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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 镇

时间:2024-05-04

◎李跃慧

法纳禾最早出现在糖镇,是多年前的事了。

那时,她不过十四五的模样,洗得稀薄的粉色头巾蒙住了乌黑的发和颀长的脖子,只把青稚的眉眼露在初冬微凛的风里。她挽着缰绳,一匹高大的骡子温顺地跟随着她。一人一骡,自铺满白霜的狭窄山路下来,经过立在潺潺河流上的木桥,进入糖镇宽阔的青石街道。

她一路打听至高家的糖摊前,站下,张眼细瞧。

糖镇以色如琥珀、散着粮米醇香且缠绵唇齿的麦芽糖闻名四方。那糖有论斤称的糖块,也有论罐卖的糖稀。糖块有粘花生的,也有粘核桃的,用小锤子敲击有清脆的声响,扯在手里和嚼在嘴里却又筋道柔软。罐装的糖稀明净剔透,可以在筷头上千回百绕,又能入口即化。糖镇有许多熬糖人家,这其中,高家的糖在色泽上、口感上又更为精道。

但法纳禾的目光却并没有叫那令人垂涎的麦芽糖粘住,她打量的是卖糖的人:二十来岁的小伙,敦实的身板,一张被烟火熏燥的脸,安静的小眼睛和微张着嘴时露出的小虎牙。

法纳禾有点羞涩,却不慌张:“我问一下,这是高家的糖摊吗?”

被问到的小伙高柏,见有了生意,顺溜应:“就是了!山里头的亲戚,就只认我家的糖,逢街天赶集没有不带的。妹妹要罐装的糖稀,还是称斤的糖块?”

“我这下子不买糖,”法纳禾脆声说,“我找你家拿钱呀。”

“拿钱?”这没头没脑的话,把高柏说得一愣,好性子的人也冷下脸,“什么钱?我家哪时差你钱?”

法纳禾不瞧脸色,直直说:“差呀!阿爸说过的,你家还有几回柴钱没结给我们。”

柴钱。高柏渐渐缓了愠色。麦芽糖至要紧是“熬”,而熬糖所需的硬实木柴只深山里有,熬糖人家都有熟识的人砍柴送柴。山里不通车,运送木柴的人全靠自家养的几匹骡子,一趟一趟驮出来,先记账,等凑成个数目了,再一总结账。

高柏问:“你阿爸是法大叔?”

法纳禾说:“就是的。”

“账目在呢,钱该给。不过我要亲手交给法大叔。你,招呼得了恁多钱?”

法纳禾脸色一黯,她倒不气这样的轻看,只是——

“阿爸不在了。”

高柏吃一惊:“法大叔过世了?”

“嗯。”

“难怪,这么久都不见他送柴来,也不来拿钱。唉,他是得了什么病?”

“哪晓得呵!”法纳禾也茫然,“夏天的事了,阿爸正锄着地呢,一下子淌一身汗,衣服都湿了,他说:‘没力气了,歇歇’,就到树荫底下躺着,再喊就不应了。”

旁边有个卖香纸的老人叹息:“那算有福啊,吃一辈子苦,走得倒撇脱。”

一时都没话,留着段静默给逝者。过一晌高柏说:“这么样的话,钱就给你。还不晓得呢,妹妹是叫——”

“我叫法纳禾。”

这是一个彝语名字,高柏的奶奶和阿妈都是从山里嫁到镇上的彝家女,一辈子也只用彝语名字。法纳禾这名字,高柏也曾听老法提起过的。

“你上我家吃中饭吧,法大叔来也是在我们家里吃饭的。来,我给你把骡子牵到我家院里——”

高柏要带路,法纳禾却握紧缰绳:“饭不吃了,我还有要紧事情呢!”

“要紧事,”高柏打量她,“妹妹有啥子事情,要紧到连吃饭都顾不上?”

“我想把好力带到牛马市场,找个人家养着它。阿爸不在的时候,我们把家里别的骡子都卖了,用来打酒买米、买猪买羊,砌坟安碑。只有好力,村子里的人谁也不肯要,都嫌它岁数大,说它越往后越驮不起了,只能长久把它养着,白费粮草。好力是在我家里苦老的,我该养它的老,可我一个人也养不了它。镇上地方大,人多,会有人愿意养个乖顺的骡子吧,它听话,不作怪,老人小孩都骑得,货物也还驮得起的。”

高柏晓得了,这样的骡子,通常只有一个去处。不过,他不忍说出来。但愿吧,但愿会遇到不懂行或是心肠软的人。

牛马市场就在街尾那片空地上,高柏指给了,又不无担忧地说:“你恐怕要慢慢等。”

下午就有过路的熟人来给高柏说稀奇:“今天牲口市场上,哈哈哈,有个笑死人的事情!”

高柏敲着糖,心里却一动:“啥事情,你说说。”

“有个小女娃儿嘛,牵匹老骡子守一天,逢人问价她只一句话:‘你能好好招呼它么?’哎呀,怎么讲!一头骡子嘛,哪家不是那样待,难道还把它当小娃养,当祖公供起?哈哈哈!笑死我!”

高柏没笑:“那就没人买?”

“不不不,有人买,”熟人摇着手,笑得喘不上气来,“你猜卖了多少钱?”

“多少嘛?”

“恁多!”熟人伸出一根手指。

高柏叹着气:“一千块确实太便宜了,不过能有人帮她养着那骡子,倒也还好。”

熟人瞪起眼:“哪里一千?是一百。跌下崖子的骡子毛驴马,散了架,馆子里一百块兜走,那憨娃儿,把活牲口卖了个死牲口的价。”

高柏霍地站起来,好比割了自己的心尖上的肉,疼得蹦起。早晓得他就买来。

旁边摆摊的也叫:“天呐,这不是跟白捡一样?就没人争着买?哪怕一百五、二百五买来也划算啊!”

“争,哪个争得着!”老熟人说,“一个老独人,他讲我买骡子做个伴,除了喂草料,我吃啥子也给它吃点啥子。你争?你舍得给骡子吃饭吃肉吗?”

高柏慢慢坐回去。真要那样,谁能不服气。

过些日子,高柏才晓得法纳禾卖掉骡子是因为她没打算回家。她在镇上最大的火锅店“鱼羊鲜”找得个洗菜剖鱼的活。老板原是安排她在前面端菜抹桌,可是她不大会瞧势头,嘴巴又直,就叫她在后厨做。这活冬天遭罪,手总浸在冰冷的手里,冻得绯红,手背裂开细口,手指长了冻疮,不会弯曲。一浸油盐汪出她泪来,旁人瞧了觉着不忍,劝她戴上胶皮手套,她轻轻甩着自己的手:“想戴,可是戴去上手笨得很,择不好菜,刮不净鱼鳞甲”。

法纳禾有时在午后来找高柏。开馆子卖饮食都忙两头黑,好在午饭与晚饭之间有那么点空闲,法纳禾就出来溜一转,透透气。糖镇就那么一条街,也没多大去处,她就找高柏。高柏平日不是话多的人,劈柴、生麦芽、磨粉、搅糖,法纳禾就在一旁静静瞧,有时也搭把手。高柏得了空闲,把老姜拿火上烘热乎,切了片给她贴在生了冻疮的手指上。有时也给她些边边角角的糖,她喜滋滋拿去分人吃。

有回法纳禾往灶里添着柴,问正在烟火缭绕中忙活的高柏:“高柏哥,你不怕我瞧你熬糖,瞧着瞧着学会了,也卖糖,抢你的饭吃?”

高柏额头鬓角都是汗,只笑笑,有丝骄傲:“要下功夫的,你以为看看就会?”

法纳禾撇嘴:“那么了不起哟。”

有阵子法纳禾没来,再来的时候还没到晌午,她急赤白脸跑来了,结结巴巴说:“高、高柏哥,我……我惹下大祸了。”

高柏稳一稳神,把散着清香的麦芽端到太阳底下铺开。

“莫慌,慢慢讲我听。”

法纳禾犹自魂不守舍:“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呵!”

“说么。”

“我会不会被抓进牢房,关个十年八年?”

高柏自己拉了个竹凳坐,也递一个给法纳禾:“坐着说,究竟哪样事?”

法纳禾手抚胸口,按住那怦怦的心跳。

“你到底弄坏东西还是伤着了人?事大不过如此。”

“不是的,我……欠了话费,人家都催上门啦!说啥子限时缴费,不然要追究法律责任。”

高柏一掌拍腿上,“我以为什么大事!”

“欠了很多!”法纳禾急哭了,“两千多哪!”

这数目把高柏也惊着了:“这么多话费!你是打到外国去了?”

“我把你给那柴钱,买了个小灵通,五百八。他们说小灵通是白送的,五百八全算成话费,到年底打不完就作废了。我想我哪里打得完嘛,就借人打,一起做活的小张小马、卖菜的姚大妈、打辣子面的苏老板、送酒水的小陆,还有……记不清了,我叫他们打电话都拿我的打。用了这久都没事的嘛,谁晓得今早上电信局的人就找来了。”

高柏指着法纳禾,真想把手指头凿到她脑门上,又不知说她什么好。想了想,咬牙忍住:“那你是来找我借钱?”

“我,我只想喊你帮忙出主意!”法纳禾绞着手指。

“简单呀!”高柏说,“要是叫我拿主意,我叫你莫管它,躲一阵子好了。其实欠话费的人多呢,把卡扔了也得,换个电话也得,这么点事情他也够不上告你抓你。”

法纳禾说:“我不躲!”

“那就叫用你电话的人帮你凑。你不好意思开口,我帮你说,那些人我都认得。”

“我不是那样人!”法纳禾涨红了脸,“说好白送人打,这下子又跟人家要钱。自己吐口水自己舔的事情,我不干!”

“嘿嘿!”高柏气笑了,“那你硬是要出这笔钱呀。”

结果是高柏和法纳禾坐车到县里电信局办公室,做了担保,立下字据,分期还款。

法纳禾又找了一份工,在烧烤店帮忙。每天火锅店收工就到烧烤店去,生火、穿串、煎炸烤、洗碟子拖地,一直忙到凌晨两三点,回去躺不了两小时又该起床了。到底年纪小,这样都撑得下来。

可法纳禾还是嫌钱来得慢。一有空闲就拿个烟壳纸,蹲在旮旯里写写画画算钱账。烧烤店老板看她那么心急,就额外开恩,准许她把客人扔下的塑料瓶拿去卖钱。那时候废品行情好,一个瓶子能卖一毛钱。法纳禾尝到甜头,又多干了一份工作:利用中午休息那一小会儿的时间到街上捡塑料瓶子和纸壳。糖镇还不大有人捡废品,偶尔有,要么是疯子,要么是花子,像法纳禾这样清爽的小姑娘捡废品,而且还捡得两眼放光毫不羞惭的,还没有过。于是法纳禾在糖镇就成了有名的人,人们老在谈笑间说起她。

法纳禾花了三个月零五天的时间来还清欠款。

最后一次还款,法纳禾要高柏跟她去。手续并不烦琐,一手交钱,一手打出票据。法纳禾把票据上的数目一瞧再瞧,确定没错了,才折进衣兜,噔噔噔下楼,快步走出电信局大门,一屁股坐在了马路边的水泥台阶上。高柏当她累了,站着等一会儿,待侧头细瞧,才发现她竟然是哭了。

她瞪大双眼瞧着马路上人来人往,紧紧咬住的嘴唇把哭声挡住,泪水却大颗大颗落下,把她扑了尘泥的脸搅得斑驳。

她哭得双肩耸动,却无声无息。

高柏从来没有遇到过哪个人的哭,会让他这样心软无措。他想给她拿点纸,捏在手心又放回兜里。说句安慰的话吧,也难以出口。最后他在离她不远的地方坐下,替她接受不时有行人投来的异样目光。

法纳禾终于哭得痛快,用袖子揩了脸,朝高柏笑。糖镇人形容一个人笑得甜,老爱说笑得跟麦芽糖一样;笑得好看,就说笑得像喇叭花,高柏这时候觉得法纳禾笑得像一朵沾了麦芽糖的喇叭花。

在法纳禾离开糖镇那些年里,高柏时时想起这笑容。给麦子洒水催芽的时候,背谷米上楼的时候,烟火缭绕呛得涕泪齐下的时候,摆摊称糖的时候,甚至,吃饭喝水的时候。

法纳禾是在和高柏从县城回家不久后的一天突然离开糖镇的,“鱼羊鲜”和烧烤店里都还有半个月的工钱没结,这是老板按行规暂扣的,只要说明不做了,待找到替工,老板就会清结工钱,好聚好散。可是法纳禾没来得及跟老板请辞,甚至也没有花一点点时间来跟高柏告别。

有人说法纳禾被人贩子拐跑了,人贩子穿着西装,开着小车,长得俊俏,嘴巴蜜一样甜。有人说法纳禾到福建鞋厂做鞋去了。也有人说不是去福建,而是去广东,做的也不是鞋,是当小姐挣大钱哩。还有人说梦见法纳禾被人打晕了装进麻袋里,扔进了糖镇那条河。

只有与法纳禾住一屋的小姑娘,在高柏问到她的时候,很羡慕地说:“她啊,跟人看火车去了。”

“到哪里去看?”

“铁路上呀,”小姑娘奇怪地看一眼高柏,“除了铁路上,别处哪里还看得到火车?”

这真是无可辩驳,高柏就又问:“那她咋会突然想去看火车?”

小姑娘笑一声:“才不突然呢。那天有群外地人来吃饭,当中有个穿制服的,说是在铁路上工作。那眉眼比我们老板娘的都细致,一双眼睛老是笑,闪着亮。偏生说话也好听,又清亮又绵软,不像我们这些地方的人粗声大嗓的。他讲了好多火车上的事情,他说火车上南来北往的人各各不同,有北京人、上海人、香港人,还有金色头发的外国人。我们都支着耳朵听,我瞧法纳禾真的听迷了。我们几个都有事,端菜、收碗并碗、抹桌子倒茶,法纳禾杀好了鱼洗完了菜,后厨就不拿着她喊了,她竟悄悄拿个凳子坐旮旯里听。后来客人多了,我们忙起来,就没细估那桌外地人啥子时候也结账走了,法纳禾也不见了。”

“那你也没瞧见她跟外地人走啊?”

“没有,可我就是晓得。她收走了她的毛巾、梳子牙刷。”

高柏不信那些听上去有鼻子有眼的闲话,因为他自小生活在糖镇,晓得在这个平静无波、鸡犬安宁的地方,许多人都是会编故事的,包括他的奶奶和阿妈。眼前这小姑娘说的他也不全信,不过,他听进了最后那句话。还能带上洗漱用具,至少说明法纳禾走的时候是自由的。

走就走吧!高柏同自己说。那些用过法纳禾小灵通的人,一个个都装聋作哑,让法纳禾白白替他们出钱,到底叫人冷心。

糖镇还是那样,赶集天喧喧嚷嚷,车鸣马嘶。闲天站在街头一眼望得到街尾,风吹得路两旁的香樟树枝叶乱晃,火红的攀枝花噼里啪啦掉下来。

小小的变化也是有的。“鱼羊鲜”老板把店开到了县城,高柏家把土房换成了砖房,建起了两层小楼,并且他还相了几回亲。准确地说,是媒人带着女方到高柏家来“相家”,女方都觉得高柏家底过得去,也算有样手艺在身,父母老人瞧着也实在,问题在于高柏本人,他老是淡淡的,问他什么他只是笑笑,要说他怕羞吧,他又那么自在,叫那些“相家”的姑娘也难把热脸往他身上贴。都是伶俐人,谁没点眼色呢。

爹妈见儿子这个模样,也愁。可彝家人最爱是自由,儿女大了父母便敬他(她)成了人,不会再比手画脚拿重话来说了。

高柏倒是平心静气,育麦芽,磨玉米,磨糯米,浸泡,蒸煮,大火熬小火熬,每道工序都一丝不苟,每个细节都做得怡然自在。做糖,自然是要好看,要清香,要甜蜜。从口里,到心里。糖不容杂质,心不容杂念。

闲的时候,高柏会陪着他的新伙伴静静待会儿。他坐着,它站着。有时他默默抽支烟,它悠然嚼着草,有时他不抽烟,它也不吃草,一人一骡相对无言。

它就是那匹被老独人从法纳禾手里一百块钱买走的骡子。老独人喝酒过量,死了。他侄子把骡子一千块卖到驴肉馆,镇子就那么一条街,什么事也藏不住,大家不顾驴肉馆老板的驱赶,嘻嘻哈哈去瞧那匹“有故事”的老骡子。骡马寿命长,在农家里还可过得长久,可是家没有了,屠宰场便成了它最后的唯一的去处。高柏在屠刀之下,花两千六百块钱把老骡子救了回来。

高柏还记着那匹骡子的名字,好力。

但是好力一年比一年老,牙不行了。高柏只能割草尖上最嫩那截叶子给它,把苞谷面拌了猪油喂它,它有时吃一点,有时只是望望。

高柏就跟它说:“好力啊好力,你怎么也要等到法纳禾回来吧!”

一个街天,高柏正应了顾客要求拿小锤子敲花生麦芽糖,随着每一声力道适中的“嗒”,麦芽糖匀成拇指大的小块,这时一只胖胖的小手忽然伸过来,抓起一块糖,要不是高柏及时收势,那一锤子非敲坏了骨头不可。高柏要把那孩子吼几句,可待他瞧清楚,又噤了声。

那是一个八九岁的男孩,眉眼似曾相识,神色却是蒙昧的,他把糖放在嘴里使劲嚼着,脸上露出痴拙的笑。高柏另捡了两块大些的给他,挥手叫他走。那孩子却不走,站在一旁吃得稀里呼噜。

“乐乐,你怎么晓得跑这里来!”

一个女人气喘吁吁跑过来,她肩上挎一个大大的蓝白双色格子布包,另一只手还拖着一个大拉杆箱。穿一件白色的薄外套,蛮精神,一头短发却给风吹得乱蓬蓬,大眼睛里含着无所畏惧的笑意,眼角已有了隐约的细纹。

高柏把糖递给顾客,收了张百元钞,却老是找不对数目,落了顾客轻声地埋怨。

“高柏哥,你这朝急躁了,账也算不对。”

高柏没出声。他只觉鼻子酸涩,眼眶发热,真怕泪水涌出。

有人凑过来:“啊呀!这,这模样怎么有点像法纳禾?”

女人笑笑:“我是法纳禾呀。”

好些人就拢来,摆摊的,赶集的,也有找柴割草的。

“啊呀,我们的法纳禾回来啦!”

“这是你娃儿吧,长得恁壮实,咋不读书去呢?”

“你男人哩,也跟来哦?”有人伸着脖子四处望。

有人瞧出不对劲:“这娃儿莫不是哪不好,不声不响的?”

“你这问的啥子话?人家娃儿有病碍着你了?”

法纳禾放下行李,搂过那孩子,笑笑同大家打招呼:“你们也瞧出来了,乐乐有智力残疾,读不了书。不过他听话呢,哪时候都笑呵呵的,最可爱。”

大家也就说:“是呢,最可爱。”

“到我家里歇吧,”高柏一手一只抢过行李,“我先把东西拿回家。”

“等一下,高柏哥!”法纳禾把手轻轻搭在高柏手背,温暖柔软,却有不容推却的坚持,“我这次回来不同以往,拖家带口,还要长住,我要先各人找地方落脚。”

高柏闷声说:“各人住,你住哪里?你家老房子前几年就被雨水冲垮了。”

法纳禾问:“你咋晓得?”

“山里亲戚说的么。”

法纳禾默一晌,说:“也没法,我一早把它舍下啦!”

“也是,”高柏说,“你是啥子都舍得下的。”

说了这话,高柏觉出了心里的苦涩,可是又宽慰着自己,管他管他,只要法纳禾能回到糖镇,她想要怎么样也都好。他问:“那你想在哪里落脚?”

法纳禾说:“就在这镇子里吧,找一找。”

高柏就陪她找。临街的村子找到一处闲置的小院,面积不大,有些年头了,可是法纳禾爱那红砖青瓦,大门两边的墙上爬满橘黄的炮仗花儿,院子里的月季开得正旺。

高柏问:“租金怎么算呢?”

“不,”法纳禾说,“我要买下来,长久住。”

房主说:“知根知底的老熟人,我也不喊高,十万零八千,大家一起发嘛。”

“成!”法纳禾竟不还价,“写了协议,我马上过钱给你。”

房主眉开眼笑:“好好好!”

这么一笔大买卖,高柏竟没来得及插上话。

屋子早是搬空了的,简单洒扫,买来灶具,煮了一锅饭,炖了一只鸡,高柏又买回些卤肉凉菜。乐乐见有这么多吃的,欢喜得不停往嘴里塞,他不晓得吃多少是个饱,任法纳禾苦劝不听,直吃得吐了才算。

法纳禾抱着吐过之后沉沉睡去的乐乐,看高柏扫净地下,她说:“高柏哥,别忙了,坐下向火,说会儿话。”

高柏于是走过去,在火塘边坐下来。他晓得法纳禾有话要说。

“高柏哥,你没有问我离开糖镇这些年的事情。”

高柏苦笑:“你不说,问了白问。你要说么,我不问你也会说。”

“嘿!”法纳禾笑了一下,那神色似在品咂着过往的甜蜜,又像在咀嚼眼前的苦涩,“乐乐的爸爸,我后来才晓得,他并不在铁路上工作,那身衣服是一个亲戚穿旧了送他的。不过他真带我去看了火车,不止这样,他还带我去过北京,到过布达拉宫,去过天涯海角,也见过了大理的风花雪月,东西南北,冷的地方,热的地方,都走过了。我们多数靠他卖袜子挣的钱过活。到冷的地方就卖棉袜,到热的地方就卖丝袜,一兜袜子,一只喇叭,在他手里就能变出钱来。他长得好看,口才又好,陌生人都信他的话,爱买他的袜子。我原来想,这辈子就跟着他,顺着他,他想咋办就咋办,他说去啥地方就去啥地方,直到……”

法纳禾稳一稳心绪,高柏倾耳静听。

“几个月前,他领乐乐去买雪糕,回来只一个人。我问乐乐呢,他说不见了。我一听吓疯了,遍大街去找。我叫他也找,他说他不找了,丢就丢了吧,我们再生一个聪明的,老了才有靠。我千辛万苦把娃儿找回来,就清醒了,乐乐是我的命,比起乐乐,他啥子也算不上。我要跟他分开,他把攒下的十万块钱给了我和乐乐,叫我们永远不要再找他。”

法纳禾紧紧抱着乐乐,凝视着他平静安睡的脸:“乐乐是我的宝,我要领着他好好过日子。他不像别的娃儿,长大可以四处闯荡,挣钱吃饭,他只能待在家里——我总得给他一处自己的地方。”

高柏明白了她那么急于买下房子的原因。

高柏说:“在糖镇过日子不会咋样难的,我,我在着呢。”

法纳禾说:“我晓得,所以我回来了。”

“你把娃儿放睡,我带你见个老朋友吧。”

法纳禾抽着鼻子:“我现在难过,不想见人。”

高柏说:“要见见,你才会晓得你没有白白回来。”

法纳禾有点诧异,可是她一直信着高柏,就放了娃儿,随高柏到他家。

高柏领她到一处地方:“喏,你瞧。”

骡厩前,法纳禾慢慢看清楚,月光人静静望着她的,真的是她的老朋友,原以为再也不会相见的老朋友。

“好力!”法纳禾跑上前紧紧搂住好力的脖子,把额头抵在它额头上,深深闻着它的青草气和汗腥气,泪水流了满脸,她又把脸贴在好力顺滑的鬃毛上蹭干。

“好力!好力!你还在!你还在!”

法纳禾欢喜极了。

高柏觉着能换法纳禾这片刻欢喜,啥子都值得了。

法纳禾在糖镇新大街卖起了袜子,她用不着大喇叭,因为几乎人人认得她,很快也晓得了她的袜子卖什么价钱,不必多费口舌。她把乐乐带在身边,一遍一遍教他说话,教他认人识物,给他唱歌讲故事。虽然乐乐学过就会忘记,但母子俩还是乐此不疲。

有时乐乐调皮,趁妈妈不注意从街头跑到街尾,回来的时候手里总会多些东西:烤苞谷、米花糖、小气球,毛茸茸的小鸡小鸭……开头法纳禾打过他,以为他拿了别人家的东西,后来才发觉都是送的。

有一天,乐乐嘴里含含糊糊蹦出三个字,法纳禾侧耳细听,终于听明白。

乐乐说的是:“麦芽糖。”

他站在灶台边看高柏熬糖,随着火势变化,糖面时而平滑如镜,时而噗出无数朵金色的花,时而如风掀过湖面,云翻浪涌。他看得那么入神,那么欢喜。

法纳禾瞅着他,眼里晶光流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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