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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4-05-04

陈玉龙

母亲瘦削的身影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烦躁地吼叫:妈,你坐下好不好。母亲一怔,停住走动,站在厅堂当中絮絮叨叨说,立马就要耕田了,在这节骨眼上如何是好呢。我无心听母亲的唠叨,走出门,再次来到村南边的牛棚,大黄牛卧在牛栏里还没断气,几只苍蝇开始在它的鼻子和嘴巴旁嗡嗡乱飞,大黄双目无神,大嘴巴不再咀嚼。九爷说,牛的嘴巴总是要不停地咀嚼,除非到了生命的尽头。李兽医刚才也看过,说完全没救了,趁着大黄还有一口热气,赶紧杀了吧,或许还可以卖点牛肉。三年前,生产队里分田到户,我家很幸运地分到了大黄,据说大黄在生产队里是一条数一数二的好牛,又听话又有力气,虽然到我家已成为一条老黄牛,但还是可以满足我家农田的耕种。我几乎和它天天相处,忙时农耕,闲时牵着它,带它到丰盛的草地吃草,每晚看着它撑得滚圆的肚皮,真比自己吃饱了还高兴。

我一转身,母亲已站在身后,母亲不住抹眼泪,说崽俚啊,别犟了,我去叫财宝过来吧,牛肉卖多少算多少。我瞪了母亲一眼,摇了摇头。财宝是村里的屠夫,逢年过节给村里人杀猪,当然,杀牛的营生也干,但机会极少。因为在村里只要是耕田的牛,病死也好老死去罢,没有谁忍心去请财宝杀牛剥皮吃肉,都是把它深埋掉,没有哪个会贪图那几个钱。牛对我们来说相当于半个家当,一旦它倒下了,我们的家也塌了半边,由此可以想见母亲的焦急。我返回家里拿来一把铁锹,在离牛栏不远的公山上选好一块平地,开始给大黄打坑,让它有一个最后的归宿。坑不能打小了,牛的身子很长,尽管已瘦得皮包骨头,但它的骨架子还在,不能让它到另外一个世界里伸不直腰。

正值阴历三月底,本来是雨季天气,可老天连续十几天晴朗,气候有点儿反常。山里面的土质坚硬,脚板踩在锹把上,震得半边屁股酸痛,汗水一层层地冒出来,我干脆脱掉上衣甩开膀子干。不多会儿,母亲跑过来告诉我,大黄已没了气息,眼里竟流出了泪水。我知道大黄像我们人一样舍不得离开这个世界,毕竟在这世上它活了几十年,虽然它劳动了一辈子,但我想它也有自己的快乐和幸福。我一边擦汗一边对母亲说,妈,你去叫几个人来帮忙,讓大黄入土为安吧。母亲站在那儿没动,也不说话,只呆愣地看着我打坑,我又催了母亲一句,母亲还是站在那儿不动,叫我歇一会儿。实在是有点累了,我一屁股坐在坑沿上,甩掉两臂上的汗水。母亲理了理乱发,慢慢移到我跟前,蹲下身子轻声在我耳边说,财宝刚才跟我说了,如果我们把大黄给他,他可以给一百块钱的。我本想对母亲发火,忍住了。一百块钱对我们家来说确实是一种诱惑,大黄死了,我们立马就要买牛,按照当下的价格行情,一条可耕田的牛最少也要千元以上,家里的积蓄离这价格还有大的距离,多一百元钱就多了一份希望。可大黄跟我朝夕相处三年,我如何忍心让它剥皮跺骨进入别人的肚子?我不理会母亲,跳进土坑继续干活,我感觉到了母亲的一声叹息,而后悄然而退。

不一会儿,母亲领着九爷和几个壮汉向牛棚走来,我身子一软,疲惫地跌坐在土坑中。

我给九爷他们一个个递烟,九爷上前扒开牛的嘴巴,认真看了看它的牙齿说,老了,真的老了,想当年它曾夺得过全大队的耕田比赛第一名,转眼,成这样了,人畜一般,我们也老了。九爷的感慨我能理解,想当初他当着生产队的队长是何等威风,现在分田到户了,没有哪个再去求他,各做各的事,各吃各的饭,忙着侍弄自家的责任田。九爷朝手心里吐了口唾沫,双手抱住牛头,其他人立马上前,只听九爷一声大喊,大家一起把大黄扛起来,走向我挖好的土坑。

母亲站在牛棚的门口没有动,目送着他们一步步走向我已挖好的土坑。

埋葬好大黄,太阳已快落山,火烧云映红了西天,让我看到了那天尽头处的灿烂辉煌。我仍然打着赤膊,尽管有凉风从池塘的水面上吹过来。我体内燥热,不由一头扎进池塘的水中,水面飞溅起许多金色碎片,不断撞击着我的身体。这时,我看见眼前的水面一片红艳,天边的云彩掉了下来,如梦似幻,要不是母亲在岸上的呼唤,我想我会漂浮在多彩的水面上做个真真实实的美梦。

回到塘岸上,重新又回到了现实中。

现在,摆在我们面前最要紧的事就是要买一条耕牛,春耕生产早已开始了,没有牛,我拿什么去翻耕责任田。母亲把谷仓底下的布包翻出来,那是每年积攒下来留给大弟上学的。大弟即将上高中,在县城读书的开支比不得乡下,弟弟的成绩不错,总不能让他辍学吧。我和母亲算来算去也只有500多元,买一头大黄牛还只半数,更不要奢望一头大水牛牯。我去找九爷拿主意,九爷的屋离我家近,平时遇上什么大事我总是找他商量,九爷逢人就夸我懂事,并指桑骂槐地说现在有的人就是各顾各,一点也没有大家相帮的意思。我知道,九爷的思维还停留在生产队当队长的历史中不能自拔,对现在的所有事都有点看不惯。我进屋时九爷嘴里正含着一支竹烟管,啪啦吸着旱烟,我把白天装剩的烟抽出一支递给九爷,九爷点着香火的手摆了摆,说吃不惯那个纸烟,还是自己做的旱烟叶过瘾。没等我开口,九爷就知道来意,他指了指桌旁的一把椅子示意我坐下,又狠吸了口烟,然后吹出烟屎。不知是气力小还是烟管不通畅,烟屎就是不出来,九爷只好把烟管在桌脚上猛磕,才把烟屎磕出来。九爷先是用手抹了一把烟管的吸口,然后又抹了一下嘴巴,把烟管挂在身后的墙壁上,才对我说,石头,你现在想买一条什么样的牛,如果是牛崽,资金上节省,可今年就不能耕田啰。要想买一条大牛,不知钱够不够。我低着头对九爷说,资金还差一截,在这青黄不接的时候,借钱比较难办。九爷问有多少,我伸出了五个指头,九爷没作声,好半天才说,买个半大的牛崽都不够,再想想办法吧。我点了点头,九爷说如果钱凑够了再告诉他,他可以跟我介绍一个牛贩子,绝对会给我买头好牛。我知道九爷说的那个人和他是同年老庚,当生产队长时结下的交情。那时生产队里经常要做耕牛的交换买卖,九爷和他的老庚经常打交道,慢慢地九爷对牛的品相也可以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从九爷家出来,我只好对母亲说,叫她出去借钱,说实在的,我脸皮薄,实在难开口。看着母亲趔趄着走出门的背影,我心里慌乱乱的。

晚饭时分,母亲回来了,从母亲的神情中,我已猜到了结果。

早稻插秧的日子越来越近,村子里闹哄哄的满是春耕的气息,田坂里犁耙水响,秧田里的青苗绿成一片,在沉寂的夜色里我都能感觉到它们唰唰生长的声音。早上九爷过来问话了,说他老庚已物色好了一条大牛崽,今年是肯定不能驮轭,明年才可以正经的使用,只要挨过了今年,往后就是一头使不完劲的好伴当。不过,价格上要七百多元。当然,大牛也有,价格都在千元以上。九爷要我回个话儿,他好回复老庚,这个时候做牛的生意是牛市,打定主意就给他回个话。

我对母亲说,妈,你去九爷家回个话,牛肯定是要的,问问是他们过来还是我们到那边去。

母亲说,崽俚,差的钱到哪里去借?

我去想办法吧。我只有这样回答母亲,不能说村里这么一丁点钱都没有借,问题是看谁借,我们家上有老下有小,两个弟弟读书就是个无底洞,人家怕我还不上,不敢借的。大弟上初中时,九爷就给我提出,叫他一毕业就出来给家里帮忙,那样的日子也就好过点。我知道九爷这是好意,可是我不能这样做,当初自己正是因为家里困难而辍学,我不能让弟弟再走我的老路,弟弟是我的希望,也是九泉之下父亲的希望。

吃过晚饭从家里出来,我在村里游荡着。或者说,我一直在犹豫不决。

村里目前唯一的一幢二层楼房是财宝家的,财宝不但杀猪,还做着一些收购农产品的生意,家境自然不错。灯光从高处的窗户里射出来,我知道,那是他女儿小莲住的。小莲是目前村里唯一上过高中的女孩子,听说高考分数出来后,小莲竟大哭了一场。后来又复读了一年,还是没有考上,小莲就回了村。初中时我和小莲是同学,还同桌,后来父亲去世,两个弟弟都太小,家里没有个男劳力,我只好回家帮着母亲种田。记得那个时候小莲反复多次到我家要我和她一起上高中,甚至她还把自己的零用钱拿出来给我去学校报名。可我哪有条件去上高中呢,家里的几亩责任田由母亲一个人瘦小的肩膀怎能支撑起来,况且母亲体弱多病,我不帮着母亲,让她和两个弟弟去喝西北风?那个时候,我有十六岁了,应该说是可以承担男人的责任。

夜风吹过来,我闻到了田野里的泥土翻動过来的气息。

我不再犹豫,咬紧牙关朝那大院门走去。

院门是小莲打开的,我推门的手还没有抬起来,门就开了,好像她等在那儿似的。小莲甜甜地喊了声石头哥,我迈进的一只脚停住了。我问,你爸在家吗?小莲说爸出去了还没回来,还没吃晚饭哩,一家都在等着爸回来。我揪紧着的心一松,便大踏步走进去,看见小莲妈正从厨房里出来,见了我,笑容满面地说,稀客呀,石头来了,吃晚饭没有。我连说在家吃了,扭捏着不知说什么好。倒是小莲一把把我拉进屋,我的身子靠近了她,一股淡淡的香味飘过来,一时倒把我的思想打乱了。小莲拉过一把椅子让我坐下,她则倚靠在我对面的桌子旁,光影中只见她笑脸如花,时尚的牛仔裤把她的大腿绷得紧紧的,我不敢直视她,只低着头看着她的鞋尖。几年不见,她的身上有了很大的变化,有了一种缠绵的媚气。但我还是喜欢原来那个清清爽爽的样子,一笑,两颗虎牙露出来,无比亲切。小莲问我找她爸有什么事,我当然不好把借钱的事告诉她,我说也没有什么事,等你爸回来再说吧。小莲说我到门前望望爸回来没,说着走出门去,不一会儿就回来了,说爸还没回来,你再等等吧。

我无心与小莲聊天,小莲似乎兴致很高,见我魂不守舍的样子,小莲再次问我找她爸有什么事,我还是坚持要等到她爸回来。

小莲妈催着小莲吃晚饭,说她爸这么晚了还没回家,一定是在外面吃饭,不再等他了,她们先吃。我不能再坐在那儿尴尬地等了,只好站起身来要走出门,小莲说石头哥你再等等吧,还早呢。我知道时间还不晚,可我鼓起的勇气已渐渐散失,我害怕财宝叔拒绝我,因为我昨天也拒绝了他的要求。我决定不等了,走出门,小莲送我出屋,问,石头哥,你到底找我爸有什么事呢,看你愁眉苦脸的样子,不会是找他借钱吧。我的心头一跳,像是被人点了一穴,脚步停止了,抬起头来认真地看了小莲一眼,小莲反倒有点不好意思,生怕说错了话,解释道,石头哥,我是乱说的,别往心里去。我对她点了点头说,你说对了,还真是借钱,真的要急用。小莲双眉一皱,焦急地问,石头哥,发生了什么事?我说是件大事,家里的耕牛死了,现在急着要买牛耕田啊。小莲听了扑哧一笑,说这样一个事呀,着什么急呢,借我家的大水牯给你耕田也可以呀。我说你作不了主,再说借人家的牛毕竟有次数,解决不了问题。小莲问我要借多少。我说差两百,小莲说你怎不早说,我给你去拿吧,你等着。不等我说话,急匆匆地跑进屋去。我听到她妈问石头走了吧你不吃饭跑楼上去做什么,小莲说我去找本书给石头哥,她妈说石头现在又不考大学要借什么书呢。

我紧靠在院墙边,一会儿听到小莲咚咚回来的脚步声,接着气喘吁吁地到了我跟前。借着门外漏出的灯光,我看见小莲光洁的额头上冒出了细细的汗珠。我接过小莲递过来的二十张纸币,很想上前握住她的双手,哪怕是抓住一根手指都行,可我不敢,当我接过钱的手指刚一碰到她的手掌时,立马缩了回来。

身后传来小莲妈的喊叫,死女子,饭都冷了,送本书就生了根么。

外面白晃晃一片,原来是月亮出来了,白光映着池塘里的水波,给我一种眩晕的感觉。那钱还捏在我的手心,还在传递过来小莲的体温,似乎要把我的心给融化。我一时不想回家,想在村里走走,我不是一个感性的人,但今晚我要好好想想,对小莲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我真的被她所感动,一个小女子,竟然轻松地解决了我的难题,让烦忧一下子随风散去,我不得不对她另眼相看,真心地对她说一声:小莲,你真好!这样一想,我就对着夜空中的月光轻喊了一声,又对着池塘的水面喊了一声,还对着她的住房喊了一声。喊了三声过后,我感觉到脸皮发烫,心跳如鼓,脚底生根,呆愣愣地站在月光底下,梦魇了一般。

是谁的一声咳嗽把我拉醒,那声音就在村头传过来,有一个高个子人影一步步走进村。

是财宝叔。他走路的姿势与众不同,八字步,双手摆动大,好像总要抓着什么。抓什么呢,难道是长年抓猪杀猪留下的习惯?肩膀上扛着一个蛇皮袋子,里面有铁器碰撞声响,显然是杀猪的用具。渐渐近,我正要叫他,却见他一个激灵,转身回头,而且越走越快,消失在月光的尽头。

好生奇怪呀,财宝叔为什么看见了我要躲掉呢?

我在村里漫无目的地走着,走出了村,走到了大黄的牛栏旁,里面还有大黄的气息。我记得前年的冬天,大地结了冰,我把冒着热气的水端给大黄喝,大黄喝完后竟然伸出舌头舔着我的手,那是它与伙伴们亲切友好的表示,而在此刻,我觉得人和牛没有半点隔阂,我们的心意相通。

大黄,我的兄弟!

想到大黄,似一道闪电劈中了我,让我清晰地看到了财宝叔奇怪举动的背后发生了什么。我发疯般地跑到埋葬大黄的那个土堆旁,果然有了异常,昨天堆起来的土堆今天就凹了下去,四周还留有许多细碎的肉骨。我蹲下身,双手扒开土层,手指出血了,我不管,只拼命地扒,终于我看见了埋在土中的大黄,一具没有肉体的骨骼。

显然,这是财宝叔干的。昨天拒绝了他的要求,没想他会卑鄙到如此程度。走在回村的路上,我又想到了小莲,想到了自己身边的两百元钱,难道小莲是以这样一种方式来帮助我?怪不得小莲妈笑脸相迎,怪不得小莲如此爽快地借钱,怪不得财宝叔一见我就回头藏躲,原来埋藏着这样一个肮脏的理由。

我几乎是跑步回村的,一口气到了财宝叔的院门前。

楼上的灯光亮得很远,把月光全盖住了,使得屋子下面反倒黑暗暗的。有灯光的窗户是小莲住的地方,我拿出那二十张钱币,真想狠狠地朝那个有灯光的窗户摔过去,最好是摔在小莲的脸上。可我没有这样的能力。手上的钱像团火,烫得我皮肉生痛,我要急于丢掉。

楼上的灯光突然熄灭了,月光再次铺泻下来,露水也跟着漫天挥洒,身上的汗水变得冰凉,我像个孤魂,在村里游荡。

第二天是母亲叫醒我的。我一看天气,外面下起了小雨,母亲已把早饭摆上了桌,小弟已吃完正背上书包出门上学,母亲赶紧拿过一把雨伞给他,叮嘱路上小心之类的话。记忆让我重回到愤怒之中,我漱了口随便擦了把脸就往外跑,母亲在后面喊,崽俚,再要紧的事也要吃了早饭走哇。

雨点打在脸上,让我无法睁开眼睛,许久未下雨,对于急于春耕的村人来说无疑是一种恩赐。财宝叔的院门敞开着,我贸然闯进去,差点与小莲妈撞在一起。小莲妈笑骂道,死崽俚,慌里慌张做什么,又来找小莲借书看吗。我抹了一下脸上的雨水,沉着脸问,财宝叔呢。小莲妈大概看出了我的异常,立马换出冷脸说,早出门了,什么事,这么凶凶的,找他打架呀。我不相信财宝叔这么早就走了,肯定是躲藏起来,我硬着头皮走进里屋搜寻,弄倒了案桌上的一个竹篮,咣当一下里面的东西全倒了出来,大大小小的屠刀炫耀地躺在地上,我气不打一处来,狠劲地踩着,吐着口水。我没防备,外面的女人一个竹竿打来,我的手臂上挨了一下,女人再要打第二下,我接住了。女人的脸色乌黑,气得不住骂道,你来造反么,你来造反么。

石头!猛听得楼梯坡上一声大喝,小莲披散着头发下来了。我松开手,小莲妈也丢下竹竿,一下子静寂无声。小莲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身上还是穿着睡衣,显然,她还没有起床,是被我们给吵醒了。

小莲瞪眼看着我。

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鼻孔里哼一声,你爸做的好事。

我爸做了什么?小莲的声音颤抖着。

你自己问他吧。我说完这话,从裤袋里摸出昨天她给的钱,往她身边一丢,转身跑了出来。

身后,传来小莲的痛哭声。我感觉到胸中的怒气消散出来,好了,你财宝再有钱,我也不求你了。

回到家,我没有吃早饭,蒙着头睡觉。母亲来来回回地问我怎么回事,是不是生病了,我不想告诉母亲事情的真相,我只想痛痛快快地睡一觉,一觉醒来,所有的事情都过去了,一切重新开始。

事实并非如此。接连下了两天雨,天气一转晴,田坂里又活跃起来,春耕的人们快活地吆喝着自己的耕牛,尽管牛尾巴不时把泥巴点子甩在他们身上脸上嘴里,但他们依然不会停歇,只不过是亲切地骂一声,给我好生走着。接着啪的一声响,鞭子并没有打在牛的背上,而是在泥土面上擦过。

我的脑海里老是这样的画面,越发焦躁不安。

没有了耕牛,等于是失去了一件难以替代的种田工具,机械化的操作还是一种奢侈的想法,再说,大家都在用耕牛,你一个人用机械的成本那是得不偿失。昨天我已给九爷回了信,不打算买牛崽了,等下半年收成上来之后或者明年春上,买一条大牛。九爷似乎有些失望,没有给老庚做成生意,有点儿不高兴。

母亲说,借个牛吧,水田再要不耕,到时插秧的季节就要误了。我数落母亲,当下都是用牛的高峰期,哪个会有牛借给你呢,除非自己的兄弟骨血亲戚。母亲理了理乱发,说要不我去娘家走一趟,看看能不能借到。母亲的父母早过世了,我与舅舅家平时往来不密切,母亲没有信心,我给母亲鼓劲,不管怎样,不去一试,怎会知道成与不成。

母亲坐在一个只有镜框没有镜子的梳妆台前梳头。这是她娘家的陪嫁,在当时,应该算得上是挺风光的。我倚在旁边给母亲当镜子,母亲的头发稀疏了,白发已从两边冒出来,我上前给母亲拔掉,母亲推开了,说让它长吧,老都老了,怕什么白发。小时候,我记得母亲的头发很长很黑,梳理的时候瀑布似的披在后背,母亲照着镜子编成辫子,粗黑油亮,我要是抓乱了,母亲会打我的屁股。母亲非常看重自己的长发,谁也不敢动,除非是父亲。草草地梳理好,母亲翻箱倒柜地找东西,好半天,才看见她寻出一包酥糖,又从油缸里打出菜油,用罐头瓶子装了,盖子用油纸系紧,放在一起,用红手巾包好,打个结,挽在手臂上。

太阳的光线照在母亲身上,压得她的身体越发瘦小,一转过墙角,母亲的身影消失了。一只蝴蝶从墙那边飞过来,一条黑狗兴奋地窜上前去,把正在地下觅食的鸡们惊得咯咯乱飞,蝴蝶往高处飞去,歇息在一棵枣树上,黑狗兴奋难耐,便转头追赶一只老母鸡,母鸡扑愣愣地飞上了院墙,抖落一地鸡毛。我走过去踢了黑狗一脚,黑狗没留神,惊慌地回头看了我一眼,汪汪汪叫着逃跑了。

我在村里走动,冤家路窄,迎面碰上了小莲妈,女人在菜园里摘菜回家,她把头歪向一边,身子一扭,身边带过一阵风,凉飕飕地向我扑来。对于昨天发生的事,今天回想起来,我略有悔意。不管怎么说,小莲和她妈不是主要的责任人,我的火气是不是太大了?特别是对小莲,我做得绝情了,没有给她一个说清楚的时间。财宝叔我是无法原諒,一个大男人做这样一个龌龊之事,我为他感到羞耻。

天一晴,村里忙的不光是男人,女人也忙,洗衣服被子,晾晒屋里满是霉气的家什,还要做米粑。歇了一冬没下水田的男人,咋一到水田,还是感觉到寒意,尽管地面上太阳高照,可水底下的凉气直钻入男人的体内,老人们说其实很伤男人的身体,在这样的季节里,村里的女人便要给男人改善生活补一补,做米粑,做豆腐,买肉,喜欢酒的男人晚上回来还要喝两盅。所以,男人女人都很忙,村里几乎没有什么闲人。当然,九爷是个例外,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在县里农机厂工作,一个在公社当干部,分给他的责任田转给了堂弟去种,每年分给他两百斤稻谷。九爷在村里是个闲人。我看见九爷在训斥一个小孩,小孩手里捏着一只小石头,往池塘里丢,溅射起来的水花正落在池塘的石桥上洗菜的女人身上,孩子哈哈大笑,被九爷一训,立马转哭,洗菜的女人站起身,见是九爷,便不好说什么,丢下洗的菜,返身抱起孩子,给他抹了一下鼻涕,说,乖,姆妈还有一会儿,九爷是逗你玩呢。九爷摇了摇头,说,现在的孩子太惯了,由着他的性子去,将来要吃亏的。我上前喊了九爷一声,九爷唔了一声,别过身子走开了。

九爷不理睬我,我心里还是有点不痛快。

母亲还没回来,我只有自己动手做饭了。大弟在学校吃住,小弟还要回来吃中饭。母亲肯定是在娘家吃中饭,这么一想,我觉得借牛的事情有了几分把握。

母亲果然是吃了中饭回来的,红手巾包中是舅舅拿给母亲的一罐蜂蜜,舅舅村上有人养了蜜蜂,人家送给他的,他转送了给母亲,可见他们兄妹还是有感情的。我不敢开口问牛的事,倒是母亲主动说,真不凑巧,哥哥家的牛前几天生了一场病,还没有复原,他也正等得焦急,没办法,如果借给俺家的话,最少也要等到二十天后牛才有空闲。

二十天?早稻秧苗都栽下去了,我们再来耕田,岂不是误了季节?

我大声吼叫起来。

母亲直愣愣地望着我,而后一低头,又在抹眼泪。

不行,我得想办法,季节就像流水,一转眼就溜过去了,都说一年之计在于春,对于农民来说,一年的真正开始正是现在。耕田难道除了牛,就没有别的办法么。有,肯定有,而且人家早些年也干过,那就是,挖田。不过,挖田是一项十分吃力的苦活,累且慢,不是万不得已没有哪个去这样干,现在,对于我来说,唯有这条路可走了。

吃过晚饭我对母亲说了这个想法,母亲说,你正是长身体的时候,累伤了是一辈子的事,明天再想办法吧。我坚定地对母亲说,没事的,我会慢慢来,先挖那块斗丘。

我不再焦躁,反倒兴奋起来,我把锄头磨得像一把闪光的刺刀,在小屋里乱蹦乱跳活跃起着身子,小弟拉着我的手说,哥,你这是去打擂台吗,带我去看看。没想竟把母亲给逗笑了,我知道小弟星期六经常到同学家去看电视,大多都是武打片,小弟入迷了。我在小弟的肩上一拍,说,大哥晚上要去大战牛魔王,等你睡了一觉后再带你去。小弟说,吹牛,孙悟空都打不过牛魔王,你的锄头还不如猪八戒的九齿钉耙呢。

母亲说,你要晚上去挖田?我点了点头,说,今天十七,正好有大月光。晚上做事专心,又凉爽。其实,我的内心还是怕白天人多,我不想看到别人另类的目光,晚上神不知鬼不觉,多好。

俗话说,十七十八,月从更发。还有一段空余时间,我靠在床上半躺着,蓄积着精力。忽听窗台上有什么东西响了一下,我抬起了身子,随便望了一下,没有什么,又躺下。这时,窗台上的玻璃又响了两下,我感觉奇怪,打开大门一看,外面黑暗暗的一片,好像有个影子往墙角边跑了。我赶过去,什么也没有。我返身来到窗台边,看见上面有个信封,抽出一看,是一封信。

石头哥,我把事情问清楚了,我真的没想到爸会做出那事,我也是真的不知道。如果要买牛的话,那两百元我随时都可以借给你,不管什么时候还都可以,那是我的私房钱,爸妈都不知道。如果不买牛,我去跟爸妈说说,看看这几天能不能借牛给你使。

小莲!我在黑暗中喊叫了一声,无人回应。

我追出村头,星星点点的电灯光亮散落在每个屋里,小莲家二楼的灯未亮,我站在村头凝视了会儿,忽见楼上亮光一闪,一丝灯光映照过来,我急忙躲在暗处,直到月亮升起来。

母亲也要跟着我去,我发了火。小弟早已进入了梦乡,母亲送我到村头,叮嘱我不要挖太久,饭要一口口吃,慢慢来。我连连点头,催母亲回家,春天的晚上风还有寒气,母亲身体经不住。

我肩扛着锄头大踏步向田野走去。

月亮慢慢爬高,田野里的水面上不住闪烁着银光。田里有些许水,锄头挖下去有泥巴点子溅起,脸上衣服上全是泥点子。我干脆脱下上衣,光着膀子,让月光洒在肉体上,痒痒的,凉凉的,消除了体力上的疲劳。脚下被翻转的泥土像云层一样铺开,像山花一样绽放,像供销社里琳琅满目的商品,更像微风吹拂的稻浪。

月光是无穷无尽的屏障,把人间的一切全笼罩在里面,远处的山脉河流,近处的沟渠池塘,还有大大小小的村落,数不清的生命。

我不知自己挖了多长的时间,反正,我下田的时候月亮刚从田东边的树梢上升起来,现在已过中天,影子又开始被拉长。我现在连长裤都脱下,只穿着一个短裤头,汗水伴着月光一起泻落在田里。我伸着腰,抬起头望着月光的尽头,只见一片迷蒙,什么也看不清。

当我再次抬起头来时,突然看到月光的尽头处,慢慢走出一个娇小的身影,后面是一个庞然大物——一条大水牯牛。我想飞奔过去,脚下却像中了魔力,一動也不能动。

责任编辑:李学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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