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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如夏花

时间:2024-05-04

起金花

“二叔病重了”,母亲说。“他三高,还有痔疮,胆管结石”。

“心脏也不好,已经有半月没来坐他那把椅子了”。母亲又说。

我没有接她的话。因为我知道母亲的意思,她要我去看看二叔。我不想去,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像一部老电影,已经烙在我脑海里。

十月一号,接到母亲的通知,二叔去世了。我没有太多的悲伤。

“父亲去看二叔了?”我平静地问。

“没有,他一直坚信你二叔他没有病,没有死。他死不瞑目,他欠你父亲,要求他能去见他最后一面,但你父亲说他不去,二叔活得好好的。”母亲啜泣着说。

我到二叔的棺材前烧了纸。二婶交给了我一本笔记,说二叔交代过,要等他咽气了才能把本子交给我,也包括我的母亲。他死之前,只想亲自告诉我,当年跟我家换房子,纯粹是怕我父亲住着嫌弃屋基地窄,无限制地往外扩占,造成不良影響,他不好管理,所以在他刚要结婚时就主动提出要调换房子,以杜绝后患。我听着二婶的话,就又想起那一年的事。

翻开本子,上面记载着二叔给几户当年甘蔗被严重烧伤农户的补偿费。每一笔的还款日期都不同,有的甚至相隔四五年,虽然笔迹已经陈旧,但是账目清楚。

这个账本证明我们自己还钱的都是烧伤轻微的农户。最后一页是他病重时写的:侄女,我已经没有几天的活头了,在我临死前,我特别想见见你和你父亲,我不奢望你能理解,原谅,但作为一名合格的共产党员,我和我的祖国一起成长,一起进步。明天就是十月一号,我在建国的这一年生,那么我的生命里就有一种使命,那是党的使命。国家强大了,我们自己才会强大。我希望你能记住,记住我这样活过,这样在你们身边待过,足矣”。最后那句我记得村上春树也这样说过。难道是二叔看过他的作品,还是二叔对人生的感悟?

当一个死结被打开,尘封的故事就会在阳光下溶化,涌动,甚至喷发。

二叔,父亲唯一的兄弟,我骨子里流着和他同样至亲的血液,但他却一直在我记忆深处留下一道致命的坎,这些年我总在这坎里来来回回地跨越……

小时候,家里很穷。父亲是一个老实本分的庄稼汉子。二叔却是一个帅气机智的退伍军人。二叔退伍后在生产队做队长,人缘好,走到哪里都很受人尊敬。憨厚本分的父亲跟他在一起是没法相比较的。

那是一个特别冷的早晨。太阳像没有睡醒,睁着疲惫的眼睛,无精打采地从湛蓝色的天空中慵懒地抛洒着如丝般的光线,日光所及之处,都是病态的暗黄。我和姐姐一左一右地拽着母亲,头紧贴在她的肚子上。母亲怀里抱着三妹,边走边抽噎着跟父亲吵:“他退伍军人怎么了?我又不犯法,我怎么就不能说了,房子是老父亲分家时给的,凭什么他要结婚就要我们跟他换房子?当初可是他认的,我们孩子现在还那么小,他没有把你当兄弟。”呜呜,母亲边说边哭。

“你少说两句,这不是人家媳妇要求换的吗?他也没有办法,反正都是自己家,住哪都是住,咱都有三个孩子,爹也去了,这世上就只有你们这么几个亲人。”父亲肩上挑着补得像卡通人物画似的被褥,嘴里叼着烟锅,浓浓的烟雾从嘴里喷出来,把那张还算英俊的脸隐藏了去。烟锅杆上吊着的小烟袋随着他的脚步不停地左右摆动,像我和姐姐的秋千。

“呸,你个憨杂种。”母亲跺跺脚,却还是跟着父亲,无可奈何地走。我和姐姐仰着头,望着母亲不停地抹着眼泪。

“妈,我们为什么要去住二叔家的房子?”我不识时务地问。

“记住了,傻丫头,长大了争口气,挣钱了盖瓦房给他们看看。”母亲把妹妹抱紧,冷风吹得更大了些,我和姐姐拽着母亲的破棉袄,脸更紧地贴着她的肚子让她带着走。

“娃娃都还小,你跟她们说那些话干什么?她们两个都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意思,说那么多干什么?”父亲皱着眉头抱怨着。

“正因为这样,我才要说,这么冷的天,我的孩子还这么小,她们就要跟着你个不中用的爹,连个固定的窝都没有。呜,呜呜……”母亲越说越气,掩饰不住地哭出声来。

我们搬进去住的房子是一层四格的土掌房,屋子里的墙面上有许多深深浅浅的裂缝,用粗粗细细栎树铺成的天花板,被虫蛀蚀的木灰时不时地往头上掉。

二叔结婚后,一直都是村里的一把手。父亲每天出工的时候,总是习惯性地把挂在烟锅杆上的烟袋解下来,倒一半烟丝在二叔衣袋里,然后扛着锄头,叼着烟锅,目光坚定地向田间小道走去。他不会去看二叔的表情,也不听他嘴里在说什么,只是径直地走。

“嗨,你兄弟多没有意思啊,你是他亲哥,应该把肥一些的地分一点给你家。”

“你看看你家分的这些土地,那一块是好的,不是在桉树林下面,就是在大路边上,小孩过路也要踩一脚的。”村里几个和父亲要好一些的男人们看着父亲说。

“就是,这算什么兄弟?别人不要的,就一声‘哥,你要了这块地吧,我看挺好的。于是你又应下了。你不傻啊?”

“他是共产党员,要做好群众工作,我是他哥,就凭我是他哥,我也该听他的话,我都不听他的话了,你们能听他的?”父亲蹲在墙角,吧嗒吧嗒地抽着烟,那几个和他闲聊的男人也都把话给噎住了。

那个冬天的田野特别的绿。豌豆花点缀着季节的心事,有些嚣张地在冷风中演绎着并不是特别美艳曼妙的舞姿。父亲在田里放黄豆苗的水,我在沟埂上采摘着那些零星散落生长在沟两旁的蓝花花、白花花。忽然,一股黑色的浓烟从甘蔗园的上空像妖怪一样张牙舞爪地钻出来。

啪啪啪,随着甘蔗叶子燃烧的脆响,两根高压线被一根桉树枝挂扭到了一起,顿时火光四射。整个村庄都沸腾了,鸡鸣狗吠,孩子的惊吓声,大人们的嘈杂声,风的怪叫声,噼里啪啦的火焰声,鸟儿惊惶飞离的哀鸣声,声声不绝于耳,整个村庄都被焦急与恐惧笼罩。

父亲看见火苗在枯燥的甘蔗叶片中像淘气的坏小孩一样逃窜并且迅速蔓延,再看出事的位置,眼珠子突得快要从眼眶里爆出来。

“丫头,我闯祸了,一定是我们今天早上修的桉树枝,挂在了高压线上,快跑,救火,叫你二叔关电,快,甘蔗园着火了。”

“爹,我怕。”

“快跑,我们闯祸了,救火。”

父亲当时的速度,快得惊人,才一会儿工夫,他在我的视线里就缩成了一个点。

晚上,村里的大喇叭里响着二叔低沉有力的声音。

“各位村民请注意,今天晚上我们村开群众大会,就今天发生的火灾作讨论。我知道今天大家都打了一天的火,累了,但还是希望大家要准时参加会议。”

父亲低着头,扒拉了两口,把碗筷放下。

“不管怎样,你要吃饭啊。”母亲看着父亲说。

“我吃饱了,你们吃。”父亲低着头,从裤腰带里抽出烟锅,装满了烟,拼命地吸。然后是他剧烈的咳嗽声。

“你兄弟说火是因为你去修理甘蔗地边上的桉树林,一根被隐藏在枝丫中的树枝,当时没有掉下来,后来被风吹下落到高压线上,引起了碰火,导致甘蔗园着火。但我们都知道,你不是故意的,再说如果不是你兄弟他把我们家的土地都分在路边,要么就是树下,我们不修树枝庄稼它能长得好吗?”母亲抢过父亲的烟锅抹着眼泪说。

“我知道你们跟着我过日子的确不舒心,可他是我唯一的兄弟,他是党员,是干部,我能不支持他啊?现在咱们也把土掌房盖成了茅草房,我想我在矿山上再苦干几年,一定要给你们盖上大瓦房。可是,现在的日子过得一团糟,我也不知道结果会是怎样的,如果我被处理,要去劳改十几年的话,你就带着三个丫头改嫁吧。”父亲又在咂着烟锅,一脸茫然而愁苦地说。

“我呸,你个大憨猪,你没有死,我改什么嫁?你给我听着,有什么事一定要跟我们商量,你进去了我和丫头片子们一起去给你送被子,只要你活着就好。”母亲忍不住哭出声来。那一顿晚饭我是再也不想去回忆。空气中除了叹息,还是叹息,再就是惊恐和横飞的眼泪。

会议结束后,二叔跟在父亲身后进了家。堂屋里的老式电灯昏暗地眨着眼睛,灯泡应该是十五瓦的。因为母亲总说灯泡瓦数大了费电。他们兄弟两个都低头吸水烟筒,两股火烟在他们两个人的头顶上交汇形成一块乌云。

“哥,依照今天会议的预算,你可能要赔偿农户甘蔗损失费1800元左右。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啊?修树也不和我商量一下,这桉树能遮住你多少地,啊?”二叔有些打着官腔的声音在这个场合有些生疏和生硬。

“她二叔,你手摸良心说话,我们地里的甘蔗有一半的都长不大,地下是桉树粗壮的根须,上面是桉树肥厚的叶片。一放水,一上肥吸收的是树,不是庄稼。人家卖了甘蔗给孩子买件衣服,做一双鞋子,我們家的能卖多少钱?庄稼怎么长?”母亲又忍不住地哭。

“住嘴,女人家的,男人们说话别插嘴,带着丫头们睡去。”父亲低沉的声音从烟雾里传出来,随后一声酸楚的叹息撞击着这还带着泥土气息的新屋子。

“哥,我已经尽力了,没有办法,烧了这么多的甘蔗,幸好发现及时,村上的变压器没有影响,要不然,那后果是无法想象的。这年头,一千八的确是天文数字,可是已经发生了的事儿你得承担责任的。”二叔狠狠地吐着烟圈。

“你说如果我去坐牢能不能就不用赔偿债务了?不管十年二十年,只要不用赔偿,我心甘情愿。”父亲沉重的声音疼痛而绝望地从烟雾里挣脱出来。

“不,不可以,我们可以借,可以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可以不要房子,但是不可以没有你,丫头还那么小。”母亲绝望地诉说着,啜泣着,她想用她的疼痛与绝望,真情与挣扎来感动现状,改变现实。

“不可能,哥,咱们一起想办法。这刚包产到户,就闹了那么大的事,我也不知道你能逃不逃得脱牢狱之灾。”二叔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看着他在昏黄灯光下的脸,是那么的冷漠、残暴、丑陋。我当时就想,我从来没有这么一个二叔,他是我们的克星,是带给我们灾难的瘟神。我的生命里再不会有他的位置。

“我们的三丫头这一段时间总是反反复复地发烧,如果我真的进去了,你得替我照顾好孩子们。孩子他娘,如果我进去时间长了,你就劝她改嫁了吧!”父亲双手抱着脑袋低沉地说。我想二叔一定会说父亲不会有事的,不用赔偿,不用坐牢,有他在,他就是我们的靠山。可是,没有,事情没有向我所希望的方向发展。

“哥,你放心,如果你真的进去了,你也别灰心,一定要面对现实,日子会慢慢过去,家里孩子我会帮忙照看的。大不过法律,由上面的领导班子讨论决定吧。”

“你滚,滚出去,你不是我的亲人,你是瘟神,是魔鬼。我再也不会叫你一声二叔了。”我狂怒地咆哮着。

父亲怔住了,母亲抱着发烧的三妹,手里拿着为三妹抹身子退烧的半瓶酒呆在房间门口,大姐惊吓得蒙住我的嘴。二叔低着头走出了我们的堂屋,把大门关上,同时也把我们屋里的所有惊恐、焦虑、烦闷、无奈、愁苦都关在了门里,这里面的一切注定和门外无关。

这一夜的月光特别清亮。光线像一把闪着寒光的利剑,直刷刷地从狭小的窗子外面射进来,照着床上三妹苍白而蜡黄的脸。她气息有些不稳,一会急促,一会平缓。我用手摸了摸她瘦得皮包骨的小脸。她一惊,然后虚弱地问一句,“二姐,现在几点了?”

听着她细若游丝的声音,鼻子酸得我直流泪。

“应该两点多了吧?听母亲说今天是冬月十六。”

“哦哦,今天是十六了啊?我说母亲今天怎么给我煮了一个鸡蛋,还用红纸包红了,原来是我明天过生日了。”

“啊?明天是你生日了?三丫头六岁了?”我一高兴忘了一切,一轱辘翻身下床,想要告诉母亲。当我双手拉着门,从移开的缝隙里,我看见,干净而惨白的月光下,父母坐在院子里,母亲从层层包裹的白布里,一张一张地拿着钱,那月光过于惨白,把所有的票面,红的,绿的和着母亲粗糙的手,父亲脸上的眼泪,都清晰地照射出来。

“就这些了,家里值钱的都在这里,我们明天早上去跟亲戚借,还有上银行贷款,再不行就把我们家的房子卖了,反正我们家院子比较大,跟你兄弟商量卖给村上做幼儿园是最好不过的。”

“哎,这钱是要留着明天给三丫头看病的,她病了这么久,这个丫头能忍,换作二丫头早就哭了。孩子病着,我却无能为力,心里难受啊!还摊上这一档子事情,这年头是怎么了?”

“别想那么多,明天早上起来我们就去借钱,只要你还在,我们的天就塌不了。”母亲重新包好钱,用粗糙的双手拍了拍父亲肩头从棉袄里蹦出来的棉花球。

“让你们跟着我受苦了,如果我进去了,你就嫁人吧,但是要带上三个孩子,拜托你了。”父亲出乎意料地从凳子上滑了下来,双膝跪地立在母亲面前。他把头深深地埋在母亲的怀里,哭得像一个孩子。

“我们不能卖了房子,以后孩子们去哪里睡?你跟我一场总不能让你睡在荒野里吧?我这是怎么了?把日子过得一团糟,我都做错了什么?我想给你们一个家的。”

“呜,呜呜……”母亲也从凳子上滑下来,和父亲面对面地跪着,抱在一起,低沉的哭声撞击着夜的肺腑,撕扯着梦的衣裳。我把手从门上抽回来,缓慢地走到床前。月光下,三妹的脸在扭曲,再一度的苍白,她左手无力地晃了晃,鼻翼急速地扩展收缩,气息急速得似乎看得到她心脏的狂跳。

“你怎么了?三丫头你想跟我说什么?你要好好的,明年你就可以上幼儿园了,我把我的花裙子送你穿。那是我在幼儿园主持节目老师特意买了送我的。所以我舍不得穿,平时也舍不得给你穿了试试看。”我爬上床用稚嫩的手臂搂着妹妹的头说。

“姐,我等不到了,我胸口有一个大石头压着,我推不开,我,我快要死了,我,我看见了死去的爷爷,他来接我走了,鸡蛋,鸡蛋,鸡……”

“啪”一个耳光抽在了妹妹惨白的脸上。我的手热辣辣的,妹妹的脸却是冰凉冰凉的。妹妹的左手倔强地伸过来,在我的眼前慢慢松开,一个红彤彤的红喜蛋在她只剩下骨头的手掌上,在强烈的月光照耀下,灼痛了我的目光。

三丫头的手垂了下来。头靠在了我的怀里。手里的鸡蛋还散发着她的体温,热乎乎地落在我的胸口上。她真的走了,被爷爷接走了,她最终没有被我的一巴掌打好,还是带着她刚六岁的灵魂轻飘飘地踏过了奈何桥,去那没有兰花花、白花花的天堂重复她的轮回和再生。

我没有叫父亲和母亲,就这样抱着妹妹的遗体,没有恐惧,没有哭泣,默默地听着院子里的风声,它拂过酸角树,钻过石榴树,再从扯着脖子打更的老公鸡的羽毛上蹦过,一个激灵转身从狭窄的窗户里跃进来,呜咽着,抚摸着妹妹的身体,从头上、身上、脚上,游了过去。

第二天,我推开父母的房间,我是想告诉她们,妹妹死了,昨天晚上四点半左右就死的。当我推开门,看见父亲脚前的农药瓶像一尾死鱼一样地躺在地上,空气中呛人的臭味,我忘记了妹妹的死,惊呼着母亲。

母亲哭天抢地地冲进来,摸着父亲还有呼吸的鼻孔,哭骂着,你个没良心的坏东西,我都挺着你就想撒手人寰,我们孤儿寡母怎么过啊?”我不想听,箭一样地射向乡村医生的家,号叫着把医生拖到了父亲面前。

父亲喝了当时的剧毒农药敌敌畏,命是保住了,可整個人精神萎靡不振,时常自言自语,发呆成了他的常态。后来他就经常到妹妹小小的坟茔前,絮絮叨叨地说着话。父亲从此崩溃了。母亲带着我和姐姐,挨家挨户地写欠条,跟每一户乡亲保证:“我这一辈子还不了你们的钱,那就还有我的女儿继续还,你们放心,只要我们还有一口气在,我们一定会还。”

许多村民都当着母亲的面,撕掉了那些欠条。这些画面像人用烙铁,烧得通红,深深地,烙在了我童年的回忆里。

有些事,让我们领教了世界是何等的凶险,同时又得知世界也可以变得温存和美好。我们节衣缩食,一年年地履行着我们的承诺,有一点节余就给人家送过去。乡亲们被母亲的人品感动了,看着我们身上的衣服已经补得看不见原来的样子,就把钱塞还母亲。轻轻说,这钱就让你的孩子买双鞋,好好读书。她们都摸着我的头,抹着眼泪。

母亲就白天尽量帮助别人家做农活,我们家的活计她就晚上通宵地做。月光下插秧的水声,挑着猪草摸索行走的脚步声总会在夜的酣梦中不合时宜地回响。现在回想起来,我就特别喜欢村上春树的名句,白昼之光,岂知道夜色之深。这应该是当时最真实的写照吧。

二叔经常会在路口接过父亲肩膀上的担子,然后给父亲点上一根烟。

“哥。”

“哎,哎,你叫我?你是二狗?”

“哥,我们都老了,不叫乳名吧。”

“啊!是是是,你带我去还钱。”

“哥,早过去了。你不是故意的,再说领导也来看了,甘蔗只是烧了叶子,里面的甘蔗还是可以卖到糖厂榨汁,做成糖的。”

“哦哦!我不用坐牢房了。”

“是。”

这些年二叔就一直和父亲说着这千篇一律的话。父亲头发长了,他就来给父亲理发,父亲身上脏了,他会告诉他,该洗澡了。

父亲很听他的话。

我却一直不待见二叔。他一进大门,我就往外跑,他叫我,我装没听见,他给我东西,我会一转身就扔给姐姐。

二叔在那个月光如水的夜晚就死在了我的记忆里,我跨越不了这道坎。这些年,他们两兄弟有时候在一起一两个小时,也可以不说一句话。在他们这里,也许语言就是苍白的,刺痛的,忌讳的,更是多余的。这是我自己的理解与感知。

母亲很坚强,她从父亲出事后,从来不收二叔的一分钱,也不去他家吃一顿饭。二叔到家里,她会给他们续茶,给他在屋檐下端一把凳子。久而久之,我家的屋檐下总是放着一条凳子,好像那是他一生不变的位置。下雨了,他们两个在听雨声,太阳好了,就理理发,洗洗澡,天阴,闷热了,他们就吹吹笛子,拉拉二胡。

母亲不愠不怒,客气有加。二叔建盖了小洋楼,父亲羡慕得不得了。三年以后,我们也建起了楼房。有父亲想要的大阳台,落地窗。父亲在最好的位置,阳台的一帘幽梦下,为二叔置放了椅子。他一来就在那里坐着,一帘幽梦的须条在他头上安静地垂着,像人千丝万缕的愁绪。阳光会从叶子的缝隙里细碎地投射下来,砸在他们苍老的脖颈上。于是他们的头发就愈显苍白。这一刻,忽然间明白,原来,人是可以在一瞬间变老的,也许一个转身,就已经是两个世界。

我接过了二婶递过来的孝布,把它认真地包在头上,深深地给二叔鞠了三个躬。

“把棺材板打开,我最后看他一眼。”我说。

二婶照办了。我看见躺在棺木里的二叔,他的表情很坦然,没有痛苦,没有内疚,头旁边,平平整整地放着一套旧军装,帽子上用红丝线绣的五角星,特别鲜红,抢眼。

“二叔,死并非是生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我大声地对着棺木说,我相信他能听到,听到他没有看过的,村上春树的这段话,我想他会高兴和喜欢的,因为这是我这么多年来,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

责任编辑:李军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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