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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型小说小辑

时间:2024-05-04

滕敦太 等

滕敦太

卜 伟

王恒云

苗红军

杨占厂

杨泗亮

王春迪

低“钓”

滕敦太

放下手机,郑文有点沉不住气。你说,咱爹是不是脑子出问题了?说多少遍了,我现在关键时刻,怎么能帮老家炒作钓龙虾?这不是没事找事吗?

水平永远是平静的样子,搞科研的就是沉得住气。她仰起头,思索一下,说,我看这事不寻常。咱爹一辈子老革命,这么着急忙慌地让你回老家钓龙虾,不可能是当地想靠你的名气去炒作。会不会身体……

郑文心里一震。自己提拔前的考察期,老领导特地打电话叮嘱自己,这段时期一定要低调。住在农村老家的爹上周打电话,让自己带媳妇孩子回老家钓龙虾。他当时就拒绝了,最近考察,顾不得回老家了。想不到,老爹居然一天一遍电话,一定要让他回老家钓龙虾,说当地搞了一个钓龙虾项目,你来体验一下。知道你特殊时期要低调,你们悄悄地来,咱低“钓”不行吗?

郑文心里埋怨,真是我的亲爹啊!在职场几十年,怎么这么天真?自己现在的位置什么没见过?值得路远长城(方言,大老远的)地回老家去钓龙虾?衣锦还乡,当地还不轰动?还怎么低调?

到底搞科研的,心思缜密,水平一条一条分析:咱爹是明白人,也知道咱们不稀罕钓龙虾。这么一而再地催促我们回老家,恐怕有别的事。这些年你忙事业,咱们回老家的次数真不多。正好周末,咱悄悄回趟老家,先不告诉爹,免得走漏消息,惊动地方。

特意开了辆旧车,一家三口进了村,没人注意。老爹老妈见到他们,搂住大孙子,开心得直掉眼泪。看爹妈身体很好,精神也很好,郑文有些不解,说,爹,我跟您说过了,我特殊时期要低调,您不要告诉别人,我们下午就赶回去。

想不到老爹痛快地点头,说我懂,咱吃了饭就去钓龙虾,不耽误你们回去。

钓龙虾的地点离村里有段路程,很大的一个塘子,塘边每隔一米就有一个突出的简易钓台。看塘的是一对夫妻,给他们一人一个小桶,一个钓竿。郑文付了钱,不多。乡下人,就是实在。

大中午的,日头晒人,只有三五个人在塘边钓龙虾。老爹特意选了一个偏僻的位置,还为每人准备了一个遮阳的斗笠,这让郑文很满意,斗笠一戴挡住了脸,老爹真懂自己的心思啊。

上四年级的宝儿突然嚷了起来,给我换个钓竿,我这个没钩!

水平永远是平静的语气,不用过去换了,用我的。我看你们钓,给你们拍照。郑文急忙悄声说,可不要发朋友圈啊。水平笑笑,我懂。

儿子又嚷起来了,这个也没有钩。郑文低头看看自己的钓竿,也没有钩。他望望老爹,老人正看着孙子,慈祥地笑着:宝啊,爷爷跟你讲,钓龙虾不是钓鱼,不用钩的。你看小桶里有猪肉,这样,把肉拴在钓绳上,放在水里,龙虾见肉就咬,咱就手到擒来了。

不会吧?这么容易?宝儿动作麻利,很快拴好肉,像钓鱼一样把钓饵甩到水中,等不了一分钟就开始提钓竿。郑文刚要说沉住气,等会儿。却见宝儿的钓饵上,果真粘着一个龙虾,紧紧地咬着肉饵。

宝儿兴奋地大叫,妈,快帮我放到小桶里,咱们比赛,看谁钓得快。

水平童心大起,也依样甩下钓竿,很快钓上一只龙虾。那边,宝儿大叫,我又钓了一个!

郑文一边钓着,一边陪老爹说话。当地搞了这么一个项目,根据季节既可以养殖龙虾,又可以种水稻,两不耽搁。郑文灵机一动,这样综合利用,是个农村增收的新项目,宜于推广。他文思泉涌,一篇调查报告的思路有了,意外收获啊。

郑文心情大好,钓龙虾的动作也快了,很快钓了小半桶,加上那两人钓的,够两家吃的了。

来钓龙虾的人慢慢多了,郑文与水平使个眼色,水平和气地开了口:爹,您也知道,郑文这段时间要低调,这次回来看爹妈身体都好,我们就放心了。有什么事需要我们做的,您就直说吧。

想不到,老爹乐呵呵地说,我就想让你们回来钓龙虾,别的什么事也没有。现在人多了,你们要是急,就直接回去吧。不能耽搁郑文的事。

回去的路上,宝儿兴致勃勃地逗着桶里的龙虾。郑文一边开车,一边问水平,你说,咱爹这么着急忙慌地催我们回来,就为了钓一个多小时的龙虾?

水平笑吟吟地望着他,不说话。

郑文咳嗽了一声,说水平啊,我今天有个意外收获,这个养龙虾钓龙虾是个农村致富好项目。现在吃龙虾的太多,好销。我要写一篇文章,在媒体推广一下。

水平还是笑吟吟地,媒体宣传,不低调了?

对老百姓有利的好事,为什么要低调?通过今天钓龙虾,我还要做一件事。

水平笑着,用眼神示意说下去。

郑文提高了声音,爹是老革命,一再催我回来钓龙虾,我岂能不明白他的心思?龙虾贪吃,见到肉就咬,就算被人钓起来也不松口,下场可想而知,这对我们是多么好的警示。我决定了,这几天就组织中层干部,集体来这里钓龙虾,让他们都感受一下。这次集体钓龙虾,不仅不低调,还要高“钓!”

老 杜

卜 伟

老杜在街上走,漫无目的。已是初夏时节,老杜记得一周前立夏,明显感觉白天变长晚上变短。连续下了几天的雨,各种植物在雨水里都显现出茂盛的姿态。昨天下雨的时候,老杜也在这条街上走。街上各处墙头上盛开的茉莉花被风吹散,纷纷扬扬飘了一地,也落了老杜一身,馨香扑鼻。今天是个晴天,街上的人多了起来。老杜每天下午的三点到四点一般都会出现在这条街上,也没其他事,只是漫无目的地行走。

老杜今年多大?办公室里有人说他五十三,有人说他五十七,还有人说,胡说,老杜去年刚过五十。老杜究竟多大?管他呢,他也不是领导,一辈子连小组长都没当过,谁会在意他多大。但老杜是办公室里年龄最大的,这是毫无疑问的。老杜从二十一岁就在这个单位工作,三十年过去了,楼下的那棵老杨树已经长得遮天蔽日。而老杜,除了从小杜变成老杜,日子依然和水一般的平淡。

部门的负责人小童和老杜的儿子是中学同学,对老杜还算照顾,基本不安排老杜具体的工作,只是要求他有集团分管领导参加的部门会议时,务必参加。分管领导是和老杜同一年参加工作的,总是喜欢在会前居高临下地和老杜闲聊几句,给人感觉领导很体恤下属。然后,领导还坐他的主席台,老杜还坐下面最后一排。领导望着拿着手机发呆的百无聊赖的老杜,老杜看着手机。老杜知道领导看着他,心里骂:“显摆个屁,跑老子这找优越感来了,过几年还不和老子一样退休。”

街上,有两个遛狗的妇女在拉呱。一个说,我家这个傻狗,闻了半天,才知道你这只狗和它一样,是只公狗。另一个说,这不怪狗,现在街上小青年的打扮也都看不出男女,那天我侄儿带着同学回家,那同学剃个板寸,到后了,我才知道是个女孩。

老杜家原来家里也养狗。那狗有意思,茶杯大小。有一天,被倒霉孩子一屁股坐死了。老杜夫妻俩难过了半年,后来再也不养狗了。

树下,有个男人在打电话,杨花落了他一头,白毛女一样。男人在骂:“当时,我借钱给你的时候,你说好一年就还,现在都两年了,我现在缺钱,你个龟孙见我就躲……”

老杜感觉有些幸运。还好,他的亲戚都是本分的人,也朝他借过钱,到期就会还,不会让他为难。

老杜还看见一个他差不多的男人,弯腰在给一个姑娘系鞋带,那丫头也就二十七八岁。这两人是啥关系,老杜望着他俩的背影,琢磨了半天,脑仁都疼。

街上还有一个母亲在训孩子。“你还敢骗我数学卷没有发,人家毛毛考了一百,你到底考了多少分?你说话呀。和你窝囊爸一个德行,半天都放不出一个屁。”

老杜叹了口气,这女人说话的语气和他老婆郑丽敏如出一辙。郑丽敏在单位多少管着点事,大小也算个部门头头,她手机成天此起彼伏地叫唤。老杜当然也有手机,不过偶尔响几声,都是各个群里发来的垃圾信息。老杜把他加入的各种群都设置成静音,手机也就不再响了。老杜在家同样也没地位。因此,他在家或者在单位很少说话。即便说了,都是些不痛不痒不起作用的话,关键的话,也轮不到他说。说了,也白说。

老婆和儿子这几日商量买房子。这事,人家俩人就商量定了,选房也不带老杜去,说他去会添乱。部门下午有集体活动,晚上还有聚餐。本来老杜要去。但通知他的人最后来了一句,领导说了,你要没时间可以不去。

老杜,继续朝前走。每天不出去走,他觉得心里憋得慌、难受、浑身不舒服。出去走走,气就顺畅了,心里也痛快多了。

前面有家骨汤馄饨店。老杜走到那里,掏出手机给郑丽敏打个电话。

“我晚上,我晚上有饭局,不回家吃饭了。”

郑丽敏好像吃了一惊,迟疑了几秒。

说:“知道了。”

今晚,郑丽敏没有应酬。她忽然想吃小馄饨。在店门口,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在拐角,一个茕茕孑立消瘦的中年男人,正在那里津津有味地吃着馄饨,桌上还剩下半瓶啤酒……

换马甲

王恒云

刁老板自从上次被年轻人以买转卖套路后,总觉得自己口袋的钱损失了几万元,一直心存不甘,盘算着如何把“损失”挣回来,甚至到了朝思暮想的程度,心潮难平啊。

今天上班途中,看见一家蛋糕店开业,突然来了灵感。心想我的建材公司开业也快9年了,就按虚年算来个开业十年庆吧,要好好地挣他一笔!想着想着,不由自主地哈哈笑出声来,心里乐滋滋、美滋滋……

于是,正式开启实施公司十年庆计划,认真梳理了一遍朋友圈,凡是有礼尚往来的都排上,达到100 多人,仅随礼就可以小挣一笔。同时,对建材公司代理的几个品牌厂商逐一邀请,并洽谈十年庆活动的厂家让利。一番苦心算计。几乎所有品牌厂家都给了不同的优惠,刁老板又可以大挣一笔。

转眼间就到了十年庆日子的头一天,刁老板安排在公司门前搭建展台,干着正起劲时,辖区城管来了,查验批件,刁老板根本拿不出批转文件,于是被责令停止搭建,要求按程序到审批中心报批。

刁老板立即赶到审批中心,工作人员一看,这是纯商业活动限批。他急得团团转,在审批中心门前徘徊,突然手机响起了铃声,一看号码是消协的老李,他也不敢得罪就接了电话,原来老李是为一个买地板的朋友说情,希望价格便宜一点。

刁老板忽然眼前一亮,请老李给想想办法,老李思考一会说,商业活动不批,我们就来个与公益结合的,你快把申请拿来,变成与消协合搞的消费者识别真假品牌的展示活动申请,再去报批。

一切是那样快捷高效地推进中,第二天,刁老板的所有员工都换上消费者权益维护志愿者的马甲,消协老李还到场介绍如何识别真假地板,让前来祝贺的朋友和厂家更加信任刁老板的产品质量。

忙碌了一天,刁老板确实有点累,但看到收到的十几万贺礼,想到收获了更多人的信任,心里比蜂蜜还甜啊!

神 画

苗红军

范先生的画,周先生的诗,号称“古城双绝”。他俩合作的作品,价值连城,如双剑合璧,古今无出其右者。

某日,坊间哄传《春山云雨》是两人合作精品。看过此画的人津津乐道,曰:“山雄伟,水润泽,意悠长。”落款诗“欲润十里山水画,寒箫八寸牵毫发。纸上人间黑白事,多少烟雨墨泼下。”更加提升了画意。真是画中有诗,诗中含理。很快,此画便销声匿迹,被人天价收藏。

范、周两人性情相近,似子期、伯牙,可谓千年难遇的知己。但性格孤傲,过于阳春白雪。有人引诗为证:“兰竹溪畔笑梅花,偏与梅菊四季差。画里常同君子伴,屏中总聚品禅茶。”

真正让范先生的画轰动京城的是一位西洋画家。

晚清末年,京城来了一位英国宫廷画家。这西洋画家,擅长油画。据说大英博物馆里收藏他好多幅画,是淳亲王府上请来的贵宾。他在府上看到墙上一副《燕山秋韵》之后,赞不绝口,公然要用自己的十幅油画换范先生的这幅山水画。可是淳亲王硬是没给黄毛子面子——不换!此事从京城传到古城。这一下,范先生名声大震。

人一旦出名,来求画的人便络绎不绝。可是范先生宅院的大门并不是寻常人出入的,常常有人因求画而被拒之于门外。那时候,范先生的画真是千金难求。但时常有人看到大街上,范先生现场买把扇子,并在扇面上当场作画,接济一些贫苦之人。

话说,英军攻陷古城,横冲直撞,无恶不作,古城百姓敢怒不敢言。英军有个军官叫汤姆。此人酷爱山水画。听闻范先生的山水画乃画坛一绝,便派兵包围了范家宅院。要范先生画一幅山水画,否则枪毙。

那天,周先生正好也在范先生家。闻言,不等范先生出声,便严声厉色地帮其拒绝了汤姆贼的无理要求,并指责英国侵略者在大清国犯下的滔天罪恶,声称大丈夫威武不能屈,绝不会向贼人屈服。

汤姆是个华夏通,从进入大清国开始便横行霸道,无所顾忌,哪里受得了这种指责,不等范先生表态便拔出战刀,捅进了周先生的腹部。临死前,周先生抓住对方的衣角,使出最后一点劲儿,把口里的鲜血吐向汤姆。

出人意料的是范先生毫不犹豫地点头应了下来。约好七天后来取画。

时至七日,汤姆来到古城范先生的宅院。大厅设置着周先生的灵堂,摆放着一口楠木棺。灵堂正中挂着周先生的遗像,遗像下面簇拥着花圈。

大厅侧面是一幅丈五的巨幅山水画。山挨着山,洞连着洞,水覆着水。山顶之间,一泓天池,云烟缭绕。一排排山峰,似剑。一道道瀑布,如弩。墨色由浅及深的山洞,那么幽深,仿佛穿过宅院,到达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画角落款是一首诗。这首诗是周先生的旧作:

“极目瀚海登云梯,逐步涉关困天池。只因人间多坎坷,万剑锋芒透紫气。”

汤姆看着看着,便着迷了。一阵微风吹来,画上云烟漫了过来。汤姆陶醉地手舞足蹈起来。突然,“啊”的一声尖叫,汤姆栽倒在画前。

两个随身士兵,还没等回过神来,便发现范先生一转身进入画中的洞口不见了。

门外的守卫闻声推门冲进来时,汤姆已经七窍流血,毙命身亡。

两个随身士兵,带领侍卫队,端着刀枪从范先生消失的画中洞口位置追进去,也消失了。

此时,灵堂里周先生的遗像,脸上似乎绽放出了灿烂的笑容。

这件事,后来在古城一带被疯传了好久,越传越神,越传越玄。说画上被沁入销魂散剧毒,没有提前吃解药防范的,只要接近到了一定的距离会分分钟毙命。而画上的洞,其实就是一个暗门,为了给周先生报仇,范先生提前联系了义和团,布置机关,巧妙地消灭了汤姆贼和其爪牙。

还有一种传说,此画的布局是借用诸葛亮的八卦图,汤姆在欣赏过程中,产生幻觉,被夺了心智,拔刀自刎谢罪!

这事一直传到今天。有人信其无,有人信其有。

南 方

杨占厂

陈五回来的时候,捧着用花包被裹得严实的一个婴儿。对陈庄来说,这是一个大新闻──就像陈五当时离开一样。

5 年前陈五26 岁,在盛夏的暴雨夜消失了。消失的前一天,和他“地下”相恋四年的香玲,嫁给了邻村会计的儿子。香玲父母嫌陈家太穷了,五个儿子三个勉强成了家,有一个还是陈五的二姐换亲的。所以,即便陈五长得标标致致,初中毕业写一手好字,但这在20 世纪80 年代的农村,能当饭吃当牛使吗?

陈五走后的第二天,村口大槐树下聚满了人,有人说陈五投河了,很快被另一人驳斥“那是女人干的事”;有人说在雨夜的一道闪电中看到陈五的身影,手里仿佛拿着一把刀……

听到这些,陈五的母亲庄三奶号啕了一遍又一遍。

但日子还要过下去。就像被那场暴雨砸出连片混沌水花的叮当河,很快又在烈日下恢复平静,连漩涡都不见一个。

九个月后,邮差的自行车铃声刺破了陈庄的寂静,又一次传来了庄三奶的号啕声。

那是一张没有寄件人地址的汇款单:100元。

大槐树下的人们沸腾了。不仅因为这100 块钱可以买200 多斤猪肉或者一架大杠凤凰自行车,更重要的信号是──陈五,他还活着。

那么这个大活人在哪?老组长丁二爷盯着汇款单的邮戳说了四个字:广东深川。

这个字念“圳”,旁边后生纠正道。

深圳?到底是哪?大家瞎猜了半天,丁二爷撂下一句话:反正是在南方。

过了半年,邮差的铃铛声又在陈庄响起,这次是200 元。

往后,邮差来得越来越勤,汇款单上的数字也越来越大。庄三奶不再号啕了,竖起了院子,架好了铁门,还养了条狼狗,陈五的另一个哥哥也终于说上了媳妇。

村里读不好书、念不起书的年轻人,纷纷收拾行李,奔向──南方……

陈五回来的这天晚上,庄三奶的号啕声在村里久违地轰响。这高高低低的声音很复杂,有喜、有悲、有忧。

次日,大槐树下有了新的热议话题。

照例,有各种版本的臆想。譬如,陈五在深圳做保镖看赌场得罪了仇家跑回来的;那三个月大的男孩是他和有钱人家闺女的私生子……

追问陈五孩子的事,陈五就是不说话,热着奶瓶,煮着米汤,或是烘着尿布。

米汤和奶粉喂不饱孩子。香玲刚刚又生了个闺女,正处于哺乳期,回娘家住。在一个晴朗的中午,她来到陈五家,沉默地接过男孩,揭开胸襟,喂饱了放到窝篮里包好,轻轻摇着,款款唱着,孩子很快甜甜睡去。

叫啥名哩?香玲问。

叫南……南生。陈五说。

时间流水一样。村道边的野花野草几度荣枯。南生蹦蹦跳跳地长到五岁。

陈庄人几乎已经快要遗忘探究南生的身世了,因为他和庄里的孩童没啥区别,一样在庄前庄后呼啸奔跑,一样在泥土庄稼里打滚撒欢,一样将爸爸称呼为“大”。如果非要找一个区别,那就是不知道他的母亲是谁,而他的“大”陈五,至今未再娶,守着薄田几亩和一大片鱼塘,日子也算平静安然。偶尔,南生调皮捣蛋,陈五打两个响鞭或者举起巴掌,南生就像只兔子蹿到庄三奶的怀里,或者去香玲姑家、大槐树下,陈五的怒气立刻就泄了。

闲时,陈五常常斜躺在鱼塘边的草地上,叼着烟,眯着眼,若有所思地望向南方。

直到有一天。

一辆“桑塔纳”在漫天的火烧云中,从南方疾驰进陈庄。经过打听,车停在陈五的鱼塘边。

这也是陈庄人第一次见这么高档的小汽车。孩子们偷偷地摸着车面的烤漆,贪婪地吸着奇异的汽油味儿。

一个30 来岁的女郎走下车来,高跟鞋在泥地上每一步都锥出一个浅坑。她摘下墨镜,走向立在一棵柳树边的陈五。人们不好意思太过近前,只远远地看。

两人交谈着,女郎小声地垂泣。陈五唤来了南生。那女郎的泣声更大了,把木然的南生拥在怀里。夕阳中,这三个人被罩上了一层红晕,像不真实的电影画面。

当晚,庄三奶又号啕起来,夹杂着南生撕心裂肺的哭喊。南生坐上了“桑塔纳”,连夜向南,向南。

陈五像换了一个人,不到40 岁的年纪,背驼了,两鬓如染秋霜,常常在鱼塘边枯坐。

当年,陈五踏上了火车一路往南,那里是中国的边境之城,也是新兴热土,遍地生金。陈五在一处工地上没日没夜地干,很快就成了小工头。第五个年头,他队里一个叫沈定的人,在搅拌机砸下来之前,推开几个工友,自己身受重伤送医不治。事后,沈家人找上工地来,妻子带着未满三个月的孩子。第二天,陈五将几年的积蓄全部给了对方,不想当夜那婴孩还是被放在了工棚附近。

没人知道沈定的妻子这些年如何发达起家,又是怎样寻到了数千里之外的陈庄。

大槐树下,有人嘀咕陈五傻呆之类的话,丁二爷把烟袋敲得“嘭嘭”响定了调子:那年代,男人没钱能活,孤儿寡母没钱咋活哩?!

一年后,邮差的铃铛声悠悠荡进陈庄。这次的信,有地址和姓名。

信封里还有一张照片:南生穿着洋气的衬衣校服,系着领带,露出贝壳一样的米牙。

有人问起,陈五就说:好着哩,我儿子……南生好着哩。

逢有铃铛声响起,大槐树下的人们,就以为是──南方来信了。

偷偷烧掉的梳妆台

杨泗亮

一直精神矍铄的二大爷突然得了一场急病,吐血,尿不出来,只能插管子。医生都说八十五岁的人了恐怕回天无力,儿女连送老衣都准备好了。

这天深夜,就在服侍他的两个闺女开始迷糊之际,一直昏迷的二大爷突然清醒起来,叫着姊妹俩的乳名说:娥儿,水儿,快点把你四叔叫到医院来,我有话要跟他说。

二大爷说完又昏过去。两个闺女越想越觉得可能是回光返照,连忙联系在县城的四叔家的弟弟。临了又想起送老衣未准备,又提醒四叔给带到医院以防不测。

住在乡下老家的四叔在夜间接到电话后,脑海里尽是不好的念头,都说人老多情,何况是亲哥哥要离开自己。在去哥哥家取寿衣的路上,被深沉的夜色笼罩得透不过气来。

四叔的儿子开车,顺便又带上了闻讯赶来的二大爷在老家务农的两个儿子,一刻也不耽误地来到医院。

病床前,二大爷的俩闺女已哭成泪人。见到四叔更是情难自禁,只是在医院里不能放声,又忍了回去。

问清来龙去脉,四叔来到二大爷的跟前,把嘴巴靠近二大爷耳边小声喊:“二哥,我是你四弟,你想说什么就跟我说吧!”

突然,二大爷睁开了眼,闪烁着长时间没见到过的精神,说话也特别清晰起来:“四弟来啦!叫他们都出去,我有话跟你说。”

站在病床前的小辈都面面相觑,一脸的不可思议。在四叔眼神的示意下才都走出了病房。

约一小时,四叔走出了病房。大家连忙围了上来,可四叔只说了句没有什么,你们都进去吧,好好伺候!我和你弟回去了!

二大爷的几个子女回到病房,看到的又是一副昏迷不醒的病人模样。心里也是纳闷万分。

想不到从那夜开始,二大爷的身体竟一天比一天好了起来,不久出了院,举笼架鸟,摸牌打麻将,以前动不动就堵的尿道也因一天一只猕猴桃逐渐利索,一直活到九十八岁安详去世。

四叔比二大爷早走了三个月。至于医院那一夜,二大爷究竟和他说了啥,就成了整个家族的谜。

丧事办毕,四叔家的子女和本家兄弟设宴招待远来的小姑一家,席间,不约而同地谈到二大爷和四叔间的对话之谜,谁知喝了点酒的小姑语出惊人,酒杯一放说道:“我知道。不是你们猜的金银财宝。现在他们老弟兄都走了,说出来也没什么顾忌了。”

二大爷年轻时长得出众,为人又十分忠厚,还是远近闻名的木匠,自然成为十里八村的香饽饽。二大爷有个私订终身的心上人,谁知女方家长想把闺女嫁到城里,女方就没有坚守住这份情。就这样二大爷的初恋给浇灭了,虽一直耿耿于怀,却又无可奈何。

那时姑娘出嫁都要找人打嫁妆。二大爷的木工手艺摆在那,舍近求远又不方便,二大爷的初恋一家只好把打嫁妆的事委托给他。虽心有不甘,二大爷还是接下了这个活计。

二大爷的初恋的城里男方送了好几块紫檀红木,要给女方做一个像样的梳妆台。眼看着这贵重的木料放在眼前,二大爷一时被嫉妒心蒙蔽了,用洋槐树昧下了几块木料,怕重量不够,又在夹层里加了废铁皮。红木家具一般都是本色清漆,二大爷给上了好几遍红漆,并一遍遍打磨,让梳妆台和其他大红的家具融为一体,未见破绽。二大爷昧下的那几块红木最终被他又制成一个梳妆台,迎娶了带给他儿孙满堂的二大娘。

“那晚为啥非要叫四哥去呢?”小姑顿了顿说:“二哥跟俺四哥说,梦见那个女人了,怨他不该用槐树加铁皮蒙骗她,最终被发现了,从此县城男人不把她当人,没几年就抑郁而死了!那晚二哥一再叮咛四哥,带着纸钱和梳妆台到那女人的坟前烧了,就会安生了。”

怪不得呢!小辈们一齐感叹。那天四叔从医院回去后,给二大爷的儿女一通电话,意思就是说把梳妆台烧了,二大爷的病就好了。不知就里的儿女随口答应了,让四叔帮忙办。只是不知四叔是怎么瞒着外人,大半夜的把这么重的梳妆台弄到那个无名的坟头烧掉的。

也不知道二大爷是不是因为烧了梳妆台还是医院的治疗起了作用,居然又活了十多年。因为老两口四世同堂高龄去世,按当地的风俗是“喜丧”,东西两村的人都到他的殡事上“偷”寿碗图吉利。据说光是寿碗就拉了好几拖拉机。

搓 背

王春迪

满仓不是老街人,在老街却是个大熟脸儿,五十多岁的他,在老街西头清风浴池里搓了十几个秋冬的背。用他自个儿的话来说,老街上的男人,一半的屁股他都摸过。

满仓没专门学过搓背,给人搓背,没啥特别的招数,不过先问你轻了还是重了,而后找到一个让你满意的力度。搓个几次,你喜欢用什么样的力,哪儿藏灰多,他都记住了。满仓甚至能从你藏灰的地方,猜你是干吗的,炸馓子的送货的修车的当领导的,藏灰的地方都不一样。满仓给人搓背,活很扎实,不像有的搓背的,动静很大,啪啪直响,好听好看,却不掉灰。逢年过节,洗澡人多,可无论来多少客,满仓的搓巾总是走得不紧不慢,任凭池子里下饺子似的白花花地泡着一堆爷儿们,他也不急。有人劝满仓,单单搓背,你能挣多少?你顺带搞个拔罐、修脚、敲背啥的,不比搓背来钱快?满仓也曾动过心,但寻思着,这头那么多人等着你搓背,你那边为了一个人敲敲打打的,耽误大家的事儿,总不太好意思。加上拔罐这东西,他又不懂,不敢胡来,想想还是算了。

满仓最乐意的事儿,就是等澡堂打烊的时候,出来数竹牌了。竹牌是客人进门时,从老板那儿买的,上面划着红字。若要搓背,进门就买竹牌,临搓背时交给满仓。等晚上打烊的时候,满仓把竹牌一总交给老板,按数点现钱。五块钱搓个背,老板留一块五。平日里,满仓每每听到别人嘴里说出一个钱数的时候,就忍不住会用竹牌来换算,譬如有人买了一个三千多块钱的手机,满仓忍不住会想,乖乖,一个铁玩意儿,得要一千个竹牌来换,值吗?

每天晚上,满仓一领到钱,就会去街对面,一个卖老街小面的铺子里,吃碗小面,那里的海鲜小面,最正宗!大碗十五,小碗十二,加汤免费。面粗细均匀,揉得劲道,入口有嚼头。面条入锅,从不合盖,多用笊篱来煮,八分熟捞出,冷水凉过,长筷挑起。老街小面要浇卤汤,卤汤里配有鱼虾蛤蜊肉。鱼,多用辫子鱼、黑鱼,正月的沙光鱼最好!正所谓“正月沙光赛羊汤”。多加几块钱,老板还会给你浇勺新鲜的海蛎子。满仓回回都会叫一壶老坛烧酒,多不过三两,也不要菜,只就着面卤子里的海鲜肉以及海鲜面汤喝酒。酒喝完,再添口汤,趁热哧啦哧啦地把面吃下去。面铺子老板家以前是上船的,时常会给满仓弄一碟自家吃的蟹渣(本地人读第三声),蟹渣是用生蟹子捣烂而后发酵成的,味道很腥,外人别说吃了,闻一口就想吐,这玩意儿性寒,吃了极容易拉肚子,闹不好还得挂水。可满仓吃了这么些年,从来没事儿,面店老板甚至见过满仓喝啤酒吃蟹渣的,把他的眼都看直了。

吃完喝完,已是晚上十一点左右。这时,满仓再骑着电动车,往家走,满仓骑车喜欢在上面跷二郎腿,一只耳朵挂着耳机,边走边唱,满仓年轻时喜欢崔健,现如今唱啥都是崔健的调儿,声音像从嗓子里压出来的。满仓的家,离洗澡堂足有二十里。寒冬腊月,又那么晚,风拉在脸上,跟刀子似的,忒辛苦。可满仓不这么觉得,满仓说,酒足饭饱,回到家,把一天挣下来的钱,往媳妇手里一交,有话说两句,没话往床头一倒,一觉天亮,感觉还挺好。

今年腊月初十那天,下了一场大雪,老街上,三十岁以下的爷儿们,都说从来没见过这么猛的雪,跟要塌天了似的。大雪封了路,出门买包烟都难,泡澡的人自然也没了。满仓实在没法回家,便跟媳妇打了个电话,附带说了两句当天听到的笑话。媳妇问他睡哪,满仓说睡大床。满仓说的大床就是澡堂外间的大通铺。之后,满仓照旧去吃面,对着鹅毛大雪,满仓多喝了几杯,醉了。喝完回来,满仓要打扫池子,寻思一池子热水,放了浪费,索性下了池,暖和暖和。醉醺醺的满仓,泡了一会儿,突然呵呵地乐了起来。满仓寻思着,此时此刻,世界上能有几个人,能像他这样,酒足饭饱后,独自占着这么大的一个池子泡澡?

满仓心满意足地打了个酒嗝,而后,对着水里的脸影,自言自语道,老伙计,要不,给你搓搓?

说罢,满仓就从水里爬了出来,用水把搓背床上一冲,一屁股坐了上去,然后从手背开始,细细地搓了起来,满仓边搓边叨唠,舒服吧,瞧咱这手艺,能不舒服吗?

不想,等满仓把手绕过脑袋,去搓后背时,突然,满仓的胸口像被针扎了一样,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同时咳嗽不已。

满仓咳嗽不少天了。有几回,貌似还咳了点血来。满仓胡乱整了点甘草片吃,但效果不大。前不久,他给已经退休的张医生搓背时,问过张医生。张医生建议他去医院查查肺,后来,张医生每次来泡澡都问他查没查,问多了,满仓只是笑道,小病不用管,不治自然好,大病管不了,那是命来找。

满仓咳了半天,突然觉得自己抬膀子的力气都没了。满仓喘着气,拍了一下自己,笑道,竹牌都没买,还想搓全身?哪有这么好的事儿?就这么凑合着吧!

满仓遂对着花洒冲了冲,将衣服一穿,大衣一蒙,睡觉了。

半夜里,满仓醒了,口干。洗澡堂外间黑魆魆的,不知从哪发出来嗒嗒的滴水声。满仓喝了口水,就再没睡着。

满仓很想找人说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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