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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双亲(组诗)

时间:2024-05-04

李 琦

美人母亲

母亲一生,被人夸奖美貌

我的同学,已经做了祖母

她见到我还说,小时候

你妈妈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人

我的妈妈,自己也深以为然

她心无城府,好几次,望着我

惋惜地吐露遗憾:你越长越像你祖母

相貌上,你真没有随我

好几次,我明说或者暗示

一位母亲,尤其已经年迈

真是没必要以相貌为荣

她不正面回答,却有过一次叹息

“哪有什么可引以为荣的事情啊”

晚年,当她患上认知障碍

记忆开始混乱,唯有美貌这件大事

依然重中之重。一次,一位兄长来访

他是名医,怎样吃药,怎样养生

兄长不厌其烦,向父母一一交代

他走后,我请母亲重复一下那些嘱托

她却茫茫然,沉浸在一种满足中

你听到了吧,他说,从小就知道

我是哈尔滨的一个美人

真是无语。我喝令这位大美人吃药

去拿水杯的时候,看到橱柜上的老照片

年轻的妈妈,颈项修长,望着远方

那是她深信的未来。她确实漂亮

眼睛清澈而有光芒,还有一种

现世已经稀缺的羞涩和纯净

清明看父母

你们的墓碑前

我端正肃立,鞠躬致哀

从前,父母膝前

永远是最松弛的状态

我还从来没有这么规矩地

立正站好,在你们面前

一别两年了,世界

经历了太多的事情

大面积的疫情,遍及全球的寒颤

局部战乱,各种惊悚,万箭穿心

你们还是有福气的

相守一生,同一个月先后去世

葬礼后不久,就爆发了疫情

身后之事,尚无潦草和慌乱

这些鲜花、祭品,我精心准备

想起从前,我蔑视那些殡葬中的细节

“封建而迷信,是陈规陋习”

而当你们成为逝者

对于跌入悲伤深渊的女儿

忙碌和琐碎,变成搭救的手臂,一面可靠的墙

我一一照做,不肯有任何闪失

从中体味的,竟是温厚的内蕴

阴阳交接,纹理有序,陈旧的礼仪

释放的却是具体而舒缓的安慰

爸,妈,今天是2021年的清明

我来看望你们。妈妈,你还记得么

你说过我穿这件黑衣服好看

你说,这样的衣服,特别适合庄重的场合

对我来说,再不会有比这更庄重的时刻了

我的身旁,是不再年轻的爱人

很多年前,爸爸你把我交给他

你说,我的孩子娇生惯养,请多担待

此刻他正眼含泪水,用白毛巾擦拭墓碑

爸,妈,今天的哈尔滨,天清气朗

这是你们最爱的城市,你们最后的家

我一切都好,你们走后,我移居他乡

只是瘦了许多,已有一些白发,长在两鬓

轮回

我出生的时候,母亲刚二十岁

我猝不及防的到来

让她陷入喜悦和紧张

年轻的母亲,初见幼小的婴儿

用她的话说,几乎不敢触碰

渐渐地,她无师自通

养育和护佑,自此开始

母亲离世,我悲伤入骨

我抱着她,像最初她抱着我的样子

臂弯里,最熟悉的音容笑貌

正在渐渐变成遗体

怕惊扰安详,我甚至不敢哭出声来

眼前的亲人即将脱身为背影

最后的依偎、坚固的依靠正在暗中弥散

妈妈,我们母女一场,就此别过

从此我是失去母亲的人了

殡仪馆里,为你守灵的夜晚

时间好像已经停止

一种空白感,一种深深的无力

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张白纸

悲伤正在这张纸上,细密地书写

我的女儿,紧紧依偎着我

这个被宠大的孩子

瞬间懂事。她用手臂环抱着我

一言不发,却把一种可靠和体恤

一种力度,默默地传递

我想起从前,松花江边

女儿在婴儿车里,母亲在我身边

祖孙三代,沐浴在夕阳的柔光里

当时,只觉得这是平淡的家常时光

不知道那一时刻,已凝固为琥珀

一瞬永恒,定格为人间珍贵的画面

父亲的遗嘱

去世前夕,父亲已经有了预感

他说,真是留恋,想活着,看着你们

可是,他无奈地笑了

说谁也抗拒不了命运

你们要照顾好妈妈

他说此话时,母亲正在另一房间午睡

爸爸和我们都未曾料想

未及一月,母亲就已经追随而去

父亲说,后事从简,人死如灯灭

我只是养育了你们,其他微不足道

没给社会做出什么贡献

所以,家事勿扰他人

为人处世,分寸在先

他还说,不必戴孝,我不在意

尤其是,这样就避免了让母亲察觉

家有丧事,今年不要给别人拜年

时代再变,有些老礼还是要遵循

寡言的父亲,说到身后之事

竟有所活跃,他一生克制

除去远虑,就是近忧

想到将踏入另一重时空,神秘而渺远

一生未得舒展的父亲

竟流露了一种近乎释然的踏实

当我捧起爸爸的骨灰

沉重一生的人,终于变轻

看到那颗显眼的、髋关节手术后的钢钉

悲伤再也无法控制,爸爸

你一生的隐忍,吞咽下的苦楚

竟是以这颗钉子的具象,呈现在此

连火焰都没有将它焚化

这颗曾经钉入你骨肉里的钉子

在这个时刻,醒目,沉默

是疼痛的显形,是你最后的表达

病中的母亲

母亲不知道

她已经患上阿尔兹海默症

只是,她还没到重症的阶段

有时貌似还和平常一样

这一天, 她把我认作家中的保姆

给予我高度评价:你是最负责的

真的,非常专业。只是,她犹豫了一下

一番斟酌,还是说了出来

我知道你很有礼貌

但你确实不该,叫我妈妈

这不是一个随便的称呼

更何况,你看看你的年纪

我一时无语,我的妈妈

每次犯病,都能回到年轻时分

那时,她明媚单纯,心无挂碍

而无论是妻子还是母亲,那些境遇

那种沉重,可能都让她过于吃力

于是,我和她进行奇异的聊天

她说自己快四十岁了,还一本正经

慨叹时光的流逝,全然不知

那已是四十几年前的事情

临睡前,服侍妈妈吃药

她又认出了我,呀,你来了

她已经忘记了,我在她身边这一天

她说,早点睡吧,姑娘,我现在挺好

说完她还调皮地打趣,我老是老了

脑袋还不糊涂。不像你

回家来住,事先也不说一声

整理母亲遗物

我的母亲,是一个比较特殊的女人

她兴趣广泛,有时我觉得不切实际

她关注远水,永远高于近渴

她感兴趣的一些事情,我一般是

刚听了一句,就嘲弄或者抵制

我那时常说:你又不在联合国工作

她长眠以后,我居然这么想她

包括怀念那些被我讥讽数遍的生活细节

她认真地记天气预报,很少疏漏

数年如一日,关心全球冷暖

哪里地震,哪里海啸,她一一牵挂

远离大海,身居北国

她能记住历年登陆台风的名称

还有, 她拿着小本,看315晚会

记下那些被点名的伪劣产品

她还会记住市长热线,电视台民生节目

至于去超市,与其说是购物,更像是在年审

她反复提醒我,不能怕麻烦

要认真看那些调料、奶制品上面的成分

常常,这里面就暗藏各种陷阱

妈妈的遗物里,有缤纷的书籍、笔记和简报

字典、养花常识、电工技术基础

世界地图、内科急诊手册、菜谱和歌本

总之,林林总总,风马牛不相及

直到我看到,她留下的一些只言片语

我才有所醒悟,她是靠那些五花八门的事情

化解诸多烦恼,填补命运的缺损

任随讥笑,她从来不屑于解释

尽其可能地,做她自己

妈妈最珍贵的遗物,藏在她的小箱里

紫红色的丝绒,包裹着我们历年送她的红包或信封

她看重上面那些祝福的话

还认真地,一一标记上年份

还有几张孙辈的贺卡,孩子们幼稚的字迹

一如彼时他们天真的模样

一切已经不能重来,妈妈

你不知道,我有多后悔当年的轻慢

如今,买一瓶酱油

我也会认真看上面的配料

每当听到天气预报,或者知道

台风登陆的消息,我都会情不自禁被触动

一种酸楚和温暖,同时弥漫开来

父母家的电话

2019年9月之后

这部电话,彻底失语

如同一个人,咬紧了牙关

我再也接不到这个号码打来的电话了

最熟悉的号码

一直保存在联系人的第一位置

几乎每天都通话

如果住在那里,我则用这个号码

发送定位一般,和亲友联系

从前,这是一条真正的热线

温暖和关切,包括心惊肉跳

都与这个号码息息相关

特别恐惧半夜来电

它骤然响起,必有不测

好几次,像电影画面那样

我拿起电话,瑟瑟发抖

来自这个号码的电话,永远特色鲜明

如果是男士,总是要先咳一声

而后自报身份:我是爸爸

他电报用语那样,言简意赅,从无多余

而如果是另外一位,通常都是

温柔地,先叫一声我的名字

而后便开始叙事或者抒情

如今,再也接不到他们的电话了

所有的话,都说完了

无边的悲伤之后,是无边的虚空

不再有惊恐和惦念了

而那无可替代的牵挂

那细水长流,如一片片棉絮的关爱

也从此彻底消失

那部座机,不知被谁罩上一块手帕

好像它也在黯然神伤

要遮住满脸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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