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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畔诗章(节选)

时间:2024-05-04

雷平阳

雷平阳,

云南昭通人,现居昆明,著有诗集多部。

看见我朝它走去,松鼠

惊慌地钻入了树洞。在树下

我等候了很久,它及它的美短暂的消失

类似归于永恒。松鼠与树

它们都令我羡慕

一个可以瞬间消失在触手可及的

具体物体中。另一个多么完整、坦荡

却有着容纳消失之物的洞孔与内腔

我没有物体供我消失或遁形

身体与思想,除了锐器可以插入

没有外生之物进入的缺口

像一个穿着铁衣服的人

我在湖畔走来走去,其实就是

某个企业在展示金属产品

枝条颤抖,几棵秋日之树

枯寂地清点着落叶的数目及去处

去了天空的那些,落日里如失控的小舟

湖岸上那些,如麻雀争食秋风

掉在湖里的那些相对安静

像凸出水面的鱼背。这几棵树

它们的枝条却因此

颤抖得更加剧烈

它们想象不出,自己的枝条上

竟然会落下众多的小舟、麻雀和鱼背

而且分别反对毁灭的可能性

但也有少数的叶片,日落之前

还悬垂在枝条上。枝条即将折断

这些叶片也不去寻找替身

一副决心枯死在其怀抱的样子

却被它们误认为,那是几只

哀伤的乌鸫,正在等待天黑

借一棵松树倚背,在距舞蹈队

五米外静坐。老年舞者

皆是悬崖、险峰,疯狂地一阵舞动后

饰品纷纷落尽,本身毕露

挥动的双掌砍得断马骨

踢出去的双脚跺碎过菩萨

红纱巾卷起风暴,沙尘迅速蒙蔽了

我的双眼。我抱松而立

感觉这棵苍松顿时变细了不少

而且一直在变细,最终变成

插在地上的一根斧柄

湖心岛上,杂树林自行荣枯

一座红亭子,二十年前我来湖畔居住时

已经存在。年年有人给它

刷上新鲜油漆,翻修亭顶与廊椅

保证它始终以新面孔,闲置于

钟表的内部。在难言辽阔的水域中央

它陷于隔绝,通向它的航线被废除

无人有权前往亭内独坐,赏鸥

唱花灯。亭子恢复为亭子的自身

如一朵不会腐烂的巨菇。如倪云林

残画的一角。其寂静与空无

却是如此的霸道,光天化日之下

也还藏着我们洞悉不了的闲空之秘

有时,看见野鸭子大摇大摆地上岛

扇着双翅人立而行,我就忍不住

在无端的困局中笑出声来

水上光乱,气寒。谈起了

一个个只有背影的人

他们一去不回,没有一个将脸庞

公之于众。草鱼跃出水面

没有得到青草,扑通一声入水

白鸥绕船飞了几圈,翅膀上

有刀刃横切过来

冷雾中,我们的面容也不清晰

皮面上渗出了一层薄薄的雪粒

仿佛我们正在给自己制造

一场惨案:死去的自己突然掉过头来

冷酷的目光紧盯着活着的自己

听莺桥头的一株曼陀罗

花朵像灯盏,但没人伸手去触摸

过路的人停下来观看

因为它们含有致幻的毒素

我偶尔也会在桥头的石狮子背上坐下

想象有个中毒的人,骑着狮子

在潮水般的人群里闲逛

而且现场上无人因此形影慌张

我就此与朋友讨论过

植物对人的友善与仇恨,兼及它们的未来性

如临空山,身在碧溪,朋友

均是几座松下新坟的主人

没有回音应对我的疑问与证见

正如那曼陀罗花落到地上

看见它们飘落的人,转过身

又去看荷花开放。不会有谁协助我

将一朵朵有毒之花移到心的外面

观鱼亭观鱼,戏鸥亭戏鸥

每一次,都忍不住

扇自己的耳刮子

水里,空中,舍命夺食者众

无论肉身还是翅膀,都在喻释我

而我已经失去反驳的权利与勇气

我未能让自己获得一份安慰

救赎取代不了耻辱

只能心怀善良,向着水面和空中

抛洒着食物——而更沉重的耻辱也随之

出现在我的面前:诗歌

应该取材于早已突破了宗教的

爱与美,而我仍然沦陷在古老的

罪与罚的迷宫之中

湖边疾走者,走在自己的

钢丝上,独木桥上。没有一个

甘心落在我的身后一米

有持杖者艰难而行,我会放慢脚步

替他们找出用杖飞奔的理由

如果我停了下来,他们仍然不能

从我身边掠过,说明他们

在某一刻选择了反向而行

而我也会移步至九曲桥,让他

即便不与人为伍,也可以视我为与他

爱好相近之人。迅捷与缓慢

不是促成我湖边飞行的标准,我不会

成为飞出去就下落不明的箭矢

也不会是朝圣者圆形旅程上

悲观的旁观者。只有湖面上那几只

白鹭鸶清楚,每逢黑夜,我就会前来

寻找它们的藏身之所。那黑色深渊内

灵光一样的白色身影,我一直

没有找到,它们也在避免我找到

落花不认为沉潭是一种

刑罚。莲藕被人从水底的污泥中

刨出来,已被黑暗育肥

对一生的禁闭也没有什么抱怨

这一池孤立之水,不知深渊

起于何处,也无视日常危机的轮番

侵扰,但它分明掌握了湖泊

在应对四周俗物顺从与逆反时的

所有技巧。投湖者返身上岸

坐在长椅上痛哭,投湖者一去不回

在湖底下潜心种藕、养鱼

它均能置身局外。唐堤种梧桐

阮堤植垂柳,两堤在湖心形成一个直角

那切割出去的扇形水面,其独立性

得到了雕花石栏的强硬支持

但万物空有其形而无命名之权

它亦从之。孤立中的分裂

形同两个深渊结成盟友

白天,可以得到两颗太阳

黑夜,必将拥有两轮明月

十二

像一个死在讲武堂里的人

我还在研习《步枪射击指南》

搜集战场上寄回的书信

却搜集到了很多歌唱战争的诗

从一棵古柏里挖出一颗

打偏了的生锈的子弹头之后

我开始寻找那一个

幸免于难的人,却找到了

高山顶上的一堆白骨……

做这些事情并非我的使命

我写诗,从不跟着子弹奔跑

我沉默,只为回避死者的质问

但是,看见满天的海鸥

像一根根白骨振翅飞旋,我无所适从

亦担负不起如此密集的回访

只能站在定西桥上,对着倒塌的天空

默默陈述一个生者对所有死者

内心所怀有的歉意和敬意

以及自己的沉沦、恍惚和孤独

十三

身体里有再多的圣灵和妖怪也被

吓跑了。雷电与暴雨刚过,毒日悬空

在湖边假山上晾晒衣服时

我发现自己的身体也被吓跑了

无人的角落,我也归于无

就剩下假山上那一套灰烬一样的灰衣服

十四

空无一物。特指没有人影

其实此时的九龙池里

水面的白云之间,还有两只黑天鹅

朴树在水中倒立,长廊尽头

空亭子的环形木椅上放着一个

吃了一半的绿苹果,果肉上留有

一丝鲜红的牙龈血

水池中央汩汩向外翻动的水波

也总是被人视而不见。那是

池水之源,一股地下碧泉

在黑暗中笔直向上

兴致勃勃地奔赴人世

十五

夕照从水面缓缓退走

月光又从水面静静来到

退走的和来到的,不是换防的队伍

也不具有黄金与白银之间

古老的价差。一切都自然而然

万有之物从未发出过反对者的声音

但它们的确改变了世界

就像白天他们看见了耶稣

晚上他们看见了佛陀

十六

谁在敲钟?它吓了我一跳

到底是谁在中午的水底

或树冠上敲钟?这钟声敲得

实在急促,慌张,令竹林里的人

毫无心理准备,顿感天下大乱

咣,咣,咣,是谁在敲?击钟之力

为何越来越沉重?钟声

为何越来越像铁锤砸在湖边

籍籍无名者的墓碑上?我已经多年

又聋又哑,但这钟声我听见了

而且握住两棵罗汉竹对着竹林外

大骂了一声。是的,我已经不相信

还会有什么利己的事儿发生

在掠夺者和利己者中间肃立的

早就没有闲隐之人,只有会计

和刽子手。而在虚弱的利己者身后

也没有纪念碑作为支持

只有罪人。包括这些罗汉竹和毛竹

其戴罪之身已具有非凡的繁殖能力

哦,高大的楠竹,只要你

仔细地端详,它们天生就是

利己者灵魂里插着的巨笛

天生就是不祥之钟的对立面

我又能怎样?钟声开始变得像酷吏

拍打门扉,间插着咆哮与哀求

谁也说不准,这钟声还想索取什么

还有什么可以掠去。湖水,白鹭

月亮,一一听命于它,林间空地上

人们正以它的节奏跳起跺脚舞

但我还是预感以钟声杀人的神话

已经呼之欲出。从竹林中出来

我看见湖面上漂浮着

一条条气若游丝的红尾鲤鱼

它们先于这些竹子,先于我

被中午的钟声喊走了

十七

你没有在黎明的街头闪现

你就不知道,昨天晚上

有多少人露宿街头。昨天晚上的雨水

不小,从昨天黄昏一直下到了

今天黎明。所以,即便那些

露宿街头的人,他们也未必知道

一只灰鹭,昨天晚上

一直站在湖泊中的一根木桩上

木然地望着湖面和灯火熄灭的楼房

它的四周,雨滴像细小的黑石头

落向水面又很快地向上跳跃

看见它的时候,我以为自己隐约地

看见了一个孤绝的守夜者

它是灰色的,沉默的,在水上

接受着冬夜天空冰冷之水的洗礼

而它也同样像守夜者一样:醒着

哀伤着,哭着,但对消失的

和正在来临的一切无能为力

十九

飞离的海鸥又于冬日回返

在狱卒眼里:“这就像刑满释放的人

已经回不到另一种命运中

把犯过的罪行又犯一次,两次,三次

再次回到我们中间,他们的双眼闪着泪光……”

他历数着监狱里的好处,首推

“站在高墙的豁口眺望落日”

然后,语气加重,说起了监狱里的

自由:“每一个人,分别独坐在

自己的深渊底部……”按照他的视角

我抬头再看湖上的海鸥:它们

每一只都随身带着一座

自己的监狱,滑翔,俯冲,停顿

闪现着服刑者内向的喜悦

二十

灰马将头伸进树丛去寻食草叶

弧线优美的腰身、摇动的尾巴

留在了外面。没被树丛接受

还被它自己也忘记了

因此今天我遇到的马

它不仅没有头颅和鬃毛,而且

我想象出来的所有头颅与鬃毛

都不能与之匹配。它的头颅

它的鬃毛,也被它的腰身和尾巴

彻底忘记了。我想象不出

它昂首嘶啸和奔跑起来的姿态

我拒绝接受这样的一瞬:树丛里的草叶

被啃光了,它退了出来

而且当它退了出来,它将看到

旁边的草坪中央

钢铁焊接的一个巨大鸟笼

里面立着的奔马塑像出自磐石

鸟笼外排着长队,年轻的母亲们

正把孩子高举到马背上

二十一

这位穿白汗衫的老人

须发俱白,但还有着强健的体魄

他锻练身体的方式

非常特殊:每天清晨

像接受了谁的命令,一定要用皮鞭

对一棵古柏施予一千次鞭刑

一边抽打,一边叫好,一边跺脚

他那狠劲,皮鞭抽击古柏的声音

每一次都在我的心脏上留下

一千根鞭痕。我视古柏

如杜甫,如苏轼

这位鞭柏者,不知道

他把古柏当成了什么人物

不知道,他对一棵水边的古柏

为什么怀着如此深重的仇恨

每一次,当他停下,用毛巾

擦着大汗,我都走上前去

试图与他搭讪,他屡屡怒气冲冲

对着我大吼一声:“请你滚开!”

然后,将皮鞭收入一个雕花木箧

斜挎到背后,跳上一辆

老式的载重自行车

隐迹在滚滚众生之间

二十三

在湖边,一个人能生活多久

而湖水也一直清澈见底?在湖边

心上有了什么样的宁静才能明白

湖水不是明镜?在湖边

向蛙问求鸣叫的意义而蛙以鸣叫作答

你会不会再一次次问蛙?在湖边

残忍的世相颠覆了自然之美

谁能在两者中间建立起

别开生面的普罗秩序?这些疑问

反复折磨过我,我的应答

因为悲观情绪的剧烈波动

而互相矛盾。湖泊肯定具有乐观的

一面,疯狂的乐观,以及乐观

可能带来人性向善的奇观式变化

它们会让所有疑问烟消云散,但也会

掉回一张魔鬼的脸谱,逼视着我

令我对理论上的未来心怀恶意

在湖边,我曾经斜靠在一棵

桉树的躯干上,看着一只受伤的喜鹊

拖着翅膀,小心翼翼地啄食

海鸥吃剩的面包渣

它飞不起来了,受到行人惊扰时

发出来的喜悦的叫声里

有一半是本质,另一半则是

恐惧与求饶的混合体

我想我可以向它施援手,但当我

弯下腰去,双手还没触到它

它竟然奋力地向上、歪斜着身子

飞了起来,越过石栏杆,去到了空中

然后像一面失控的风筝

没飞出去多远,就掉进了湖水

短时间的挣扎之后,放弃了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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