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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左女右

时间:2024-05-04

◎马尚平

郑贵生家院坝边有六步石梯坎,石梯边有两棵树,左边一棵是石榴树,右边一棵也是石榴树。

五月,阳光灿烂,叶片翻动着绿色,红红的小花在绿波中时隐时现,淡淡的花香,漾着。几只蜜蜂在花瓣上飞来飞去,嗡嗡声很动听,花朵像一张张笑脸,迷人。媒婆带着桂花和母亲去郑贵生家相亲时,正是花红叶绿的时候。不承想,郑贵生跟桂花在乡中学读书时不仅是同班同学,还是同桌。郑贵生和桂花一见面,先是一惊,媒婆把那层窗户纸捅破,两人又是一喜。媒婆没有费什么口舌,就把两人的亲事说定了。

桂花嫁来郑贵生家时,果子笑开了嘴,露出了饱满的籽粒,晶莹剔透的,散发着清新的香气,看着就满口生津。郑贵生告诉桂花,左边一棵石榴树结的是酸果,右边一棵石榴树结的是甜果,女人有了“喜”,爱吃左边树上的石榴,怀的就是男娃,爱吃右边树上的石榴,怀的就是女娃,灵验得很。桂花腼腆笑着问,那你,喜欢男娃,还是喜欢女娃?郑贵生笑嘻嘻地说,男女都一样,都是我俩辛勤耕耘的收获。桂花望望石榴树,瞄瞄男人,心里有丝温热漾过,看着,看着,一会儿笑,一会儿吧嗒吧嗒掉眼泪。

桂花想起出嫁前的晚上,母亲还拉着她的手说,桂花呀,在婆家要孝敬公婆,尊重你男人,到新家了,出门看天色,进门看脸色。女人嘛,还要会家务活,会炒菜做饭,要勤快些,力气像井水,今天用完了,明天又满了。她趴在母亲的腿上,“嗯,嗯”地应着,听母亲说话。母亲轻轻地,轻轻地拍着她的身子,叨叨的,可说的都是暖心窝的话,桂花听着,听着,就睡着了,脸上挂着甜甜的笑。

桂花嫁到郑家,男人很宠她,公公婆婆喜欢她,觉得很幸福。她想,女人,有了男人,就有了家,就是一种知足,等生了几个娃,就是一种满足。桂花把郑家当作了她的家,每天,天刚麻麻亮,她就起床,淘米做早饭、炒好菜,就剁猪食放大铁锅里煮。农村人养猪喂熟食,一家养一大一小两头猪,两年多才养头肥猪,一般是杀了自己吃,杀了养肥的猪,再添一头小猪养着,一大一小轮流着养。熟食养肥的猪,煮肉时,香气飘绕,肉质细嫩,肉吃起很糯,很香。桂花煮好猪食,一家人起床吃饭,吃完饭下地干活。桂花成天挑水、煮饭、喂猪、收拾家务、种地,忙里忙外的,手脚麻利又勤快,嘴巴像抹了蜂蜜,很讨婆婆李小芬的欢心。婆婆在村里人前夸她说,我郑家真是烧了高香,前世修来的福分,找到个好媳妇,能干,又贤惠,我一天净吃现成的。说得口吐白沫子,脸上流光溢彩的,村里人家都很羡慕。栽秧,挑粪灌地这些重活,桂花也同贵生赛着干。公公在背后指责贵生说,傻儿子哟,你咋个跟倒疯,她是女人哟,那些重活,粗活,是男人干的嘛,你要晓得体贴人,心疼你媳妇,要是怀了娃,整出事情来才找你娃算账!贵生望了爹一眼,他爹的脸色黑沉沉的,像灶膛上挂着那块被柴火熏过的腊肉。

贵生的爹叫郑子光,平时不多言多语的,他念过初中,在村里、在家里都是一个很会办事的人,任何人都不会得罪,成天辛勤地经营着他那一亩三分地,李小芬有时骂他,他就回报以“嘿嘿——嘿嘿——”,让女人又好笑又好气,再大的火气都发不出来,正应了农村那句俗话:伸手不打笑脸人。村里人觉得郑子光这名字不吉利,甄子光了,还吃个铲铲,只有挨饿。于是,就省去了最后的那个字,喊他“郑子”,日子一久,就喊成了“甄子”,老婆也喊他“甄子”。慢慢地,村里人忘了他的原名,连自己也觉得他是“甄子”。

又一个秋天,石榴熟透,李小芬说:“甄子,去把右边那棵树上的石榴摘了,挑到街上去卖。”他答应了声,就去摘石榴。

果树正是丰果期,结果多,个大,喜人,摘了两大箩筐,挑着去乡街上卖。乡街离家近,很多人家都栽种了,加上人口不旺,价贱,打五折都卖不出去,只好挑回家。家里人也吃不了,没有办法呀,来年果子熟透了,老婆就叫他挑到县城去卖。

村外是一条弹石路,每天有两趟往返县城的中巴车路过。甄子挑石榴上车,买了一张票,卖票的还叫他再买张货票,就是一个人要买两张票,甄子不干。卖票的叫他下车,司机把车停靠在公路边,甄子盘算了下,除了锅巴就没有饭了,豆腐盘成肉价,不划算,就挑着沉重的两大麻袋石榴走路进城。到了县城已是太阳落山,肚子饿得咕噜叫,就买了碗米线填肚子。在米线店老板的指点下,找到了县城的夜市。石榴个大,逗人爱,剥开一个做样品,先尝后买,石榴籽粒晶莹,香气漾着,看着就眼馋。县城人多,很快卖完了石榴,甄子又走路回家,走了几十公里山路,到家已是半夜三更,李小芬心疼。从那以后,再也不提卖石榴的事。果子熟透了,摘下来,保存起,一家人吃,慢慢吃。

左边那棵石榴树结的果子一直挂在树上,有的还咧开了口,果子任凭日晒雨淋,随风摇晃,婆婆一直留着。村里石榴树多,家家户户都栽种,可全是甜石榴,只有婆婆家左边那棵树结的果子是酸的。她留着送人,送给村里的小媳妇,送给外村的小媳妇。乡下人测出了个规律,小媳妇“害喜”,爱吃酸的,怀的就是男娃,爱吃甜的,怀的就是女娃,很准。

那些小媳妇来摘酸石榴时,带几把菜,或者带几个鸡蛋给婆婆。婆婆客气一阵,满脸笑呵呵地说,吃了我家的酸石榴,怀的就是个带把的,能传宗接代哟!小媳妇们听了,脸上飞红霞,心里偷偷乐,欢笑荡漾在树下,拍打得树叶纷纷掉落。

桂花看到那场面,心里就不是滋味了。嫁到婆家两年多了,每晚,两口子辛苦折腾,还没有收获个娃。她想,这是怎么啦,难道自己的肚子只会装饭,装菜?岂不成了菜囊饭袋?

她回娘家,母亲慈爱的目光落在她身上,盯在她的肚子上。语气很柔软地问她:“娃呀,你嫁出去都两年多了,还没有怀上,是咋个了嘛,跟妈说说。”母亲是过来人,她晓得,农村人讲究传宗接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她生了一个是女娃,又生一个,还是女娃,就因没有生出男娃,经常受他爹的窝囊气。两个女娃成人,爹给姐姐招了个上门女婿。姐姐争气,生下双胞胎,一对儿子。姐夫一炮双响,成了精,得意忘形。村里的男人围着他,叫传授经验,姐夫就很流氓。那些话,传到姐姐耳朵里,硬是不准他同床,直到求饶,才放他一马。就因姐姐生了一对男娃,他在家里就吆五喝六的,耍威风,母亲帮着带娃,有时还被指桑骂槐的,说母亲生不出男娃,气得母亲悄悄落泪。母亲明白,做人难,做女人更难,对桂花总是轻言细语的,虽是嫁出去的女儿,却是她身上掉下的一块肉,为她操心。

母亲说,桂花,这回多住两天吧,要杀年猪了,妈教你做坛坛肉,顺便带点肉回婆家。说起坛坛肉,桂花心里就激动,这份简单的美食,夹杂着悠长岁月的记忆。

桂花家在金沙江南边的南高原,天天都是大太阳,根本没有冬天,气温很高,小时候家里杀猪,杀一头猪一下子又吃不完,腌制的腊肉存放到四五月就哈口了。家里好不容易杀头猪,挂子肉用来腌制两块腊肉,腿子肉制作一个火腿,那些半肥半瘦的前膀子肉就用来制作坛子肉。妈妈说,坛坛肉长期保存都不会变味。桂花记得,妈妈做的坛坛肉很好吃,想到坛坛肉嘴里就生津。妈妈制作的坛坛肉皮与肉不脱离,色泽鲜亮,看到就眼馋,插秧打谷时节很忙,搞不赢整吃的,妈妈取两块坛坛肉搁进碗里,放进锅里蒸着,随着肉的热气,散发着一股不可捕捉的神秘香味。切片装盘上桌,满桌子的香气,漾着,挑一块半肥半瘦的肉放进嘴里,香喷喷的,咬一口,爽口,瘦肉脆嫩溢出一股鲜美的腊肉味,肥肉糯滋滋的,那肉既有新鲜肉的鲜味,又有腊肉的清香味,吃后回味再三,啧啧咂嘴。

桂花烧着柴火,看着爹杀猪刨毛,开膛破肚。爹把半肥半瘦的肉剔除骨头后,切成半斤大小的长方形砣砣。妈妈把肉洗净血水,放进铁锅里烙,锅里吱——吱——吱吱地冒青烟,烟雾袅袅,透出淡淡的煳味,妈妈把肉皮烙成黄色,取出,放进烫水中浸泡一阵,用刀刮去皮上的污垢,打清水洗干净,放进一个大筲箕里晾着水气,肉皮黄澄澄的,发着亮光。隔了一会儿,妈妈拿起肉看看,见水气干了,把肉装进瓦盆,放上盐巴和一些佐料拌匀,一阵阵肉的清香从盆里漾出。

妈妈又叫桂花烧火,桂花架上劈柴,灶膛里火光熊熊,兴奋地舔着锅底,锅里的水闪开一朵花,妈妈把砣砣肉放入锅中煮,肉在锅中翻来覆去,飘出一股股鲜香。妈妈掌握着火候,用筷子挑起一坨肉,仔细看了看,就捞出放在筲箕里晾水气。妈妈倒去锅内汤汁,把切碎的猪板油,从肥肠上撕下的花油放进锅里,反复翻动,锅里溢出油香,捞出油渣,把煮熟的砣砣肉放进锅内,盖上锅盖。锅里“砰砰”地响着,油沫飞溅,锅沿哧——哧——浓郁的肉香弥漫着。妈妈揭开锅盖,肉的水分已炸干,一锅杏黄。妈妈叫桂花退去柴火,把锅里的油和猪肉一起装进干净的坛子里,让油淹过肉,用塑料布蒙住坛子口,再用绳子扎紧,盖上坛子盖。妈妈笑着说,好了,密封上几个月就可以取出来吃了,你会了吗?妈妈见桂花点着头,又说,明天旧历十五了,娘陪你去趟观音庙吧。

一大早,母亲就带着桂花去观音庙求子,母女俩跪在蒲团上,磕了三个响头,母亲说,观音菩萨保佑,我娃今天求菩萨恩赐,明年的今天挺着肚子来添香,后年的今天抱着个带把的娃来还愿。桂花读过初中,多少有些科学知识,她跟母亲去寺庙,是安慰母亲,也是安慰自己。

从寺庙出来,母亲对桂花说,娃呀,记得每月十五到寺庙来烧香,要有心,心诚就灵验哟。桂花“嗯嗯”地应着,说着话就到了街上,母亲去找厕所,桂花怕母亲不识字,摸错了厕所。母亲微微一笑说,不会错的,男左女右,老规矩。桂花听了,心里打了个愣怔:男左女右?还是规矩?她望望远处的厕所,没有错,男厕所在左边,女厕所在右边。她感到不可思议,确又是不争的事实,她脑里一头雾水。

母亲上完厕所出来,在玩具摊买了个布娃娃给桂花。桂花抚摸着布娃娃,心里有了一丝慰藉。

从娘家回来,桂花跟贵生说起去医院检查的事,贵生觉得丢人,高矮不干。说起来,桂花和贵生不但是同窗,还是同桌,他坐左边,她坐右边,课桌中间画了条线,被戏为“三八线”,一坐就是三年,机缘巧合,她成了他的媳妇。

桂花好说歹说,贵生才勉强答应去检查。她就背着公婆,悄悄拉着贵生去乡卫生院检查,这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她的身体部件出了问题,不能生育。也就是说,她今生失去了做妈妈的资格,拿着检查单,双手发抖,如晴天一个霹雳,她顿时懵了。贵生安慰着说,我都没有问题,你肯定也没有问题,不信,我们去县医院查查。桂花想当妈心切,爽快地答应去县医院查查。

桂花希望自己也没有问题。希望是个好东西,谁不想有个美好的希望?桂花满怀希望去检查,希望却像个气球,被护士注射管上的针尖扎破了。贵生没有问题,问题出在自己身上,桂花看到结果,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猛击了她一掌,身子猛地一晃,摊倒在地上。贵生疼爱地扶起她说,桂花,不要想那么多,生不了娃没关系,没有娃还洒脱些,我俩真心相爱才是最重要的。听了老公的话语,桂花心里有股热浪,漾着。她的头紧紧地靠在贵生的肩膀上,感到生命中有他那么重要的人在身边,是很幸福的,其他的,一切都是浮云。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痛痛快快地哭了,毫不掩饰的泪水,把心里的痛苦和无奈都哭诉出来了。

又是一年过去了,桂花还是没有收获到娃。出门,到处是言风语,村里的女人们见到桂花说:“诺,那只不会下蛋的母鸡来了。”接着就是一阵放肆的大笑。她看见那些男人暧昧的笑脸,丑陋而狰狞,见了她说:“她老公那玩意不行,是个摆设,要不要帮忙呀,哈哈哈!”接着就是一阵浪笑声。

她忍受着村里人的挖苦、讥笑,承受着婆婆骂东、骂西,回家就得看脸色,桂花像变了个人,人也小了一圈,她有种生不如死的感觉。

那天,桂花想吃石榴,刚摘下右边树上咧了口的石榴,剥着,传来一声断喝:“嘴巴馋!该死的瘟鸡,一天只晓得吃,蛋都不会下个!”

桂花循声望去,婆婆正放鸡出栏,心里一激灵,手发抖,“啪”的一声,石榴砸在地上,晶莹的籽粒撒了一地,甜甜的香味飘散着,鸡群跑过来,兴奋地啄着。桂花呆呆地望着抢食的鸡,眼里满含泪水。鸡不会下蛋,就该挨刀,人呢?她不敢接婆婆的话,婆婆的话像锥子,句句扎着她的心,很疼。

桂花嘤嘤地哭着,跑回了睡屋,哭湿了袖子,还是止不住。坝子里指桑骂槐的声音灌进了屋子,像村里在夯水库坝基,夯得她心碎。她泪眼婆娑地抬起头,看见了墙上框里的贵生和她,很亲昵。她沉到往事里,又被往事勾起来,她想一阵,哭一阵,竟昏昏欲睡,像做了一个梦,梦见心里长出了一道坎,想跨,却跨不过那道坎。

渐渐地,村里的风言风语把男人刮得低下了头,男人对她也开始冷淡,成天阴沉着张脸,没有好声气。桂花感觉到,生活的支柱开始倾斜,曾经的山盟海誓,恩恩爱爱,已被岁月的铁拳击得粉碎,被狂风刮得荡然无存。

一桩美满的婚姻,像肥皂泡,“噗”的一声,破灭了。

贵生走了,从讥讽挖苦的村子中勾着头,走了。

桂花望着曾经那么恩爱的人从视线里渐渐消失,心里涌起万般屈辱,日子,煎熬着她,心里有种生不如死的痛。回娘家去住吧,给爹妈丢脸,让爹妈在村里抬不起头。爹妈是最普通的农村人,天亮去地里干活,天黑回家睡觉,老实巴交的,活了大半辈子,连县城都没有去过。成天耪田种地,养家糊口,未能养儿,已经是致命的打击了,再也承受不了女儿的打击。爹妈把自己养大是多么的不容易呀,绝不能把自己的伤痛带给爹妈。再说,嫁出去的女儿,像泼出去的水,娘家再好,只能回去小住,在娘家住一辈子的女人,不是一个幸福的女人。她又想到婆家,婆婆开始对她也是巴心巴肝的,一家人和和气气地过着日子,婆婆很有耐心地等着抱孙子,这一等就是几年,婆婆终于失去了耐心,开始嫌弃她,当着她的面指东骂西,成天不见好脸色,她感到自己生活在没有光彩的天空中。

她心里充满了恨意,恨婆婆,恨公公,恨贵生?想起往事,一点都恨不起来,她只能恨自己不争气。自己是女人,从母亲那里离开去做母亲,可现在却做不了母亲,没有给公公、婆婆、老公生下一男半女,还算个女人么!桂花想到以后都要忍受的伤痛,就感到万念俱灰。她想着想着,竟昏昏沉沉地睡着了。梦见自己生了个男娃,跟贵生长得一模一样,她很疼爱他,幸福地抱着小宝宝,笑了,笑得很开心。

甄子和李小芬听见笑声,急了。他们见桂花神情恍惚地关上房门,有了种不祥的预感,就怕桂花想不开,一时糊涂犯傻。急忙跑去拍打着桂花的房门:“桂花,桂花!”李小芬也敲着桂花的房门说:“桂花,啥事想开些,你都一天没吃没喝了,快开门吧!”

甄子侧耳贴近门听,屋里又没有动静了,甄子急了,一脚踹开门,冲了进去,见桂花坐在床上,噙着眼泪,抱着个布娃娃抚摸着,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李小芬坐在桂花身旁,安慰着桂花。

甄子说:“桂花呀,人生在世,想开点,想得开是天堂,有的事不要太在意,你越在意,它就会折磨你,让你痛苦,让你伤心,绕开它,就柳暗花明。你还年轻,要学会放下,选择放下不是为了原谅别人,是为了放过自己。”公公的话暖人宽心。她抬起头,眼泪涟涟地望着公公和婆婆。

李小芬拉过她的手说:“桂花呀,你们离了婚,贵生也走了,我们也伤心,也难过。我跟甄子商量了,你就在我家,反正我们没有女娃,你就是我们的娃,要不要得,你说句话呀。”

桂花忧郁地望望婆婆,又望望公公。甄子接着桂花的泪眼,点了点头,她心里有丝温热,漾着,眼里滚着感动的泪花。

桂花的心刚安顿下来,贵生和媳妇就抱着个男娃回来了,家里的气氛顿时变得微妙,尴尬。

桂花借故去水库里洗衣服,走了。她两腿发软,身子轻飘飘的,脚像踩在稻草上。

天空霉绰绰的,像罩着一口大铁锅,水库笼罩着一层蒙蒙的薄雾,像蝉翼,缥缥缈缈的。桂花坐在一块石头上,冰凉冰凉的。她望着薄雾慢慢升腾,慢慢飘散,太阳缓缓地升起,水面上泛着波光。

她四顾茫然。

一只水鸟贴着水面孤单地飞着,“嘎——嘎嘎——”叫声凄凉,她想这个家也没脸待下去了,贵生两口子的亲热劲头,明显是做给她看的,苕她的皮,还能赖在贵生家吗?她觉得自己像一只孤独的鸟儿,水鸟还有个窝,自己连窝都没有,想到这些,不禁怆然泪下。

她见王老大背上背个着娃儿,手里牵着个娃儿来到水库边洗衣服,他一搓一揉,背上娃儿的头一晃一晃。桂花认识王老大,都住在一个村子,就四五十户人家,开门不见抬头见。王老大出去打过几年工,在建筑工地干活,楼盘烂尾,老板跑人,辛苦干了两年,一分钱没有挣到,白干了。他又去帮搞装修的挑沙子、背水泥,挣的钱只够糊嘴巴,本想挣点钱给老婆治病,结果成了泡影。老婆的病越拖越重,没钱医治,丢下两个娃娃离开了人世。王老大又当爹又当妈,忙里忙外,日子过得焦头烂额的。他常对村里人说,外头的事好找,钱难挣,套路多,被人卖了,还在帮倒数钱。还是家里好,耪好那一亩三分地,自由自在地过日子。村里的年轻人讥笑他是“瓜娃子”,老吃亏上当,面对冷嘲热讽,他也从不介意,也不计较。

王老大洗好衣服走了,又有两个女人带着娃娃来洗衣服,搅得水花飞溅,放肆的笑声撒进水里,像要把水玷污。她泼烦那两个长舌妇,嘴里安了弹簧,叽叽呱呱地,东家长西家短,牙尖得很,芝麻丢进她们的嘴里,吐出来就成了西瓜。

她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

天色一点一点地暗下去,桂花心里一阵苦一阵甜一阵酸地想着往事,泪水一滴一滴地落下来。

“阿姨,饿了吗,你吃面。”这时,她听见个小娃儿的声音,心唰地一个激灵,张开眼睛,见一个四五岁的娃儿捧着碗面条站在她面前,面上卧着两个荷包蛋,香气漾着。

桂花心里一热,眼里爆出亮光,如果自己能生,娃儿也该有这么大了吧。她一把抱过娃儿,放在腿上,怅然了好一阵,说:“阿姨不饿,阿姨喂你好吗?”

“阿姨说假话,我爸说,阿姨饿了一天了。”

桂花抚摸着娃儿的头问:“你爸是谁呀?”

“我爸是王老大呀,我叫大宝,弟弟叫小宝。早上,我爸带我来洗衣服都看到阿姨了。”

“哦——”桂花想说什么,又把话憋了回去。

“阿姨吃,吃了去我家睡觉觉,明天又来看水库。”桂花看见娃儿明亮的眼睛望着她。鸡蛋面漾着香气,很有吸引力,也很能打动人,她心里有丝温热漾过。不知是感动了还是真的饿了,她几下就把一碗面条吃完了。大宝看着她笑嘻嘻的,她紧紧地拥抱住大宝,紧紧地拥抱着,泪水吧嗒吧嗒地掉下来。

大宝擦着她的眼泪,拉着她的手说:“阿姨,天都黑了,走嘛,阿姨。”

她忍禁不住,眼睛又湿润了,大宝拉住他的手:“阿姨,走嘛。”她顺从地点了点头,被大宝牵着手走了,像牵一个瞎子。

王老大在喂小宝吃东西,灯光亮晃晃的,有点迷眼。灶房里烧着火,火光忽明忽暗,她走进灶房,坐在草墩上,拿火钳在灶膛里掏了几下,火轰地燃烧起来,灶房里亮堂堂的。借着灯光,她看见王老大一脸胡子拉碴的,喂娃儿的动作也粗犷,心里有些酸涩,就笑了笑说:“还是我来喂饭,你来煮猪食吧。”

王老大搔搔头皮,不好意思地笑道:“那,麻烦了。”

聊了一阵,她发觉王老大话说得轻巧,其实日子恼火得很,他不会照顾娃儿,也不会照顾自己,但他心地很好,是个有责任心的男人。大宝和小宝在简易沙发上看电视,正播放着“你就像冬天里的一把火,熊熊火光照亮了我……”灶膛的火苗也跳了出来。夜,有了温度,明亮而芬芳起来。火,营造的氛围,迅速温暖了心窝,王老大也迅速地向桂花作了承诺。

就这样,桂花住在了王老大家。王老大是个勤快人,天不见亮就下地干活,桂花在家带两个娃儿,喂猪、喂鸡、煮饭、收拾家务,忙得团团转。两个娃儿很乖,大宝改口叫她“妈”,小宝也喊她“妈”。她第一回听到有人喊她“妈”,眼泪就滚落出来,心里却甜滋滋的,她右手搂着大宝,左手抱着小宝,亲着,感到生活有了质感,脸上也有了幸福的笑容。

日子一天天过去,两个娃儿一天天长大,桂花很开心,脸上挂着灿灿的笑,她懂得用心血去滋养两个娃儿,滋润每一个日子,把日子过成了一朵花,她一天忙忙碌碌的很辛苦,但也很幸福。

这一天,王老大回家,说话吞吞吐吐,目光总是躲避着桂花。桂花感到奇怪,在桂花的追问下,王老大才说,贵生死了。

“死了?”桂花很惊讶,“活生生的个大男人,怎么死的?”

王老大说:“贵生一直在建筑工地打工,安装玻璃时,从十八楼掉下去了……”从王老大的嘴里,桂花清楚了事情的经过,贵生死了,他的女人闹到了赔偿,揣着赔偿款跑了,老板手下找不到贵生的女人,只好通知贵生爹妈说贵生出事了,甄子和李小芬急忙带着孙子赶到城里,却抱回个骨灰盒,爷孙三个,哭得死去活来。

桂花听了,心里一动,想去看望婆婆和贵生的儿子。走到院坝坎下,石榴树叶片渐渐地脱尽,只有几片叶子在风中摇曳,发出呜——呜的声响。看着石榴树,桂花心中一阵酸楚,往事在心里涌动,她停住脚,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公公婆婆,也不晓得该说些什么,想了想,又慢慢地转身离开了。

那天,太阳很好,王老大说稻田的鱼养肥了,抓几条回来做泡菜鱼,拿着只木桶走了,大宝小宝蹦蹦跳跳地跟着去了,桂花喂好猪,收拾完家,端着一盆衣服去水库洗。

水库边已有几个女人在洗衣服,搓得水花飞溅,笑声掉进水里,激起一阵阵水花。婆婆也带着孙子在洗衣服,孙子玩着水。公公婆婆很溺爱娃儿,宠上了天,那是郑家的传宗接代人。

桂花在离婆婆远点的地方洗,她不想离婆婆太近,免得气氛尴尬。

蓦地,娃儿掉进水里,婆婆大声呼喊:“救命呀——救命——”几个女人听见喊叫声一看,惊呆了。山里的男人都是“旱鸭子”,不会游泳,更不要说女人了。桂花听见呼救声,急忙奔过去,“噗通”一声跳进水里,费了很大的劲才抓住娃儿,托起娃儿,猛地用力一推,把娃儿推到水边,李小芬连忙趴下身子,抓住娃儿。桂花身子却慢慢下沉,瞬间就不见了踪影。

村里的人听到呼喊声,纷纷跑到水库,水面像一块大镜子,映着蓝天白云。一阵风拂过,蓝天白云破碎了,只有粼粼波光。

“桂花——桂花呀——”婆婆望着水面,放声大哭。

王老大跑来,听说桂花救起娃儿就不见了,扑地跪在水库边,望着水面,眼泪横流,哭天喊地:“桂花呀——桂花,大宝小宝还等着你照顾,你咋个这么狠心地走了……”

太阳朗朗地照着,水面波光粼粼,那凄切的哭声回荡在水库的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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