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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珠

时间:2024-05-04

王莉

提起赵德才,我气不打一处来。我妈才走几个月,这老东西狗尾巴就夹不住了,带了个野婆娘回来。

那天我刚进教室,小胖告诉我,我外婆在学校侧门那儿站了很久了。

见到我,外婆就儿啊宝啊叫个不停,眼泪也汩汩流个不停,弄得我好不尴尬。虽说是侧门,偶尔也有同学进出。我外婆惦着脚尖搂着我,说我的儿啊,我的心肝啊,你以后没得好日子过了,赵德才不要你了。

我吓了一跳,心想我妈不在了,我爹会不会伤心过度,已随我妈奔赴九泉?完全有可能,完全有可能啊!上次放月假回去,我屋里屋外找不到赵德才,喊了半天也没人应,只有猪们在厨房狂欢。它们拱倒了电饭锅,拱翻了电磁炉,拱洒了一地油汤油水。它们吃着电饭锅里的饭,喝着高压锅里的汤,伸着脖子够墙上它们前辈的肉。鸡们也没闲着,它们不知费了多少劲,在堂屋和院坝布满鸡屎阵。开始我还绕开它们设置的陷阱,慢慢地我失去耐心,我拎了根木棒,冲进厨房一通乱打。

猪受了惊吓,拼命往外跑。有两头跑得太猛,而灶房门太窄,它们被卡住了。它们谁也不让谁,谁也不服气谁,谁也不想把逃命的机会留给对方。其中一头鬼火一绿,伸嘴咬了一口。另一头往后一缩,它们都出去了。屋里还有一头,无头苍蝇一样乱转。它太贪吃,头伸进一个深锅里,被套住了。它左冲右突,就是突不破重围。我想帮帮它,帮它取下头罩,反倒惊吓了它,差点把我撞个四脚朝天。

和猪混战了半天,赵德才还没回来,我急了。那时我就想到,他可能死了。

我们语文老师说过,从前有个猎人捕杀了一只大雁,它的伴侣就以头撞地,以身殉情。赵德才跟我妈陈秀英关系很好,肯定不比那对大雁关系差。从他们还合伙造了我这个事情看,甚至会比大雁情侣关系好。我相信赵德才也会为我妈殉情的。一想到这里,我有些激动,脑子里尽是电影画面。我甚至很想看看,我爹赵德才会以何种方式殉情。激动劲儿过去,我肚子饿了。赵德才不在,锅碗家私也被猪糟蹋了,我只能干瞪眼。

我去村子里找赵德才。我遇到一个人就问:“请问你看到我爹了吗?”

“谁是你爹?”

“赵德才啊。”

“没看到。”那人摇摇头走了。

我又遇到一个人。我问他:“你看到赵德才了吗?”

“赵德才啊?没看到。”他也摇摇头走了。

我遇到很多人,我都问了:“请问你看到赵德才了吗?”

“没有。”

“没看到。”

他们都摇着头走了。

我想赵德才肯定是投江死了,尸首都被江水冲好远好远了,不然咋个会没人看见他呢?我跑到江边,想看看他会不会留下什么蛛丝马迹,比如脱了鞋再跳江,比如在沙滩上写个“赵德才到此一死。”可惜我什么都没看到。我真是急糊涂了。赵德才不会这样幼稚。用他的话说,做那些事等于“脱裤子放屁。”

我急了。我扯了嗓子嚎叫:

“爸爸!”

沒人答应。

“赵德才!”

还是没人回应。这时候我遇到我三奶奶,我三奶奶说她早上看见赵德才朝后山坟塘去了。

我如获至宝,以百米冲刺的速度,直奔后山。

我气喘如牛冲到坟塘时,却没有赵德才的影子。我瘫坐在我妈坟前,觉得天地变大了,黄昏无边无际。我流下了眼泪。我给我妈磕了三个头,心生被抛弃的凄凉。反正,赵德才不是死了,就是跑了。这老东西不要我了。我从此真正成孤家寡人了。

这时,我听到啪嗒啪嗒的声音从我妈坟后传来。啪嗒,啪嗒啪嗒。声音有,又好像没有。我想到了鬼。想到我妈说过,鬼最喜欢在黄昏时分出来活动。我腿就软了。

啪嗒,啪嗒啪嗒。还在响。我就不信这个邪了。有鬼,也是我妈变的鬼,她不会害我。不是我妈变的,还有我妈变的保护我。我拾了截棍子,轻轻朝坟后走去。

我看到了赵德才,和一条野狗。赵德才四仰八叉躺在地上,头上沾满茅草,身边卧着几个空酒瓶。他吐了一身一脸,野狗伸着猩红的舌头,正在帮他清理。野狗已经清理到他的下巴和嘴。

听到脚步声,野狗抬起头,警惕地看着我,犹豫着要不要撤退。它观察着我的举动,又舔了一下赵德才的嘴。

我狠狠给了野狗一棒,它哀号着跑了。我又追着它丢了几块石头。

赵德才像摊稀泥,怎么也扶不起来。扶起了头,脚不会动。去扶脚,身子又倒下去了。我哀号半天,终于有个人背着柴从我妈坟前经过。我跑过去揪着他的衣服,说你能救救我爹吗,他喝多了,快死了。

背柴人茫然四望,并没看见我说的爹。我赶紧朝坟后指了指。他放下背架,跟我来到坟后。他摸摸赵德才的鼻息,掰开赵德才的眼睛,摇晃赵德才的身子,赵德才死狗一样没半点反应。背柴人摇着头,叹着气,说怕不行了。

我哭得更凶了。

这时刚好又有个放牛人路过,背柴人赶紧叫住他,让他过来看看赵德才。

放牛人也摸了赵德才的鼻息,也掰了赵德才的眼睛,也摇了赵德才的身子。赵德才还是像死狗一样。放牛人也说赵德才怕是不行了。我坐到地上,脚蹬手挠,哭得震天响。

放牛人掏出手机,给村医打了个电话,让他赶紧到赵德才家去,说赵德才酒喝多了,怕是不行了。说完就去背赵德才。赵德才软瘫瘫的,放牛人和背柴人好不容易才把他弄到背上。赵德才手不会扶肩,头不会靠背,走了几步就掉下来了。放牛人和背柴人只能一个抱头一个抱脚,让我抬着屁股。我们像蚂蚁搬大青虫一样,好不容易才把赵德才扔我家床上。

村医给赵德才灌下一大碗白糖水,又给他打了一个星期吊针,赵德才才慢慢喘过来,勉强捡回一条老命。

我外婆说赵德才不要我了,我以为他这次定是死了,准准的死了。我哭了。赵德才那次“死”而复生之后,在我梦里他又死了好几次。有一次死之前,他还跟我说再见,说他要去找我妈,说要我好好读书,然后化作一摊血水。吓醒后,我才想到他在我梦里死得像游戏一样。我们班小胖有两个手机,周末经常带我玩绝地求生。现在不是游戏,现在赵德才真正的死了。我哭得很伤心。我顾不得旁人笑不笑话了。

外婆见我这样,搂得更紧了,说:“我的儿,不怕得呢,不怕得呢。天塌下来,还有长汉顶着,还有外婆顶着。以后要是那野婆娘欺负你,你就来找外婆,外婆为你撑腰,外婆替你出头。我的儿啊,我亲亲的儿啊。只可怜了我的秀英,尸骨未寒啊!”

“野婆娘?什么野婆娘?”我忙不得关心我妈尸骨寒不寒了。

外婆这才娓娓道来,一直道到学校打上课铃了,她还紧紧抓着我的手,说去吧,我的儿,好好读书,将来有出息了,把那个野婆娘撵出去,把她丢落水洞里,让她有多远滚多远,让她永无见天之日。

赵德才没死啊。这个臭不要脸的,还找个野婆娘,他怎么不去死呢?

周末回去,刚推开门,果然有个小婆娘坐院坝里簸豆子。她的眉毛是灰绿色,脸腮是灰绿色,连嘴巴都是灰绿色。我以为撞鬼了。她团啊,簸啊,嘴巴噗噗地吹。豆秸渣、豆糠呼呼飞落地上,在她面前铺成半圆,像一只自作多情的丑孔雀。见我回来,她手上停顿了一下,看着我笑。两排白森森的牙齿从她灰绿色的嘴巴里龇出来,很是瘆人。原来赵德才喜欢妖怪呀,还这么丑一个妖怪。

赵德才在一边吹烟筒。见了我,他站了起来,想说什么又没出声。我斜了他一眼,进屋去了。

这个小婆娘我以前见过,邻村的。和我家有点沾亲带故,我要喊三孃。可是我不耐烦喊她,我看都不想再看她一眼。

赵德才吹完烟筒,进屋哄我。他说:“以后,她就是你妈了。你是中学生,懂得礼貌,去,喊喊人。”

我白了他一眼。我肚子里正窝火呢,赵德才也太不会看势头了。

饭菜端上来时,我发现“妖怪”原来是个跛子,走路一扯一扯的。她变脸了。洗去脸上的灰绿色,她皮肤白白的,脸腮有两块酡红。她舀了碗饭递给我,我没接。我自己舀了一碗。赵德才白了我一眼,接过饭碗。这顿饭,我吃的是石头,不好下咽,也消化不了。

早饭后,赵德才又来哄我,说只要我喊了妈,他就买个手机给我。为了野婆娘,铁公鸡要拔毛了。我心里暗自好笑。

见我不理皮,他咬咬牙,说:“买个智能机!”

去他妈的。我坚决不喊。小恩小惠可以收买我,但不能收买我对我妈的爱。谁生的我,我喊谁妈。别人,没门!

见我没作声,赵德才以为我动心了,咬牙切齿说:“我说话算话!”就差拍拍屁股指指天了。

我确实动心。智能手机可以玩游戏,我早就想要一个了。我之所以没说,是因为我还没来得及说,我妈就死了。没妈的孩子像根草,哪还敢想那些花里胡哨的,两顿饭有人管就不错了。

“我妈只有一个,要喊你喊。”

老东西恼羞成怒,飞了个扫把过来。我一招飞毛腿踢开了。他抓把火钳,冲着我就来。我也不跑。我指着墙上我妈陈秀英的相片,扯着嗓子干嚎:“妈!”

赵德才头顶的火钳垂了下来,说你小畜牲叫魂,生怕四鄉八邻听不见啊?再叫老子揍死你。他吹着鼻子,对着我鼓眼睛,明显心虚了,还不放下火钳。

“妈——”

“行了,今天饶你一马,赶紧写作业去。作业写不好,揭了你的皮。”

说到写作业,我不敢二气了,乖乖进屋,端出油渍麻黑的吃饭桌子。我知道作业完成不了的后果。叫妈没用,叫十八代祖宗都没用。上次没交作业,我们班主任李柿花打电话告黑状,我差点被揍死。这次整不好,没准赵德才公报私仇,连刚才的账一起算,那我不是亏大发了。虽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怎奈我还是未成年的君子,暂时还要在赵德才碗里讨饭吃。算了吧。最少也得装个好好学习的样子。

我跟赵德才上演火钳大战的时候,他那个叫买文静的野婆娘卖豆腐去了。买文静,出钱都买不着文静。每天天不亮,她就弄呢锅碗瓢盆当当响,生怕谁不知道她勤快一样。噼噼啪啪屋里,噼噼啪啪屋外。磨豆子,滤豆汁,煮豆浆,点豆花,榨豆腐,一样接一样。她的一双脚就像扇板,轻一下重一下拍在地上。她手上会出声,脚上会出声,嘴巴更是闲不住。要么咕嘟咕嘟自说自话,“哎呀,我这记性被狗吃了。”“说起来石膏都还没称嘛。”之类。要么叽叽叽哼着只有她或许还有赵德才才能听懂的调子。天一亮,她就挑着桶出门了。满满两洋铁桶豆花,少说也有八九十斤,压在她瘦弱的肩上,她每走两步就有一步像要跌下去。“豆花——卖豆花勒——”平上去仄,她喜欢咋拐就咋拐;长调短调,她爱怎么拖就怎么拖。总之一句话,她自己就是个乐队,连主唱都自个儿扮演了。

偏偏大家就吃她这套。晚饭后,常有人来串门。

“他小婶,明天留十斤豆花,我请人背粪。”赵四媳妇趴在灶房门上吼。

“要得,四大妈。进来喝碗豆浆。”买文静包着花头巾,系着花围裙,长柄大铁勺高高扬着豆浆。

“不喝了嘛。”嘴里推辞着,赵四媳妇已接过买文静盛满豆浆的碗。

“德才家的,下街子送个豆腐来,我晒血豆腐。”

“记得了。三婶进来歇哈,喝碗豆浆。”

买文静顺过一个大碗,盛一满碗递过去。

“赵德才这背时儿子有福气,找这么个能干媳妇。”三奶奶边往碗里吹气,边夸买文静。

“就是,手艺好,人又干净。”赵四媳妇环顾整洁的院落,不住点头。

这些骗子!她们竟然把当初夸我妈陈秀英的话,又拿来夸这个野婆娘。她们脑子进水了。和赵德才一样,脑子都进水了。

买文静做豆腐的这套家私,是以前我妈用的。她不但接手了我妈的男人,还接手了她的衣钵。当然,她也接手了我妈的儿子。每次我去上学,她都装着做妈的样子,手扶槽门,伸着脖子对着我叫:“涛涛,好好念书,听老师话。”

切!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我头也不回往前走。

我越来越怕回家。妈没了,家不再是以前的家了。放月假时,我就去外婆家,去亲戚、同学家。东家混几天,西家混几天,像流浪狗一样。我宁愿当流浪狗,宁愿觍着脸到处混饭吃,我就是不想回家。实在没钱用了,我才回去一次。开始赵德才还骂我,说我是喂不熟的狗。时间长了,他也懒得骂了。没我回去打扰,他和野婆娘过得更滋润吧?

回去了我也在不住,我像是去讨厌的人家做客,横竖不自在,看什么都不顺眼。我成天拉抻了睡,睡醒了吃,吃饱了继续睡。

我说我要买双运动鞋。赵德才问我要多少钱,我说六百八。赵德才指着我鼻子就骂:“买双鞋子六百八?你皇帝啊?你也不撒泡尿在牛脚迹窝窝里照照,把你卖了也值不得六百八。”

我自知理亏,说话就不硬气。我低声说:“小胖都买了。我们班好几个同学的鞋子都是七八百一双的。”

“老子不管别人咋个样,老子只有粗衣破鞋,你爱穿穿,不爱穿打光脚板。”

“你别忘了当初咋个答应我妈的。”

我妈临走前,她一只手拉着我,一只手拉着赵德才,要我好好读书,要赵德才好好照顾我,一定要供我上大学。

“还好意思提你妈。你妈要活着,准被你气死。哪见过你这种人。你爹裤脚扇风,浑身上下摞补丁,六七百一双鞋子,亏你说得出口。”

我偷偷瞟了一眼赵德才,黄胶鞋,破裤子,灰夹克。我都记不清这些东西是去年还是前年买的了。

我不说话了。赵德才也不说话,拿烟锅在板凳脚上磕。磕了几下,他瞄瞄门口的买文静,小声说:“除非哪天你叫出口了,老子扎紧脖子也买一双给你。”

我在心里重重“呸”了一口。见我不理他,赵德才背着箩,赶着牛出门去了。

买文静一直在捡豆子。她刚卖豆花回来。她的手很小,肥嘟嘟的。她肥嘟嘟的小手一只托碗,另一只像小鸡啄米。她捡出霉的烂的,捡出小石子,叮叮当当扔小碗里。她不时瞟瞟我,又瞟瞟赵德才,一直没说话。她心里乐开花了吧?我天天跟她唱反调,现在轮到她看我笑话了。

看赵德才出门去了,她才站起来,从身上摸出些零零碎碎的毛票。有十块二十的,有五块一块的,也有两沓五角的。毛票理得整整齐齐,用橡皮筋捆着,装在塑料口袋里。买文静把五角一块的留着,其余递给我。“我没有你要的那么多钱,我只有这两百多块。你买双稍微便宜点的吧。”

打发花子啊,这点钱就想收买我。我进屋睡觉去了。我听见买文静叹了一口气,又叹了一口,继续捡豆子。叮当,叮当,叮叮当当。随着哗啦一声响,我知道豆子倒进大盆了。买文静在淘洗豆子,弄出沙沙的声响。她又哼起了小调。这次我隐约听清了内容:

妈妈的儿哟

你可曾冻着

你要是冷了

你就揪住太阳的脚

太阳是个大烤炉啊

太阳是床暖被窝

妈妈的儿哟

你可曾渴着

你要是渴了

就在江边歇歇脚

江水饮不干啊

江水流不断

扯树叶折个杯子吧

掐根薯藤当吸管

千万莫渴了我的儿

妈妈的儿哟

你可曾饿着

你要是饿了

就跟妈妈说

妈妈给你煮米饭

妈妈给你蒸馍馍

妈妈割块心头肉

喂饱我的儿

……

买文静哼呀,哼呀。哼得我鼻子发酸,哼得我心口紧缩。都怪我外婆,每次去她家都絮叨买文静的事。说买文静的男人死了,买文静的儿子也死了。那个死了的儿子,和我差不多大小。他们一家子外出打工,回家过年时出了车祸。难怪买文静跛着一只脚。

我摸出张纸,偷偷擦擦羞耻的眼泪。我才不要为她难过。

回到学校,我发现买文静到底还是把那两百块钱给我了——塞在我书包夹层里,还放了张纸条,纸条上歪歪扭扭写着:涛涛,好好念书。

不用白不用。我揣好钱,纸条撕碎丢垃圾桶里。

星期四是街天。街子就在我们学校背后。我约了小胖中午出去打馆。我去找李柿花请假。我弯着腰,皱着眉,左手捂着肚子,右手递过假条。我说我肚子疼,要去医院看看。李柿花在批作业,她头都没抬一下,说去医务室。我说疼得厉害,我去医院检查检查。

“去医务室!”

李柿花手一甩,作业本上一串红墨水。她咬牙切齿瞪了我一眼,扯纸吸了。

我退出办公室,对等在门口手握假条的小胖摇了摇头。

我们是翻墙出去的。我们在后操场边转悠了很久,终于逮到机会。我们在小餐馆点了猪蹄,点了小炒,点了炸鸡胗,还点了一条鱼。我边点菜边计价,发现买文静给的两百块钱还没花完,我又要了两瓶啤酒。

我们胡吃海喝一番,又上街溜达了一圈。我们警惕地东张西望,尽量朝着人少的地方走。

在农贸市场外,我远远看到了买文静,她面前的扁箩上,蹾着一筛子豆腐,上面半盖着纱布。她正在称秤,并没看见我。我拉着小胖赶紧走开了。

马上,我就为自己这一举动感到羞耻。我为什么要心虚呀?我应该大大方方从她面前走过去,好好跟她款款我是咋个把那两百块钱花出去的。算了,回了。要上课了。

冤家路窄。我们遇到了班长贾文明。贾文明父母是烟草站的,他走读。贾文明好像也看到我们了。我和小胖赶紧踅进一家小商店,等贾文明走了,我们才匆匆返回学校。

我们来到老地方,在墙脚下垫了几块石板。我站在石板上,弓着身子,让小胖踩着我的背先上墙。应该叫他大胖才对,他的耐克牌球鞋,快把我的脊背蹬破皮,快把我的脊柱踩斷,他还没爬上去。我咬紧牙,高举双手,抓住他双脚往上举,助他两臂之力。他上去后,伸手拉了我一把。我们骑在墙头上张望,没人。我们笑着跳进操场。

“妈呀!”我俩惊叫一声,差点吓掉魂。李柿花鬼影一样,从红叶石楠后面飘出来,着我们。不用说,准是贾文明那孙子告的状。

“你肚子疼?”李柿花用力拍着办公桌,“喝点酒消消毒,好了吧?”

我低着头,不敢出声。

“还有你!”李柿花又拍了一巴掌,“你们俩,现在就叫家长!”

我接过李柿花递来的电话,拨通了我爹的号码。我爹粗门大嗓一声“喂”,吓我一跳。我吞吞吐吐说了事情原委,赵德才马上晴天响雷。他狠狠数落了我一通,说买文静腿里还扎着钢针,为了给我挣生活费,如何如何起早贪黑,如何如何不知疲累,我还不知好歹,不好好学习,还闯祸丢人。学习不好也就算了,连喊个人都不会。我知道赵德才又要设圈套让我钻了,又想拉我进他那条壕沟了,赶紧挂了电话。不来就不来吧,李柿花也不至于吃人。

我的家长还是来了,来的人是买文静。

“对不起了老师,老师对不起了,给你家添麻烦了。我们一定好好教育,保证以后不会再犯了。”

“保证,你拿哪样保证?”

面对李柿花的质问,买文静愣了一下。

“喊他爹妈来带回去,教育好了再送来!”

“老师,我们一定会好好教育他。你家给他次机会,让他留在学校,回去他就啥也学不着了。”

买文静歪斜着身子,低声下气。

“留在学校他也学不着啥子,整天就知道睡觉,睡觉在哪里睡都一样。”

李柿花不依不饶。

“老师,我叫他改,一定改,你家就原谅他这一回吧。”

买文静朝我投来求助的目光。“涛涛,你倒是说话呀!赶紧跟老师保证,保证你不再犯错误了。快说呀!”

我瞥瞥一旁等着的小胖和他家长,瞥瞥对面戴瓶底一样厚眼镜片的男老师,我犹豫着,半天开不了口。

李柿花一巴掌拍桌子上,震得杯子里的水波浪滚滚。“你看看他这态度!就他这样子,能好吗?叫他爹妈来。娃娃犯了錯,爹不露面,妈也不露面,随便叫个人来就想打发了!”买文静的脸白一阵,红一阵,又白一阵。

“赵庆涛,叫你爹妈来!”李柿花瞪着我,递过电话。

“李柿花你就那么想见我妈?去吧,老子烧点买路钱,让你去见她。”我瞟了李柿花一眼,心里的话没敢说出口,也没接她的电话。

买文静看看围在办公室门口的学生,脸上的肉扭来扭去的,扭了半天,才小声说:“老师,那个,我就是……就是他家长。他妈妈去年……没在了。”

李柿花愣了一下,似乎想起了我请假奔丧的事。她挥挥手说:“就饶你一回,去教室写个保证来。”

“谢谢老师!谢谢老师!”买文静头都快点到地上了。

她跛着脚跟着我,走出教室后,悄声对我说:“保证写好点,注意态度。好好念书,要对得起你妈。”说完歪偏着身子走了。看看身后那一群挤眉弄眼的家伙,我巴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赵庆涛,前星期来那个跛子是你什么人啊?我早上在农贸市场看见她了。”

课间休息时,贾文明凑过来,怪声怪气说。我没作声。对于买文静的存在,我最大的希望就是她不存在。

贾文明见我不作声,又说:“听说是你老晚妈?你爸眼光不错啊,找个豆腐西施。哈哈哈。”

“贾文明,够了!”小胖看不下去,呵斥了贾文明。

贾文明转过身,盯着小胖上看下看,说:“不愧是铁杆兄弟,他妈也是你妈了。你们的妈是豆腐西施。哈哈哈!”

贾文明说着,故意扯着一只脚朝前走,他学着买文静的样子,“豆花——豆花勒——”

我忍无可忍,冲上去就是一脚。贾文明摔了个狗啃屎。

“敢踢老子,你狗日的不要命了。”贾文明一骨碌爬起来,揪着我就打。我的鼻子出血了,他的鼻子也出血了,我们还在酣战。

酣战的结果,又是叫家长。李柿花递手机给我时,一副吃了屎的表情。

“烂泥扶不上墙!”

她打发我和贾文明在办公室等家长,自己上课去了。

贾文明她妈很快就来了。“明明,我的明明哟!你咋成这样子了?”贾文明他妈声音都要碎了,边掏手帕帮贾文明擦鼻血。

贾文明看了看站在一旁的我。他妈转过身,指着我鼻子问:“你打的我儿子?”

不待回答,我脸上重重挨了一巴掌。我顿时头晕耳闷,眼冒金星。

买文静刚好到门口,目睹了我挨打的一幕。她跌跌撞撞冲进来,指着贾文明妈妈就骂:“你凭哪样打我家娃娃?你给他道歉!”

“凭哪样?你看看我家明明,都成什么样子了?”

“娃娃打架,肯定都有不是,要教育也是老师教育,家长自己教育,你凭哪样打他?你必须赔不是!”

“我偏不,你能怎样?”贾文明妈妈双手抱胸,高昂着头。一副天王老子数第一的模样。

“啪”一声脆响,贾文明脸上挨了一巴掌。

贾文明被打蒙了,他妈更蒙。像贾文明这样的公子哥儿,几时享受过这样的待遇?何况打他的,还是个卖豆腐的跛子。待反应过来,贾文明妈妈迎面就给买文静脸上一拳。买文静成了熊猫眼。两个女人揪头发,撕衣领,抱着扭打作一团。

买文静个子小,又跛着脚,根本不是贾文明妈妈的对手,三两下就被褥在地上,拳头直往她头上、脸上落。我实在看不下去,冲过去踢了贾文明妈妈一脚,想把买文静拖起来。见我打他妈,贾文明朝我猛扑过来。我往后一仰,头重重撞在桌角上。

我最后听到的声音,是买文静的惊呼:“我的儿啊!”

据我爹说,我在医院躺了十四个小时才醒过来。我自己是不知道的,我感觉只是睡了一觉。睡梦中,一直有只手拉着我。那只手小小的,软软的。我走在深山老林里,身后跟着成群的豺狼,他们嗥叫着,眼睛冒着绿森森的光。我腿都软了,眼睁睁看着它们越逼越近,就要撕了我。有一只小手,一只肥嘟嘟的小手,在夜空中一划拉,一道光幕呈弧形向外扩散。亮光所到之处,狼群哀号,纷纷逃散。

我继续向前,天上下起了冰雹。鸡蛋大小的雹子砸在我身上,砸在我脸上,砸在我头上,我感觉头上砸出了无数个窟窿,疼得我生眼泪淌。一只肥嘟嘟的小手揽我进怀里,带我躲进山洞。

夜像浓稠的墨汁。我来到悬崖边,一只脚已凌空蹈步,地心引力无形的手,紧紧抱着我的腿,想拖我下深崖。那只肥嘟嘟的小手抓紧我,救了我。

我走啊,走啊,怎么也走不到头。每当我害怕时,恐惧时,绝望时,我耳边就会响起一首小曲儿:

妈妈的儿哟

你可曾冻着

你要是冷了

你就揪住太阳的脚

太阳是个大烤炉啊

太阳是床暖被窝

妈妈的儿哟

你可曾渴着

你要是渴了

就在江边歇歇脚

江水饮不干啊

江水流不断

扯树叶折个杯子吧

掐根薯藤当吸管

千万莫渴了我的儿

妈妈的儿哟

你可曾饿着

你要是饿了

就跟妈妈说

妈妈给你煮米饭

妈妈为你蒸馍馍

妈妈割块心头肉

喂饱我的儿

……

我醒来时,见赵德才在椅子上冲瞌睡,他的头前边点一下,抬起。朝侧边点一下,又抬起。买文静拉着我的手,一只眼睛又青又肿。

“醒了!醒了!”她推推赵德才。

赵德才看了我一眼,咧着烟秋牙笑了:“你这土贼,吓死老子了。”

我口干舌燥,腦袋突突跳着疼。我张张嘴巴想说话,嘴里像抹了胶水,黏糊糊的,舌头怎么也动不了。

赵德才见我鼓着眼睛张着嘴巴的傻样,转喜为悲,他对着买文静,又像是对着空气说:“废火了。这土贼摔憨掉了。”

买文静双手紧紧抓着我的手,眼泪从她好的眼睛和青肿的眼睛里流出来。她一脸自责,喃喃着:“怪我,都怪我。都怪我呀!”

赵德才耷拉着脑袋,在一旁唉声叹气。

我费了好大力气才叫出一声“爸”,像蚊子哼哼,把赵德才激动得手舞足蹈。“没坏,没坏,看来脑子没坏。”仿佛为了进一步验证,他指着买文静说:“她呢?你认识她不?”

我转动着笨重的眼珠看着买文静。她青肿着眼睛,一直抓着我的手。

我喉咙里着了火,不停冒烟。眼皮抖得厉害,眼珠就快掉出来。我闭上了眼睛。

我听到一声叹息,很轻,很轻。我还听到买文静说:“你看着点涛涛,我去买点稀饭和面包。他刚醒,吃点软的好消化。”

赵德才说他去,买文静不让。

二十分钟过去了,买文静没回来。半个小时过去了,买文静还没回来。我肚子还真有点饿了,心中不免有了怨气,心想她不会是故意借口买东西,出去闲逛了吧?后娘就是后娘啊。

走廊上突然喧闹起来,脚步声慌乱杂沓。和我同一病房的家属——一个两耳奇大的老汉,冲着赵德才比手画脚,结结巴巴地说:“你家那个……那个女的出事了……”

赵德才瞪圆双眼,呆了好几秒。待反应过来,丢下我就往外跑。

买文静从抢救室出来后,医生又对她进行了全面检查。医生说她的肋骨断了十一根,肝、肺、脾等内脏都有局部损伤。我见到她时,已是几个小时以后的事了。我还在头重脚轻的,是大耳朵老汉扶着我,我才勉强走得了路。买文静躺在小床上,等着进重症监护室。她的头摔破了一个洞,血顺着额头流下来,流进耳郭里,已经干了,凝固成暗红的粉末。她脸色苍白如纸,嘴唇灰白,裂了好些口子。

她一只手垂在病床边上,那么小的一只手,有气无力地耷拉着,手背上全是干涸的血。另一只手紧紧攥着一个袋子,袋子里还残留着一些面包屑。

大耳老汉说,他亲眼看见买文静出的车祸,他正好出去吃米线。买文静手里拎着东西,从马路对面走过来,目光呆滞,神思恍惚,连绿灯变红也没发现。她就那样抬着头,目视虚空,一步步走着,来往车辆喇叭响成一片,她竟然没有反应。她被撞了飞起老高,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才落在几米开外的路面上。

我轻轻蹲下,跪在病床前,拉起买文静苍白的小手。她的手肥嘟嘟的,一股暖流从掌心传到我心头,像做梦一样。我捋了一下她额头的乱发,轻轻叫了一声“妈”,她闭着眼睛,没半点反应。

我的心又酸又疼,硬成了石头。

我紧紧握住她的手,大声叫着:

“妈——”

“妈——”

我号啕大哭,撕心裂肺叫着:

“妈妈——”

买文静的手指在我手心里动了一下。买文静的眼皮抖动了一下。两颗大大的泪珠,顺着她眼角流淌下来,像晶莹的珍珠。

责任编辑:李军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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