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剃刀咏(组诗)

时间:2024-05-04

胡了了

吴敬梓

先贤祠落成的秋夜,你在雨花山麓

像往常的筵席,又从微醺喝到了大醉

醉了说胡话、呕吐,我们谁都习惯了

将你收拾回家,典卖房屋田产的账目

和你的诗文分开放,黄纸各一叠

你沉沉睡了,像个长山羊胡子的婴儿

你又过了快活的一天,筵席上谈论诗文

把在场朋友的诗依次评说,赞赏好的

讥嘲差的,妙语连珠,你的一个朋友

告诉我,只有你有才能带着大家

开心地聊这些,你的褒贬都是良药

而且不苦,因为你就是这样善的人

像往常的筵席,我只管吃

不附和你们的狂欢,甚至不喝酒

但我也知道,你比你这些朋友强

没有一点自私和势利

从小就是,与生俱来

免去了掩饰或洗净它们的艰辛

因而你也太容易高估别人

以为因你欢乐的人愿分担你的痛苦

可筵席上的人往往连醉也不肯分

这是弥留之际,你才懂得的道理

我劝过你,如劝你戒酒一样

如我警醒节省地度过一辈子

积攒的最终不如你浪费的富足

我也举起酒杯,当你的筵席再办不起来

我见你老得这么快,意欲加速老过我

可你昨夜还是个脸庞通红的婴儿

干杯,为了你削减生命赠予他们的人生

一碟花生米,一壶烧酒,堂屋的铜镜中

像往常的筵席,我安静地只管吃

说话的还是你:我有一回去西湖

吃的烧鹅,那是最丰腴的一只

张士平给我带来家乡的两尾鲈鱼

那竟是十年前了,现在怎样?

过得还好吗,不会比我还不济吧

我如今可帮不到他了……花生米

看着这碟想起在扬州吃的花生酥

糖糕,啊,甜品还是小时候的最甜

不知道酒的滋味时,也爱吃甜……

嘻,吃过许多的山珍

倒记得没这些深,麻薯、粑粑……

你仰起脑门,眼白上翻,掰着手指

说到吃,你回回都像刚吃过般兴奋

我听,伴随颅内花生米嚼碎的声音

兄长接济时顺带来信,问是不是还在南京

你颇有些讶异,这里竟也是南京

你删存往年的诗文,写未竟的小说

弥留之际,我每夜进你书房换灯芯

不常见你写小说,灯芯多费在删存诗文上

清晨,我们经常去秦淮河边转转

我们不走的路上长满青苔

你开始无意说到想死

但轮不到我说什么

你就对着空气大笑,对刚出口的话矢口否认

敬梓,我真想活得比你长

你就不会面对没人听你说话的痛苦

你就不会恐惧那些关于挥霍的记忆

有一个人在就能让你保持信任

是,你所有的赠予都值得。

剃刀咏

1

借我一把最锋利的剃刀

我为你刮个最均匀的骨头

画像垂挂在祖屋厅堂正中

与不谙世事的儿孙抬头见

他们用筷子点酒,轻轻戳进

周岁的男婴嘴中,哄笑令

落满灰尘的桌凳看起来温暖

我好像也坐在其中

看另一个人穿着我的身体

含泪诀别,却不住地说些

不痛不痒的话

像那些机械的倒行逆施

眼泪在眼眶悬悬地打转

人就不该贪图好声气

渐渐地信念都败光了!

一心把书往狗肚子里读

越读越觉得盛气饰伪

袖手相让才是真虚无

虚弱的故人恶语相向

还他以无神论的宽恕

道理都在方寸之心

进退的风水不过四壁

将啃下的指甲撒进草垛

饲喂一只羸弱的狱鼠

它在谷仓米窖是仇敌

在囚室是无枷锁的命相

夜深它也听得手腕响

永不弯折的栏杆扳着我们

2

借我一把最锋利的剃刀

我为你刮个最均匀的骨头

说这番大话的人墓穴冷落

只有四季的生灵筑巢垂哀

他死的时候瘦骨嶙峋

但不是晚景的佝偻,“实际上,

很有力量”。——他从脖子

一路直划到腰,才死去

这也说明柔韧,不甘朽硬

破口像一个打开的口袋

不断向栏杆外散发热气

却不漏出滴血与心脏

他释然的神情如喝醉

周岁时筷子蘸的烧酒

故乡之月猛烈地照耀

啮他脚掌的一窝老鼠

两枚星星虚烁,今人若见

容易生出它们呼救的错想

当你经过那不久远的画像

如何从容区分它和镜子

而不陷于混乱惶惑,就像

有一天把你推出门问斩

你怎么区分喉头锥出的血

和过年宰猪的猪血,毕竟

仇恨都是每个年关累计

重重的压力让我们难学

独自动手的行为,而去学

更艰深的摆脱责任,恐惧下场

而不恐惧生活?

吴梅村

1

人不会进入绝境,只有长成绝境的人

正如死者是一个虚数,如寂夜的繁星

每颗都有碗口大的陨痕,盲得独特

比浩瀚更悲伤,生者是凉薄的露水

随风蒸发凝结,却粒粒皆辛苦

在一漏斗的水田间扭转、颠倒

我经常从耕牛的眼中看见仁慈

像宇宙对诸夏的凝视

生者的时间是死者的发明物

他们是这方水田外的宇宙牛眼

体悟我们胸口的血和伤痛

理解甚于我们而往上撒盐

有时我立在私塾边上听

义理的互训和八股作法

隔衣的发辫如芒在背

去抓日晷仪的穿心之规

和翰林院外的手感无二致

只是细小得能全在掌握

我是太仓一粟

生于太仓终于一粟

2

乡贤自断手脚如洪武年初

青年来豆棚服故事的偏方

历史不能自明,复社三千幽人

回走在受诛与名裂的荒野

老师早因毒酒暴卒于旅舍

迫害他的也已得绳正法

郑大木反攻的讯息

只能让少儿吃糖般甜笑

像清早门前诀别去山的朋友

在信中怀想大道之行的欢畅

一切的修补是把完整的败局

缀成个人偏好的纪念碎屑

当然越缀越小,缀到手中

那黑暗深邃的针眼里

在那里我们既是孔子

也是崇祯,什么也没有

只有“是”:唯一的“有”

在那里我们吞咽剃下的头发,就永不排泄

所以我们像是连续在退后

其实我们是一动也不动——

等候必须侮辱我们的人来看

存在的不充分如何至少成死亡

死亡的不充分如何至少成残疾

残疾的不充分如何至少成墓碑

3

四十二岁以后

我的诗就是我的墓碑

它光秃秃,小而厚

沉在我奉嗣母之丧

辞祭酒官归家的腊月

庭院霜冻的烂泥

三年仕清令我不人不鬼

悲痛之余竟有大快慰!

夜游以头抢庭树

跌撞哭笑如演戏

从此我常于无人时自残

以人血漫溢空心的虚无

诗也磨成忏悔的法器

我日夜磨它,磨我的墓碑

磨我的死,它们如义理般

磨得互训,磨去所有的字

历史被磨进碑石里

表面只余我的名字

只有被砸中和绊倒的

才能得到真实的哀伤

那二十岁在梨园观赏的哀伤

除它以外竟别无存在

无用啊如日常生活谢幕的酬唱

死者的宇宙盛满了敞开的甘心

烧羊肉

为了这锅羊肉

我们准备了小冰箱

香料和一根白萝卜

还在冷藏柜放了冰淇淋解腻

我们忙得不可开交,剁羊排

撇浮沫,切萝卜、葱段和生姜

隔二十分钟看看汤的吃水线

我们为这三斤羊排花很多时间

这是富足的时间!

在吸吮骨头肉的间隙

我们谈论着吃过的各地佳羊

谈论着羊拐和跳山羊

谈论古人吃羊肉的历史

猪肉到明清时才成为“肉”的唯一指代

中午我们吃手抓,蘸孜然和辣椒面

晚上我们吃清炖,喝鲜美的羊肉汤

剩下的肉,我们打算下周招待朋友

没想到我们两餐就吃掉了三斤羊排

下周我们买三斤羊脖子

羊最好吃的部位

也是它运动最多的部位

它锻炼脖子,去够盐碱地上的蓬草

风沙天气,还要伸长脖子追着跑

如此匮乏的准备

长出如此丰盛的肉

让我们忘记待宰之悲剧

只赞美可爱的食草生命

当它剃完今天这茬毛

屹立在山坡上看火车

这是富足的时间

凝视只有一瞬是匮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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