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蚂蚁的呐喊

时间:2024-05-04

◎杨永红

我惊恐地探头嘶喊,她毅然飞蹿下去。

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似乎又明白将意味着什么,我又大声疾呼:秀、秀……

年前,我躺在菜地里,迷迷糊糊听着远处似乎有声响,声音越来越近,我用尽全力,还是抬不起眼皮子。前一晚,我被讨厌的轰鸣声包围着轰炸了一夜,翻过崇山峻岭,甩不掉震耳欲聋的声响,天空泛白,才跌跌撞撞爬上地埂,趴下沉沉睡去。不知过了多久,我还是抬不起沉重的手脚,一阵锥心的酸疼让我稍微有点意识,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清晨出奇地安静,静得听得到我的一声叹息。风扑过来,凉意袭人,我蜷缩着身子,猛然打了一个寒战,这时,隐约听到了对话,一个声音絮絮叨叨交代着:要注意安全、要认认真真做事,要经常打电话回来……另一个声音简单的“嗯、嗯”应答着。突然,激烈地抖动起来,我感觉天崩地裂,来不及思索,更来不及逃跑,竟重重地摔了进去。

我彻底醒了,毫无睡意,紧接着就听到“嘭嘭嘭”的声音,上上下下颠簸起来,我爬起来,发现我的床折了,说是床,其实是大白菜的叶柄,我尴尬地夹杂在大南瓜、山黄瓜和白菜之中,无助地望着远处,发现我的栖身之地是一辆疾驰的车,车子冒着黑烟,喘着粗气吃力地爬坡。一扭头,发现一个母亲和一个稚气未脱的孩子并肩而坐,母亲包着头巾,身上穿着黑色衣服,领口和袖口绣着红色的花朵,长裤脚上也绣有精致的花边,分不清是彝族还是傈僳族的装扮,她用黝黑得和我身上一样颜色的手掌捂着嘴,好像是晕车,再看看她的脸,我不禁笑了,没过多久,她斜靠着座椅闭上了眼睛。握着方向盘的男人开口说:“秀,家里供你读大学不容易,你阿妈病了几次,医生让住院,阿妈都不肯”。没等女孩答话,女人突然抢着说:“我怕打针,我怕疼,不碍事。”车里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太阳越升越高,直射在母女俩身上,女人额头上渗出了密密匝匝的汗珠。第一次坐车,我也有些拘谨,热渴交加,躲在缝隙里紧紧拽着,好奇地张望。渐渐地,声音小了很多,车子哑脖了,眼前出现了平坦笔直的黑色柏油路。

车子一直没停,一路狂奔。路上很多颜色艳丽的巨大甲壳虫扑面而来,“呼”的一声就没影了,老半天我才弄明白,这些甲壳虫原来是汽车,我却没想明白,我们这辆车为什么没有罩在头上的盖子。

路两边站着整齐的“火柴盒”房子,一幢紧挨着一幢,我仰酸了头都没看到房顶,脖子支撑不了我的大脑袋,我耷拉着头,听到了肚子内部的战争,说实话,我饿了。

这一整天,发现自己懂太多了,我暗暗窃喜,归根结底是太聪明了呀!

正午过后,车子在一幢旧式的四层小楼前停了下来,我饥肠辘辘地伸了伸散架的身躯,刚想喘口气,伴着一阵窸窸窣窣,突然激烈地晃动起来,像荡秋千一样悬在半空中,我躲进里层,静静地听天由命,接着是上楼的声音、开锁的声音,推门进屋的“嘎吱”声,我再次被重重地摔了下去,停在了地面。我探出头侦查,发现谁都没空理我,几个人都离开了,环顾四周确定没有危险,我迅速爬出来,顺着墙脚四处参观,一路上畅通无阻,没有什么陈设。草草吃了一点东西,在一处黑暗的旮旯里找寻了栖身地,前后捋了一遍经过,仍心有余悸,往前想,往后想,猛然发现,我没了伙伴!

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清晨,泥土和青草离我远去,鸟啾虫鸣也没了踪迹,我闻到了沉醉的香甜味道,幸福来得太突然,我狠狠地饱餐了一顿,坚定了在这里安家的决心,后来才知道,叫作蛋糕的美食。接下来的日子,屋子只剩下我和秀,她早出晚归,独来独往,我窥视着她的落寞,每次拖着疲倦进屋,插上小锁,啃着我剩下的香甜面包,她一定不知道我吃过了,不然也不会狼吞虎咽地享受,只见她吃完东西,像注入兴奋剂,精神抖擞地和父母通电话,判若两人。

时间久了,我都熟知秀的习惯,一定等着她回来看一眼,我才默默离开,她是我唯一的伙伴。有时我在打盹,有时我睡醒了一觉,她才回来,然后对着镜子,在自言自语练习说话,于我而言,听着是胡言乱语。我不清楚是不是应聘找工作,如果是,半年前不是和阿妈说找到工作了吗?她的手当时还在饭店被烫伤了。

再后来,秀不经常回来吃饭,整个作息时间也变了,她通常是下午化了妆才出门,第二天回来时一身酒味,我诧异她居然会喝酒。有一次,我趴在桌前端详着秀,秀化妆后比第一次见到她时更漂亮,卸了妆却没有那时候漂亮了,正在想着,她突然醒了,伸过手来端杯子喝水,她发现了我,我惊慌失措,小心脏怦怦跳,连滚带爬逃窜,“这下死定了”,只要秀轻轻按下一个小拇指,我就体无完肤地一命呜呼了,秀安静地望着我逃出了她的视线。

秀的父母再也没有来。

我也搬家了,搬到卧室门口,离秀更近的地方。

入秋,天已微凉,晚上突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窗户没有关,弄湿了一地。风,很轻易拉动了窗帘,我却不能。以前,秀经常站在这里,我也站在这里,她望着外面的世界,我只能看着她的脚跟。

每次接到阿爸要钱的电话,秀都会默默地站在窗前许久。一辈子只会讲彝话的阿爸,肚子里有酒虫,是一个能把酒当饭的人,为酒生,为酒活,为酒死在酒坛脚!他说,男人不喝酒,白来世上走。不喝酒,酒虫拱,可是,早酒一盅,一天昏咚。他眼里,姑娘大了,嫁人能有一笔可观的彩礼,在村里风光一场,养育一场也多一些值当。秀这样,读了书,见了世面,还不是两手空空,终归迟早要嫁人呢!

要命的是,秀不愿意。

阿爸气愤地挂了电话,没过几天,他又叽里呱啦遥控诅咒一通,非要让秀把打工的钱给他,说没享过秀的福哩!

秀享了什么福!

秀躺着,几天没去上班。家里没什么吃的,迫于无奈,我只能跨过栏杆到外面觅食,我已不会迷路,能顺利返回。我回来的时候,秀没有起来,我拽她的衣服,拉她的手,都纹丝不动,我狠下心,在秀的胳膊上使劲咬了一口,秀也没动。许久,她眼角滚出了泪水,这是我第三次看到秀流泪,我清楚地记得前两次,是站在镜子前,这次,却是躺在床上。有一回,一边流泪一边念念有词,骂骗子没良心,事情不是这样的,她也不是这样的。骗子是什么我不懂,只依稀记得小时候,妈妈说不要跟着骗子走,我没见过骗子的长相是红是黑,是方是圆,不知道骗子是什么妖魔鬼怪。

擦了泪,秀起床洗漱,轻轻地关上了门。

我趴在地上捶胸顿足,懊悔没有提前躲进背包,陪秀一起一探究竟,她生病去了医院?还是去找骗子?骗子是何方神圣,骗了什么?她会不会有危险?猜测和疑问填满了整个大脑,我没有胃口吃东西,来来回回在地上踱着步,秀下午都没回来,我的脚步像踩在热锅上一样急促。

“咚咚咚”,门外猛然响起了拍打的声音,整个门框几乎都摇晃起来,传来了骂骂咧咧的声音,“再不交租,非把你轰到大街上去!”。这个声音我熟悉。

临近傍晚,秀回家了,她斜身靠在床上,一言不发。

天已经黑透,窗外的灯光侵入夜色,漏进来一个长方形。秀突然开了灯,屋里雪亮,她挤出笑容给家里打完电话,从兜里掏出很多纸,一张一张铺开,秀的眼泪哗哗掉下来,差点淹没我,幸好我住在田里的时候学会了游泳,字迹慢慢模糊。

“不会的,一定是弄错了!”秀哭着说。

“一定不会的!还没让阿妈阿爸过上好日子,还没还清大学的助学贷款,还有很多事要做啊!”

一整夜,都听到秀的身体和床像是在烙烧饼,一会这边,一会那边,我也翻来覆去没了睡意。

我起来的时候,秀站在镜子前,梳理长发,她换上衣服,摸出电话,颤抖着拨通了一个号码。没有称谓,没有悲喜,“我要走了,谢谢你……”我吃了一惊,不知道秀要去哪里。没等秀说完,对方提高嗓门大喊起来,“秀,你听我说,这个病一定可以治好的,你别放弃!”“在宿舍的时候,你不是说我是你攻无不克的福星吗?这才三年,我告诉你,我一辈子都是你的福星哩!”“我们可以去借、可以贷款、可以水滴筹……”电话那边的女孩像是打机关枪。

秀收起了崩溃的哭腔,没有理会,平静地说:“不用了,没用的,我自己知道!”

她知道什么?我不得而知。

秀一直在收东西,还翻出了阿妈为自己做的新绣衣。上衣是黑蓝底板的对襟衣,裙子是五彩百褶裙,衣领、袖口以彩线镶补、平绣了艳丽的马樱花,穿上衣裙,火把节的气氛呼之欲出。秀拿着手机,笑了,露出了久违的酒窝。自己又臭美地自拍,末了,流着泪在艰难地写字。

雨又来了,窗前留下的这一汪雨水,河一样横在我们中间,我七拐八弯绕了大半天,才终于钻进了秀的包包,秀不知道我在包里,她背上包,包托着我,我已不再害怕悬在空中荡秋千的感觉。

秀有气无力地出了门,走了一会,听到了秀和上次敲门那个耳熟的声音,“大姐,谢谢你这两年多的照顾了,这是之前欠你的房租!”秀说。秀的异样,大姐毫无觉察,喜笑颜开地应答:“这下好了,这下好了!”大姐话锋一转,突然和颜悦色,我很不爽,心里嘀咕,这可不好,交了租,哪还有钱看病!

秀一直在走,我拼命探出头,希望她能看到我,知道我和她在一起,是她的伙伴,可她竟然没有发现我。她一直没吃东西,脚步像灌了铅,越来越慢,我也饥肠辘辘。

秀的脸色不太好,大汗淋漓,我一动不动,无力地趴在袋子上。到了山顶,秀停下来,坐在大树下,闭着眼睛,风哗哗直响,树叶簌簌而下,我的脚踩着泥巴,树叶亲切地盖在身上,吹着醒脑的凉风,觉着小伙伴真多啊,花草树木、鸟雀虫蚁,多么香醇和熟悉的感觉,我的家在这里,我的天地在这里,我的乐园也在这里!

《时间煮雨》的音乐突然惊醒了秀,也打断了我的思绪,秀接通电话,“秀,你在哪里?你等我,我抢到了车票,正赶过来!”“娟子,我的病不用治,也治不了,你别告诉他们。我是意外!我给你留了字条,阿爸阿妈不识字,我有保险,你帮我办理,然后把贷款还了!”停了一会,又补充说:“娟子,你一定要好好的,像原来一样,阳光灿烂!娟子,再见了!”

隔着屏,娟子几乎哭了出来……。

不等娟子说完,秀突然掐断了电话,关机了,整个人靠在树干上。许久,我费劲地爬上秀的肩膀,撕心裂肺大喊“秀,等娟子来!等娟子来!”

秀的耳畔,响起阿妈清婉的歌谣:“小葫芦,开白花/开到对门对冤家/对得儿子会画画/对得姑娘会绣花/大姐绣的牵牛花/二姐绣的茉莉花/三姐绣的凤凰花/四姐绣的山茶花/五姐绣的马樱花/六姐绣的攀枝花/七姐绣的报春花……”年轻时的阿妈能歌善舞,对调子唱山歌说童谣,在当地算是一把好手,因歌结缘,才嫁给秀的阿爸。

歌谣回荡在山谷,越来越响,一直没有散去,“山高白云飘,路旁樱花开,亲朋好友聚一堂,哎,聚一堂,哎。六十六座青松棚搭,九十九到青松撒,彝家儿女欢迎你,哎,欢迎你,哎……”秀听得真切,听得痴醉,听得泪流满面。

约莫又过了半小时,秀拖着疲惫,从顶峰径直向山脚飞了出去,她的生命、青春和梦想,一起融入了高耸的彝山。我流着黑色的眼泪,拼命想抓住她毅然的衣角,大喊:“秀,秀!你别去,别去啊!你没有翅膀,不会飞翔!”

可她听不到,我仅是一只小小的蚂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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