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娟子
家乡连云港,流行中草药治病的传统。“草头方治大病”,大人孩子有个头疼脑热,熬点草药,喝了管好。
所谓“草头方”,方子就是药草。连云港山海相拥,地形地貌独特。环海的云台山大大小小200 多座山峰,层层叠叠,绵延起伏。“郁郁苍梧海上山,蓬莱方丈有无间。旧闻草木皆仙药,欲弃妻孥守市寰。”苏轼的诗句至今流传。山中古木参天,草木葱茏,泉碧水清,云遮雾绕。素有“百里青山聚灵气,千种仙草藏奇峰”的美誉。
云台山地处温带南缘,气候温和,土壤肥沃,适合很多种药草生长,是南北药草天然繁衍之地。既有南方的苦木、化香、山胡椒,北方的酸枣、紫草、北枳椇,东北的延胡索等,也有野生分布。有记载的药用植物有800 多种,有灵芝、茯苓、黄精、何首乌、太子参,紫草、黄芩、云台南星、滨海前胡一些常用药草,还有白英、丹参、农吉利、瞿麦等抗癌药物。通草、葛根、青木香、骨碎补、卷柏这些药材,名字前还被冠以“海州”二字,备受推崇。它们像一个个爱捉迷藏的孩子,从峰顶到谷地、从崖畔到沟边,既探头探脑,又躲躲闪闪,隐藏在各种灌木芳草之中。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祖先传承下来的生存智慧,家乡的父老乡亲概莫能外。常年生活在这片土地的人们,平常会用灵芝、枸杞什么的泡酒,保养身体。谁家孩子伤风感冒,攒肚拉稀,小便不畅的,或是起大腮,生口疮,就地取材,房前屋后柴胡、金银花,田间地头的荠菜、车前草,沟边坡上的野菊花,灯芯草,随意薅一把,熬成热汤喝下去,病就好了。在乡村,这些不起眼的药草,更是一种乡村文化,流淌在乡亲们的血液里。
近海识鱼性,靠山懂鸟音。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乡亲们不仅自己吃药草,还会挖药草,晾干卖到供销社。一来帮助他人,二来实惠自己,卖钱补贴家用。生活在云台山脚下各个村落的孩子,更是对大山、对山中的植物、小动物,耳熟能详,像熟悉自己的朋友一样。特别是对生长在山中的各类中草药,更是情有独钟。从小就知道它们可以吃,也知道它们的药用价值。像鲜甜可口的八月炸,上能通心清肺,治头痛,下能泄湿热,利小便,治浑身拘痛;酸酸甜甜的野山楂,能消积食,散瘀滞;软软绵绵的山柿子蒂可降气止呕;油汪汪的山核桃,能益智补脑,还有棠梨,山毛桃,猕猴桃,野葡萄,都是纯天然绿色食品。张牙舞爪浑身刺的七七牙,顶着黄灿灿小花的蒲公英,开水一焯,就是一盘清热开胃的凉拌菜。还知道感冒发烧,可以用柴胡或者金银花熬水喝。更重要的是,知道药草可以换钱,交学费,买纸笔。
每到春夏之交,地头、沟边、坡上,一丛丛一簇簇金黄银白的金银花成双成对,形影不离,竞相怒放。此黄彼白,相映相衬,在阳光下发出金黄色的光芒。微风吹过,清香扑鼻。乡里人也叫它们鸳鸯花。小伙伴们嗅着香味,蜂拥而至。我们不是一人一棵分开采,而是聚在一起各棵击破,为的是你争我抢的乐趣。三两个人围着一棵,手忙脚乱,扯着藤往篮子里捋,山谷中回荡着我们快乐的笑声。
桔梗生长在向阳的坡上,一大片草丛里,密密麻麻排列着,身姿绰约。风一吹,蓝紫色五裂小花,像一口倒挂的小钟,摇出细细碎碎的声音,仿佛说着什么悄悄话。柴胡,桔梗,板蓝根,往往连片生长。我们不像大人们,一旦先于别人发现,便跟了你姓,沿边拔一圈草,圈定“势力范围”,别人自觉远离。我们不管这些成人规矩,一起扑过去,来不及一棵一棵拔,而是一把一把连根薅起,手上染满拔断的桔梗冒出的白浆,再被草被泥一抹,一会就成了“黑手党”。
野生灵芝是名贵中药,常长在朽木桩旁。刚冒出来时嫩黄色,成熟了变黄褐色。紫色柄上托着一个盖,盖上有色纹,看上去就像地上开出的花一样。有半月形,有圆月形,有荷叶形,形状各异,质地坚硬,有光泽,像是涂了一层亮漆。遇到形态好看的,大人不舍得泡酒,也不舍得卖,制作成小盆景,放在家里,或是送人,古朴典雅。
葛根堪称地道药材。葛根藤是一种多年生草本植物,遍布山野岩缝峭壁陡坡,杂木林间。秋日花开,紫色的花像扁豆花一样。为获得更多的雨露和阳光,藤蔓依附着在附近的树干或灌木枝干上生长。农闲时,大人们会结伴进山刨根。他们顺着攀爬的茎叶顺藤摸瓜,就会找到埋藏地下盘根错节的根,然后小心翼翼地顺着根头生长的趋势一股劲地刨挖,尽量保证它的完整。对看起来小一些的葛藤,他们都不舍得挖,让它们继续长。挖累了,抽根烟,会随手刨一个小坑把烟头埋掉,避免火灾发生。葛根背回家,洗净,捣烂,放水中浸泡,揉出淀粉,晾干,葛藤粉就制成了。冲了喝,有生津止渴,消热除烦的功效。
药草大都生长在深山幽谷,崖畔沟边,采药是件冒险的事。翻山越岭,攀崖涉谷,有时还会碰上马蜂窝、蛇、獾子、野猪什么的野物,被石尖树枝划破皮,被马蜂蜇,被蛇咬,手上磨出血泡,不小心踩翻石头滚下坡,都是常有的事,这时候平常不起眼的地马菜、烟袋油、自制蛇药就派上了用场。
哥哥姐姐都不愿意带着刚上小学跟屁虫一样的我,嫌累腿。但猫有猫群,狗有狗党,我和二华,小俊,二关一帮小孩子组团前行。他们翻山越岭,到大桅尖、虎口岭、烟墩山、大南山,我们小孩子就在家附近的推磨顶、风门口、仙人洞打转转。
一到仙人洞,我们就比赛讲故事。二华讲的是仙人洞阴雨天洞口向外吐着雾气,有仙女出来游玩;二关讲洞里住着仙奶奶,庄上有人家办喜事,就到洞口摆上香烛,许愿磕头借碗碟,第二天这些碗碟就整齐地摆放在洞门口了。用完以后第二天还回去。有一次有个小媳妇对借来的碗爱不释手,第二天还碗的时候偷藏了两个在家里。人还没到家,洞口就响起了叫骂声。到家一看,碗没了。从此再也不能借出碗来了;小俊讲仙人洞里经常有卖花婆出入。花婆婆边卖花,边教庄上的姑娘剪纸花。剪红双喜,红鸳鸯,剪窗花、盆花,剪新娘子穿的花鞋鞋样。一边讲一边伸出穿着花鞋的脚,让我们看那鞋面上的牡丹,说她妈告诉她,这花样就是花婆婆传下来的。看着看不出本色、鞋底快要磨穿的花鞋,她忽然想起忘了像我们一样换球鞋,回去要挨骂了。我们就笑她臭美,上山还穿花鞋。
挖药材既是体力活也是技术活,学习好不好不管用,找到药草,找准苗子和根茎,才是我们理所当然的头头。路怎么走药草怎么挖都听他的。二关家住在半山腰,哪个山头朝阳长什么药,哪个阴坡长什么草,他都了如指掌。
顶着初秋熹微的晨光,我们把小镐扛在肩头,镐上撅着竹篮,篮里放着印着尿素字样的袋子,袋子里放用毛巾包好的两块玉米饼,或是几个山芋,是我们的午餐。跟着二关穿梭在山花烂漫的沟底峰尖,看不尽山野风光,嗅不完百草药香。饿了,啃两口玉米饼、山芋,就着随手拔起的一撮清香微辣的野蒜。渴了,捧起任意一处山泉水,都清冽爽口。疲惫的身体瞬间就注入了能量,立刻就有满满的精气神。挖药草于我们,是一种收获,更是一种游戏。
在我们一行人中,眼尖、心细、腿勤的二关收获最多。他总是能轻易发现崖上石缝中的九死还魂草(后来知道它学名叫卷柏),或是何首乌什么的。他还告诉我们,九死还魂草看似枝叶枯焦,只要放入清水中浸泡,马上就会由黄转绿,伸展如初。还能反复多次,所以才叫这个名字。一次,他抬手一指那草,我们几人像射出去的箭一样,冲了过去,快到跟前时,一条一米多长的绿色花虎鬼蛇从那草附近快速游起来,吓得我们赶快从崖边跑了下去,惊出一身冷汗。边跑边回头的小俊被树枝绊了一跤,哭都来不及,爬起来继续跑。
我们采灵芝,铲柴胡,捡橡子,挖桔梗、柴胡、何首乌。那时,一斤柴胡三毛钱,一斤蒲公英两毛钱,一次最多卖过五六块钱,心里美滋滋的。我们可以不向大人要钱,自主的买些学习用品和小人书。
落日的余晖里,我们满载而归,一路欢声笑语。鸟儿仿佛也受到了感染,成群结队,叽叽啾啾,忘了归巢。家家户户升起了炊烟,渐起的暮色里,响起母亲喊着我们小名,催我们回家的声音。
曾经争先恐后上山挖药草成了风气。但是无节制地采挖,破坏了生态平衡,不少珍稀中草药面临灭绝的境地,小动物也越来越少。幸好政府及时封山育林,二三十年过去了,枯竭的中草药资源逐渐恢复,一度绝迹的野生元胡也冒了出来,野獾、狐狸、鸟越来越多。那个喜欢下套逮狐狸,开膛破肚剥狐狸皮卖的张大爷,晚年常被莫名腹痛折磨,不再下套,也不再显摆一次逮过一窝狐狸的辉煌。如今的他和几个年轻时喜欢打猎的老人一起,成了防火防盗看山护林志愿者。
我们开始明白,在这个物种不断灭绝的世界,我们活得越来越孤独。善待植物,善待动物,不仅仅是生态保护的问题,也是我们自我心灵的救赎。
一把草,一朵花,一条根,朴实,善良,慈悲,组成一贴贴药方,在绵长的岁月里,给人以疗愈和护持,温暖一个人,温暖一片乡土,温暖一个民族,理应得到我们的敬畏和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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