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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庭树老阅人多

时间:2024-05-04

曹洁

整个村庄静寂了,唯有高树上的蝉鸣,白天夜晚的叫。

老人们坐在大树下,似乎坐成了树的一部分,他们甘愿像树一样紧闭嘴巴。实际上,人永远不可能像树那样,自始至终站在一个地方。从扎根大地的那一刻起,小小树苗长到参天大树,树从不游移,也不虚飘。树,永远直立在高于人的领空,俯瞰着芸芸众生的悲欢喜乐,不言不语。具有悲剧意味的现实是这样的——树在人的手掌中被动生长,人主宰了树的命运,树却远远比人久长。一棵老树,满树枝叶,就是他成千上万的眼睛,那神一样明亮的眼睛,足以看见人一天天老去;人却早早离树而去,连一片落叶也留不下。

从这个意义上说,人的悲哀在于,他们只能看见一棵棵手植的树像自己的孩子一样长得茂腾腾的,长成材,或者长成风景,却不能看见树一棵一棵地老去。这是永恒的自然界法则,也是村庄得以存活下来的命脉。有树的地方就有村庄,有村庄的地方就会有人不断地栽树。村庄很老了,树也在老,所不同的是:树的子孙,祖祖辈辈都站在村庄;村民的儿女子孙,一代又一代地走出去,少留恋,也不回头。

树站在原地守着村庄,与树稳坐在一起的只有迈不开腿的老人。他们尽日不说话,或许是没话说,或许是没几个可以搭伴说话的人,渐渐静寂了。一辈子看过的纷繁世事,一天一天向后退去,退到很远,退到他们够不着的地方。他们的日常琐碎也都散去,缩减为一日三餐,白昼和夜晚同样漫长,似乎日升月落也不太分明。不可否认,他们的语言功能日渐衰退,眼神也日渐迷蒙,或者痴呆。他们眼里的世界,只剩了门对面那座高山,那棵孩童时你争我抢嬉闹摘食的杏树还在,大片的庄稼地却全都荒芜了。还有,被他们的锄头反复清除的野草,依然疯长,而秋天穗子上饱满的颗粒,与他们再无交手之缘。

人啊,人不如树,人也不如草。

秋天来了,秋天一天天地来了,村庄里的老人一天天地少了。老水井旁,那棵大槐树下,几块石床上,沾满尘土的坐垫还在,坐过的人刚刚起身离开,稍不留意,便在哪个深夜沉沉睡去,再也没有醒来。他们去往土地深处居住,再也不回来和他人做伴、闲坐、絮叨。老树始终不说话,石床也不说话,流水自顾自地,与日升月落,厮守。

老井子的水依然流得旺,村前的水却不再成河,一河清水,渐流渐小,细得没了影儿,隐入青草深处。也许是修筑一条公路侵占了河道,也许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河床改道,河水流散,那条清澈见底的河流不见了。当年,两岸高危的石窠子,早已被翻修公路的黄土压入河床。石头被深埋了头脸,不能呼吸,失却硬气和雅气,生满杂草的河床便带了些尘土气。一脉细流也有些乡野气,似乎她不是这座村庄潺潺东流的河水,而是一线山泉,刚刚从山野源起,蹒跚学步。

拐沟滩下,走遍河床,找寻不到那一潭深水--响岔泊。

一河清水流过,从丈八高的河床冲出,猛然下跌,形成一挂小瀑,响声如雷,积成一潭水,“响岔泊”由此而来。水流长期浸润,石河底长满了深绿色的苔藓,很滑腻。当年,那是男孩子戏水逗乐的地方。每到夏天,大中午,水晒热了,胆大的男孩光着屁股,坐着水瀑往下溜,像一条鱼,潜入深水,好一会儿,才冒出头来。绿油油的水潭里,飘起几颗白白胖胖的葫芦。一群葫芦娃,那可是男人们的命根子。

男人们在哪里洗浴,并不確定。他们似乎无须太过顾忌,往往在耕地回来的路上,或者跨过河流的时候,顺手洗刷,也不需要毛巾和香皂,水是最好的洗涤剂。一个个光着黝黑的脊背,一双长满老茧的粗糙大手,拍得水花四溅,油亮的皮肤上缀满了水珠,周身泛起一种随时可以爆发的力量。洗干净了,一膀子扛起农具,就往家里走去,身后跟着吃饱喝足的一只牛,或者三五只羊。

村庄靠着这些男人活着,男人则靠着女人活着。

“响岔泊”上游,河流转了一个小弯,转出一个较为隐蔽的地方,那是女人带着小女儿洗身的地方。她们从来不会说“洗澡”,只说“洗身”,女孩十几岁发育成人,每个月羞涩几日,也说“洗身”。洗身,多好的一个动词,携带着多好的一个名词,干净,清爽,又有一丝神秘,远不是"洗澡"能比得上。那段椭圆形的水域较为宽阔,像一面小湖,青石底子,很平展。夏夜,暮色笼罩过来,黑夜便成了一个巨大的罩子。蛙鸣此起彼伏,偶尔有几声狗吠,女人们便在这罩子里放开了身子洗。她们消暑,也消遣,彼此嬉闹,放声调笑,洗去泥污,也洗去疲惫。朦胧的夜色中,土炕上生长的那点事,似乎也带了些蠢蠢欲动的胆量,也带了些肆无忌惮的尽兴。洗干净的身子,披着月色,或星光,像一个深藏谜底的谜语,期待打开。

只不过几十年,那条河居然不见了。其实细算起来,她并没有走过多少年,走着走着,就不见了,一脉细线隐身于青草苍苍。似乎还有一点水声,蛙鸣却几乎听不到了。几只黑色的蜻蜓,从草尖而来,在水中的几块石头上翻飞,起起落落,却没有声息,宛如几个戏水的顽童,水却湿润不了他们清脆明亮的童音。

宽阔的河床填满杂草,草滩上站着几头牛。牛很少耕地,它们几乎不耕地,牛吃成了肉牛。人对牛的角色变化并没有多少感慨,依然好生喂养。牛不用再吃鞭子,摘下牛笼嘴,从山上的“回牛声”中走下来,走到河滩上吃草,渴了,就伸长嘴,喝几口。水不清澈,牛也喝得不顺口,咳嗽着,干涩干涩地直喘气。人便说,这牛也变得娇气了,要喝自来水。牛从来不会说话,如今也少“哞——哞——”叫了,牛和牛,吃着各自脚底的草,彼此之间,绝少呼应。

河水退去了,那些生长河水两岸的故事也随之悄然散去。野草却依然疯长,长成了气候。井子湾崖畔上,薄薄的土层上开满了野韭花,像一群白蝴蝶,落在草尖儿,轻盈而灵动。我和妹妹蹲下来,一朵一朵,掐一把野韭花,只一口,就嗅到童年的味道。童年的记忆还在,童年的故乡却变了模样,我们再也找不到年少时洗衣的那一大片蓝石板。多年前戏水的顽童也老去,或者远去。那个名叫葫芦的男童,老成五十多岁的受苦人,耗尽精力气血,在一个暗夜悄悄睡去。他八十多岁的老父亲号啕大哭,哀号声穿过密集的树梢,化声为凄切的蝉鸣。

蝉鸣渐渐弱下去了,却不知有谁猛地敲了一下老钟。那口悬挂了三百多年的铁钟,声音浑厚,穿过村前村后的大山和沟壑,寨子山、蛮婆山、黑皮洼,回声绵长。草窑畔、拐沟滩、过道塬,那些已经沉睡的伙伴们,一个个活泛起来。第一个人还没喊出口,一串串名字就随地站起来,你呼我喊,前拥后簇,径直往后庙湾的学校去了。

后庙湾,老学校早已没有人声鼎沸,院子里杂草丛生,蒿草、艾草、卷耳、清明菜、车前草、锯锯草、积雪草、苦苣菜、棒头草、狗尾草……有的长了一人高,有的爬伏在地上,彼此牵挽。高于草的人,隐身其间,寸步难行。几百年前铸就的老铁钟,还挂在老屋的石檐下,康熙十三年的記事铭刻在铁锈上,一个个曹姓汉字,明亮如花,依然活在锈红的生铁上。

院子还是父亲当年上学时的院子,我靠近父亲一身破单衣烤火取暖的灶房窗前,屋内堆满杂物,一件件尘土满面。当年,父亲带着我们一家人搬出三爷爷的那孔破窑洞,住入老学校二斋西头的两孔窑洞。如今,学校废弃了,几年前,有人在我们住过的窑洞门前挡起围栏,成为一群羊的栖息地。近三十年过去了,我们搬离了窑洞,羊群也不见了,一架老旧木门窗,守着空荡荡的时光。

站在空荡荡的时光中,我不知道父亲曾经在哪孔窑洞办公,但我知道哪一孔窑洞都留有他的气息。母亲说,那些深冬寒夜,父亲办公回家,抱着我小小的身体,说我是他的小火炉。两三岁的幼孩,深夜熟睡,她如何能感知到年轻父亲的欢喜和幸福?我想象年轻的父亲在这里教书时静坐听唱片的情景,一丝若隐若无的旋律便从草尖响起。

一簇一簇补血草,枝枝伸展,开满了白色小花,像满天星星。我们摘了一大把雪白的小花,带回家,插入玻璃瓶,放置在母亲窗前,一窗阳光,明媚而伤感。

母亲啊,你若见这小花,便如见你的两个小女儿吧。

父母离开多年之后,我们姐弟仨才敢直面长满荒草的家园。我和妹妹惴惴然走上门前,打开我们一家人日夜生息过的屋子,生怕惊扰了父母留恋老屋的魂魄。我和妹妹扫尘、除草、洗涤,锅、碗、盆、碟、勺、铲……一件一件都是当初的模样,一样一样都洗净擦干,放回原处。我才知晓,母亲一辈子一件器物用到底,旧了,破了,也舍不得扔,修补修补,用了一年又一年。我们也舍不得扔,每一件都是父母的心血啊。苦难的生活中,他们多久才会添置一把筷子、几只碗,或者一口缸?

妹妹说:“洗洗都放到原位置,要不然你换了地方他们还找不见。”

母亲啊,若你有知,就常回家看看吧。

你和父亲商量一下,看看我们打扫的家园,你们还满意吗?

夜静之时,坐在黑漆漆夜色中,犹如置身空洞,感觉村庄空荡荡的,似乎岁月风啸抽走了一切。什么声息也没,唯有此起彼伏的蝉鸣,从高树上传来。一个季节过去了,单饮露水的清蝉,一声声告诉我们:时间并没有停下来,你和你与生俱来的村庄,都在时间的淘洗中渐浓渐淡。时间不可能停下来,人也不可能停下来,大概我们能够拥有的只是一些抓不住的落叶,随风而散。但即使如此,我们还是一次又一次执拗地重回故地,重温故人,怀念远隔天边的双亲。

多年前,相对于村庄而言,她只是我们渺小身体的栖息地,我们不是归人,是过客。多年后,我们尘埃满面,回了老屋,扫尘、拔草、煮饭、洗衣,踏踏实实,做了安居村庄的人。

我们不是嫁出去的女儿,我们是村庄尚未老去的孩子。

责任编辑:李 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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