,这个时候往往胶着成一股流动的合力,即使有人经受不住,想要退出去也已经没有办法了。检票的一个愣神把持不住,人流就像潮水一样涌入内场。我一向信奉“仓廪实而知礼节”的说法,食不裹腹则不顾及吃相丑陋与否,衣不遮体必斯文扫地。看戏亦然。

我们一帮小屁孩也要去闻一点戏香。男伢子在门厅的宽敞处打纸角、飘洋画(山水画我们称它国画,印在纸上的一概称洋画),女孩子在门口汽油灯的光里玩跳隔房子、拾瓦瓷子的游戏。人太多了,实在挤不进去,只好自得其乐吧。我们一帮伢儿真够随遇而安的,有时就趴在门缝边看“白大二”(不花钱)。

记得当时我们那个乡镇,剧院就在关帝庙里,那礼堂门厅有一扇对开门,是散场时疏散人流的,两边各有一条门缝。缝隙大的地方,在外眯着眼,可以看到里边戏台上演员的上半身。买不起戏票的我们几个,就常常趴在门缝边看。个子高的斜探过身子,从前面一个人的头上向里看。不用多久,呼吸的热流就在门圈上方形成一团圆形的雾气了。遇到武打戏,里面锣鼓家伙敲得闹心时,还要轮换着打蹬蹬(一个在下蹬着,另一个站在他肩膀上),从更高处向里看。偶尔里面走动着的人遮住门缝,外面的就嘭嘭地死劲敲门,要里边人“自觉”一点,以让出一条目光通道来。我想这种热情,无论如何以后不会再有了。

散场了,大人们边回味着戏文(戏剧台词)边往外走,孩子们则在人缝里往里钻,一心想着近距离看一下刚才台上演戏的人,用的什么刀,耍的什么枪,胆大的还用手去掂一掂。我们睁大童稚的眼睛,看着他们卸下盔甲,除掉头戴,洗去脸上的油彩,现出真面目。哈哈,原来大花脸是个麻子,那个让人流泪的漂亮女人(花旦),皮肤这么黑!但是这些仍不影响演员在孩子心目中的神圣伟大,就像今天的少男少女崇拜明星大腕一样。

戏院里面的陈设极其简陋。正座是长条木椅,中间用木条分隔出个人座位,椅子背后用白漆标出座号。正座两侧是柳树板做的长条凳,一排排摆开没有座号,凳面早被磨得油光水亮了。二者交界处,各有五根大红抱柱撑到屋顶,很是影响视线,被挡住的只好侧过头来看。戏一到高潮,中间的人就站起身来,后面的呼啦啦全都站到凳子上,手还搭着前边人的肩膀。一旦有谁站立不稳向前一倒,人群就像多米诺骨牌一齐向前倾倒于地。不过人们已习惯这种波浪,谁也不怨谁,丝毫也不影响继续看戏的情绪。

剧场内的服务,也很有那个时代的特色。遇上外面某人要找场内某人,常年看护剧场的那个老头便立即行动起来。老人叫王海,过着极其简单的独居生活。平常只好一口小酒,说话时喘气很粗。他是个心地特别善良的人,尤其喜爱小孩子。只要他接到寻人的信息,便赶忙在备用在旁的灯箱两边写上“找XXX”,然后点上内置的腊烛。灯一亮,两边的红字就看得很清楚,如同现在街道两旁的灯箱。他举着在场内的人行道上一走,场内的某人就会立即到门口来。遇到某人正看得入神,旁边看到的会用胳膊肘捅他一下,“找你呢!”“啊?”某人这才回到现实中来。要找的人到门口,有时只需简单交流一下,就又急急地回座。有时急事需要离场,还可换一个人拿着票根进去续看。演出时常有人在人行道上卖花生葵花瓜籽。那是一种特制的大而扁的竹篮。葵花大包5分,小包2分,用废书废报纸折成两头尖的纸包,形似元宝。那时看戏剥上个花生是比较奢侈的,一般少有人问津。

那个没有电力的年代,演出时舞台台口挂两盏汽油灯,正常发出咝咝咝的声响。演出中若有一盏突然昏暗下去,早已候在一边的“专家”立即大步上前,从斜拉的绳子上卸下病灯,然后或打气或通风门,予以紧急处置。因为是自家出租的灯,他知道哪盏灯常爱在哪里作怪,不一会就能治好了,重新扣到绳上,斜拉挂到原处。偶尔也有浇了煤油换了沙罩仍不听话的时候,修理的人急出一头大汗,干脆提回家去换一盏新的来。这一切从不影响台上的演出。在半明不暗的灯光里,演员该哭则哭,该笑就笑。下面的观众随着剧情,随着人物命运,或唏嘘落泪,或扼腕叹惜,或捧腹大笑。

因为没有扬声器,演戏全凭嗓子,来不得半点假。既要唱得响亮又要吐词清晰,还不能一唱就哑。那时的演员天天早上“啊啊啊依依依”的吊嗓子,翻筋斗,练身段,劈腿脚;武生耍刀枪,练对打混战。观众对剧团要求也不高。演出一有新招,观众就惊呼,这个团不得了,机关布景,口喷烈火,档次真高。一到台上的演员耍枪弄棒很卖力,或者特意一口气把唱腔拉长,台下人就领会这是演员“要彩”,于是就拼命鼓掌,鼓励演员再加一把劲。

在条件极其困难、劳动极其繁重、生活极其艰苦的日子里,乡下人也只有看戏能使身心得以放松,陶醉在那个文化荒漠的一片绿洲里。他们凭着谈戏抒发对世界的认知,对做人的道德树立一个感性的标准。生活中谁要是喜新厌旧,马上会遭到指责警告:不要做陈世美哦。哪怕提醒者斗大的字不识一箩,被提醒者学富五车。人们习惯把厚颜无耻的大人比成《夺印》中的“烂菜瓜”,告诫子女“穷不改志,富不颠狂”鼓励孩子要像杨家将、岳飞那样报效国家。能够像这样自由灵活地把戏剧中学到的东西,拿来观照、规范日常生活,如今实在已见得不多了。

关帝庙的演出一直到新建影剧院才宣告结束。再鲜活的历史一旦退出舞台,即日渐颓败,但是它的戏香俚趣,使许多领略过当年彩头的人为之感叹,它培养出的那一代戏迷还在,是他们支撑了今天的演出市场。特别是农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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