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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邻居

时间:2024-05-04

杨丽萍

凌晨4点,一阵噼噼啪啪爆竹声将高雅琴从睡梦中惊醒,她翻了个身攥起被角使劲往耳朵里塞,试图阻隔一切声响。凭直觉,现在凌晨5点不到。这两年小区里在这个时间段搬新家的可不少,只要有人搬到别墅区,这里就有新住户入住。黎明前举行入宅仪式,伴随着新的曙光把柴米油盐搬入新家是当地人的习俗,寓意前途越来越光明,生活越来越蒸蒸日上。

自从上个月四楼的王总搬到城郊的别墅,高雅琴知道这吵闹的凌晨迟早会到来。

其实这两年,像这样搬进搬出的热闹景象在高雅琴居住的金冠小区实属常见。

金冠小区,说是小区实际上只有一栋六层楼房,外加一栋两层柴棚和一个小型篮球场。是一家原国有企业的房改房,虽说已有近20年的房龄,但高大欧式的门柱和宽敞的烫金铁栅栏依然透着气派,全瓷砖镶嵌的外墙让时下一些新开发的楼盘也无法相比。两层楼房虽说称为柴棚,实际上也是白墙水磨石地板,人住也不掉档次。据说,当时公司效益好,盖这个小区的造价是同等小区的两倍,当然小区质量是没得说的,不但大门有模有样有质感,就连球场两端的花坛里竞相绽放的也不乏名花异草,重要的是房子在市中心,随着几年前兴起的别墅风潮,一些老住户陆续搬离,金冠小区的房子也就成了抢手的二手房。如今小区的原始住户只剩一半。

新住户大都是郊区到城里来打工或做生意的农民,有的全家都住在这里。有的年轻人到更大的城市打工,只留下老人陪着在城里上学的儿孙。

随着新住户的增多,小区原有的生活节奏也被打破。比如过去静悄悄的中午,总会被没有午休习惯的新邻居们吵醒,他们要么在院子里大声打电话,要么相互交流腌菜怎么腌,豆腐干儿怎么晒。或者就在院里冲辣椒面,铁棒和杵臼激烈碰撞的声音以及空气中弥漫的辣椒呛味儿让人睡意全无。有时,院子里还会突然多出只鸡笼,受城市灯光的影响,踩不准时点的大公鸡总是半夜就打鸣,这也让患有失眠症的高雅琴时常懊恼。总之,小区的原始住户对新住户总有一种排斥的心理。

特别是收物业费的小张,每次一到年初收费时就头大。前些年小区都住着原始住户时,小区物业由单位工会管理,每家每户的物管费从工资里扣除,后来随着单位职工越来越少,工会也不愿再管这事,专业物管公司嫌小区住户少,派保安和清洁成本高,不划算,也不愿意接手,大家就商量着物管费还是由原来单位的小张来料理,大家交钱由她统一保管,用于请物业看门打扫卫生、公用水电费开支。因为还有一半是一个单位的同事,自己也还住在里边,小张不好推脱,就义不容辞地承担起物业管理委员会的职责,没想到总有那么一两家“钉子户”就是不交物管费,要么总是找不到人,要么每次上门都只有老人孩子在家,说身上没有那么多钱,等儿子、女儿打工寄回来再说。小张算算收到的钱能够应付开支也就算了,不再追究,只是象征性地在住户微信群里公布一下实际情况,顺便征求一下大家的意见。当然大部分住户都表态,对老人和孩子收不了就算了,其实也算是对小张工作的理解支持。

虽然原始住户怨气不小,但也没办法。人家花大价钱买的房子,任何人都没有理由不允许住户在中午腌咸菜、冲辣椒面、大声说话。就算不大声说话,他们的手机振铃也会让小区无比热闹。有一次,正在午休的高雅琴被一阵强大的音乐旋律吵醒,正纳闷谁家又办什么喜事时,没想到接下来是一声巨大的:“喂!哪位?”再接下来是“砰”的关门声。时间长了,高雅琴也知道铃声为“最炫民族风”,是住五楼的中年男人,如果传来“今天是个好日子”的旋律,一定是二楼的大姐回来了。四楼的老妇人手机振铃就更有趣,直接播报打电话人的名字:“×××来电,请接听”。所以老人接谁的电话,楼上楼下的住户都知道。

高雅琴也曾打算重新买房搬离金冠小区,但要么新房价钱太贵,要么离城区太远,要么停车不方便,总之就是不合适,搬家的事也就这样耽搁了下来。当然老住户们也是占了便宜的,就拿停车来说,曾经就有一两家新住户有怨言:大家交同样的物管费,我们又不停车,你们总是把车停满球场。

时光就这样在新老住户的磨合中前行。

四楼新住户常住的就是手機振铃会报名字的老人和一个大约八九岁的小姑娘。老妇人看样子60多岁,中等个儿,略胖,但身板结实,也许是一直从事体力劳动的缘故,腰背已有些弯曲,从侧面看像一把刚用力拉的弓,除了接打电话,很少听到她说话,但打电话的时候嗓门特大,电动三轮车也骑得溜快,每次她进入小区,常常是才听到“嗡”的声音,那辆红色的电动三轮车就妥妥地在院子尽头完成了360度的大转弯,端端正正地对着大门停下。她每天除了接送小姑娘上下学,就骑着电动三轮车进进出出,每次回来她家柴棚门口就会多出一堆废纸板、废塑料瓶、废玻璃罐什么的。老人把除了照顾孙女的时间都用于拾荒了。这也是最让老住户们心生不满的。高雅琴家住一楼,老人家的柴棚正对高雅琴家的落地窗,虽说有球场相隔,但一坐在客厅就看到一堆垃圾,心里总是不能愉悦。特别是每隔一段时间,一些收垃圾的二道贩子就会到小区来,他们讨价还价的声音吵人不说,分拣那一堆堆纸板及泛着各种气味的玻璃瓶、塑料瓶,逼得人只能闭门关窗。

老人的孙女大方活泼,黝黑的皮肤饱满细腻透着光泽,圆圆的脸庞上嵌着一双扑闪扑闪的大眼睛,活泼机灵。开始发育的身体裹在白色的校服里,走路总是一蹦一跳,带着青春的节奏。有时放学回来也帮着老人整理那些捡拾回来的废纸板、废瓶子。小姑娘很有礼貌,叔叔阿姨、爷爷奶奶不离口,很是惹人喜爱。高雅琴收拾房间,收了女儿小时候的一堆旧玩具和旧衣服正准备拿出去扔了,楼上传来蹦蹦跳跳的脚步声,她倚在门边向上张望,果真是小姑娘连蹦带跳下楼来,她顺手将布娃娃递给她:给你玩吧!我家的大姐姐去上大学去了,不玩了。小姑娘愣了一下,随即用胖乎乎的小手接过塑料袋,说了声:谢谢阿姨,抱着布娃娃蹦蹦跳跳上楼了。此后,每当收拾家时,女儿的那些旧书、旧玩具、旧衣服什么的高雅琴都会等着小姑娘路过时给她,当然也不问她喜不喜欢、需不需要,总之免得跑一趟垃圾房。

那天,高雅琴下班回到小区,早已放学回家的小姑娘正在和老人收拾院子里的废旧品。高雅琴照例问这问那逗着小姑娘解闷,小姑娘随高雅琴进了单元门,高雅琴掏出钥匙开门,小姑娘并没有上楼,站在高雅琴身后好奇地探着头朝开了一半的门里张望,怯怯地说:阿姨,我可不可以到你家玩?高雅琴瞥见小姑娘渴望的眼神,也瞥见了她那双黑乎乎的小手。“我想看看上大学的小姐姐的书桌是什么样”,小姑娘说完伸了一下舌头。高雅琴不知怎么开口,本能地停止了推开一半的门。不过她依然习惯性的优雅且和颜悦色地对小姑娘说:阿姨下午要上班,吃了午饭得睡午觉。并叮嘱小姑娘快回家吃饭睡午觉,中午不睡下午崩溃。小姑娘站了一会,似乎突然明白了她的意思,用力点了点头,说了声阿姨再见,蹦蹦跳跳上楼去了。

高雅琴如释重负,但也有些说不清的自责,小姑娘不会看出她是不欢迎她吧?高雅琴暗自想着。

让高雅琴高兴的是小姑娘似乎还真没看出她的心思。每次看到高雅琴倒车进院子,她还是像从前一样跑到车前挥着小手左右摇摆当小指挥。有一次,下班时突然下起了雨,在朦胧的夜色中高雅琴回到小区把车倒进院子里时,突然从后视镜里看到车后站着的小姑娘。小姑娘一身蓝色的校服在昏暗的天色中并不显眼,当车已碰到她伸着的手掌时才看见,高雅琴吓出了一身冷汗,顾不得熄火便拉了手刹下车一把拽出车后的小姑娘:“你怎么在这儿,吓死我了,你不要命了吗?到时你没命了还害了我,没人教过你吗?不能到别人的车后玩耍玩耍……”高雅琴一连说了好几个“玩耍”,小姑娘显然被吓到了,她试图挣脱溜走,但惊恐中的高雅琴似乎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手紧紧拽着小姑娘的衣袖,细细密密的雨丝在车灯的光影中笼罩着两个惊恐的人,小姑娘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显得更大。

片刻,高雅琴才狠狠地说出:“不要害自己,也不要害别人。”说完还不解气地补充了一句:我告你家大人去!

小姑娘一弯腰从她僵直的伸在半空中的手臂下穿过,嗖的一下蹦到了单元门里。随后又从门口伸出胖乎乎的小圆脸:阿姨,我是看见你的车要撞着这边这张了,就指挥你,可是你没听见我叫你。说着还指了指旁边的那辆黑色宝马。听小姑娘这么说,高雅琴刚刚平息了那么一點点的火又呼地窜了起来:“就算撞着我赔车就是,也不用你管……”没等她说完,单元门已“哐”的关上,继而是连蹦带跳上楼的声音。高雅琴一边用手捂着胸口安抚自己,一边回想:是碰到小姑娘还是没碰到?她是不是应该上门去问问,但转念一想。还是算了,如果没碰着,自己上门且不是找讹。高雅琴想起新闻里报道的那一件件被讹的交通事故,忐忑不安起来。

一连几天,高雅琴都尽量避开小姑娘,特别是早晨和中午上学时,只要听到蹦蹦跳跳的脚步声,她都要故意拖延一会儿再出门。

小姑娘的反映却出乎意料,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上下楼依然连蹦带跳,老人接的电话依然是儿子、儿媳打来的。

随着春节的邻近,小区更加热闹起来。每到中午,院子里除了腌咸菜、晒豆腐的,鸡、鸭的叫声也多了起来,好在通过门卫和大家商量,鸡、鸭这些活禽只能临时放在院子里,不能长期饲养,对这个提议新住户也很高兴地同意了,大家都提前沉浸在春节的喜庆中。

2020年的春节不同寻常。就在即将迎来除夕的时刻,小城确诊了首例新冠肺炎患者,一时间小城采取了严格的防控措施,政府号召大家尽量不出门,金冠小区也从春节前的热热闹闹一下子变得安静了许多,平时爱散步的、聊天的都收起了脚步。

让高雅琴犯愁的是,她家的冰箱快空了,原本大年初二就打算出门旅游,年前并没有过多置办年货,没想到现在家里食材告急。

高雅琴站在窗前看着沉寂的院落,突然怀念起那吵吵嚷嚷的时光,她想,无论如何明天得出门采买了。

“嗡——哐当”,四楼老人的电动三轮车驶进院子,高雅琴纳闷,这个时候老人不会还去拾荒吧?眼不见心不烦,高雅琴离开落地窗,这个时候她不愿看到什么垃圾。她抱着猫咪嘀咕着走进客厅:乡下人就是不懂规矩,不要让出去还偏要出去……

“嗡——哐当”,听声音,她知道老人已麻利地停好车。接下来肯定又是噼噼啪啪地从蛇皮口袋里滚出一堆瓶瓶罐罐。高雅琴后悔刚才没有关起窗户。

过了一会,传来“砰砰砰”的敲门声。高雅琴一愣,不是不让串门吗?她想老人肯定是没好好听宣传,她屏住呼吸,就权当自己没听见。可老人的粗大嗓门还是在门外响起:高师傅,我回村里拔了一些菜来,堆在院子里,你们家里没菜了就去拿一点吃。说完又到二楼敲门去了,老人挨家挨户敲门,挨家挨户重复着这段话。高雅琴透过客厅的落地玻璃,三轮车上果然是青菜、白菜、花菜、萝卜,有的住户已陆续去取了一些。高雅琴也戴着口罩出去拿了一棵白菜一个萝卜,白菜青翠欲滴,经过寒霜的洗礼,肉质厚实却鲜嫩无比,让人担心稍一用力都会捏出汁液。萝卜还带着泥土,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仿佛吸饱了大地琼浆玉液的珍珠。

小区微信群热闹起来,有人问老人菜钱怎么收?当然没有得到回答,老人是不上微信的。

高雅琴敲开老人家的门:“大妈,多少钱,我给您。”

老人依然是打电话时的大嗓门:不要钱,不要钱,自家的地,现在孙女在城里上学,只能抽空回去浇浇水,长得不好,大家搭伙分着吃,莫嫌弃……见高雅琴站在门口和奶奶说话,小姑娘也探出了头:“阿姨,你送我的布娃娃我最喜欢了!”

高雅琴的脸仿佛被荨麻狠狠的撩了一下,辣辣的,热热的,一定红到了耳根。她想说那哪是送你的,那是我要扔的垃圾!但她没好意思说出口。

老人说,希望高雅琴告诉住户们赶快把三轮车上的菜拿走,明天她还要回村里把地里的菜再拔一些送去给医生,她在电视上看到医生们这两天又累又忙,如果还吃不上蔬菜她心里就不舒坦。

一大早,高雅琴就听到“嗡……”的电动三轮车声。

接下来,每天,老人都会早早出门,中午拉回一车菜,像上次一样放在院子里,这回她不用再一家一家敲门,而是像打电话一样对着楼喊一遍:菜来喽!窗户里就会不停地传出答谢声!

后来,金冠小区的住户从电视上看到,几天来,老人已免费为医所、检查站送出蔬菜800多公斤。

金冠小区里平时不大交往的新老住户隔着口罩突然间话却多了起来。

有的说,等疫情过后,要在微信朋友圈帮老人卖菜,这样,以后老人就不用再去拾荒了。大家一致赞同,但不上微信的老人还不知道。

责任编辑:张永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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