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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日百灵

时间:2024-05-04

郑贤文

民国十六年四月间,不知哪里来的大盗惯匪,在镇南迤黑地抢劫不成,吃了当地乡团兵的败仗,星夜逃窜,路过三街密密村,抢走者厚培家最值钱的家当——四匹骡子。他父亲气得病了一场,仅靠赶马贸易养家糊口,损失骡子,家境便雪上加霜了。

境况再艰难,父亲还是从镇南沙桥为九岁的者厚培请来老师,在家里办起私塾,老师只教《三字经》,村子里愿意读书的小孩都来拼着读。第二年,沙桥请来的老师不愿再来了,拼凑着读书的小孩都又回家帮衬农活。他父亲没有放弃,跋山涉水到大理剑川,磨破嘴皮请来位老师,这位老师姓张名维屏,字“邦应”,文品很高。老师先教他读“四书”,而后又教《幼学故事琼林》《三字幼义》。夜以继日,“四书”已能成诵,却浑然不知所言何义;《幼学故事琼林》老师作了一些講解,对所涉“天文地理、文臣武职、释道鬼神、文事科第”等有些微了解;对《三字幼义》的句子倒是印象最深刻:天生物,人最灵。根本坏,何为人……

十三岁这年,少年者厚培的记忆里只有噩运和苦闷。父亲不幸病故,他只得去放牧牲畜,不能再在私塾里读书认字。母亲对他管教很严,他白天放牧牲畜,晚上要趴在油灯下苦诵“四书”“幼学”。

到了十四五岁,夜间母亲不再逼他灯下苦读了。晚饭过后,寨子稻场里三弦一响、箫声应和,青年男女聚拢来,稻场中间点一堆火,青年男女手牵手、肩并肩,围成圈,伴着铮铮弦音,和着高亢清脆的歌调,踏着节奏,蹉脚闪腰,折步跌脚,甩腿对脚,摆手转身……

青年小伙者厚培也跟着唱、跟着跳,他暗自惊讶彝山歌舞的神奇力量,很快让他走出丧父之痛的低落,驱散灯下苦诵的沉闷压抑。似乎他生来血液里就凝固着这些歌舞,只是在十三四岁时被唤醒。他不仅很快就把彝山流传的歌舞学会学全了,而且成为歌舞场的灵魂,将跳歌唱调的气氛一波波推向高潮。他对关于爱情的调子尤为着迷,唱词往往能在跳歌场上即兴而出,闲下来就喜欢将关于爱情的唱词记录下来,比起一遍又一遍地抄录“四书”,真是有趣。注定,他是属于彝山民间的,而不属于“四书”。

民国二十三年,跳歌场里的彝家小伙已长成十七岁。因为家里缺乏劳动力,母亲要给者厚培娶媳妇。他极力反对,因为他在跳歌场上与一个叫长秀的姑娘暗生情愫。

长秀和他一样,生来血液里就凝固着彝山歌舞,长秀的举手投足都是舞姿,长秀的一颦一笑都是调子。长秀的调子唱出来,他的魂便轻飘飘。

可是,身量纤柔,步态轻盈的长秀,并不是母亲中意的好劳力。最终没能拗过母亲,母亲给他娶了小一岁的媳妇。果不其然,这段封建婚姻并不幸福,婚后家里争吵不休,他没有勇气再去跳歌场。

失去跳歌场,彝山里的生活比苦荞粑粑还要苦。

民国二十六年二月间,母亲离世。者厚培沉浸在失母之痛中,家里的争吵却随母亲的离世而与日俱增,他苦不堪言,毅然结束了这段封建婚姻,重回跳歌场,孝期满后终于娶了长秀为妻。

民国三十年,楚雄县长承包大腰站铁路工程,者厚培被征到大腰站修路,三个月后回家,连路费都不够,白做三个月苦工;民国三十四年,又一次被国民政府征到混甸坝修铁路,次年春天回家,仍是两手空空,望着妻儿,想着光景,对国民政府失望至极。

七月间,对者厚培来说是个天崩地裂的时光。大女儿五岁、二孩儿两岁半、三孩儿三月未满,长秀突然病倒,也不知是什么病,眼睛发直,浑身哆嗦,卧床不起。连日水米不进,者厚培急得团团转,借得红糖来煮鸡蛋,这是苦难日子里他能为长秀找来的最好的食物了。

千错万错,悔断了肠子,他不知长秀的病是“哑痧”,得“哑痧”万不能食红糖。喝了他亲手煨的红糖煮鸡蛋,长秀便撒手人寰了。他悲恸不已,大呼“大错特错”,一辈子追悔莫及。糟糠之妻撒手人寰,惟家徒四壁,没有棺木,只有请村邻四处去买;又没有钱,请叔父们当保,去邻村力格摩赊来,好歹打发亡妻上山。

那时没有白糖,更没有奶粉,未满三月的三孩儿无法喂养。借来的红糖还剩一点,村里的老人告知红糖性热,苦荞面性凉,可以用红糖水煨苦荞面,喂孩儿吃后总是上吐下泻。到了晚上,大女儿床脚睡,二孩儿搂着睡,三孩儿放摇篮里支在床头。没有奶水,三孩儿总是在夜里哭,哭得他手足无措,偶然一次,他发现三孩儿喜欢听他弹三弦,于是他坐在暗夜里默默流泪,整夜弹着三弦哄孩儿睡觉。三个月后,三孩儿终于还是夭折了。没有奶水的日子里,三弦给了孩儿最后的慰藉。

一九四六年秋收后,为了家里的生计,者厚培决定走夷方。在当时,楚雄哨区人秋收后,多有人到缅甸走夷方,去做苦工,第二年夏天回家。他的三妹原给村里的鲁家帮常工,他把三妹叫回来,央她照顾两个孩儿,约了村里的五人,初冬十月起走。十一天后走到保山,到腊猛江公路上,看到山坡上弹壳铺地,公路旁挖有战壕。

战壕里一堆尸身、一堆弹壳。江边立有一块“阵亡将士纪念碑”,据说牺牲了一个师;芒市飞机场边立有“纪念塔”,据说牺牲了一个旅。漫山尸骨,骇人听闻。他对日本帝国主义无比愤恨。

冬月十九日到南伞大茶山,进入缅甸。这年活路很多,日本人将战火烧到缅甸,缅甸老百姓遭了殃,有的家破人亡,需要重建家园,这年走夷方人的活路是帮缅甸人挖地基、砌石、修路等。转眼间年三十晚就到了,走夷方的人不能回家过年。年三十晚上,他孤身坐在异域他乡的黄土岗上,悲伤不已。别人家的娃娃在父母身边过年多么欢快,而他孤苦伶仃的两个孩子,爹不见、妈没了,多么可怜。他手弹三弦,嘴里哼着苦涩的调子,想想他孤苦伶仃的两个孩子,又想想阴阳两隔的长秀,黄土岗上,流泪不止。

隔年三月,他回到家,两个孩子拉着他的衣角哭个不止。秋后初冬,仍又扔下孩子去走夷方。如是三年,大姐对他说:“没妈的孩子太可怜,况且男人无妻家无主。你姐夫去给你说媒,邻村必掌箐的珍锁,是个吃苦耐劳、很会持家的姑娘,小你七岁。”

者厚培点头同意了。旧历六月间,者厚培娶了珍锁。

一九四八年,对国民政府失望至极的者厚培,投身到轰动滇西的八哨区“抗铲”运动中。七月初十日,他毅然冒险参加三尖山“抗铲”会议;此后武装营救被捕的抗铲队员丁锡功等人,打响了抗铲武装与国民党部队正面交锋的第一枪。首战告捷后,者厚培被任命为中队长,率领三十名武装,防守楚雄、镇南两县通往山区的要道青苔坡。

在中共滇西工委领导下,一九四九年五月,在三街成立八哨区联合政府,同年七月,中共八哨区委员会成立,陈海担任中共八哨区委书记、八哨区人民政府主席。者厚培担任陈海主席的警卫员兼彝语翻译。陈海主席得知者厚培有一副天生的好嗓音,就让者厚培和他一起在学校教唱《金凤子开红花》,者厚培又嘱咐学校的学生放假回各村各寨后,也给穷苦大众教唱这首革命歌曲。很快,四山八寨都飘出歌声:金凤子开红花,开在穷人家,穷人家要翻身,世道才像话。今天望明天望,望着老天出太阳,太阳一出照四方大家喜洋洋……

陈海主席告诉他,这首歌曲是为了打倒蒋、宋、孔、陈四大家族而创作。广大人民群众越唱越高兴,豪绅富翁们听了却皱起眉头。者厚培这才清楚地意识到,原来文艺也可以成为革命的利器,革命的歌声可以冲破黎明前的黑暗。

1949年5月,中共滇西工委正式决定改编楚雄哨区三抗队武装。5月12日,者厚培等260余名三抗队武装由陈海主席带到祥云学习整训。此后,者厚培又跟着二支队沿镇南瓦罐窑、楚雄哨区西舍路、泥浪等地开展革命工作,宣传党的政策,发展农抗会,组织武装力量“反三征”。

旧历八月初,部队回到下庄街,遭到卢汉的保安团围剿。因哨兵警觉性不高,值守时被保四团暗杀,鸡鸣时分包围了二支队。天未亮明,者厚培率中队杀冲锋出来,他最亲密的战友,也是他的三街同乡宋相,不幸被重机枪扫中,当即血喷如注、肠子拖地,可他无能为力,眼望着战友牺牲。

翌日拂晓,二支队由五台山撤向稗子田一带,迆江铺有座石桥,命者厚培率中队去炸毁,不料雷管受潮无法炸响,他便带头用十字锹去撬,用血肉之血破坏了石桥,阻断敌军车辆通行。

经历一九五八年的审干运动后,者厚培回到家乡,生计又成了最大的问题。小村并大村时,家里房屋已被拆除,家里母儿三个借房居住已久,他做梦都在想何时能盖得起房屋。穿衣吃盐也没有来路,好在刘少奇主席推行“三自一包、四大自由”以来,农村中允许农民有借贷,借钱又需要印章。于是他看到了赚钱的机会,他到三街街上摆摊刻私章,十天赶一街,一个街天收入四至五元。有了这笔收入,盐巴钱有了,娃娃的糖果钱也有了,生计虽仍是艰难,竟也在艰难中有了些滋味。

一九七九年,那是一个春天。有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画了一个圈。已是花甲之年的者厚培,也迎来了他人生的春天。全国上下平反冤假错案,他写了申请上交,心中有了盼头。几个月后得到平反,恢复了公职,因年过六十,得以退休。

十月,邓小平在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会上致祝词,指出要在建设高度物质文明的同时,提高全民族的科学文化水平,发展高尚的丰富多彩的文化生活,建设高度的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同年,者厚培受邀参加了中共楚雄县委在彝族聚居的大过口公社召开的民族文化工作会议,会后楚雄县文化教育局组织了两次较大规模的采风活动。

者厚培欢欣鼓舞。他买了录音机,肩挎小三弦,爬山越岭,涉水过河,饿了吃随身带的干粮,渴了喝口山间的泉水,夜晚睡在彝家的火塘旁。他就像地质队员找矿一样,到山区收集民间故事。足迹遍及南华五街、一街、撒帕拉、保马跨,又到后河二街、五街、必伞郎、大过口、蚂蟥箐等地。收集到流传于三街、树苴、八角等地区彝族“三女找太阳”“底给兮峨眉”“阿勒喜和查列诺”等民间故事;还收集到《青棚调》《指路经》《祭龙词》等彝族民间文学素材;在镇南收集到“反清志士兆得星”陈土司的家谱、红白旗时代的英雄人物故事。

一九八二年,者厚培受邀参加楚雄州、市两级的志书编撰工作,他具体参加收集和撰写彝族的风俗、歌舞、丧葬、婚恋、宗教相关的内容。编撰志书期间,边纵八支队也开始平反,他递交了申请书,一九八四年得到落实,享受了边纵八支队的离休待遇。经县文化馆推荐,一九八四年者厚培加入云南省民间文艺家协会,在昆明召开会议期间,者厚培上五华山弹三弦,边跳边唱“阿苏找”山歌,他的歌舞很受欢迎,好评如潮。

参加云南省民间文艺家协会召开的会议后,者厚培先后受邀加入了楚雄州、市文艺联合会,并担任楚雄市政协一届、二届委员。一九八五年,楚雄市文化馆邀请者厚培在火把节期间参加文艺演出。火把节是彝族文化的象征,是彝族的年节,是彝族传统中最为重要、最盛大的节日。者厚培作为一名土生土长的彝族老人,在属于彝人的盛大节日里载歌载舞,纵情表演。他表演的彝族歌舞被云南省电视台录制播放,得到极高的评价。

者厚培表演的彝族歌舞被省电视台带回省城后,他似乎一夜间便出名了。楚雄州歌舞团请他去教彝族歌舞,楚雄市文工团也请他去教学。此后不久,州电视台、省电视台、中央电视台都播出了他表演彝族歌舞的节目。

者厚培成了楚雄市远近闻名的彝族民间歌手,又善演奏小三弦。每逢彝家婚丧吉庆,总能听到他在青棚或客堂的主宾席上演唱有关彝族礼俗的古歌,曲調或热情奔放,或婉转悠扬,一唱众和,通宵达旦。在节日集会或由州、市、乡(镇)举办的庆典活动上,他总是着彝装、挎三弦,应邀到场,虽年逾古稀,却步履轻盈,弹唱自如,银须飘然,很有民间老艺人的风范。他演唱的彝族歌谣《青棚调》,以序歌开头,分开天辟地、造日造月、找日月、唱通书、选地基、访亲、合婚、说亲、彩礼、迎亲、十二属、关龙12个部分。

此后,者厚培或与他人合作,或独自发表了一系列民间文学作品,其中彝族祭祀歌《跳十二属神调》《祭龙词》《婚礼歌》等被编入云南民族出版社出版的《云南彝族歌谣集成》,《楚雄彝族祭龙调查》《楚雄哨区婚俗调查》《彝族葬俗》等调查报告和文章先后发表在《云南民俗集刊》上,他的个人简历收入《中国现代民间文学家辞典》。

者厚培还撰写过《彝族英雄鲁贯实》《红军长征过镇南》以及边纵八支队事迹的文章在楚雄州地方志刊物《楚州今古》上发表。他在一九八四年创作的民间文学体诗歌《人民是鱼党是水》中写道:“人民是鱼党是水,要鱼离水等地碎;人民是鸟党是山,雀鸟日夜恋青山;人民是儿党是娘,娘的恩情永不忘;若要生活永久富,跟着党走不迷路。”朴素地表达了他对共产党的感情。

者厚培生性豁达乐观,热情好客。每有客至,必以自家酿制的甜白酒和苦荞饭、燕麦炒面招待,席间,与妻子为客人举盏献歌,宾主尽欢,其乐融融。

2001年8月,者厚培在家乡病逝。

责任编辑:李 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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