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相裕亭
阿步,原名阿五。吴家喂牲口的。
“阿五,阿五!”说不准哪一天,吴老爷转悠到马厩来,听说他叫阿五,口中来回念叨了两遍,便说:“什么阿五、阿五,叫阿步。”
当时,阿五还在那犯迷糊呢。可过后想想,他阿五那“五”字与吴家的姓氏相近了,是该改。他庆幸吴老爷给他改得好!
此后,阿五就改名阿步了。
阿步是个光棍,常年吃住在吴家的马厩里。
吴家的马厩挺宽敞呢,三间坐北朝南的大马棚,阿步选其一角,借助于房梁,搭起一个空中“吊铺”。
白天,阿步拌草料、喂牲口,乐颠颠地打扫牲口粪便。晚间,他爬到“吊铺”上面睡觉,牛马在他“吊铺”下面“唰唰啦啦”地吃草料。
阿步在马厩里喂养了七八只公鸡和母鸡,任由它们跳进马槽里寻找草籽吃。有时,那些鸡们还会刨开牛马的粪便,寻找里面牛马没有消化掉的谷粒儿换换口味。每天半晌,会有那么几只好显摆的小母鸡,扯圆了嗓子高喊“哥哥打!哥哥打!”那一准是它们在草窝里下了蛋。阿步呢,攒下的鸡蛋,自个儿舍不得上口,总要变着法儿,给西河口的赵寡妇送去。
赵寡妇年轻时,在吴家做帮工。有一年过年杀鸡烫鸡毛时,她把手烫伤了,阿步还帮她去“天成大药房”那边去买过烫伤药呢。也就是那时候,阿步与赵寡妇好上了。
这两年,赵寡妇年岁大了,膝下的儿女也大了,她很少来吴家做帮工。同时,也不想再和阿步纠缠。可阿步忘不了赵寡妇,隔三岔五地总要找个理由去讨好赵寡妇。
这年春天,赵寡妇去后河湾闺女家了,阿步攒了些鸡蛋,准备等赵寡妇回来后给她送去。
期间,阿步忽然发现他吊篮里的鸡蛋少了许多。
阿步想:他攒几个鸡蛋不容易,怎么还招了贼了呢?阿步的心里很窝火。
这天晚上,阿步躺在吊铺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来回算计着他篮子里的鸡蛋和赵寡妇去闺女家什么时候能回来。算着算着,已是夜深人静了,忽然听到地上“扑通”一声,阿步吓了一跳,划火一看,呀!一只鸡蛋从空中的吊篮里滚落到地上了。
奇怪的是,那只鸡蛋滚到地上,竟然一点都没有跌破。
阿步想:这是怎么回事呢,鸡蛋长腿啦,能从篮子里跳下来?阿步随手点亮油灯,照篮子、照地上,啥都没有。
阿步想到了老鼠或黄鼠狼。可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大可能。装鸡蛋的那个小篮子是从房梁上吊挂在半空的,老鼠和黄鼠狼再有能耐,还不至于长出翅膀飞上去吧。
阿步想把事情弄明白,他翻身从吊铺上下来,把鸡蛋捡起来,放回到篮子里去。然后,便和衣蹲在马厩一角,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期间,他还故意把油灯弄得昏昏暗暗的,期待那个“扑通”的声音再来一遍。
时候不大,就听一阵“叽叽喳喳”的怪叫声从墙角的黑暗处传过来,阿步定睛一看,好家伙,是一只大耗子,贼眉鼠眼的样子露出来了,它先在地上嗅了嗅,又抬起前爪捋捋胡须,可能是在寻找刚才那只掉在地上的鸡蛋,或是观察屋内有没有什么异常动静。
阿步蹲在那假装睡着了,不睬它,他倒要看看,那只大耗子有多大的能耐,能把他的鸡蛋,从房梁上吊挂的小篮子里搬走。
岂不知,接下来惊人的一幕出现了,那只大耗子在地上伸伸懒腰,奔向一个墙角,如同杂技演员攀悬梯一样,叉开四肢,晃晃悠悠地贴墙而上,爬上土墙之后,如同走平地一般,穿过房檐,来到竹篮吊绳与房梁打绳结的地方,忽而一个倒竖,尾巴随之打了一个圆扣,轻揽住绳索,顺势而下。偷蛋时,那耗子把一只鸡蛋紧抱在怀里,四肢圈缩成一个圆球状,从竹篮边滚下去。
当阿步听到地上“扑通”一声响时,那只鸡蛋已经完好无损地落在地上了,可那只耗子在鸡蛋着地的瞬间,可能被击中了头部,躺在地上,四肢乱动,半天没爬起来。
阿步见状,随手摸过身边的棍子击打过去。没想到,那只大耗子听到响动,打了一个滚儿,翻身跃起来,钻进旁边的一堆乱石窝里了。
那堆乱石块,还是当年支马槽时剩下的边角料,堆在墙角好多年都没人动它,没想到今日成了耗子安身栖息的地方。
阿步那个气呀,他先捡起地上那只鸡蛋,又想到连日来被耗子偷到石堆里的鸡蛋。心想:这家伙,是在储蓄精美的食物呢。不行,我得找回我的鸡蛋。
当下,阿步挑灯夜战——搬石头。
刚开始,阿步考虑石头窝里有鸡蛋,搬弄石头时,非常小心。可,搬着搬着,阿步发现石头窝里只有蛋壳,没有鸡蛋了。这时,阿步再搬石头时,就有些气愤了,他三下五去二,就把那堆石头扒开了。
眼看石头只剩下三五块时,里面的耗子着急了,开始“吱吱”怪叫,阿步握紧一块石头,准备击鼠于死地。恰在这时,一个尖尖的鼠脑袋从石缝间里露了出来,阿步一石击打过去,只听“咣”的一声,只砸出了一片火花儿,并没有击中耗子,阿步赶紧又捡起一块石块,准备第二次击打,可就在他弯腰捡石块时,那耗子从石窝里窜出来了,并且不是一只,而是一对儿。
阿步当即把手中的石头击打过去,可他没有击中耗子,而是将那一对耗子给驱散开了。
刹那间,前头那只耗子跑开了,而后面那只耗子却在原地乱翻腾。
阿步捡起石头,正想再去击打,却发现原地翻跟头的那只耗子是个残废,它的两条前腿,不知何时被鼠夹子给夹掉了,它是咬住前头那只耗子屁股上的毛发一起出来逃命的。
刹那间,阿步愣住了!心想:那只见天冒死来偷他鸡蛋的耗子,原来是为了它这残疾的老伴。
那一刻,阿步想到这些年来他苦苦地呵护着赵寡妇,心中不禁同情起那只耗子,手中的石块随之滑落在地上了。
盐区海神庙、土地庙多,黄鼠狼也多。一到冬天,盐河两岸人家的鸡呀鸭的,常有被黄鼠狼拖走的事。
瘸老七,就爱逮那个。
谁家的鸡鸭夜里被黄鼠狼拖去了,瘸老七总要一瘸一拐地跑去看看。有时,他还跟主家商量:“要不要逮到它?”
一般的人家,不愿意多事,摇摇头就算了。
黄鼠狼那东西“千年黑、万年白”太有灵性了。盐河边有句话,叫“逮不住黄鼠狼惹身臊”,说的就是那东西会给你带来麻烦。
可瘸老七不怕那些,他光棍一个,他怕什么?他什么都不怕。
每到冬日,他背个粪筐,白天沿着盐河下游的沟湾河坡转悠,看到有黄鼠狼走过的痕迹,傍黑就去下夹子,用不到小半夜,就有好看的了——那上了夹子的黄鼠狼,垂死挣扎的时候,带着夹子一蹦三尺高。
那时刻,瘸老七睬都不睬它,只管蹲在一旁抽他的叶子烟。等它蹦跳得没了力气了,他再过去收拾它。并趁它身上的热乎气还没有散尽,将麻线缠住在它的倒口牙齿上,就手把它挂在路边的小树杈上,扒下它那张亮闪闪的皮。待集日拿到收购站,换个油盐酱醋钱。
黄鼠狼的毛皮,挺值钱。但当年的小黄鼠狼羔子皮不值什么钱,它的皮太嫩,一上手就破了。越是上年头的黄鼠狼,皮毛越厚越结实。不过,上年头的黄鼠狼太刁,不轻易踩夹子。
瘸老七倒是有些办法。
他发现黄鼠狼的足迹后,并不急着下夹子。而是要掌握它的觅食时间,先在它走过的地方撒上些细沙,看它何时再从细沙上踩过,并分析它连续几天踩过的时间是否相同。一旦找到规律,他就有办法对付它们。
有一年冬天,瘸老七在后山王家祠堂那儿发现了一只黄鼠狼的足迹。并通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发现那只黄鼠狼个头挺大,头尾相接,足有三尺长。
瘸老七第一次发现它,是因为一场大雪。那家伙在王家祠堂后面的古墓边踩出了痕迹。
瘸老七顺着它的足迹,找到王家祠堂。再想找它的洞穴,没了。瘸老七猜想,那家伙可能是从旁边一棵古松树上下来的。
瘸老七料到这家伙狡猾。他选在古松旁边积雪稀少的地方下了夹子。
雪天,黄鼠狼总要到没有雪的地方觅食吃。
半夜里,藏在树丛中的瘸老七,只听到夹子响,没听到那家伙“跳夹子”。他就猜到坏了——“踩空”了。
这是黄鼠狼常耍的把戏,它发现什么地方可疑,不会轻易去踩,它要叼块小石子或小树枝什么的扔上去试探。
第二天,瘸老七下了连环夹。心想,等它再来“踩空”时,就有它好看的了。没料到,第二天那黄鼠狼绕过他连环夹不说,还在旁边雪地上撒了一泡黄黄的尿。
这是故意气他瘸老七的。
瘸老七耐住性子,待雪化了以后,他还是用撒细沙的办法,找到了那家伙的洞穴——树根旁边一个不起眼的小洞口。
瘸老七在它出口处下了夹子。
这一次,他半夜里听到夹子响后,跑过去来一看,夹到的是一只旧鞋子。细看,还是他晾在自家窗台上的鞋子。
乖乖!这家伙找到他家了。
当下,瘸老七有些紧张,待他回家以后更紧张了,鸡窝里三只母鸡,已被它咬死两只,且血淋淋地放在他门前。还有一只“小芦花”,已经吓得躲在树上不敢下来。
瘸老七知道,这东西和他较上劲了。瘸老七心想:这种时候,尤其不能怕它。
第二天晚上,他仍然去下夹子。
可半夜里,再听到响动,不是在王家祠堂,而是在他瘸老七的鸡窝里。
原来,瘸老七料到它要来报复,便把那只小芦花鸡绑在鸡窝里边,鸡圈门上装上“吊夹”,专等那家伙来中招——果然是逮到它了。
这一来,那家伙在鸡圈里蹦跳开了,且放出满院的臊气。
瘸老七没有睬它,他开门蹲在门槛上,燃上一把柴火,示意它,看到了吧,等会儿就让你死在这火中。
这时间,那家伙咬住那只“小芦花”,一声声凄惨地哀号。但它并不咬死那只“小芦花”。
瘸老七不去管它,他一手托着手中的旱烟袋,一手往门前那堆火里添着柴。等黄鼠狼在鸡圈里不再蹦跳,且把那只“小芦花”当筹码一样,踩在它脚下与瘸老七对视时,瘸老七挑旺了火焰,看都不去看它。
这时间,那家伙“哼哼”怪叫起来。
瘸老七知道,那是在向他示好——求饶。
瘸老七不理它。
后来,那家伙眼窝里有了泪花,瘸老七知道它已经绝望了。可就在这时候,瘸老七说话了。
瘸老七告诉它:“我就猜到你会来的,果然是来了.......”后面的话,瘸老七没有多说,只告诉它:“放你一码。”
说完,瘸老七打开鸡圈门,给它敞开了一条生路。
当下,那家伙闪电一样逃出鸡圈,可它并没有急着走开,而是跳到一旁的猪圈墙上,冲着瘸老七再次对视了一番后,才调头离去。
此后,盐河两岸的村落里,再没发生黄鼠狼偷鸡吃的事。
慕庚扬是个美国人,他老婆也是美国人。但盐区人不说他们是美国人,说他们俩是外国人。
盐区人把中国以外的人,都说是外国人。
那两个外国人讲话,盐区人听不懂。但是,盐区人讲话,他们俩反而能听懂一些。这很奇怪!
公元1908 年夏天,那两个外国人从青岛乘船,辗转来到盐河口大浦港码头。船未停稳,一帮赶脚的挑夫,便手持绳索、棍棒围了上来,他们想帮助抬行李,挣点“脚力”钱。但他们不知道那两个一男一女的外国人要去哪。其间,有人问:“你们要去哪?”
那个外国男人慕庚扬打开地图,指着一处他们事先圈出来的小圆点,说:“界(这)里,界(这)里——”
脚夫们不认识地图,不知道他指的“界里”是哪里。
旁边,慕庚扬的夫人,伸出一只涂有红色指甲油的手指头,在空中上下波动着打起手势,说:“白——虎——仙——”
脚夫们看着她那手势,听着那女人半生不熟的中国话,相互间对对眼儿,猜测他们可能是来此地求仙拜佛的。于是,就有人冲他们摆摆手,说:“这里,是渔港码头,有盐田、有渔船,还有我们赶脚的汉子,没听说有你们要求仙拜佛的地方。”
那个高鼻梁的慕庚扬连连摇头,说:“挠,挠,挠!”随之,他鼓起腮帮子、瞪圆了一对黄眼球、张开两只毛乎乎的大手,做出动物要抓挠的样子,说:“我们,不是求仙的。我们,要去白——虎——仙——”
这一回,大伙似乎悟出来了,他们要去白虎山。
盐河西去十里许,有一座光秃秃的石头山,因其山的形状像只怪兽,当地人称之为白虎山。那座小山,孤零零地坐落在荒郊野外,旁边倒是有座清真寺与其相伴。大家猜测,这两个外国人,一准是去那家清真寺的。于是,就有赶脚的年轻后生,把搭肩擦汗水的灰毛巾兜在头上,做出清真寺里“修女”的模子,在那两个外国人面前故意做出屁股一扭一扭的样子。
“对对对,我们就要去那里。”
慕庚扬笑呵呵地向那个装扮“修女”的后生竖起大拇指,并用他们国家的语言(英语)夸了那后生一句:“乌里狗得(好的意思)!”
时隔不久,慕庚扬便与他的妻子,在白虎山下的清真寺门旁挂出一块招牌,上书四个大字——义德医院。
盐区人不习惯叫他们义德医院,称他们为洋人医院,也有人叫他们蒲草医院。因为,义德医院周边都是高高的芦苇与蒲草。
那便是盐区有史以来的第一家西医医院。
当时,西医在盐区无人认可。
盐区有老字号的天成大药房,城里城外,周边几十里、甚至上百里范围内,人们生病拿药,都奔着“天成”去。哪里会在意这个深藏在芦苇丛中的“义德医院”。
传言中的义德医院,是动刀子的。而且是手疼割手,脚疼割脚,脑袋瓜子疼了,就给你开“血瓢”。
由此一说,谁还敢到义德去看病。
还有传言,说外国人很没有规矩,给人瞧病时,会在病人身上乱摸,时而还会拿一个小镜子看人家的白肚皮(听诊器)。大户人家的小姐、姨太,哪能让那个外国男人在身上胡乱摸索呢,更别说掀开衣衫,让他用“小镜子”在肚皮上照来看去哩。
可日子久了,有病入膏肓者,城内看过几家药铺,而且也去过“天成”几回了,病情仍不见好转,便抱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想法,硬着头皮到他们洋人医院去看看。
还别说,洋人们刀子、剪子地忙活一番后,还真把他们的病痛给解除了。
譬如,有人得了急性阑尾炎,疼得死去活来,抬到“义德”后,一刀割下去,病人当场就觉得肚子里面不疼了。
那种一刀解除病痛的西医术,比中药堂里所开出的一包一包干草药见效快。再者,就是吃奶水的婴儿发高烧,用中药灌汤的调治法子,往往要母亲先把中药喝下去,并通过母乳传递的途径给孩子治病。其疗效,自然是不尽人意。而抱到洋人医院,一针管药水扎在婴儿的屁股上,孩子“哇哇”哭两声,抱回家打开包被一看,孩子的高烧退了。神奇吧!
由此,西医的神奇功效,就像盐河里的风,顺着河道,一传几十里。期间,天成大药房里的一个账房先生患有圆翳内障(即白内障),用中医的调治方法,他不知吃了多少用来明目的蛇胆,非但不见好转,反而越来越看不清账本上的数字了,眼看就吃不成“天成”里的那碗饭了,他很着急!私下里跑到慕庚扬那边去看洋医生。没想到,对方一刀割下去,三天以后,双眼重见光明。
这消息不亚于当今的“明星广告”!你想嘛,“天成”里的职员,都到洋人医院去瞧病,而且是“一刀见光明”。
从那以后,前来洋人医院看病的人,逐渐增多。
而慕庚扬他们名下的洋人医院,随着病人的增多,他们就地招募了一些义工(学徒),等到慕庚扬的洋人医院接连开设起门诊、药房、病房等,并形成一整套西医治疗流程时,那两个外国人却悄然离开了——他们为期援助中国一年的期限到了。
此时,盐区人好像突然间大彻大悟过来,他们带着很多疑难杂症,想看西医,想找洋医生,却找不到慕庚扬他们了。慕庚扬他们夫妻撤走以后,盐区的西医,一度陷入瘫痪——无人敢动刀子。
后来,直至民国中后期,盐区这边有留学东洋的游子归来,加之当年慕庚扬在盐区所培养的那支“土队伍”,这才真正把西医在盐区铺展开来。
盐区志记载:慕庚扬是美加州大学的医学博士,其夫人是他的助手。他们于公元1908 年初夏,携手术刀、止血钳、麻醉药水等许多西医药物与用物来到盐区,由此推开盐区西医学的新篇章。
老六,我这样直呼我爷爷兄弟的排号,多少有些对长辈不恭,或者说我这个喝了点“墨水”的穷小子不知好歹。
在我们老家,说一个人不知好歹,相当于说那个人德行不好,挺严重的一件事情了。像我这样,在文章中直呼我爷爷的弟弟为老六,若是被我的叔辈们看到了,非撕了我的手稿,骂我:“写什么狗屁玩意儿!”脾气暴躁的叔伯们,甚至懒得跟我多舌,上来先“咣咣”给我两大嘴巴子,让我自个儿一边反省去。
盐区这边,晚辈对长辈,该是叔叔的叫叔叔,该是爷爷的喊爷爷。即使是平辈的兄弟,也要有长兄如父的敬仰之意。譬如老六,那不是我一个晚辈人能叫的。可眼下,我为了行文方便,还是想直呼老六。
老六,乳名单字——争。
与谁争?与他的兄弟们争。
这话一扯就长了。我爷爷他们兄弟六个(同父异母)。老六,也就是争,自然就是兄弟中最小的那个。但他是个遗腹子,出生以后,寡居的母亲给他取名叫争,寓意着向兄弟们看齐。可在那吃饭穿衣都很困难的岁月里,一个乡间寡居的女人,没有出过远门,也没有什么文化,她就把争视为“看齐”之意了咋整。
争,即老六,十七岁时赶上打“淮海”。上头要求,家有男丁者——二出一。
当时的战争形势相当紧张了(盐区列入了淮海战役的东部主战场),可谓是战火烧至家门口。谁家有兄弟两个的,务必要派一个人充实到队伍里去。家有兄弟仨的,可以相应地照顾一下——派一个人参军也行(当然,去两个更好)。但是,不能一“丁”不出。在那种“妻送郎,父送子”应征入伍的大环境下,男人们当兵,是一件既光荣而又很无奈的事情。
我爷爷兄弟六个,按照“二出一”的比例,应该走三个兵。但是,他们不是一娘所生,前面的兄弟三,抱成一团,与后面的小兄弟闹分裂。让原本一家人,闹成了两家人。这样可以少出一个兵。
现在想来,当年那场六兄弟闹分裂,应该是个秘而不宣的“阴谋”——少出了一个兵。
我爷爷在兄弟六人当中排行老四。但在继母所生的后面仨兄弟中,他又是领衔的,自然也要有兄长的风范。
应征入伍会,是我爷爷去开的。
会后,我爷爷把老五、老六召集到一起,只字没提谁去当兵的事,他只告诉两个弟弟,说家中现在还有多少余粮,还欠乡邻张三、王五多少债务,包括集市上谁扯了他的布匹尚未给钱,以及他的布摊,占据在集市的某个地方等等。
那时间,我爷爷卖布、持家。他领着后面的兄弟俩,在一个锅里摸勺子(没有分家)。所以,我爷爷把他没有做完的事情和盘托出。目的是让他的两个弟弟把家中的事情做好。
显然,我爷爷要去当兵了。
老六在那面无表情地听。
老五却冷不丁地冒出一句,问:“你说这干什么?”
我爷爷说:“明早我就跟着队伍走了。”说这话的时候,我爷爷从怀里颤巍巍地掏出了一朵大红花(纸扎的)。
那朵大红花,相当于现在的新兵入伍证书。
当时,淮海战役正陷入胶着状态。应征入伍的新兵,出门就要打仗。我爷爷领来那朵大红花的同时,已经与带兵的人签下了生死状。所以,他回家以后,把两个弟弟叫到跟前,交代家中的事情时,就没打算自己这一去,还能活着回来。
岂不知,我爷爷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一旁一言没发的老五,腾地一下站起来,没好气地跟我爷爷说:“你刚才说了那么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事情,谁能做得了?还是你自己在家料理吧。”随之,老五背后撂给我爷爷一句话,说:“当兵的事,不用你管了,我去!”
老五说话的那语气,看似是很生气,其实他那是护着他的四哥。他那是英勇之举,也是浓浓的兄弟之情。我爷爷当然是感激不尽。但,当时的老五正在新婚里。
我爷爷看着老六,说老五:“你不能去!”
我爷爷那意思,这个兵,临不到你老五去。要去也是老六去,他尚无家口,无牵无挂。你老五有了妻室,怎么能随意弃家而去。可此时的老六却缩在墙角,一言不发。作为兄长的老四(我爷爷),也不好硬指派他去。
我爷爷与老五争:“还是我去!”
老五说:“你不能去,我去。”
老六在两个哥哥争着当兵的时候,他没像他的乳名那样,去争那个兵。
第二天,老五换上军装,跟着队伍走了。
好在老五他们的部队,在盐河口集训了半月后,只参加了一场“盐河口保卫战”,那场举世瞩目的淮海战役便胜利结束了。
接下来,老五他们部队,追赶着老蒋——打过长江。老五身边的好多战友,在这期间牺牲了,老五算是命大的,他历经数次大大小小的战斗,始终毫发未损。新中国成立后,老五所在的部队,整编到四川一家军工厂。
之后几十年,老五他们一家,一直生活在四川。
公元1976 年,唐山大地震之后。已接近退休年龄的老五(此时是国家建工总局的职工),携全家赴唐山支援新唐山建设。途中,路过盐区老家时,他一个人在故乡逗留了几天。
期间,我爷爷陪着他在小街上走,见到不熟知的乡邻,便乐颠颠地介绍说:“这是我五弟,当年替我当兵的那个!”
可老六,见到衣锦还乡的五哥后,多少有些愧疚,整日里不是忙着去赶集,就是东庄西庄地有事情。直至他的五哥要离开家乡了,他也没有像那几个老兄弟那样,捧碗热茶,陪坐在当院的槐树底下,说一些当年的那些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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