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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一程,水一程

时间:2024-05-04

黄晓萍 马淑吉

那一湾江水的形态与颜色,让我们大惑不解。

宝蓝色的江水圣洁而宁静,浅浅的细流如轻风吹拂着或者游戏和顽皮着一匹无限长的蜀锦,变幻着本色的浅、深、艳,淡如薄纱。分明还是那蓝,却有让人猜不透的奇妙,似乎可以一层一层地剥离成天宇、山体、兽皮、幕帐、衣裙……浑然一统的暖色,把一切丑陋、龌龊、凶猛都温柔了。留在那泓蓝色底下的秘密,无疑是大江歌罢水朝东;暗流必不可少。它们附体“话说长江”之一二三,我们就无本事说透四五六。

我们的目的地是大姚湾碧的傣家。

楚雄州的县域实在了得,5个小时车程得先绕过永仁县的宜就、猛虎、中和、永兴、万马一段。这一路见山不是山,村子不多,土地也少,连片开发因精致而出规模,果木成林、经济林木排对排、沟对沟,倒把丘丘坎坎填得满满的,不见裸露的红土。最有意思是那小丘小丘的桑树,不高却壮,肥叶绿得层层叠叠。江南物种茂盛于高原,采桑女的羊皮褂遮住了柔媚,就让那一条花腰带唱给山风,本地特色会让人多想点什么。路上常有老农赶着黑山羊优哉游哉,一律穿件羊皮褂,正穿的板实,反穿的轻柔油油一身黑毛。多年不见的羊皮褂与山民不离不弃,这就叫原生态。赶羊老农的长烟锅两尺有余,如是羊鞭,他们划道弧线山羊就会靠边为汽车送行,一声声对着汽车“咩咩咩咩”,分明是羊却发出牛的粗喉声,大约是怕汽车听不明白它们的迎送欢乐:老表走起!

一过直苴,地形毫无过渡往河谷冲,一条小河紧紧赖着公路,欢蹦乱跳在乱石堆中舞戈弄剑——水也有硬度的。小河穿透光秃秃的什么马颈子、猫鼻梁子,披一身太阳的金色,刷过那些一出娘胎就长成胡子的岩草,一个两水交界处就在喇叭口出现了。山和水,在咱们的哀牢山永远是造物主精心安排的一对亲兄弟。江对于山,别无选择地扑着挤着投入怀抱,去软化那些耀武扬威的“坐佛”,让苍凉与豪迈多一点万年梦,去共同守护神话的诡异、罡风的长存。

出现在眼前的金沙江既无惊涛拍岸,也无咆哮猛浪,乖巧得像个人工湖,流淌的痕迹也不见一尺一丈,险滩就更不用提及。江岸无石无沙滩,水陡陡的,连那顺水一山的倒影,也静悄悄沉碧,多少让人有些失望。这地界倒十分开阔,一层一层的山脉连绵旁州县,拉得再长的镜头也奈何不了天际。山峰一旦挽臂列序,天际就不好照,它们总是带着些儿残缺。水边,倒有河谷热坝子景象:树瓜、芭蕉、芒果挂满枝头;攀枝花絮伸出一条条灰白色的吞头,一旦炸开,它们就叫木棉。

高坪子村书记一早就候在了渡口,这人太会说话,一句话暖心暖肺。村书记刘永生傣名叫“二用生”,意思是在家排行老二。他这样的个头在傣族中偏高还标直,浓眉大眼挺鼻梁,头发又厚又黑肤色偏白,如果穿上他的节日盛装,绝对是位“王子”。他年龄快到43岁,看上去还像个年轻人。那天他穿一件白色短袖T恤,着黑色长裤,一双旅游鞋挺“潮”,板板扎扎很青春。此人见着我们第一句话就说:“昨晚响起今春第一声雷,还下了一场及时雨,今年丰收有望,都是贵客们带来的吉祥,欢迎欢迎。”

是的,昨天傍晚,一阵炸雷滚滚之后,大雨滂沱,我们为第二天行程堪忧,山路啊!霎时雨过天晴,黑暗中只见四川的攀枝花市那边,红着的“丹桂”闪闪耀目:此地民間常说云南打雷应四川,那边也是雨电雷鸣吧!当夜明月朗朗,今晨霞光从山后布出极有层次的风采,江上的倒影还没被旭日追到上游的深蓝,美极了的湾碧,今天将会展示给我们什么呢?

此行目的,早在电话里沟通过,那是一个大范围,一村一寨我们没好自作主张。现在基层办事的顺畅,令我们想不到;刘永生书记的安排,更出人意料,先不忙看他的“领地”,说民族团结无界线,让我们先去江对岸看看邻里之间的友情。我们很快就领会到刘永生书记的意思,他将我们的主旨先搭起了一个框架,拿金沙江两岸同一个民族说事,将概念化的理念变化为日常的具体,这种导引,是我等职业中人求之不得的。

江岸的热,江水的冷,两岸民族的亲和,这一天我们全领受。

横江渡边,早就停着来接“亲戚”的小汽车,牵我们上岸,那一双老茧硬性的大手,很有温度。

仁和镇临江村委会已属丽江地区,高坪子与他们一江之隔,都是傣家人。早年,江这边的人日子过不下去,拿根木头做漂木,在脖颈子上捆圈稻草,夜渡过江讨生活,谁家都不拒绝渡江人;反之也一样。更早那些年,情况就不好说。两岸头人自立为“王”,“界碑”以江心为界,那是很明显的一股潮浪,终年不枯。一过江心,必有械斗,两岸均有碉楼放哨,打的就是过江人。他们防偷盗防土匪防争抢生存物资,任何一条理由都离不开时代背景,其实两岸人民的日子一样艰难,封闭中的王者,概不知山外的改朝换代,天高皇帝远,那份满足中,人格是扭曲的。从自我封锁到改革开放之年,两岸通商通婚打亲家,节庆日子一起热闹,把金沙傣族特有的民族节日“窝巴节”闹得风生水起。两岸傣家都挑选出自己的俊男美女,当青哥红妹,把一段凄美的关于爱情的民间故事,祭之歌之舞之,促进了民族团结,调动了物资交流,活跃了社交范围,很成全了一些好男好女,也做成了两岸共同脱贫的大文章。

临江村委会支部书记名李志华,年长刘永生三岁,刘永生叫他大哥。李书记领着我们到村子转了一圈,仰头指向那望不到尽头的河谷顶,独家独户犹如崖画,李书记说那些人家是傈僳族,别看山高路陡,摩托车都开得进家,土地零散倒也能出产高山作物,日子还是过得成的。最让他头疼是怕那些人家有人生病,傈僳人相信草药,胡乱扯些挖些熬汤喝,送下山全是些危重病人,这一笔开销他得管,政策之外的人情因素,那就是民族相帮的老传统,任何一项政策都框不进去。两位村支书在耳语,恐怕说的是那背壳上插着吊瓶的母子俩,他们的坐骑是一辆摩托车……

一餐饭吃了三个小时,喝完一小塑料桶酒,剥了一地花生壳,一个支书脸红,一个支书脸白,他们都没醉。三个小时边喝边聊,商量今年如何将群众生活再改善一些,都拿出因地安排的主张,互相启发,一对一交流。

相比之下,临江村的自然条件要差一码。他们望得见金沙江却吃不到省力气的江水,背两趟水得花半日工。李支书说党的阳光普照着,帮助他们往下打了150米深的竖井,深井蓄江水,再抽到各家各户和田间地头,一个完整的小型水利工程,解决了人畜吃水、生活用水、浇菜园子的水。村公所门前两棵大榕树下,自然形成一个村民社交地,聚了不少老年人,一个光着肚皮的老汉大胆地问我们说:“你们是老板,来扶贫的。”李支书怕我们难堪,抢着说:“他们是来走亲戚,也管扶贫,送来的不是花花票子,是经验。”

这个临江村的自然条件的确差。壁立的山体扶不住几颗庄稼,山羊都是关着养,放上山去,羊碲子抓不住一个落脚地,会滚岩子摔死。

刘永生似乎有些优越感,那是针对临江村而言。

但刘永生真是个角色,说厉害也靠谱。

在这之前,我们做了一点功课,意想中的高坪子村,在一些数字中非常有说服力,当然也很抽象。传说中的此地傣族,给予我们无限想象空间,走过无数村寨,我们还是摸不着其中的气质,不断给刘永生发问,提些二五不着调的书面似的判断。这人很有主见,一律不跟着我们的思维走,在他的叙述中,一个村一个寨均有个性,活泛得有血有肉有地脉。刘永生本人也在这些叙述中,一扫酒桌上的那一丝丝“江湖”味,从容不迫,思路清晰,让我们听到的是心理动机,看到的是民族的自尊自信自强,即便有时他也会在叙述角度中穿插一些“橋段”,也绝对是属于高坪子村的风采,而且襟山带水。

对于山地的村名,切不可望文生义,一旦带有书生气去对照那些地名,恐怕你会失望。高坪子的“高”是有的,处在半壁坡,不高就说不过去;“坪”就很不好意思,我们一路走来除了河滩,就没见过一块平地。

从金沙江岸往上去,应该是在山间行走,却不见任何一个山头,这地山体两厢都是山的“墙体”,而且还只能算是基础阶段。山的高度叫“海拔”,一拔再拔拔到顶,人家也不叫山而叫“岭”,一个百草兼具的岭吆喝着众山上高原,还是不叫山。路越来越窄,除江与水(小河)交结那一片“三角洲”我们看到比较成块状的土地上,农民忙着收获红花(连片种植的中药)、麦子,和说不出名看不清品种的春熟作物,其他地方基本是一个人在田地里“单挑”,做伴的多是一头毛驴,或者骡子,它们负责运肥料,放下驮子找几嘴青草啃,再找块大石头擦痒痒,自在那么一小会儿。

河滩地那点田也非天赐,先垒起一圈圈一层层石头墙体,再去他坡找来腐殖土,年复一年背出这么点肥田,分到每个人头上仅仅一分多一点。农民说,不止一个农民这样说,细心些“盘”,也盘得够一家人的吃嚼。

越来越往上爬的汽车,将我们从座位上请起来又按下去。双手拉住椅子背,头也不敢伸出车窗,一旦被树枝和崖石欺负,是要流血的。路上,遇到辆对头车,这路只有一辆车的份额,我们退后半里才找到块硬地,让下坡车先过去。前后不到20分钟,刘永生书记居然为我们写出个“汇报材料”,原文一字不漏照抄于此:

高坪子村委会现有10个村民小组,438户共1864人,现有党员42人,分设4个党支部。全村辖区86.06平方公里,居住有傣、彝、傈僳、苗、汉、藏六种民族。在多年前,苗族与其他民族很少往来,不通婚也不参加大众活动。通过我们不懈努力地宣传,围绕全国人民一家人、全国民族一条心等方式,进行宣传疏导。经过几年努力,民族之间的往来及民族间的婚姻有所起步。个别民族的不同想法,通过嫁入及上门女婿,去耐心沟通和实际表现,把民族之间的隔阂慢慢解开,已经初见成效,并一年好过一年。我们拿下了民族团结先进集体的光荣牌子,很长志气。当前,我们已步入了全国人民是一家、六种民族一家人的团结和睦相处的良好氛围。

刘书记重点安排我们访苗家和傣家。苗族在这个村公所的人口不算太多,边缘位置中移,刘永生可能是想让我们看看团结问题解决后的新苗家。这个村公所的布局很有立体断带感:谷底住傣家、半坡住苗家、凹子住彝家、岭上住傈僳人家。傣族喜水,苗族爱听鸟鸣,彝家比较容易参与改革生存环境、傈僳族爱穿林子狩猎和射弩,各得其所相安无事,甚好!楚雄州的苗族集中在武定、禄丰,散居各县的人数不多,似高坪子村公所这样的,以大桥弯老房子为中心散点式居住的,更不多见。我们在大桥弯停车往西边山体看,老房子仅有一户苗族人家,半坡上倒有13户苗族居住,直线距离一望间(不到三公里),一条盘山公路扭出一串串“S”,经十几道拐才到得了人家。具像中的“S”,我们曾在滇缅公路上见过,那是一条抗战时期的国际通道;我们也曾在贵昆老路上见过,那是一条省道,为13户人专门修一条拐子路,这还是头一次,很惊悚。山上人家的田土在山下的沟滩,人家住惯的山坡不嫌陡,尊重民族感情,那条乡间公路就一直拐了上去。还有一处更绝,仅有两户苗族,花40万元将公路修到两户人家门口。那么务实的村委会,绝对没有水分。

“若要富,先修路”的口号,在二十世纪的后十年,山区铺天盖地数它提劲。这口号也是缩短生存差距的“不二法门”,在一个叫瓦房子的苗族村,我们见识了因无交通阻隔促成农村经济流通的小社会圈:收购草药、干魔芋片和山货的老板来了,小村子的自选商店一家接一家。此地像个山区中转站,相当于一条山街。此地的苗族男的高大,女的修长,苗王一样的卢宗云说:“那年去外地,他们的汉子才有我的胸脯高,苦得起什么?”他很自豪,家境也能让他自豪。

卢姓是本地最早的“苗”,原籍贵州,为躲壮丁,弟兄三人逃到此地安身,推算年代,大约民国中期。躲壮丁的是人最怕见人,尤其是官家,一代代的封闭自保,是造成不善社交的原因,他们没有安全感。

接待我们的卢宗云44岁,思想比较能跟上时代,是典型的民族团结勤劳致富家庭。舒适的院落新房一排;旧房一溜,老母鸡带着几个崽悠然自得,两匹骡子亲昵地头挨头相互舔食对方嘴边的残食,如同小鲜肉们的接吻游戏;农用车客货两用、摩托车八成新;两头白毛肥猪出得槽了;山上还有50余只黑山羊;院坝晒着魔芋片和草药疙瘩,粗粗算来,这户人家的家资,不下百万。堂屋门口居然摆有十几双拖鞋,太文明了,而这户人家的在宅人口,仅有夫妻俩。卢宗云最让我们感动的是两件事:才为儿子娶了位彝族媳妇,竟同意彝族媳妇带着儿子去厦门打工,不忙着传宗接代,先让儿子见见世面,知人论世绝对比他有本事。第二件事他说苦了父母。山羊发展到50只,已经算规模化养殖,瓦房子坡陡还缺草,骡子可以种草圈养,山羊圈养发展慢,得放在百草岭的二台地自然生养。那地草旺林密很冷,离家得爬半天坡,只能就地发展,年近古稀的父母在那儿养黑山羊。老俩离不开也见不得,一三五小吵,二四六大吵,吵了一辈子越吵越谁也离不开谁,大约下辈子还要接着吵(卢宗云说着说着自己忍不住先笑出满口黄牙,我们反而不敢笑),他满脸的幸福,那是对父母的赞许,山顶少人气,再不吵几句就更寂寞。卢宗云多次上山请父母回家,他们夫妻去养羊,父母不同意转换“工种”,孝莫大于“顺”,顺着父母心意,他在那山上造了间类似田房的临时居所,还买来太阳能板发电照明,定时用骡子给父母送给养上山,原生态野菜老人吃不了晒干让儿子驮下山,吃也成,卖也成。到底有多少只羊,父母也说不清,它们会下崽……

卢宗云说他这一家,也就中等偏上,让我们去别家瞧瞧。我们可能会让卢宗云失望,瓦房子苗寨有79户人家307人,走不过来,就让卢宗云家当代表吧!卢宗云穿着一身苗装与我们合影,很会来事摆了个汉子姿势,相形见绌,寒酸的是我们。

享受着有“出路”诸般方便带来的好处,几个村民一合计,以全体村民的名义,给“上级”写了一封感谢信,内容中的核心是:

我们村的公路宽阔了、平坦了,不但解决了我们村的出行问题,同时对我们村今后经济发展、社会和谐进步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加快了我村实现与全国、全省同步实现脱贫致富奔小康,实现中国梦的步伐。在此,我村父老乡亲热情邀请各位领导到高坪子做客,全体村民对贵局表示诚挚的感谢!

(信中的“贵局”,指的是楚雄州移民开发局。)

当我们将此信读给刘永生听时,他有点不好意思,不难猜想此信的幕后操纵者,有他一份。刘永生说,改善高坪子村委会的出行等基础设施环境,要感谢的单位不仅仅是移民局,多方争取来的150万元资金,仅仅是道路改善,其他项目的林林总总,得翻几个倍,牵涉的部门跑烂了他几双鞋;要得下来专项资金,使他们“扶得起来”,为争这一口气,村委会干部谁没跑烂几双鞋。

高坪子村委会辖10个村民小组,最远的村民小组距村委会30公里,乡政府60公里、大姚县城228公里。刘永生任高坪子村委会书记、主任以来的13年里,有8年时间,大部分村道不通;村村可跑车轮子,才是近三年的事,上情下达、下情上报,是件很艰难的事。此人不是大干部,倒有大干部的拿捏;他不是人民公仆,倒有一腔造福乡梓的热血。此人有实权(基层党政一把手双重身份),13年里,他在党建引领下调动内在活力,主政要议是要让每个村民都了解大政方针,由此深入探讨出因地利导的可行性发展。最远的村民小组长来村委会开一次会,得揣个包谷粑粑做晌午饭。为了方便基层,刘永生主张村委会下基层,一个小组一个小组开转转会,一轮下来得几天。无车无马,很对不起那双脚。村委会干部下村民小组,一样得自备午饭,比包谷粑粑好吞一点,是麦子做的,刘永生讲起这些经历,如是“高坪子风情”,没有牢骚,只有故事。13年,刘永生们把10个村民小组贴在心上,踏遍村寨的他们,都先后步入中年,却不见一丝厌烦,那股心气从未散,只是越来越老。

所到村寨,刘永生最动情介绍的是村民小组长。他们大都是共产党员,任期都很长,只要群众信得过,公正无私,80岁照样可当村民小组长。在刘永生们眼里,每月拿60元补助的村民小组长,没有一个是孬种。他们是高坪子村公所平衡发展的基层组织者;多种开发的实践者;是补短板的细心者;是让每个农户都有盼头的引导者。如果说这些说法带点儿官方宣传口气,那也是刘永生式的。在这些“概念”背后,又有一串串行话:流转、整合、连片、合作……可能他想让我们更明白些,拿一片果林、一片药材地、一片魔芋地说事,很有豫剧《朝阳沟》中,主人公栓保的抒情造型,连比带画,我们其实很能领会。

我们走过的那几个“明星”村子,叫高坪子还是叫巴拉,分不大清楚,美得那么让人牵肠挂肚,是绝对忘不了的。村子依河而立,一条从百草岭直挂云帆落下来的河水,那份干净清澈可以称得上圣洁。

平地让给了庄稼,居家户前胸贴后背垒着垒着上高台,道路又窄又陡,巷道仅有人的身子宽。摩托车男女都是驭手,45度左右的水泥路一边交待给岩子,另一边还是交待给岩子,驭手们在那上边“玩杂技”。一家子汉子在前,母亲的前胸拴着小女,后背勒紧大儿,女人的手臂揽着汉子的腰,儿女的小手抓着父母的衣襟,脚踏块还绑有农具,不知什么部位还吊着个食品袋,威风凛凛归家,幸福着哩!

这两个村子在当地应该算大村,还平地。真正平坦的那一块地让给了学校,一杆红旗下有篮球场,升旗仪式自然在球场上。这所完全小学保障着高坪子村100%的入学率,他们几乎全部住校,政府有专项补助。其中的28名住校幼童,最小的4岁,最大的6岁。学校与村委会分属两条行政线,其乐融融的团结气氛,我们赶上个现场。

这餐饭,我们原打算去麻烦村委会,不想全部邀去祝贺杨家的女儿当上医生。女儿是这户人家第二个知识分子,大学生;墙上那位已逝的老教师,是她的爷爷。这餐饭,村委会干部、小学校的老师,一个都没拉下,还有我们4位外来客。

饭间,趁他们闹酒我们去转村子。

家家大门洞开,无人。推门进去一家的堂屋,一龛神位很有涵容:一边是山神、地神、龙神、厨神;一边是李氏高曾远祖,姑舅姨岳;中立天地君亲(此地傣族不供家神,他们信奉万物有灵,人神共仰),这户人家是傣还是汉。

传统文化的根脉,在高坪子村是一棵草,那棵草叫“火草”,不是我们常识中的麻,火草是野生植物。火草筒裙是当地妇女最流行的穿着。火草生长在稀疏松树林下,叶子背面有一层薄薄的白色绒毛,当地妇女撕下火草绒经过水煮加工成布,这种布绵软、耐用、越洗越白。

服饰是一个民族给人第一观感的基本特征。用火草布做成女人的蚂蚱衣和男人的领褂,轻而易举就将湾碧傣与外地傣区别开来。此种手工,自南诏以来,湾碧傣就将这种独有的民族本色保存至今。整个制作过程,是傣家女的集体智慧,有很庄严的历史感。由于这套手工活费时费力,又不大方便劳作,这几年,他们基本易服汉装。传统的高贵留在节庆间、仪式里,尤以婚嫁和窝巴节集体亮相,女装胸前那一抹鲜艳很显身段,外边那件短衫无扣,让若隐若现的女性美多一缕飘逸,还有那束腰的带子,配饰的零碎,头冠的多彩,艳倒一切时装。她们仿佛山神的女儿,那份雅致的庄重,展示着民族魅力之一种,弥漫出来的气息,皈依金沙水、皈依百草岭。

村委会专门辟了一楼展室,就让这个火草筒裙当主角,从一棵草到一件筒裙的全过程,历历在目。细微的叙事承担着宏大的主题,衣食住行、风俗民情、背景厚重。守住这一楼非物质文化传承人的是1980年出生的傣家女李兰。李兰的傣名叫兰六斤,初中文化,还是个党员。同龄的夫婿也是党员,他们带头致富经营着农田与商店,是和睦家庭的代表,也是民族文化传承人。算算年龄,李兰的整个成长期与改革开放同步,新时代的青年能传承民族文化遗产,得益于她的母亲杨国翠。母亲传授女儿的方式是在傣调中进行的,那些歌词很有历史感和教育功能,史诗似的。懂事的兰六斤自小就跟着母亲学绩麻学唱调子,到十八般手艺都出众时,一个天赐的机会让她走出高坪子,走進中央电视台,踏上25届金鸡百花电影节的红地毯。

促成《火草筒裙》亮相银幕的众多人中,县文联助推了一把,专著《穿火草筒裙的村庄》,图文并茂,很有社会影响。此书被对民族题材情有独钟的方泉看中,之后,兰六斤成为这个村公所接受采访、出镜率最多的人。有幸参加电影《火草筒裙》的拍摄。兰六斤一家三代女性同剧组出够风头:母亲杨国翠、六岁的女儿也香萍(汉名杨金友)。她们不加修饰的朴素美丽,在电影节上口碑爆棚,从一个侧面表现出金沙傣的民族自信、文化自信的精妙准确,一个可亲可敬的民族呼之欲出。兰六斤那一调非常有感染力的原生态民歌,在序幕拉开之后,代表她的民族,传递着他们的历史变迁,当下幸福。她是用傣语演唱的,大意是:

我的恩人们啊,

今天我要摆给你们听,说给你们认得,

老祖宗把我们放在田野里,掉在草丛中,

可惜老祖宗再不会来牵这根藤,

老祖宗再不会来认这根藤,

把我们扔在山沟里、露水里、树林里。

今天你们来认这根千年藤、万年藤,

你们的心像星星、像月亮一样纯洁、高尚。

这个村以前很陡很滑,我们生活好艰难,

我们的食指永远赶不上别人的中指,

永远找不着好村子住。

我们勤劳、勇敢,又有你们来相助,

现在我们这个村好住了,是金村,是银村。

感你们的情,感你们的恩,

我们金沙傣的日子越来越好过了。

《火草筒裙》完成了一件功德事,它记录了金沙傣历史的现场,避免了在传承消失之后,再去考古。一棵火草,一条筒裙,金沙傣用最原始的素材,向外界讲述自己的故事,了不起。

责任编辑:李 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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