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引

周正开

一

王增辉这个名字，叫着响亮又顺口。但他的同村人却都叫他“王二狗”，连彭林有时也是这样叫。按理说，作为乡政府驻村扶贫干部，彭林不该这样，可王增辉这个人呐！唉！

那天中午，王增辉把乡长堵在村委会二楼的會议室里。乡长往左走，他往左堵。乡长往右走，他往右堵。乡长不得已停住脚，大声问：“你想干什么？”

“我要当贫困户！”王增辉梗着脖子，一副无赖相。

乡长皱起眉头。向会议室巡视一圈后，看了看坐在会议室一隅低头不语的彭林。

“彭林，他是你挂包的人嘛！”彭林抬起头来点点头，算是回答。

乡长指着彭林对王增辉说：“你的事他负责，你先找他帮你解决。如果解决不了，”乡长对着彭林挤挤眼睛，“你就一步不离地跟着他，他会管你吃，管你住。”所有人都吃惊地睁大了眼睛，看看乡长，又看看彭林。彭林则紧抿着嘴，算是默认。

乡长说完又往外走，王增辉还是不让开。乡长向前一步，俩人的脸差点就碰在了一块。“哎呀，王增辉同志，我还要去开会，你别堵着我呀，说了彭林同志会管你嘛！”看到乡长的难堪，旁边的乡干部及时过来，好言好语把他拉开，王增辉骂骂咧咧的，最终却还是给乡长让开了道。

乡长走了，王增辉转脸看着彭林，笑了。他找到了下一个“目标”。彭林闭上眼睛，做了个深呼吸，猛然起身，起身拉开会议室的后门跑了出去。等到王增辉反应过来的时候，彭林已经跑到村委会楼下了。一阵扬起的灰尘和尾气里，彭林无奈地看到乡长的身影逐渐远去，他转回头一看，发现王增辉也追了下来。

他立即跑向自己停在村委会院子里的私家车，以最快速度打开车门，启动车子，向村委会外开去。

说时迟那时快，一个人冲出来，张开双手，站在车前面。“嘎”的一声，彭林一脚急刹车，车熄火了。王增辉俯下身，双手杵在车上，朝彭林咧着嘴笑，“嚯嚯”有声。突然，王增辉不笑了，眼睛瞪得越来越大，眼珠子就像要从眼眶里鼓出来一般。“扑通”一声响，王增辉倒在引擎盖上。

“彭林撞人啦！”有人惊呼。

彭林推车门，推不开。他用手肘使劲撞，还是撞不开。他低头看，原来是忘了拉车门的拉手了。他好不容易打开车门，跌跌撞撞走到王增辉身边，抓住王增辉的胳膊大喊：“王增辉！王增辉！”

“伤哪啦？”

“给他点水喝！”

“快打120！”

……

现场围满了七嘴八舌的人，就像突然间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

王增辉微微睁开眼睛，抬起头来看大家，喉结滚动，喉咙里发出“咕咕”的声音。他眼光逡巡一圈，又闭上眼睛，伏在引擎盖上。“你起来！起来！”彭林拽着王增辉的胳膊，使劲往上拉。王增辉挣扎着直起身，掰开彭林的手，摇摇晃晃往前走。大家让开一条道，屏住呼吸，呆呆地看着。

王增辉走到彭林车身右侧，靠在车上。彭林伸手欲扶，王增辉却快速拉开车门，一屁股坐到后排座上。

“你？”彭林跑过去紧张地看着他。王增辉迸发出一阵大笑。

“骗子！大骗子！”围观的人们笑骂起来。彭林终于醒悟过来，王增辉根本没事，刚才是在装死呢。

彭林拍拍胸口，舒了一口气，坐回到驾驶位上，对王增辉说：“这种工作没法干了，我要回家，你快下车！”“你家在县城，我也到县城耍耍。别想甩掉我！”王增辉得意地冲着彭林挤眼睛。“你，你可别后悔！”彭林铁青着脸，系上安全带，重新发动了车子。

“彭林，我们还要走访农户呢！”一名扶贫工作队的同事用手敲车窗。“我不干了，我要把王二狗卖了！”彭林大喊着，将车开出了村委会。王增辉高兴地吹起了口哨。

彭林将一肚子气撒在油门上，车开得飞快。过了一会，王增辉的口哨声停了。彭林从后视镜观察，只见王增辉靠在座位上歪着头睡着了。

彭林将车停在路边，回头看着嘴边挂着哈喇子酣睡的王增辉，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彭林是青山乡政府的干部。自从三年前脱贫攻坚工作开展以来，他就和另外两名县级部门的干部组成扶贫工作队，驻守大坡村委会。扶贫工作队每名工作队员又进一步落实责任，具体挂包一个自然村。彭林挂包的就是王增辉家所在的王家村。

王增辉原来并不姓王。六岁的时候，他的父母离婚，他随母亲到外婆家生活居住。后来，母亲再婚，他又随母亲来到王家村。他的继父是一个回老家赋闲的退休工人，家庭条件不错。他改姓王，名字变成了王增辉，但村里人并不喜欢他。王增辉孤僻倔强、冲动好斗，经常和村里的孩子发生冲突。母亲护短，也不时因为他和四邻争吵。新家庭里，王增辉还有个哥哥，他成了家里的老二，村里人就叫他“王二狗”。

王增辉渐渐懂事，知道村里人不喜欢他，也就很少和村里人来往。他发奋读书，从小学到高中，学习成绩都很好。他的母亲每每谈起，一脸的骄傲自豪。可是不知什么原因，王增辉居然放弃参加高考。他的母亲被他气得大病一场。王增辉高中毕业回到村里，不好好干活，也不外出打工，整天无所事事。他的哥哥外出打工小有所成，在打工地娶妻生子，安家落户，让他也到城里一起干，可王增辉不愿意。几年后，王增辉的继父和母亲相继去世，王增辉的哥哥就很少回来了。王增辉独自一人，无牵无挂，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倒也潇洒。他一段时间在家，一段时间又不知去了哪里。家里的田地无人照管，日渐荒芜。他干脆把自己的田地交给一个叔叔家耕种。王增辉今年二十六岁了，还是光棍一条。村里人说起他，大都认为他好吃懒做、不务正业。甚至有人怀疑他的脑子有问题。

脱贫攻坚初期，彭林很少见到王增辉。在王家村开户长会评定贫困户的时候，王增辉来过一次，会还没结束就走了。那时的王增辉就是来凑个热闹，他认为脱贫攻坚也搞不出什么名堂。

随着脱贫攻坚的推进，贫困户得到了实实在在的好处。在政府的帮扶下，贫困户的生产生活条件明显改善。贫困户的新房子盖起来了，少数贫困户的房子直接就是政府代建，贫困户搬进去住就行。政府还给贫困户免费发放牛羊、果树苗、节能灶、太阳能热水器，免费开展技能培训、介绍工作。贫困户优先加入农业产业合作社，在家门口就可以打工获得收入，还能入股分红。不管山有多高，路有多远，所有贫困户家庭都通了电、看上了电视、喝上了干净水。贫困户的日子一天天好起来，一些没有当上贫困户的人看在眼里，心理失衡了。他们中有人开始比穷，争当贫困户。王增辉就是他们中的典型代表。

王增辉几次找到彭林胡搅蛮缠，无论如何要当贫困户。刚开始的时候，彭林耐心解释贫困户的评定标准，告诉他贫困户是如何评出来的。王增辉二十多岁，正是身强力壮的年纪，也没有什么家庭负担。不论从哪方面看，王增辉都不符合贫困户的评定标准。这些话，王增辉不愿意听。彭林让王增辉任意找一户贫困户出来比较，看看有没有家庭条件比他好的。王增辉不愿意找。最后，彭林跟王增辉讲，脱贫攻坚不是仅仅顾及贫困户，全村人都从中受益。彭林举了很多具体的例子。可是彭林说一句，王增辉怼一句。彭林说，村里的卫生所达标了，小病可以不出村了。王增辉说他的身体好，不用看病。彭林说村里的小学条件改善了，孩子们可以在学校吃住，上学还有补贴。王增辉说他没有孩子，学校跟他没关系。彭林说田里的机耕路通了，农业机械可以下到田里，省工又省力。王增辉说他家的田地早就给别人耕种了。彭林说村里的道路硬化了，晴天雨天都好走。王增辉居然说他习惯走土路，不习惯走水泥路。这不是故意抬杠嘛！彭林不由鬼火冒，告诉王增辉，若他要想成为贫困户，有一个唯一的办法，就是他把衣服脱光，到大坡村委会每一个村组走一圈。大家可怜神经病，或许同意将他评定为贫困户。彭林这一句口不择言的话被王增辉抓住了把柄。王增辉到乡政府告了彭林一状，说彭林骂他是神经病，可以评定为贫困户。乡政府派人下来调查处理，王增辉当然不可能评定为贫困户，但彭林却被取消了全县脱贫攻坚先进个人的评选资格。一位副乡长还批评他“群众工作方法简单粗暴，造成不良影响”。

彭林每每想起这事，除了生气，还有些悲凉。驻村以来，彭林到过王家村的每一片田、爬过王家村的每一座山、访过王家村的每一户农户。他为王家村修路架桥整地的事上下奔波，他为王家村群众看病就医就业的事左右协调，他和王家村的群众结下了深厚的情谊。只有这个王增辉，怎么办呢？我惹不起还躲不起吗？彭林想。可有些事总难遂人愿。此时此刻，王增辉就在彭林的车里酣睡。

彭林想了十多分钟，终于下定决心，将车开上了高速路。

王增辉一觉醒来，大吃一惊。他和彭林竟然身处一个到处都是车和人的城市。王增辉坐在车上往外看，有些眼花缭乱。每个路口都有车辆在排长龙。路口的红绿灯转换一次要一分多钟，两三次红绿灯转换后他们的车才能开到路口。人行道上熙熙攘攘，有的人神色惶急一路小跑，有的人边走边看百无聊赖。公交车塞满了人，想上车的人挤不上去，想下车的人挤不下来。街边的楼宇高耸入云，王增辉要把头从车窗伸出来往上看，才能看到楼顶。

“这是哪？”王增辉问。

“省城啊！”彭林答。

“你来省城干什么？”

“回家。”

“不可能！你一个乡政府的干部，怎么会在省城有家？”

“那就卖你！”

“更不可能了，你一个乡政府的干部，不会干这样的事情。”

“这个干部我不当了还不行吗？我今天非把你卖了不可！”

“哈哈！你们脱贫攻坚这么苦、这么累都还在坚持，说明你舍不得丢掉干部的身份。你真要走早走了！”王增辉居然笑出声来。

“卧槽！”彭林拿起一瓶矿泉水，往后座的王增辉砸去。王增辉见彭林生气了，识相地闭了嘴。

他俩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可以停车的小旅馆。算算时间，他们在城里转悠的时间与从村委会赶到省城的时间相差无几。俩人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了。

彭林领着王增辉走进一家米线店。彭林要了两碗米线，找张桌子坐下来。王增辉却迟迟不肯入座，彭林奇怪地问：“怎么啦？”“你一个干部，就请我吃一碗米线么？我吃不饱！”王增辉噘着嘴。“要不你请我，吃什么都行！”彭林瞪着王增辉。王增辉悻悻地坐了下来。

等到米线端上来，王增辉才发现，这里的米线与平常吃早点时的米线不同。王增辉和彭林面前都有两个一样的托盘。一个托盘里是米线和汤，分开盛放。汤在一个小砂锅里，还微微沸腾着。另一个托盘里有三个盘子和一个小碟。三个盘子里分别有一只熟鸡腿、两块炸肉皮、三片西红柿。小碟里则是两个刚去了壳的生鹌鹑蛋。明亮的蛋清中卧着两个圆圆的蛋黄，整个小碟仿佛一张笑脸。他俩吃的是过桥米线。

王增辉心情大好，拿起雞腿就啃起来。

“好吃吗？”彭林问。

“嗯，嗯，嗯。”王增辉点头。

“要不你来这个店里打工吧！”彭林指着一张店里的招工启事说。他见王增辉啃着鸡腿腾不出嘴说话，转身问一个正在邻桌收拾碗筷的服务员：“大姐，你们这里是不是要招小工啊？”

那个服务员还没有回答，王增辉使劲咽下嘴里的鸡腿肉，接嘴大声说：“我不当小工！”

“我们店里只缺小工，”服务员揶揄说，“哦，我们的老板娘离婚了，还缺一个老板，要不你来当老板吧！。”

“好啊！”王增辉神态自若地看着那个服务员。服务员欲言又止，转身快步离开了。彭林自觉无趣，叹息一声，将所有盘碟里的食物全部倒在砂锅里，稀里呼噜地吃起来。

两人吃完米线回到旅馆，彭林简单洗漱了一下，还没脱衣服就倒在床上睡着了。

朦胧间，彭林突然感觉有人站在他的床边。彭林一激灵，翻身坐起来，借着床头灯的灯光一看，发现是王增辉。

“干吗呢？”彭林揉揉眼睛。

“你说，怎么才能在这个城里找到小姐？”王增辉问。

“什么？”彭林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王增辉又说了一遍。彭林怒不可遏，一脚朝王增辉踹去。王增辉“哎呦”一声叫，坐倒在地，小声哭了起来。

彭林余怒未消，拉了被子继续睡觉。可王增辉就像个女人一样抽抽搭搭地哭，彭林用被子把头蒙上也阻隔不了哭声。彭林心烦意乱，正欲发作，突然想起一件事来。彭林的一个表哥，几年前骑自行车摔倒了，当时感觉没什么事，拍拍身上的灰尘继续赶路回家。当天下午，这位表哥突然昏迷，送到医院一检查，才发现是脾破裂。医院用尽全力也没有抢救回来。想到这，彭林连忙下床把王增辉扶起来坐在床沿上，紧张地问：“我踹疼你了吗？需不需要去医院？”王增辉摇摇头，止住了哭泣，躺下睡觉。

彭林睡意全无，不时紧张地观察一下王增辉。只到听见王增辉的鼾声响起，他才放心睡去。半夜，彭林突然醒来。他侧耳细听，没有听见王增辉的鼾声。他一跃而起，抖抖索索地伸手去探王增辉的鼻息。王增辉的呼吸正常，彭林舒了一口气，才又重新躺下。

二

第二天一早，彭林醒来，发现王增辉正靠在床头看电视。王增辉将电视音量调到静音状态，显然是为了不影响彭林休息。彭林见王增辉一切正常，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他想起昨天晚上踹王增辉的事，有些过意不去。他决定带王增辉到动物园看一看，也算是对王增辉的一种补偿。

在动物园，王增辉玩得忘乎所以。他看到大象用长鼻子从地上拔起一束青草，左边磕磕，右边磕磕，磕去泥土，把青草喂进嘴里。他既惊奇又兴奋，禁不住为这个大家伙的聪明灵活鼓掌。大黑熊直立行走的时候，他指着大黑熊的下身“嘿嘿”笑，说应该给大黑熊穿条短裤。孔雀开屏了，他拉着彭林站到孔雀前面，拿出手机自拍，说要留下俩人的“光辉形象”。老虎在打盹，他竟然模仿老虎的声音大叫，只是他的声音与虎啸相去甚远，老虎都不愿意抬头看他一眼。他看到长颈鹿的时候，吃惊地张大了嘴巴，他没料到长颈鹿居然会有两层楼那么高。这时的王增辉，就是一个单纯可爱的大男孩。

吃中午饭的时间已经过了，彭林玩不动了，王增辉却不愿意走。王增辉恳求彭林再玩一会，说中午饭选最便宜的，能够填饱肚子就行。动物园里吃的东西哪有便宜的。彭林买了两盘炒饭，花了四十元。彭林付钱的时候，王增辉一副不好意思的模样。反倒是彭林安慰他，让他想玩就痛痛快快地玩。

彭林把王增辉从动物园里拉出来的时候，时间已经接近下午五点。彭林一时找不到其他去处，干脆找个餐馆，吃饭带休息。

在彭林的计划里，这是他俩在省城的最后一顿正餐了。彭林点了一盘腌菜炒牛肉、一盘粉蒸羊肉、一盘驴肉火烧和一盘炸猪排，又随便点了两个素菜，外加一壶酒。“够了，够了，”彭林点菜的时候，王增辉几次说。

菜上来了，两人边吃边喝边聊天。王增辉突然起身，要敬彭林一杯酒。他说除了他的母亲，很少有人对他这么好。彭林拉着王增辉的手，让他坐下，高兴地和他对饮一杯。彭林觉得，今天的王增辉也不是那么讨厌。至少，王增辉不是那种大奸大恶无药可救的人。彭林还得再劝一劝王增辉。彭林为王增辉想过，王增辉当前最重要的事情有两件，一件是找一个工作，多少有点收入;另一件是娶一个媳妇，多少有点约束。这两件事情都可以深刻地改变一个人。工作的事，他昨天吃米线时就跟王增辉说过，王增辉一点都不上心，他也不想再说。他觉得应该再说说娶媳妇的事。

“增辉兄弟，”彭林主动套近乎，说：“你看，像今天一样，我们花钱不多，但玩得很高兴。有时啊，快不快乐跟钱的关系也不是太大。”

“是啊，是啊，彭哥，快不快乐跟和谁在一起有关系。”王增辉兴致高涨，再敬彭林一杯。王增辉的话，让彭林听出来有点拍马屁的意思。彭林觉得时机成熟了。他问王增辉：“你想娶个媳妇吗？”王增辉点点头。彭林暗喜。王增辉平时披着厚重的铠甲，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不高兴的时候，铠甲上还会长出刺来，伤人伤己。

“我认识几个好姑娘，我介绍给你认识吧！”彭林觉得要抓住这个突破口。他其实并没有合适的姑娘可以介绍给王增辉，但他得这么说。

“我有喜欢的人。”王增辉说。

“真的吗？”彭林有些吃惊：“说给我听听。”

“好啊！”王增辉的脸上刹那间洋溢着异样的光彩。

王增辉喜欢的那个人叫普玉梅，是咪苴村人。咪苴村和王家村同属于青山乡，但咪苴村属于平顶村委会，王家村属于大坡村委会。两个村在同一座山上，咪苴村在山顶，王家村在山腰。咪苴村的人赶集或者到县城，要经过王家村。普玉梅出生不久，她的母亲就病逝了，她和父亲相依为命长大。王增辉和普玉梅幼时并不相识，到了高中，两人成为同班同学，常常结伴上学和回家。两个人你替我背包，我帮你买票。你给我尝尝你带的咸菜，我给你尝尝我摘的野果。两个人的心渐渐近了。

高二那年夏天，他俩周末回家，来到山下的小河边，发现必经的独木桥被洪水冲得无影無踪。王增辉脱了鞋袜，挽起裤腿，准备蹚过河。普玉梅害怕，在河边犹豫徘徊。王增辉二话不说，背起普玉梅就往河里走。普玉梅伏在王增辉身上，动也不敢动。到了对岸，普玉梅挣扎着要下来，王增辉却不放手。普玉梅攥起拳头捶王增辉的背，王增辉也不放手。王增辉一路背着普玉梅往前走，暖风香甜，鸟鸣清亮，山路恍惚。

“流氓！”彭林听到这，指着王增辉笑骂。王增辉“呵呵”笑着，沉浸在幸福的回忆中。

从那天起，普玉梅就融进王增辉的生命里。王增辉学习的劲头更足了。他不止一次地憧憬，他和普玉梅考上同一所大学，两人携手徜徉在大学校园的花前月下。

到了高三下学期，学习气氛日趋紧张。王增辉却发现普玉梅经常愁容满面，沉默寡言，人也日渐消瘦。距离高考还有一个月的那个周末，他俩一起从学校回家，王增辉叮嘱普玉梅保重身体，普玉梅突然流下泪来。王增辉慌了神，伸手想帮普玉梅拭去泪水，岂料普玉梅的泪越流越多，竟转身快步走了。当晚，王增辉心神不宁，难以入睡。他预感普玉梅一定是遇到什么难事了。第二天一早，王增辉赶到普玉梅家。普玉梅的父亲——王增辉称呼为普大爹，告诉王增辉，他得了肾病综合征，医生说必须长期治疗。家里的积蓄已经花光了，普玉梅即使考上大学，也没钱去读。普玉梅是个懂事的孩子，主动提出放弃高考，当然也不会去上大学了。但她恳请普大爹让她隐瞒实情，陪着王增辉将高中读完。既然王增辉已经知道真相，普玉梅也就正式退学了。

高考的路上没有了普玉梅，对王增辉来讲，所有的努力和奋斗都没有意义。接下来的一个月，王增辉的学习状态糟透了。王增辉的模拟测试成绩直线下降。他躲避着老师和同学们惊疑的目光，内心波涛汹涌，他面临一个艰难的抉择——参加还是放弃高考。

高考那天，同学们走向考场，王增辉赶往普玉梅家。他要和普玉梅永远在一起。普玉梅见到王增辉，许久才回过神来，两人抱头痛哭。

王增辉没想到，母亲坚决反对他和普玉梅来往。母亲将普玉梅当成王增辉没有参加高考的罪魁祸首，恶言相向。现在想来，母亲最不愿意的是自己的儿子陷入普玉梅家救治病人的无底洞中。

王增辉那时还没有手机。母亲为了阻止他和普玉梅联系，也不赞成他买手机，但王增辉仍然能够和普玉梅保持联络。他俩的秘密藏在一个以电池作为电源的老式电筒里。他俩若要倾诉相思之情，就把写好的信裹在电池上，拧紧后盖，托人把电筒带给对方。母亲始终没有发现他俩的秘密，他俩隔一段时间总能找到机会约会一次。他俩这样坚持了三年。他俩等待着普玉梅的父亲病情好转，等待着王增辉的母亲回心转意。

一天，王增辉收到普玉梅的电筒传书，说她从一位老中医处获得一个祖传秘方，以蒲公英为药引，半年内就能治愈普大爹的病。她已经买了半年的药，就缺蒲公英。普玉梅有一个大胆而刺激的想法。她提议两人私奔，等木已成舟再回来。王增辉立即同意，在给普玉梅的回信中进一步提出私奔计划。他的计划是，他采摘一些蒲公英洗净晒干。一个月后恰好是赶集的日子，他俩上午十点钟在集市汇合，将蒲公英交给村里人带到普玉梅家，他俩则远走高飞。普玉梅很快回复，信纸上画着一个大大的心形图案。王增辉立即着手将计划付诸实施。

约定的日子终于到来了。清晨，王增辉早早起床，将写给母亲的信放在枕头上，到母亲房间门口磕过头，就向集市跑去。可是日落西山，王增辉都没有等到普玉梅。王增辉急急忙忙赶往普玉梅家。普玉梅家大门紧闭。彭林想起普玉梅告诉过他，她家习惯将钥匙放在大门里面的门头上。彭林伸手一摸，没摸到钥匙，却摸出一张纸来，上面写道：

你我今生注定有缘无分。从今以后，一别两宽。山高水长，各自珍重。

这是一封诀别信！王增辉感觉身体里的力气和五脏六腑刹那间被掏空了。天黑了，山头就像一个个怪兽。他失魂落魄地走在山路上，不知不觉来到他和普玉梅曾经约会的树林中。这片樹林的芳草、鲜花、清泉和舞蝶，一次次潜入王增辉的梦里。但那晚，这片树林只有利刺、怪石、孤坟和惊鸟。王增辉哭泣、呐喊，上蹿下跳，左突右跑，始终走不出那片树林。他累了，倦了，在树林里睡着了。王增辉觉得，他就要死在那片树林里了。

第二天早晨，当母亲在树林里找到王增辉的时候。他的鞋子掉了，衣服破了，额头也流着血。王增辉跟着母亲回到家，睡了三天三夜。

从那以后，王增辉像变了一个人。他吃饭无味，睡觉难眠，时而欢喜，时而流泪。他有时站着或者坐着可以呆愣上半天，就像老僧入定一般，偶尔还会自言自语。这可把王增辉的母亲吓坏了。三年前，王增辉的母亲病入膏肓。临死前，母亲拉着王增辉的手说，也许是她错了，让王增辉去找普玉梅。王增辉号啕大哭。王增辉不是没有找过普玉梅。他曾经向普玉梅的邻居和亲戚打听过普玉梅的下落，普玉梅家的邻居和亲戚都说不知道，在路上见到他还绕道走。这明显是普玉梅不愿意他打听到她的消息。王增辉也不愿长时间离家外出，他担心万一普玉梅哪天回来找不到他。王增辉只能得到一些关于普玉梅的零零星星、真假难辨的消息。有人说，普玉梅带着父亲，和外省的一个老板跑了。有人说，普玉梅在省城做小姐。可以确定的是，有人在省城见过普玉梅。

“她为什么要骗我？”王增辉瞪着迷茫的双眼，脸上挂满泪水。

彭林明白过来，昨天晚上王增辉说要找小姐其实是要找普玉梅。彭林不免惭愧。他也想帮着王增辉寻找普玉梅，可偌大的一个省城，人海茫茫，到哪里去寻找呢？彭林回答不了王增辉的问题，只能陪着王增辉喝酒，一杯又一杯。

他俩吃完饭出来，已是华灯初上，夜幕降临。街道上的路灯耀眼，行道树伸展到灯下的叶子发光透亮，背着路灯一侧的叶子却黑魆魆的，让人感觉一点也不真实。彭林和王增辉勾肩搭背，相互搀扶一路前行。两人时而鬼哭狼嚎地唱一会，时而手舞足蹈地摇一番。路人纷纷侧目，避之唯恐不及。

三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彭林口干舌燥地醒来。他看看时间尚早，王增辉还在熟睡，就喝了几口矿泉水，又上床睡下。他想再睡一觉，可感觉头闷、恶心，胃也不舒服，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不由琢磨起王增辉寻找普玉梅的事情来。现在是信息社会，寻找一个人，最便捷的方法是先找到这个人的电话号码。乡政府在平顶村委会驻村扶贫的同事会不会知道普玉梅的情况呢？彭林想到这，躲到卫生间给那位同事打电话。可能是时间太早了，电话那头没有人接听。彭林给那位同事发信息，简单说明了情况。

彭林睡不着觉，又没事可做，决定洗个澡。他把手机放在床头柜上，走进了卫生间。这种小旅馆的浴室和卫生间是一体的。按照他的计划，王增辉醒来后，他俩就要返回了。回青山乡要经过县城，他无论如何要先回一趟家。家里，辛勤持家的妻子在等着他，年迈多病的父母在等着他，蹒跚学步的孩子在等着他。老人渐渐老去，孩子渐渐长大，该为他们做的事不能等。父亲的生日要到了，今年要给父亲好好地过一次生日。孩子的家长会，他有几年没有参加了，今年一定要争取参加。彭林一边洗澡一边想着心事。洗澡水的温度正好，淋在彭林身上，他感觉像被无数双小手抚摸着、抓挠着。舒服啊！他迎着水流，闭上眼睛，张开双手，身体轻盈得仿佛就要飞起来。

“嘭——”，突然，卫生间门被推开了，门锁砸在墙壁上。门口，王增辉用手机指着彭林大骂：“骗子！大骗子！”彭林吓了一跳，回过神来，慌忙拽过浴巾遮挡身体，恼恨地问：“怎么啦？你疯啦？”

王增辉见彭林一丝不挂，退后一步，把脸背过去，大喊：“彭林，你给我出来！”

“到底怎么回事？”彭林匆忙穿好衣服走出来，恼怒不已。

“到底怎么回事？我还要问你呢！”王增辉把彭林的手机摔在床上。

彭林疑惑地拿起手机，发现有一条通话记录，是乡长刚刚打过来的。

“你怎么接听我的电话？”彭林心里暗叫不好。

“你以为我稀罕接听？你们乡长打电话来，手机不停响，把我吵醒了”王增辉说。

“乡长说什么啦？”彭林勉强笑一笑。他想缓和一下气氛。

“你自己问你们乡长。问啊！”王增辉大喊。

王增辉的气急败坏，让彭林意识到他们的骗局可能已经败露。他更不能打乡长的电话了。“你叫我打我就打呀？”彭林故作轻松，将手机放回床头柜，在床上坐下来。

“你是不敢打！”王增辉冷笑，说：“刚才你们乡长把我当成你了。他在电话里面说，脱贫评估验收组推迟了工作行程，今天才到大坡村委会，让你想办法再拖住我一天。我们来省城是你们设计好的，是不是？”

“增辉兄弟，你听我说。”彭林拉住王增辉的手，想让他也坐下来。

“少来这一套，我看你怎么解释？”王增辉甩开彭林的手，在对面坐下来，逼视着彭林。

“好吧。”彭林讲起事情的经过来。他知道事情是瞒不住了。

前天上午，天还没亮，彭林就被人叫醒，说乡长来了，要集中开会。乡长带来了几个乡政府的干部，还带来了一个既好又坏的消息——国家第三方脱贫评估验收组要来了。说这是个好消息，是因为整整三年的脱贫攻坚工作终于迎来了评估验收。说这是个坏消息，是评估验收组随机抽取两个村委会实地检查，以此检验青山乡脱贫攻坚工作的实际成效。大坡村委会是两个村委会之一。

彭林的内心充满了迎接大考前的兴奋和紧张。脱贫攻坚三年，驻村扶贫干部苦掉了一层皮。大家放弃了大部分节假日，奋战在脱贫攻坚第一线。大家盼星星、盼月亮，盼着脱贫攻坚早日完成、脱贫摘帽早日实现。大坡村接受国家第三方脱贫评估验收结果的好坏，直接关系到青山乡甚至全县脱贫攻坚工作的成败。大坡村肩上的责任重大呀！

乡长在会上直奔主题，介绍此次评估验收的标准和要求，重点是不能有贫困户漏评和错评的情况。乡长让大家分析一下情况，以便查缺补漏。驻村扶贫工作队和村委会的几个干部不约而同提到了王增辉。大家有两种对立的意见。一种意见认为，王增辉绝对不属于漏评，不用管他会怎么样。另一種意见认为，王增辉不属于漏评，但他和彭林有怨。如果评估验收组见到王增辉，恐节外生枝。这次评估验收太重要了，真的是经不起任何风险。“那怎么办？总不能把王增辉藏起来或者关起来吧？”有人问。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筹莫展。

彭林打算到王增辉家走一趟，推心置腹地和王增辉谈一谈，让他别在关键时候添乱使坏。彭林刚到王增辉家门口，乡长打来电话，让他赶紧回村委会。

村委会会议室只有乡长和村委会王主任两个人。彭林坐下来，乡长朝王主任点点头。王主任也是王家村人，他压低声音，讲出一个将王增辉骗走避开评估验收的计划来。计划分成三步。第一步是找一个人告诉王增辉，说乡长今天中午在村委会，要当贫困户就在中午时来村委会会议室堵乡长。这一步由王主任完成。第二步是乡长和彭林合演一出戏，将王增辉骗走。第三步是彭林将王增辉带到一个地方住上几天，等到评估验收结束后再回来。将王增辉带到什么地方由彭林决定。

这能行吗？我们真要这么做吗？彭林满脑子疑惑，看着乡长，又看看王主任。王主任看出彭林的心思，说：“王增辉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这个娃娃聪明，本来是个人才，但他自负，把自己限在小圈圈里而不自知，也不听人劝。这个计划就是为他量身打造的。”看着彭林还是有些犹豫不决，王主任打趣说：“干部就是万金油，好干部首先得是个好演员，好领导首先得是个好导演。你看，乡长以前是个好演员，现在是个好导演，所以大家都公认乡长是个好领导。”“这可都是你的主意！”乡长站起来，狠狠地瞪了王主任一眼，对彭林说：“就这样决定了。我们的目的不仅是把他骗走，也是希望领着他到外面的世界走一走、看一看，让他换换脑子。”“乡长！”彭林也站起来。乡长严肃地盯着他。彭林把其他话咽回肚里，小声问;“这次算出差吗？”乡长看了彭林一眼，没有说话，走出了会议室。

接下来的事，王增辉都知道了，彭林就不讲了。

“无耻！我最恨别人骗我，没想到你们把骗人说得这样冠冕堂皇！”王增辉听完，“腾”地站起身，骂起来。

“你没有骗我吗？你不骗我，怎会被我骗？”彭林火也“噌”地上来了。

“是呀！是呀！我总以为我演得挺好，可我演得越好，不是中计越深吗？我他妈就是个傻子！”王增辉眼泛泪光。

“增辉兄弟，对不起，我是骗了你，但我没有跟你使什么坏心眼！”彭林拉住王增辉的手。

“哼！兄弟？我不是你兄弟，我高攀不起！”王增辉决然甩脱彭林的手，边说边往外走。

“你要去哪？”彭林再次抓住王增辉。

“我要回家，我要到评估验收组哪儿告你！我不告你骗我，我告你在上班时间来省城玩。我手机里有照片为证，你死定了！”王增辉摇了摇手机。彭林急了，死死抓住王增辉不放。

正在这时，手机铃声响了，两人看向王增辉的手机。铃声不是王增辉的手机发出来的，两人又看向彭林放在床头柜的手机。

“快接吧！你们乡长又教你怎样骗我了？”王增辉讥讽道。

彭林放开王增辉去拿手机，王增辉继续往外走。

“增辉，站住！普玉梅有消息了！”彭林接了电话，大喊。彭林接听的是乡政府在平顶村委会驻村扶贫的同事回过来的电话。

王增辉一愣，停下脚步。彭林打开免提，让王增辉一起听同事介绍普玉梅的情况。

普玉梅家只有普大爹和她两个人。她家是建档立卡贫困户，致贫原因是家人长期生病。普光明得了肾衰竭，四年前至今都在省第三人民医院透析，每周透析两到三次，每月的费用大约七千元，政府报销百分之九十。普玉梅陪父亲在省城看病，上午在车站卖包子，下午和晚上在医院当护工，每月的收入在四千五百元左右。

等那位同事说完，彭林又问了普玉梅的电话号码，记在一张纸条上。

“增辉，我和你一起去找普玉梅吧！”彭林举着写有普玉梅电话号码的那张纸条。

王增辉快步走过来接那张纸条，手却在半空中却停了下来。他摇了摇头，说：“这肯定又是你和其他人约好，想再骗我一次。我再相信你，就真是傻子了。”说完，王增辉转身朝门口走去。

彭林抢先一步，堵在门口。

“你这是限制我的人身自由，马上让开，不然我报警了！”王增辉学会了乡长的话。

彭林不由仰头长叹。他转了两个圈，深吸一口气，站定看着王增辉，说：“普玉梅的情况你也听到了。第一，普玉梅家只有她和普大爹两个人，说明她还没有结婚。第二，有了国家对建档立卡贫困人口看病的帮扶，普玉梅没有必要通过做小姐去讨生活。第三，也是很重要的一点，普玉梅每天上午在车站卖包子，她难道不是期待着遇见某个从车站来去的人吗？你自己想吧！”彭林说完，将纸条塞在王增辉手里，让开道，走进房间，背对着门坐下来。

整个房间没有一点声音，彭林静静地坐着。他在等待。

当彭林猛然转头朝房门看去的时候，王增辉不见了。他跑到门口，走廊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没有。

彭林垂头丧气地走回房间里，颓然坐下来。事情弄巧成拙，这次真把王增辉惹恼了。如果王增辉回到大坡村委会，结果可想而知。

彭林打通乡长的电话，将刚刚发生的事情向乡长做了汇报，希望乡长他们有所准备。乡长听完汇报，一时默不作声。彭林手心出汗，听到自己心脏“砰砰”跳动的声音。他等着乡长劈头盖脸一通臭骂。乡长并没有骂他。乡长说：“昨天晚上，评估验收组组长向我通报了大坡村委会实地检查的安排。组长说，脱贫攻坚要经得起历史的检验，经得起人民的检验。他们将坚持问题导向，将评估验收工作做细做实。我的理解，他们就是要在鸡蛋里面挑骨头，甚至只见骨头不见鸡蛋。彭林，你问我你这次去省城算不算出差，当时我没有回答你。这次评估验收如果没有通过，我没脸继续当这个乡长。我一定会引咎辞职！到时候，让新乡长回答你这个问题吧！”

乡长挂了电话，彭林四仰八叉倒在床上，闭上眼睛。困意很快袭来，彭林赶紧挣扎着起身。他害怕真的睡着。王增辉应该正在赶回大坡村委会的路上。不管是死是活，他也要尽快赶回去。大坡村委会有他的战斗岗位。

彭林坐进车子的时候，忍不住回头看了后排座一眼。王增辉真的不在车上。

四

彭林一刻不停歇地赶回了大坡村委会，国家第三方脱贫评估验收组正在进行实地检查，王增辉没有回来。一直到评估验收组实地检查结束，王增辉也没有回来。彭林暗自庆幸。

乡政府给全体驻村扶贫工作队员放假一个星期。彭林回到家中，不再想王增辉。

一个星期后，彭林又回到了大坡村委会。“走吧！走吧！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你在大坡村委会的情人等着你呢！”临出门时，妻子嗔怪地打趣。评估验收的结果还没有出来，但评估验收组提出的整改意见要迅速落实，大坡村委会还有许多事情等着彭林他们去做。

彭林又来到王家村，王增辉家大门依然紧闭。邻居们都说王增辉没有回来。彭林不免感到奇怪。

过来几天，王增辉还是没有回来，彭林不禁担心起来。彭林曾当着很多人的面，说要把王增辉卖了。王增辉真出了什么事，自己逃不了干系。彭林想打王增辉的电话问问情况，又担心王增辉对他记恨在心。

正糾结间，彭林意外收到王增辉发来的加为微信好友的申请。看来情况并不像彭林想的那么糟，彭林很快点击接受，他和王增辉成了微信好友。彭林不再犹豫，拨通了王增辉的电话。

王增辉很快接听了电话，还亲热地叫了声“彭哥”。王增辉兴奋地告诉彭林，他找到普玉梅了。他在医院找了一个保安的工作，每天都可以见到普玉梅。他决定和普玉梅一起照顾普大爹。

彭林问普大爹的病情。王增辉说，普大爹坚持正常透析治疗，从外表上都看不出是个病人。

“你什么时候回来？你不回来大伙儿还真以为我把你卖了呢！”彭林笑着问。

“彭哥，我暂时不会回来了，”王增辉说：“玉梅这几年吃了太多的苦，我要让玉梅和普大爹过上更好的生活，要让王家村的人不再在玉梅面前叫我‘王二狗。省城有很多机会，真的感谢你把我带到省城来。我们的一个老乡在餐馆打工，三年就学会了厨师。另外一个老乡在汽车修理厂打工，五年也取得驾驶证，还当上了修车师傅。他们笑话我一个小伙子来干老年人的活，介绍我到他们那里打工。我也觉得保安的技术含量低了些，可医院说一年后让我当保安队长。你说在哪儿干好？”

“都挺好！你在哪儿干都挺好。只是这样，你还怎么争当贫困户啊？”彭林又笑。

“哎，哎，彭哥，一辆外边来的车挡了救护车的道，我要去管一管。等我回来，请你吃饭啊！再见！”王增辉挂了电话。

彭林脚步轻快地走在村间的道路上，遇到一群村民正在进行卫生清扫，这是脱贫攻坚期间产生的新鲜事。村里的洋房多了，每家都宽敞明亮、窗明几净。村民在房前屋后栽花种树，享受生活。大家再也无法容忍村里随地堆积的枯枝败叶和牛屎马粪。驻村扶贫工作队因势利导，借鉴其他地方的经验，号召村民定期进行卫生清扫。村民积极响应，将这个建议写进村规民约，规定每户出一人，在每月的一号和十六号义务开展卫生清扫。

大家有说有笑地干着，彭林拿起一把扫帚，加入其中。没扫几下，一个村民夺走了他的扫帚，说这是他们的事，让他们自己打扫就行。

彭林没事可做，随手掏出手机来看，发现王增辉刚刚发了一段文字和一张照片在微信朋友圈里。这段文字写道：

人之病有两种，或在身，或在心。有的身病相伴终生，须以信心和勇气为药引。有的心病是一种人生困境，最可怕的是溺于中而不自知，唯醒悟方可解脱。这时，须有一个人喝一声，或者推一把，甚或踹一脚。这一喝、一推、一踹，乃心病之药引。生命中出现的这个人，要么是骗子，要么是贵人，也有可能两者皆是。

文字之下的那张照片，正是彭林和王增辉在动物园时以孔雀开屏为背景的自拍合影。照片里，彭林伸出左手搂着王增辉，王增辉的右手比出“V”形手势放在俩人胸前。两个人的头挨在一起，两个人的脸上都绽放着灿烂的笑容。

彭林转身继续往前走，远远看见路边有一片金色的草地。他走近一看，原来是成片的蒲公英，花开得正盛。彭林从一棵蒲公英茎秆上摘下一朵圆滚雪白的绒球，举过头顶仔细看。彭林知道，这是蒲公英的种子。一阵风吹来，绒球散开来，变成一朵朵小伞，飘散到空中去了。

责任编辑：李学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