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李太斌
深秋的都市,街灯点亮夜晚。李心田站在康辛路和怡园路交叉的十字路口,正准备过斑马线,忽然又掉转头,在街角的一块空地上蹲了下来。
风有点大,李心田把一塑料袋冥币抱在胸前,转身背对着风口,然后摸出一支烟,小心地点上。不远处的胡同口,影影绰绰,间有忽明忽暗的火苗在跳动。李心田清楚,在这样的寒衣节,谁都想尽快把温暖和思念送到另一个世界,送到远行而又永无归期的亲人手上。
李心田不知道他的妻子刘芳走得有多远,走得累不累,是不是又到了一个新的工地,干着她爱干的绑扎作业。一想到妻子的绑扎作业,李心田的泪水就控制不住,那撕心裂肺的一幕让他身体打战。
一年前,五十出头的李心田带着妻子刘芳来到都市,靠着自己的手艺,很快在一个建筑工地上找到了工作。建筑公司开出的工资不低,对于从农村出来打拼的两个人,他们感到心满意足。自然,干起活来,不遗余力,总是加班加点,任劳任怨。李心田琢磨着,这商业区的三幢楼建成了,按照三年的合同期限,两个人将有不菲的收入。他承诺带妻子去爬长城看红叶的计划一定会能实现。李心田觉得这辈子能娶到聪明能干的刘芳,是他上辈子修来的福分,他不能辜负。刘芳听了李心田的计划,感觉很幸福,她觉得嫁给李心田二十多年了,这是李心田给她的最美承诺,她一辈子都不敢想一个农村妇女能爬上长城,还能看红叶。
夏天的一个中午,天阴着,有微风吹过。刘芳吃过午饭,趁着天气凉快,就背着李心田,到工地上绑扎钢筋了。刘芳觉得反正工作量是承包的,早一点完成,省点时间还可以帮李心田洗洗涮涮,缝缝补补。
刘芳正专心绑扎钢筋,忽然感觉背后被重重推了一下,还没来得及扭头,这种力量又一次猛压过来。刘芳一声惨叫,便不省人事。
监控室的老肖看到了这一切,一边和李心田打电话,一边向门外冲。老肖和李心田是老乡,平时走得也近,刘芳待他不错,就算买半个西瓜,刘芳也要分一半给他,总是一口一个大哥地喊他,很亲切。
老肖刚冲出门口不远,看到李心田跑到了他的前面。老肖突然停了下来,一个急转身,又匆忙跑回了监控室。
老肖心跳加速,盯着显示屏发呆,画面上李心田在疯狂地拍打挤压着妻子身体的小轿车。直觉告诉老肖,这个监控录像非同一般,他立马起身反锁房门,掏出手机,背对着监控室墙角上方的摄像头,把监控画面录了一小段。
在几个工友的帮助下,小轿车被推开,两根指头粗的钢筋深深刺进刘芳的胸部,从后背能隐约看到钢筋头。
救护车到的时候,工友已把刺进刘芳身体的钢筋切割下来,而刘芳早已昏迷,像是停止了呼吸。随车医生没有直接宣布死亡,而是尽量保持刘芳不变的姿势,用椅式担架抬上了车。然后回过头急促地催李心田赶紧上车,声音低沉,面无表情。
老肖从监控画面上看着救护车驶出工地,眼泪一下子流出来,刘芳活泼开朗的样子清晰地出现在眼前,刘芳曾玩笑似的向他许诺:老肖哥,放心吧,我会像对俺们家老李一样对你好,缝缝补补的事,我全包了。
工友们把刚才推开的车围了起来,只见司机趴在方向盘上,头顶上扎着一个小辫,不男不女的。任凭工友怎么拍打车门,司机毫无反应。一个工友围着轿车转了一圈,瞅了一会车牌,嘀咕了一句话,工友们便悄悄地离开了。
老肖沉思良久,拨通了建筑公司经理贺小妃的电话,告诉她工地出事了,而且是她的车撞倒了人。老肖再三强调,这事不小,他在监控室看得清清楚楚。贺小妃刚宴请客人结束,正往家里赶,听到老肖说自己的车出事了,马上想到了自己不争气的儿子。于是,一边交代老肖看好监控,一边火急火燎地往外赶。
医院里,李心田呆坐在抢救室门外,渴望医生走出来告诉他妻子抢救过来的消息。他忽然抬起头,伸手掏出手机,给老肖打了个电话,他让老肖从监控里看着现场,别让肇事者跑了。老肖支支吾吾地应着,没答应也没拒绝,只是转移话题,悲戚地说了一句:可怜的大妹子!
李心田再一次叮嘱老肖,那种口气其实是在央求老肖。这时贺小妃已站在了李心田背后,一手扶着单肩包,一手轻轻地拍了拍李心田的右肩。李心田没来得及挂电话,转头一看是经理贺小妃,她脸上悲伤的表情,一下子让李心田感到贺小妃和自己很亲近,像一家人一样。
贺小妃也没问刘芳怎么样,只是从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纸袋,塞到李心田手里,语气坚定地告诉你李心田,先救急,有需要再吱一声。
贺小妃说完借故有急事离开了。李心田看着贺小妃的急匆匆的背影,掂了掂手里一纸袋的钱,他心里有一个闪念,觉得哪儿总有些不正常,但又说不上来。
贺小妃一直走到收费大厅的一角,才敢停下来,拿出手机给康辛路派出所的张所长打电话。一再叮嘱先把她儿子的酒给醒了,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千万不能再出来惹是生非。贺小妃挂了张所长的电话,又拨给监控室的老肖,电话占线,贺小妃生气地一跺脚,鞋跟和地板嘣出一声脆响。
老肖挂了李心田的电话,知道刘芳没有抢救过来,心里有些悲伤,但又不知如何安慰李心田,他怕一不小心说错了话。他很清楚那辆车是贺小妃的,而贺小妃又决定着他工作的何去何从。虽然现场发生的一切,他在监控里都尽收眼底,可他现在还不想直接告诉李心田,确切地说是他不敢告诉李心田。
老肖正在盘算着,有人敲门,他谨慎地开了门,一看是派出所的张所长,就笑着请了进来。张所长二话没说,坐在监控台前,眼盯着监视屏。老肖递过去一支烟,笑着看张所长一眼,他想从张所长脸上看到他想要的答案。
张所长接过烟,老肖麻溜地帮他点上。张所长看了看老肖严肃地说,让老肖这几天哪也别去,原地等信儿。
老肖听了,故意打了个愣神,问张所长等什么信儿。张所长抬眼瞥了他一眼,没言语。
张所长起身走出了监控室,消失在大门外,老肖从监控画面上看到张所长健步如飞,忽然感觉问题很严重,而且与自己密切相关。
老肖的灵魂好像被人支配着,不由自主地拨通了贺小妃的电话,称自己这两天脑袋里像有血往上涌,头疼得厉害,想请几天假去医院好好瞧瞧。
贺小妃很爽快地答应了,一如既往地客气,顺便还嘱咐老肖,如果不方便,公司安排个人陪着,如果缺钱,随时吱一声就行,还是老规矩,不用打欠条。贺小妃越是客气,老肖越不自在,舌头在嘴里直打卷,他想问问贺小妃还有什么安排,可偏偏舌头发僵,他在心里骂自己笨得要死,不会见机行事。
第二天一大早,李心田接到建筑公司的电话,让他回公司商量刘芳的后事。当李心田红肿着眼睛从医院的太平间里出来,恍恍惚惚地来到公司会议室。偌大的一个会议室,只有贺小妃、张所长坐在会议桌前,表情凝重。对面坐着老肖,戴着遮阳帽,无精打采,一副病态。李心田瞬间觉得有一种负罪感,好像自己老婆的死,给大家带来了晦气,弄得大家跟着一起伤心悲恸。
张所长示意李心田坐在老肖旁边,然后一五一十地宣读调查结果。李心田心乱如麻,似乎听到张所长说肇事者是个神经病,偷了贺经理的车钥匙,有偷车的嫌疑,也造成刘芳意外伤亡。具体细节还在侦办,力求尽快定论。
李心田扭头看一下老肖,想让老肖说说监控器里看到的细节,可老肖那无精打采,低头不语的样子,像是犯了错误,这让李心田很失落。
张所长说完,向贺小妃点点头,示意他说完了。贺小妃用纸巾抹了一下眼角,抽搐了一下鼻子,以一种很忧伤的语气说:刘芳走了,公司少了一个钢筋绑扎好手,少了一个能工巧匠,李心田少了一个贤惠的妻子,少了一个可以白头偕老的漂亮女人。这个责任一定要追查,这个损失也一定要补偿。
李心田一开始觉得贺经理打的是官腔,可一听贺经理说他少了一个可以白头偕老的女人时,竟控制不住自己,眼泪吧嗒吧嗒就流了出来。
张所长带着老肖离开了,会议室里只剩下贺小妃和李心田。贺小妃的莲花指从纸巾盒扽出几张纸巾,绕过会议桌,俯下身为李心田擦眼泪。李心田慌忙后仰躲避,贺小妃没有防备,扶着李心田肩膀的手一滑,整个身子差点趴在李心田身上,李心田清楚地看到贺小妃蕾丝吊带里的大半个乳房呼之欲出。
直觉告诉李心田,他不能再流泪,他要坚强,极力维护他在女人面前的男子汉尊严。他接过贺小妃手里的手巾,稳定一下情绪,问贺小妃她下一步该怎么办。
贺小妃坐下来,向李心田靠了靠,问李心田能不能信过她贺小妃。李心田点了点头,贺小妃一把攥住李心田的手,连声说:你信我就好,信我就好。
李心田明显感到贺小妃的手在剧烈地抖动,他的心软了下来,甚至有点惜香怜玉。贺小妃说车是她的,偷她车钥匙的人也不是外人,是她的儿子,是她和建筑公司原董事长偷吃禁果留下的“孽种”,没上完初中就辍学了,整天把自己关在屋里画黑猫警长,画着画着就魔怔了。今年刚十七岁,就像个七十岁的人,蓬头垢面,衣衫不整,不男不女的扎个辫子,邻居们都叫他“魔怔画家”。
贺小妃说到这儿停住了,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梨花带雨。她攥着李心田的手一直没松开,李心田感觉到手被攥得越来越紧,而这种紧的感觉,没有让李心田感到不适,反倒像是有一种魔法,把刘芳带给的悲伤给攥住了,停止了在他心中的蔓延和弥漫。
贺小妃泪眼蒙眬地看着李心田,李心田不知如何是好,咬了咬嘴唇,欲言又止。贺小妃哭着说,刘芳走了,就是把那孽种给抓起来,枪毙了,也换不回刘芳,就算我拿后半辈子陪你,也不一定会有刘芳对你好。
李心田心里咯噔了一下,他盯着贺小妃,琢磨着贺小妃不像是在撒谎。李心田知道贺小妃已单过了好几年,又是说话做事干净利落、说一不二的人,但他又不知怎么接贺小妃的话茬,吧嗒一下嘴,带着气说道:那刘芳不能白死吧!
贺小妃松开一只手,抹一下眼角,定定地看着李心田,斩钉截铁地说,刘芳不能白死,我贺小妃就是砸锅卖铁,也要对得起刘芳。她加班加点,死在工作岗位上,而且又是我的车撞的,我不能让她带着冤屈走了,我要在公司给她开追悼会,按你们老家的规矩,让她走得排排场场。另外给她娘家五十万补偿,至于你,我绝不会亏待你,别的男人有的,我都给你。
刚过了刘芳的头七,李心田就回到了工地,但他还尚未从失去刘芳的悲伤中走出来,闷闷不乐,少言寡语。工友们也不敢多问,平时开的玩笑,也随着刘芳的离开而销声匿迹,整个工地死气沉沉,只有工具碰撞出叽里咣当的响声。
老肖从监控里看着李心田,心生怜悯,又认为李心田有点窝囊,刘芳的命还换不来百八十万的,存银行利息也够吃饭了,还用在这工地上受苦。但转念一想,贺经理很会做事,没准给李心田多少补偿呢。老肖想到这儿,下意识地从腰间摸出钥匙,打开抽屉,看看贺经理让张所长转交给他的一个信封,他知道里面是什么,但一直不敢打开。看着看着,他忽然间觉得对不住良心,对不住刘芳,而他又不能还回去,他不能让贺小妃难堪,更惹不起贺小妃。而这个信封在老肖眼里,的确是罪恶上开出的花朵,明知道很肮脏,可又不得不欣赏。
老肖在监控室里没待几天,班长通知他去二公司门岗值班,查验出入人员和车辆。老肖有点蹊跷,想问原委。没等他开口,班长就告诉他,说是贺经理的意思,认为老肖有经验,去带一下徒弟,等新来的门卫熟悉了,老肖还能回到监控室。
就在老肖走的当天下午,李心田刚收工,就被贺小妃接走了,几个工友看见了,以为是处理刘芳的事,就没放在心上。可那一夜,李心田没有回工地,床上的铺盖都没打开,这再次引起了工友们的注意。更让工友们惊讶的是李心田没来工地,他的工位一直空着,跟他搭伙的一个工友只好替他把活干了。
李心田不再去工地了,在贺小妃给他租的公寓里,除了看电视,就是刷手机,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感到无聊至极。这时,刘芳的影子就会出现,他和刘芳一起生活的画面也会浮现,就像在眼前,甚至一伸手就能摸到锅碗瓢盆,柴米油盐。
想着想着,李心田就停下了,贺小妃昨晚对他的温柔、安慰,还有带回来的外卖套餐和他做梦都想抽而又抽不起的硬中华,一一浮现在眼前。他抬头看见衣架上贺小妃凉着的蕾丝吊带,仿佛一种香又飘荡进他的鼻孔。他清楚这种香是刘芳不曾有的,是贺小妃专属的,也是贺小妃留给他的,他实在拒绝不了这种香。
李心田越是刻意忘掉过去,往事就会越清晰。此时已是初冬,是北方的寒衣节,李心田忽然想到刘芳在另一个世界会很冷,于是就匆匆出去买了一袋子冥币和花花绿绿的纸衣,他要给刘芳送去。
李心田正在专心地烧着纸钱,贺小妃就坐在不远处的车里看着。等李心田站起来刚走几步,被贺小妃叫住了。李心田坐在副驾上,斜眼看了一下贺小妃叹口气,正想说话,被贺小妃打断了,贺小妃轻轻地问了一句:想她了?
李心田没言语,在经过一个胡同口,他突然叫贺小妃停下车,说有个人很眼熟,他想下去看看,顺便溜达溜达。
贺小妃知道李心田的心事,也没多问。借着灯光,还有熊熊燃起的纸火,贺小妃仔细瞅了瞅,怎么看胡同口的那个人都像是老肖,她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
李心田蹲下来,看着老肖用块石头在纸火堆外画了一圈,嘴里念叨着,钱是大妹子的,衣服也是大妹子的,谁也别争,谁也别抢。
李心田的直觉告诉自己,老肖说的大妹子应该是自己的女人刘芳,于是低声地告诉老肖,他刚把寒衣给刘芳送去。
老肖抬头看一眼李心田,眼光立马躲开了,李心田觉得老肖像是有事瞒着他。
老肖低着头,叹口气,说大妹子走得太冤了,我心里过不去这个坎。李心田觉得老肖话里有话,就直接问老肖,刘芳活着的时候,不欠你老肖的吧。
老肖沉默了一会,闷闷地说了一句:两相欠,两不欠。她欠我一句话,我欠她一个证据。
贺小妃兜了一个圈,又绕了回来,不远不近地跟着李心田和老肖。自言自语道:给老肖的承诺一年多了,不能再拖了。许给李心田的,虽然在一步步的兑现,但她还是觉得李心田有一些不满意。
夜风吹来,车里的贺小妃拂了一把刘海,便拨通了张所长的电话,想让张所长陪她去一趟看守所,给她的儿子“魔怔画家”送件过冬的棉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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