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滕伟明
沉吟铺辞,莫先于骨。练于骨者,析辞必精。若瘠义肥辞,繁杂失统,则无骨之征也。
——(南朝)刘 勰《文心雕龙》
建安风骨在文学史上地位很高,这是一种重气骨不重辞藻的血性文学,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有专门研究。但刘勰说得太杂,这里只好裁取数段合成之。『建安』是汉献帝年号,在这个时代,产生了以王粲、陈琳为首的『建安七子』,都擅长写作『重气骨不重辞藻的血性文学』,他们就代表了『建安风骨』。不过,当时文坛的实际领袖是曹氏父子,所以还得从分析曹操作品入手。
曹操《蒿里行》:『关东有义士,兴兵讨群凶。初期会盟津,乃心在咸阳。军合力不齐,踌躇而雁行。势利使人争,嗣还自相戕。淮南弟称号,刻玺于北方。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锺嵘评曰:『曹公古直,甚有悲凉之句。』这是非常准确的。我们现在来看刘勰对『风骨』的一个重要定义:『辞之待骨,如体之树骸。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刘勰在阐述『风骨』时首先强调了『骨』,即看重的是筋节而不是辞藻。我们可以这样来理解:建安风骨要求准确、清晰地反映现实,它的文字应是古朴的、端正的,甚至有点『清瘦』,如果大量使用浮词,反而破坏了这种风格,即所谓『繁华损枝,膏腴害骨』。无疑曹操的《蒿里行》最能体现这种风格。《蒿里行》忠实记叙了讨伐董卓的失败与军阀的混战、使老百姓陷入水深火热之中的场面。『铠甲生虮虱』『千里无鸡鸣』这些质朴的句子为什么特别打动人,因为它是『汉末实录』,是过来人的见证。所以建安风骨的第一要义是『质朴』『纪实』,它与『绮靡』是不相容的。锺嵘尽管对曹操评价很高,但还是把他列为『下品』,因为他受了陆机的影响,『诗缘情而绮靡』,特别看重辞藻。
正因为这样,很多人支持锺嵘,他们说『风骨』这个概念还有强调『风』的一面,『风』就是以情动人,以情动人就要讲究辞藻。这样他们就把『建安风骨』理解为『文质彬彬』的唐诗风格,这显然是个天大的误会。其实,刘勰在『风骨』中所说的『风』本意是指『气』。他说『意气骏爽,则文风生焉』。就是说,风骨的第二个定义是『爽朗的文风』,它与『筋节』合起来就是强调刚健、质朴的写作风格,即刘勰总结出的『遒』『劲』『健』『力』四大特征,这样才抓住了风骨的本质。在另外的地方,刘勰还反对过『风骨乏采』,即承认过分强调风骨也可能失去文采,同样是一病。所以,刘勰并不排斥文采,但要抓住了风骨的本质还是必须强调它的『质朴』『爽朗』『血性』。
现在我们再以王粲《七哀诗》来验证:『西京乱无象,豺虎方遘患。复弃中国去,委身适荆蛮。亲戚对我悲,朋友相追攀。出门无所见,白骨蔽平原。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顾闻号泣声,挥涕独不还。未知身死处,何能两相完。驱马弃之去,不忍听此言。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悟彼下泉人,喟然伤心肝。』与曹操相比,王粲仍然走的是『端直』的路子,即用质朴的句子忠实反映现实。但王粲的个人风格更多地表现为『爽朗』,即干净利落,剪裁适度。同样是表现细节,『路有饥妇人,抱子弃草间』这样的描写更具体感人。特别是『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长安』这两句,它是诗人情感的爆喷,霎时有如万斛泉涌,给人一种强烈的震撼。这说明,风骨并不排斥文采,适当的文采更能加强诗歌的感人力量。但风骨与绮靡相对立,这个绝不能混淆。
懂得这个道理,才知道陈子昂为什么要重新竖起『建安风骨』的大旗。初唐诗,当然也有好的,但大多数人仍然走的是齐梁的路子,即无病呻吟,绮靡为文,浮浅轻薄。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泣下。』一腔悲愤,宣泄而出,这种振聋发聩之声,竟然掀开了盛唐的序幕,难怪元好问称赞道:『论功若准平吴例,和著黄金铸子昂。』可见建安风骨确有矫弊之功。
陈子昂以后,标榜建安风骨的并不多,但作为一种刚健质朴的文风,还是被诗人所欣赏和接受。李绅《悯农》:『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同时,刚健质朴的诗风,也不仅限于五言诗,像杜荀鹤的《山中寡妇》:『夫因兵死守蓬茅,麻苎衣衫鬓髪焦。桑柘废来犹纳税,田园荒后尚征苗。时挑野菜和根煮,旋斫生柴带叶烧。任是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征徭。』就已浸润到七言中去了。作为一种质朴美,建安风骨将永葆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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