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张宜春
江苏是酒乡,“三沟(高沟、双沟、汤沟)一河(洋河)”名满天下。然说到喝酒,江苏人常以不善饮示人,不管苏南、苏中、苏北,江苏人喝酒拼的不仅是量,追求的还有一个雅字。
江苏最东北角的赣榆,建县于秦,齐风楚韵兼而有之,豪放婉约掺杂其中,大碗筛酒的好汉很多,也有不少雅士,即使没有雅致的环境和条件,也能把酒喝得很有仪式感。首都一大报的老总和连云港电视台一名编,年轻时坐在马车上惬意对饮就是一例。
老总和名编,既是一镇同乡,也是中学同学,都是被“文革”耽误的“老三届”文科才子。改革开放后,二人脱颖而出,老总当年做了《XXXX 报》的驻宁记者,名编当时在赣榆广播站做编辑。二人书信不断,相互鼓励的同时,也有不少唱和之作。
是年七月,老总(此时还是老记)尚在南大“新闻班”脱产学习,暑假回乡,先到县城名编处落脚。老记回家心切,名编也有月余未归,适逢周末,但苦于下午没有回老家的班车,名编就建议在他的宿舍委屈一宿,明日一早结伴而回。老记眉头未展,名编就说:“化肥厂每天都有俺们公社来拉氨水的马车,不行去看看?”老记说:“能乘大马衣锦还乡,何乐而不为?”
还真有一辆回老家的马车。车把式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壮汉,虽不认识,但一聊起,他对这两个才子还是知道的,“俺们那里都把你俩当榜样教育孩子呢。”老记给了他一包“淮海”牌香烟,那人笑着说:“这氨水箱脏乎乎的,跟棺材一样,不委屈你俩啦?”名编乐道:“你说我俩有才,不还缺官吗?坐在上面,官和才都齐了。”车把式越发敬佩,就从一个麻袋里掏出两个化肥袋子给铺上。老记把行李挂在车辕上,和名编爬到离地约两米高的木制氨水箱上。车把式说了声“坐稳了”,两匹马就“咯咯”地行驶在回家的沙石路上。
夏天天长,太阳挂在西天,迟迟不愿落山。而风,却开始变大变凉。老记和名编在车上怡然对坐,谈着各自的工作和学习,谈“伤痕文学”,谈叶文福的诗歌《将军,不能这样做》。高天流云,树叶飒飒,二人高谈阔论,眉飞色舞。
“要是有点酒,我俩把酒临风,御马而行,真喜洋洋者也。”老记感觉有些美中不足。
“我亦有同感!”名编诡秘一笑,佯装失落。突然,他从挎包中掏出一瓶绿贴飞天“洋河大曲”,“怎么样?够味不?”老记眼睛一亮,喜出望外,名编随即又添惊喜,两个绿青中带着微黑的咸鸭蛋又递到老记手中。他一手把马口铁瓶盖嵌合在木水箱的棱角处,另一只手对着瓶盖用力一推,“扑哧”一声,铁盖崩飞,一股浓郁的酒香扑面而来。名编陶醉似的闭着眼,“我本来想回到家再和你对饮,然此情此景,还等什么?”
老记笑道:“此时畅饮,适时、应景、可心,再好不过。可没有酒盅,若你一口,我一口对着酒瓶吹,又有些粗俗不雅。”
“这个好办。”名编从包里摸出一包牙签,将两个咸鸭蛋的一头轻轻敲碎拨开,然后用牙签把里面的蛋黄、蛋白抠出来,放到干净的稿纸上,“怎么样?这酒盅,圆润天然,喝起来肯定别有风味。”说罢,就把酒倒进一个蛋壳里,递给老记,然后又为自己斟满一蛋壳盅,回头对车把式说:“老伙计,没有酒盅了,等会留点给你。”车把式笑道:“才子就是才子,连喝酒都这么与众不同。你们开心喝,我有烟就行。”
二人握着蛋壳酒盅,雅致对饮,间或用牙签挑着稿纸上的蛋黄蛋白,喝得津津有味,兴趣盎然。
马蹄声声,月上柳梢,一斤酒已见瓶底,四十华里的路程,不觉就要走完。二人意犹未尽,此时正是清风拂面,然而已无酒邀明月了。
提起雨花石,人们就会联想到南京的“雨花台”,以为雨花石产自那里。其实不然,雨花石的产地除了扬子江北岸的六合,主产区却是扬州市下辖的仪征月塘镇,每年的产销量都占全国的三分之二。
岳塘镇有一陈姓奇人,常年隐居于石柱山丛林中,以采掘、收藏、把玩雨花石为乐,据说精品盈屋,海内外仰慕者众,奇石爱好者纷沓而至,但他常常闭门谢客,从不示人。
陈奇人有一发小,“文革”后考入省城烹饪学校,是金陵饭店第一批的掌勺大厨,厨艺了得,陈奇人曾在旋转餐厅品尝过他的美食,两人关系铁瓷,日久弥坚。
台湾商人林某,在江宁投资兴业,公司做到上市。其有一好,就是收藏雨花石,南京周围的奇石、珠宝市场都被他转遍了,斩获颇丰,一些收藏名家都和他有交往,唯独陈奇人的收藏,他虽仰慕已久,却一直未得一见。他曾多次托人,欲登门拜见,都被婉拒。
一日,林某在金陵饭店就餐,偶遇大厨,见其颈上挂一观音造型吊坠,细看,非玉石翡翠,而是地道的雨花石,挂件为玉髓原石,不见一丝雕刻之痕,观音慈眉善目,自然天成。林某眼睛发热,绿莹莹地问大厨,“此挂件在何处所得?如若有缘转让,价格几何?”
大厨浅浅一笑,“我老家比这更好的石头多了去了,有空你去挑点就是了。”林某笑曰:“看来你不在这行里,所谓有缘奇石,可遇不可求。六合、仪征的砂石矿和堆积成山的雨花石荒料我见多了,想找精品都很难,像这极品,更是难上加难了。”大厨就说,“我这吊坠是发小给我的,这人很怪,也就我,和他对饮小酒,无话不谈,无物不舍。”
大厨的发小竟是陈奇人。林某大喜,恳求大厨为他引荐。大厨摇头,“下周回家我先跟他喝着,看看他的态度再说。”
林某以为然,就把存在金陵饭店的两瓶“茅台”年份酒送给大厨,拜托他无论如何要把奇人喝得开心开口。
茂林修竹处,两条咋咋呼呼的田园犬,仅吠了两声就摇起了尾巴。陈奇人从屋里走出,“这两个嫌贫爱富的东西,闻到五星级酒店的味道,也就没了敌意。”
大厨掏出“茅台”年份酒,陈奇人夺过来先眯眼一嗅,“让我猜猜。嗯,这至少是十五年的。金陵出来的,假不了。”大厨说,“就我那死工资,能给你带这酒?是一台湾客商给的。”
陈奇人正色道:“自古名厨通天,连老佛爷慈禧都不敢得罪御厨。然如此好酒,我用什么菜肴才能与之匹配呢?”
大厨看了看厨房冰箱,“还真是。这样吧,我亲自上灶,用你密室里的宝贝雨花石做几个酒肴,高端大气上档次,你看如何?”
奇人笑了,“酒还没喝你就醉了?用石头做菜,是几星级的发明?”
大厨问:“舍不得?”
奇人说:“只要你做的能吃,就算食材送给你了。”就陪他进去任其挑选。
大厨在展示架上巡视一遭,选了两块拇指大的五花肉石头,又挑了两个田螺造型的,一只栩栩如生的蜗牛也被选中,最后他又拿了那块黄花未落的碧绿黄瓜石头,回头对奇人说:“好酒不在菜多,而在精致,四个小菜,足够了。”
奇人脸色发绿,“还说你不懂奇石,你把我的碗头菜都给端了。不过丑话说在头里,做得不好吃,酒菜我一样都不给你。”
大厨把“食材”仔细清洗,到厨房中,葱花、姜丝、蒜片、红辣椒条一样不少地准备着,老抽、陈醋、料酒、精盐、鸡精也都备好了,然后点火,倒油,加佐料,“乒乒乓乓”,炸响不断,香气四溢,没多会,四样小菜边呈到桌上。
奇人惊呆了,那五花肉蜷缩在白瓷盘中,两根白葱段横在上面,盘中的褐色汤汁飘着星星油花,看着就想下箸,那只蜗牛像是在油锅中重生,两根细细的前须越发的晶莹剔透,肥腻的肉体被热油烹炸,像是要脱壳而出。特别是那根黄瓜,绿色更加深沉,头顶的黄花似经热而萎靡,瓜身上精心摆放的浇汁姜丝和辣椒红条,随着阵阵香气扑鼻,让人看后涎水直流。
大厨先给自己的作品拍了照,发给林某,然后对奇人说:“开酒吧,如若不是原味,我愿受罚。”奇人用筷子戳了戳五花肉,还是硬邦邦的石头,大厨笑道:“吃佐菜和汤汁。”他便夹了一节葱段,果然,肥而不腻的五花肉感觉出来了。
“嗯,有点意思。”奇人给大厨和自己倒满酒,“啧”地一口饮进口中,又在舌面上滚动了片刻,国酒的韵味便开始荡气回肠。
蜗牛的肥嫩,田螺的鲜美,黄瓜的脆香,两人推杯换盏,吃得尽兴,喝得开心,不觉日头西沉。
这时,林某发来视频通话,“老兄啊,我托你引荐奇人,你给我整几个小菜做什么?”
奇人夺过手机,对着盘中剩下的被品咂得油光可鉴的石头照着,“你傻呀?这才是我收藏的顶尖极品,都让这家伙给吃了。”
阿强近日有些郁闷,和自己交好三十余年的陆子昌居然笑他是菜酒。他有种被小瞧的感觉。
阿强和陆子昌在江南古镇木渎也算是有些名气的人物。阿强的祖上是银器制作高手,阿强制作的银镯、生肖、首饰等工艺品精妙绝伦,尤其是银器酒具更是供不应求。陆子昌也是琢玉名家之后,苏州博物馆和严家花园及虹饮山房都有其先人佳作和他的新创作品。
真正将二人粘成铁磁儿的,却是饮酒。
阴雨天,寒冬夜,二人中就会有一人擎着雨伞,或披着大氅,来到对方的工作间,那不是一般人能进的地方。二人也不客套多语,一般都是来者带酒,用的笃定是阿强制作的银质酒樽,夏日一人一把纸扇,后来也用电扇,转速不能快,空调是不能用的;至于冬天,就会煨着火炉,热着黄酒,不紧不慢,悠悠地喝着。他俩不用下酒菜,很少有碰杯,也不劝酒,想喝就喝,屋里的主色调是昏暗,喝着喝着,有一人有时居然传出鼾声。
春末,桃花坞落英缤纷,新冠疫情也开始缓解。阿强在陆子昌的微信上看到他引自唐寅《桃花庵歌》中的四句诗: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在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阿强知道,陆子昌想找他喝酒了。
阿强从酒窖中选了一坛三斤装窖藏十年的“同里红”,用酒精喷枪将坛体喷雾消毒,然后净手,戴上口罩,沿着竹林小径,来到灵岩山下的一处小院中。
陆子昌早就恭候室中。春节前至今已有三个月未见,二人亦未有久别重逢的兴奋,只是礼节性地抱拳行礼。陆子昌也戴口罩,手上还戴了一副塑料手套,茶几上的开水已经滚沸,他用茶镊夹了几撮绿茶,看那条索紧结,白毫显露,卷曲成螺的诱人翠碧,阿强就知那是明前的洞庭山碧螺春。陆子昌用沸水浇洗完茶盘茶具,这才将紫砂壶中香气四溢的茶水倒入公道杯中,然后分倒两杯,用木镊端着其中一杯,呈到阿强面前的杯托上。阿强笑道:“子昌兄越发地讲究了。”陆子昌微笑道:“疫情虽缓,卫生还是要注意的。”
一壶三泡,两人慢饮了三壶,渐渐有些微汗。阿强从布袋中拎出酒坛,“春日阳起,还是不要温了吧?”陆子昌说:“也好。”就站起身,回到里屋拿来一个红萝卜,“和阿强兄久未小酌,今日破例,搞个小菜助助酒兴,如何?”
阿强一乐,“也罢,要是有个落花生就更好了。”陆子昌笑而不语,就将萝卜在水池中仔细清洗,又用干洁的白毛巾擦净,放到茶几上,用小刀将其拦腰切断,在其中的一段露出的白瓤中间,剜了一个圆锥体出来,“唰唰唰”几下,四周的红色萝卜皮便褪了一圈,又是一阵刀光闪烁,一朵白色的菊花瞬间绽放在阿强面前,那一缕缕的菊花瓣细如发丝,颤巍巍地渗出如晨露般的水珠。陆子昌拿出一小盒抹面包用的黄油,用刀尖挑了一点,放在菊花的中间,宛若杭白菊的花蕊。
菊花放在一个白瓷盘中,陆子昌又把余料拿起,手起刀落,没多会,一盘白玉般的落花生便散落在菊花四周。这些花生造型各异,有独粒的,大多是双粒的,也有三粒和四粒的,壳上的坑洼麻点历历在目,有的居然像被水煮过咧开嘴的。
阿强看得眼花缭乱,“天啊!子昌兄,你的琢玉手艺居然能用到这里,果然不同凡响。”陆子昌谦逊道:“雕虫小技,阿强兄见笑了。”
“同里红”被倒进阿强的银质酒壶中,陆子昌又从茶几上的消毒锅中取出酒樽,但见酒色甘洌,馥郁香气沁人心脾。二人轻声细语,谈着疫情和天下大事,春燕归巢时,一坛酒竟然被喝得一滴不剩。
盛开的菊花渐渐萎靡耷拉,落花生的颜色也没了刚才的水灵晶莹。
二人微醺,阿强借着酒意,对陆子昌说:“这两样酒肴,不能仅做解渴的青梅,我得尝尝。”话音未落,那朵菊花就落入口中。
陆子昌一怔,随后叹口气笑道:“你呀,原来也是菜酒。”
阿强愣了愣,喉咙一动,那团水滋滋的萝卜丝就滑入胃中,细细品来,味同嚼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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