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柳宗宣
我曾收藏萧开愚的两本诗集。一本是2004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蓝星诗库”中的《萧开愚的诗》,在北京海淀春秋书店见到就买下了,没有犹豫。开愚这本诗集可谓当代诗的重要资料,是诗人从四川到上海又到德国等地多年的作品结集。在国外时,他创作的重要作品《安静,安静》收辑在这本诗集的最后,作为压轴之作。时隔五年,他到河南大学任教,出版了自选集《此时此地》。这个本子不可或缺。此选集除了精选诗作,还有诗人的译诗和诗学随笔。
在这本书的后记中,萧开愚有这样的表述:“大部分内容在刊物或者我过去出版的书里面发表过;敢于收在这里再次出版,是因为我全部重写了一遍,不是修改,而是重写;每一次阅读都是一次此时此地的写作。对经典作品、别人的作品和我自己的作品都这样,如果不能引诱我读出——读出即重写出——我自己的一部现在的作品,那阅读行为就没有在我这里发生。在不一定有效地提供给别人之前,这些东西一定得有效地提供给我自己。所谓有效,就是引发重写冲动,看到它就心痒。编辑文稿的过程,实为重写的过程,不能唤起重写兴趣的作品,不能列入编辑目录。在我的观念里面,任何不能重写的作品,其生命至少是暂时地停止了,重写产生的作品具有此时此地的经验的加入,因而是不必美满但生气勃勃的此时此地的作品。”
这段话切入了对当代诗的内在洞察。当代诗人大都有修改的习惯。一首诗的完成不全是在一个瞬间,它是在持续的改写中得以完成的,这里包括诗人对诗理解的变迁。改写的过程,其实包括了诗人对诗艺的理解的变化,不断臻于成熟的现实,在这过程中显示诗人对自己的诗学观点自我颠覆和更新。萧开愚的这段自述,可以这样理解:阅读就是写作。我们所有的阅读即是或隐或显的创作。他在这里提及所有的写作即是此时此地的写作,也就是说写作必须呈现出当下的意味;一首诗除了此时此地的写作外,作品可以不必完美,或有技艺上的某种缺失,但必须是生气勃勃的经得起以后审视或阅读的修正。一首诗经不起重写,它的生命力也即告罄。萧开愚在此谈论他的编辑和修改过程,其实是从另一个角度表明其对当代诗的理解与实验的奥秘。
在他对自己诗作的编辑改写中,每次改写一首新的诗作都有初写的感觉,如同面临第一次写诗;面对一首旧作的改写时,重新调动了积累起来的各种书写的经验;他对于诗的最新理解与想法会兑现到他旧作的改写中,这样,他的洞察和对诗的新主张在某个字的调换、句子的转型,甚至一个标点的变化运用中透射出来;从诗人的几首诗的局部或一个字的改动可以获得诗人对诗艺的理解。这是阅读当代诗的另一条有效的路径。萧开愚在他的自选集中有意将他的原诗和改动后的诗作放置在一起,有意提醒读者从这种方式中获得诗学的感性认识。
下面我们看他如何改动《在公园里》这一首诗的:
今天,如愿以偿,下午四点
靠在中山公园的长椅上,我遁世般
睡了一觉,醒来若有所失
不是从练习木兰拳的女人
和踢球的孩子,而是从我
在草坪边缘失踪的间歇,
有一件东西匿迹了。孕妇的腹中
和飞越公园上空的飞机的嗡响中
越来越多间歇。
我曾经认为,天空就是银行
会失去它的财富、风暴和空洞,
我,没有什么可供丧失。
我有过的在我看见时不属于我,
在我说话时已经没有
形状和质量。
……
这是诗人改动后的版本。这首诗完成时间是1997年,写作地点是上海;改订时间是在七年后,作者在德国柏林生活多年归来后。写作和修改的时间、地点都发生了变化,在改写时诗人对自己的旧作的阅读有着恍惚的隔世感。在诗的第二行中,诗人将原稿的“深深地”改成了“遁世般”,对词的替换准确地传达了诗人不同时刻的场景、心境。这一语词的改动,使模糊的意蕴变得确切精准。一首诗用词的准确,是需要观察力的培养和自我理解的深入才得以获得的。诗的第二节,诗人去掉了一些关联词和指示代词,避免了不必要的重复与交待。原诗第二节是这样的,我们可以比照阅读:
并不是从那些打木拳的女人,
和那些踢足球的孩子身上,而是从我,
从我在草坪边睡觉的那个惬意的间歇。
诗中的关联词,本人以为可以省略,有的关联词是多余的缀加。在第二节的最后一行去掉了“那个”“睡觉”两个词,使诗句变得更简省;节奏不致拖沓,与第一节的构成形成呼应,诗句没有枝蔓的纠缠,真正达到了诗的简练,令诗没有多余意思的重复。简省就是要保持意思的不重复。在这一句中,诗中将“惬意”改成了一个相对客观的词“失踪”,这和第一节中的“隐遁”是呼应的。这首诗原稿第五节是这样的:
我所有过的,在我看见的时候,
就不属于我。我所有过的,在我说话时,
就已经消失;没有形状,没有质量。
将这一节与其改稿比照阅读,我们会发现改动后用词行文变得简省,主旨的显露没有遮挡,加快了一首诗的挺进。全诗为三行体,它们的推进和语速没有牵绊。在诗的最后一节的第一行,诗人去掉了一个关联词“甚至”,这让全诗语速统一而简明;诗体瘦而有力量。就是说,诗真正地无余字,让每一个字都释放出了它的表现力。
《秋天》一诗是诗人在上世纪90年代完成的作品。2003年,诗人做了改订,并将修订稿与旧作并置于自选集中。原作是这样写的:
追求美感的人啊,如此急切,
收回好听的话语。
缩小了一些的嘴巴紧闭,
和铺上霜的早晨一样白。
追求你的人跑步来到这里
清爽的晚风里。满盈的仓库
装着黄色的火药,也不爆炸。
原来是那些谷粒不会爆炸。
你那金丝做成的薄衣裳,
想一想啊,女妖的衣裳里的玉。
难言的软弱,更是难言的寒冷。
越收敛却越是空旷,
你飞起来,像一只白色的鸟儿。
要是飞起来多好,回旋,私语。
下面是《秋天》的修改稿:
追求美感的人,如此着急,
收回好听的话语。
缩小的嘴巴紧闭,
和霜晨一样白。
追求你的人跑来
清爽的晚风里。满盈的仓库
装着黄色火药,也不爆炸。
原来是谷粒不会爆炸
你那金丝的薄衣裳,
想一想啊,衣中的玉
难言的弱,更是难言的冷。
越是放弃越是空旷,
你飞起来,像一只白色鸟儿。
要是飞起来多好,回旋如私语。
我们仔细比照地阅读,会发现萧开愚在细微处求诗的精粹。头句中的“啊”去掉,这里面就有深意,我们可以参省。比如,第三节,将“软弱”的双音词变成单音字,这样词的节奏和调子也随之而变,正如第一节中末句中“铺上霜的早晨”变成了两个字“霜晨”。在诗的最后一节,作者将“收敛”改成“放弃”。我们可以展开来想,这和诗人步入秋天的理解(随着他年岁的增长)几乎是同步的也更显现一个诗人深入的视线;在这首诗的最后,将“回旋,私语”两个词归为一个句子:“回旋如私语”。使全诗的语气陡然发生变异,尽显出诗的微妙。
诗人周伟驰说过,萧开愚的诗频谱很广,即便一首短诗也能显出他的语言魅力。确实是这样的。有一年,笔者作为编辑约过萧开愚的一组诗,要他选十首不同年代的作品。在编辑时,发现他的每首诗写法不一,诗人的创造力和技艺的腾挪超常,似乎永葆其创造能力。他决不自我重复,总是不断地反对自己,处于实验创新之中。例如《山街》,此诗由适当的跨行造成诗歌节奏的韵味。诗人在改诗中获得了语言的快乐。这首诗隐含着汽车坐行的易位视角转换。当我们在山上行动时,听到别处的音乐时快时慢传来——“快慢飘来土耳其/音乐,并不难听”。原作中“音乐”一词没有转行;这样的改变之后,使诗出现某种意外;读者的阅读心理也和诗句一起发生了变异。诗人在第六行,将原稿的“空出”与“一块方地”断开,诗的跨行使诗的节奏快慢变得相应。另外,笔者注意到此诗标点,句号处为一个句群。全诗有着微妙不同的或二行或三行的句群;句群之间互衬着,形成微妙的节奏变异,直到最后一个句群出现,将诗推向歧义,给读者以超现实的惊奇。全诗的空间安排表现出诗人对空间的灵动转换,由不同的句群来表现。诗的局部在修正后使诗的节奏感更强,更显柔曼有致、变化多端,如同诗中的情景与氛围在句群的变异与押韵中透露出来;修改后的诗作形态与原诗的外形有明显的差异;后者看上去线条交错且又简练。
萧开愚写过很多美妙的散文体诗,许多读者迷恋其天然流畅的线条,如他所说,散文体诗要有它自身的讲究和美感,可最大程度地追求凝练,可造成跌宕和回味,但他也观察到散文体的最大弊端,不成体型,有碍观瞻。写作者过于信赖作者的骨气精神对作品支撑的功效,采用哪里天黑哪里歇脚的随便写法,而放弃了必要的劳作——诗节之间的音组的照应与安排。确实,如他所说,诗不必只是一些深或浅的体验和意见。萧开愚反对当代诗的零乱和松垮,他试图进行校正,以为可从古诗取经,试图从宋词几十套词牌式中获得借鉴,尝试创立几套散文体诗的格律。他后期诗的形式感在加强,他在反观旧作改写时也部分考虑到诗的外形及文质肌里的简省。重观和整肃,给当代诗增加了形式的储备与验证。
当代诗确实是组织的艺术。纵观萧开愚不同时期的作品,尤其喜欢他写于上世纪90年代的关于四川的诗。比如他那首《乌鸦》。1997年,他曾到过武汉,在一次座谈会上,他现场朗读了这首诗,二十多年后多次重读,依旧感动于其技艺和冷峻的情感形式。诗人在修订时,处理了几处,使诗更为洁净讲究。这首诗不是咏物诗,它是一首综合了不同技艺的诗,包括诗人对情感、叙事的复杂处理能力,有如无数只充满诗性的乌鸦在诗句里穿梭回旋。
有一天,在小学课堂
我学会了这个名词。
那天晚上我看见它的黑色翅膀
从天空分离,像一把降落伞
带着飞翔的感觉落下,
罩住妹妹和我的身体。
唉,妹妹从院子里的核桃树下
迟疑地走进她的卧房,
走进一只巨鸦的嘴里。
后来在异乡,在遗址,
在心脏的墙壁我看见鸦群
蓦然起飞如同死亡的预感
如同乌云,就想起妹妹。
她和一个男人结了婚,
在乡场唯一一条短街,
杂货铺里。
——《乌鸦》
诗用句末的句号标示出了诗的句群,每个句群各自独立又组合在一起。开愚的诗的妙处来自他的句群组合:每个句群空间的建造和句法的变异表现,及其于一首诗中腾挪参差的组装。他没有使用我们熟悉的咏物诗的起兴比赋,而是采用散点透视法,从一个句群折射其事象并微妙地剪裁拼贴,将类似于电影蒙太奇的手法运用到当代诗的建构中;一首诗成了一个个事象群体的组合运动,互为照应、辐射,指向各自的气场,发散性透现又奇妙散落诗中;这里有后现代诗歌的生成元素,没有中心区域,每个句群就是一个事象或事件。或者说,一首诗有多少个句群就有多少个表现的主题,它们共同营建了诗的多重现场。比如,第二个句群中的画面感和惊悚感的并列。妹妹的出现让人心生柔情。此为实象描述又是对幻象的书写。第三个句群,将第二个句群引发深入:走入巨鸦的嘴里。这是超现实主义的表现方式。诗人在此做过细微的改动,原稿为“巨大的乌鸦”。诗人收紧成一个词:巨鸦。在下一句里,“遗址”一词的前稿为旧建筑的废墟。这样的处理是有道理的。它与在“心脏的墙壁”看见鸦群更相契。“乌鸦”这个意象归化到类似乌云般的死亡。“我想起妹妹”这个句群是在前面句群的推动下发展出来的,让人紧张伤感。诗的最后一个句群,突然从黑色幻象的恐怖描述转换到客观实写,可谓实象与虚象的相生相照,折射出另一种形式的死亡;让人生发出另一层情感涟漪,令人感叹。在诗的最后一句,诗人去掉了原稿中的“一个”。这样与上一行的相续更为紧凑,节奏随之收紧。纵观全诗,技艺的腾挪能力在这首诗中表现得格外充分,让读者的情感也随着句式的变化呈现动荡,拨动读者的神经,同时又以非凡技法颠覆读者的审美经验,让人阅读空间组合所生发出来的纵横意绪,诗向不同空间辐散其触须。拓展而论,一首诗在时间里存活多久,往往在于其诗艺的元素占有量及其诗里面隐含的情感元素。有的诗歌不耐读,因为诗空间的技术含量不足;写作者对技艺的不忠诚影响其诗的寿命长短。说白了,一首诗的持久生命力在于语言的魔力,且支撑着诗人在诗艺层面做出更新或实验。
最后,特别要提及的是,开愚对《母亲》一诗的改写,他将原诗中一句“在林中空地想起初恋”中的“林中空地”改成 “自留地”,这个改动可谓他作为诗人回溯汉语本源的努力。一个词带有与诗的特定情景相关的时代语境与记忆,“自留地”放置到诗中让读者感知诗人朴素感的建立,或对真正的自我语言的回归。这里不仅仅是一个技艺问题,还包括诗人于诗的理解发生的质的跃进。萧开愚似乎从所谓有文化感的“林中空地”撤退,回返他本真的“自留地”。这个自留地安置在了恰当的语境中,而汉语的语境正是由这些“土气”的本地语词建立起来的。在此诗的最后一句中,“她的房间里,保留着敬箱和几天的迷乱”。原作“敬箱”是由“信匣”来充当的。诗人改过来后,并作了注释:敬箱为四川农村的家用袖珍保险箱,用于保存值钱的和秘密的玲珑玩意的小匣子。
萧开愚长我一岁,都出生于上世纪60年代初。在我们童年和少年的视野里常见到这样的“敬箱”。诗人将这个汉语里或者说民间独有的词给挖掘出来,安放在他的诗中,替换早年诗作中的那个有些洋气的“信匣”,这里面虽是一词之变却是诗学意味的绝妙透射。一个词的涌现隐含了一个诗人所有的秘密。如果没有萧开愚对汉语和当代诗中国性的持续理解,或者说,没有他在异国对汉语的揣摩与回顾,这个“敬箱”就出现不了。我们甚至也可以这样来揣测,这与诗人的还乡有关:此词的出现与陌生遣用,包含着萧开愚作为一个真正诗人对母语(汉语)的体悟,这个词的浮现或运用蕴含其诗内与诗外众多功夫的储备与达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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