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方挺
太阳的光芒不知疲倦地奔涌着扑向水面,与水面短兵相接的刹那旋被揉成万万千千的碎片,每个碎片都发出明亮的白光,如刀如箭、如镜如鉴,水抑或太阳反跳着冲向瞳孔,我黑色瞳仁旋被扑上白粉。光芒不见了,那是水面在吸纳,又在推出。这异常繁复的一层波光神经质似地喋喋不休,划出阴阳分隔的界限,在它之上是安静的白亮,之下是沉寂的黑暗。突然,涌动的白光撕裂一个口子,一股强大的吸力将我一下子卷入,随即水面恢复如初,像一切都没有发生。我在突如其来的黑暗里大口吸气,在水中拼命挣扎,可口鼻被堵住,四肢丝毫动弹不得。渐渐地我虚脱了,挣扎着慢慢沉向水底。这时,我下意识地告诉自己,必须从梦境中醒来,因为我看到了可怕的生命终结。
幸好,手机响了。“快,快!David 先生来了,David 先生来了!”手机及时地将我被从一场梦魇中救起,接着将我推入另一重似真似幻之中。我躺在床上浑浑噩噩中接到牛总电话,彼时我满身大汗余悸未消,心中发慌,可牛总的话语间怎么也充满了慌乱?这不是他的作风。他一向稳如泰山,早年在部队干了二十多年政委,早就练就了大敌压境临阵不乱的本领,再加上这些年在省社科联智库从事战略研究工作,身边围绕的都是政府院校企业的顶级大咖,没日没夜地满世界飞,只见他如鱼得水,今天却乱了方寸。
“哦,哦,哦……”我同样慌乱地应着,似乎看到一个急得满头大汗的谢顶老头,在这暮春的早上,正一手紧握方向盘,一手快速地划动手机屏幕边翻看微信边用免提打电话,眼睛偶尔瞟向车玻璃前的马路,油门深一脚浅一脚,顾不得城区禁鸣标志急切地按着喇叭……“经验”告诉我,想象的画面与事实情况并无二致,这更强化了牛总带给我的情绪。牛总的情绪我得感同身受,内化于心外化于形,这是工作使命,更像是道德要求,谁让我是他的贴身秘书?随后我拼命打电话,牛总手机始终占线。早在我起床开窗的一刹那,一缕强烈的阳光直刺进我的眼睛,如一根根飞梭的银针,让我射闪不迭,我就突然警觉地意识到在牛总刚才的紧急命令里,并没有具体的任务。大概牛总太过慌乱了,让我也慌乱得忘了问我要去哪里做什么?或许不是他忘了,是他觉得不用说,我自然知道。可这次非正式接待的行程安排有三个地方,我实在拿不准。此时,更早探得消息的区委书记亲自带队乘坐的考斯特已经接到David 先生一行,正从机场飞奔而来,其他参加接待的领导们也从四面八方赶集似地向着圆心汇聚。不到一个小时,二十多位西装革履已经沿马路两旁站在考察地点路口等候了。而我——牛总的“心腹”,却完美地错过了唯一正确答案,一个人坐在十几里外的水塘边。
那天,其实我还是有机会见到David 先生的。期间,牛总得了空给我打来电话,问在哪里?我说在花塘。心想这里是开会时定好的三个考察点之一,且唯一包含在项目范围以内,我循着这一逻辑自作聪明,结果扑了空。David 先生偷偷提前一周到达,让所有人措手不及。这次是我打破了与牛总心意相通的一贯原则,他没抱怨,迟疑一会儿说你就在那里等着吧。就这样,原本应当鞍前马后跑断腿的我,在这个所有人都高度紧张和忙碌的早晨,成为所有人中最清闲的一个,比村民还要悠闲。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我在这个城市近郊独自沿塘埂徘徊,得以深刻体味“慢生活”所带来的舒畅和不安相互搅杂的滋味。
花塘毗邻城市,本应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却因为一道山一道水的屏障,让这里成为城市的“绿肺”,为一千多万市民保留了一块天然后花园。相比其他城郊,原先的落后倒给了这里得天独厚的优势,绝没有被工业化和城镇化“侵略”和“围剿”,保留着大片“乡愁”的土地和村庄,这些在城市文明进程中的稀缺资源日益被看重,不是说“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嘛。牛总清楚,这样的地理条件在全国也不好找,项目蓝图早在脑海中绘好了,关键就看这最后的临门一脚。项目规划占地三十多平方公里,三面被主城包围,花塘村只不过是地图上微不足道的一个不规则小点,然而却是牛总手中的牵着的一个“牛鼻子”。
出城十几公里,进村的柏油马路崭新笔直,两边的杉树高耸笔立。树冠不大,道路也不宽,疏朗的枝叶足以将天空撑起高高的深拱。天空知趣地抬起身子让出地方,像特意为村庄留出通道秘门,又像是时光隧道,等人穿越,去曹雪芹的庄园,去他笔下的大观园。都说春天的天空总是昏沉沉的,黄的花、绿的柳洇染着水汽,所有的空间和时间都模糊着边界,恁谁也看不通透。可是现在却不一样,这里的空气像是被抽空了,阳光没有遮挡,显得格外明亮,亮得耀眼。它们从嫩叶的间隙抛洒下来,一条条光柱轮廓分明而清晰明澈,粗细不一疏密有致地排列,只听到空气被割裂吱吱作响,整条道路像要升腾起来。道路终未升起,顶头压着一个小小的村庄。几十户人家捉着迷藏,我寻觅着破掉树木的障眼法,进去捉住一片屋舍,既不灰头土脸,也不眉清目秀。也许它们在这里待得久了,丝毫没有被人心渲染的神秘所蛊惑,房舍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平常得不能再平常。即使是村前那口沉着故事的池塘,也不如我家乡的水塘,荒芜、破败而污浊,家乡的塘无论作养殖作观光总有些用处,而它就是一个不知被遗弃几百年的“弃子”。池塘后面有一土坡,草深木盛,杂树林中隐约一带围墙,如果不是如我有心而来,也早被遗忘得一干二净。
领导们果然胸有丘壑,大处高瞻远瞩,小处细针密线,处理这点应急事宜不过小菜一碟,哪有半点差池。然而不知怎的,今天却出现了失误,由于工作人员行程安排不当,来不及参观花塘,这让几位国际友人扼腕顿足。听说国际友人坚持不吃午饭也要来,最后领导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说服了,一行人进城去了酒店。还听说在车上,David 先生一直后悔不该在郑和墓耽误太多时间,他忘了中国的有一句俗语,区长年轻的秘书小声道:“捡了芝麻丢了西瓜”,立即迎来领导狠瞪的双眼。
“‘真没想到,一个小镇上同时汇聚了三大世界性文化,这可了得!’国际友人们个个张大的嘴巴半天合不拢。David 先生是世界粮农组织的秘书长,随行的有世界银行副行长、联合国经社司司长,还有罗马俱乐部副秘书长,他们是什么样的人物?都异口同声地说,‘这在全世界绝无仅有,哪怕克仑洛夫、巴德伊舍、贝萨卢,也只是一两种世界文化的小镇,三种,在全球找不到!’”牛总显然有些激动,激动得在会议桌前站起来,他敷衍的故事带来这样的反响,是他先前从没有预料到的,显然掩藏不住自豪。“成了,接下来大家有事做了。”他将半举在空中的双手落到桌上,没有声音,却极有分量。“从现在起,每个人都要打破僵化的常规习惯性思维,要解放思想、提高站位。今天带David 先生参观,国际友人们对花了几十亿建造的佛顶宫和里面供奉的全球唯一佛顶骨舍利反应平常,倒是对一向冷落的郑和墓兴趣浓厚。David 先生让翻译将墓碑碑文一字不漏地翻译出来,现场提问差点把我拦住。他说在他们国家,小学生都知道郑和,没想到这个在中国并不算热门的人物,出了国门居然有那么大的影响力,我们正好可以在一带一路上做文章。现在,这两个文化已经有人替我们讲了,下面我们要在如何讲好红楼梦文化上下工夫。故事怎么讲,就要看大家的水平了。”会后,牛总把我单独叫到办公室,一句话没说,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听说那天接待完,区委书记也是一句话没说就这么拍的牛总肩膀。这一巴掌拍得我肩上立马压上一座大山,而脑袋却扎进深不见底的水里。
第二天周末,照样好天气,我一早跑到了花塘,对于这个艰巨任务我一时摸不着头脑,只是绕着塘埂走。水塘一侧有条小路倒可以进去,可转个弯就走不通了,那里有堆堆荆棘联手作战,俨然一副不容侵犯的态势。我心想,只有这种别人到不了的地方才有希望。村上难见人影,突然我听到了一声断喝,“喂,干什么呢?快给我出来!”一位老者的声音,像猛然敲响的铜锣,来得铿锵有力,来得不容迟疑。我不得不退回来,老者站在路边,我绕不开,只管低着头走,“小伙子,看你生得白净,没下过地吧?那地方是你钻的?这口塘一直没清理过,淤泥深得很,滑下去可不得了。以前村里一头牛到塘里饮水,陷进去就再也没上来,那些刺就是挡着不让人进去的。”老者口气一改严厉,变得柔和起来。“一直”、“淤泥”,我敏锐地捕捉关键词,原先心中的希望便有了依存似地。于是我堆起笑脸,道我是红楼梦爱好者,早听说花塘村的传说,特意过来看看。老者说你运气不错,可遇对了人,说着只管带我往村里走,最后径直进了他的家门。这是再普通不过的三间农舍,陈旧得很。入屋,抬头看到靠左的一间门头,“红楼梦农民读书会”,我的眼睛顿时一亮。
说是读书会,里面并没有书架,也没有书,倒有一张半旧的大木桌,围着几把半旧的椅子,尽散发着一股浓重的潮霉味,看样子很久没人光顾,我刚起的兴奋蔫了下去。我俩坐下来,他说,十几年前这里也来过一些跟你差不多的年轻人,一位老师带着,天天在村子转,转完又到村子外面转,专门来做红楼梦调研,我接待的他们,在这里一住就是十几天。我的兴奋被点燃,忙说这个我知道,后来老师还在香港出了书。花塘村一带一直流传着红楼梦的传说,可只是传说,就像我家乡朱元璋的传说一样,不但无法证实,而且连当地人也不见得知道,就算知道了又有谁会认真呢?即使在网络发达的现代,我查到的资料也不多,也就是几篇文章互相抄袭着转来转去罢了,其中就包括那位老师的调研结果。花塘村的红楼梦传说沉寂百年无人问津,谁也想不到会有今天,现在从省到市到区,各级领导都在强调打好文化牌,具体到这个项目上,就是要补足红楼梦文化的短板。这个任务先是落到了牛总的肩上,他是项目的始作俑者,项目的提出和规划,乃至David 先生等国际友人的到访,他功不可没。而我被牛总推到前台,无非我是学中文的。然而我还是一脸懵,就了那只被赶着上架的鸭子。牛总见我皱眉,便跟我说,我请来国际友人,就是希望将世界农业论坛的永久会址落进项目,而打文化牌就是最好的“药引”。
一下子提高到这个高度,我更不知道如何下手。我知道,学者对花塘村专门的学术调研也就那么一次,而面前的老者是亲自接待者,我自然想得到更多的信息。“刚才您说池塘一直都没清理,淤泥那样深,说不定下面真有个什么呢,无论是有关曹氏庄园,还是大观园,能找到物证不就能把传说坐实了吗?”我理解的大地就像母亲,文物的发现无非是大地事先安排好的,需要保护时先吸纳进去,需要展示时再倾吐出来。花塘的长久荒芜必致无人涉足,还有那层塘水和淤泥,就是最好的保护。我其实已在琢磨让公司打捞一番,反正项目落地后,这口塘肯定要清理打造的。“别废那个力气了。以前塘埂是用大石砌成的,我小时候还在,听大人们说石头是从曹家庄园的废墟里搬来的。后来不知怎么了,有一年放干了塘水,那些大石被全部挖出来,又被砸碎铺了路,一块也甭想找到。那位教授不听劝,雇人打捞了好几天也没见石头的影子,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我的心凉了半截。也许还有其他地方呢?但转念一想,连水塘这么难的地方都翻了个底朝天,更何况地面?一番交谈下来,我认定不能在考证上下工夫,即使政府派来考古队,恐怕也无迹可寻。到最后,所有的收获都归结于认识了这位自称祖上姓曹的老吴,他手捧那本写满歪歪斜斜字迹的笔记,正从村民那里收集整理的花塘村红楼梦传说。
一上班,我坐到牛总办公桌前,一脸沮丧。牛总不以为奇,似乎对于这种结果早有所料。听完我的汇报,我垂着头,他却笑了,随口鼓励我两句,倒把红楼梦放到了一边。谈话就这么结束,我总觉得不对劲,心中一团乱麻,我是多么需要他的指点帮我理出些头绪啊,忍不住问牛总怎么办。本以为牛总会给我开课,哪知他却云淡风轻,“要用战略思维,有了思维就有方法,自然什么事情都难不倒你!”我瞬间犹如醍醐灌顶,又如被灌了一头雾水。我不再往下问,摸着脑袋出门。“回去读读红楼梦。里面有句‘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时有还无’,你手上的材料已经够多了,给你一周时间,下周开会研究项目方案。”
别说,我真找出红楼梦开始翻读,那几天,我把自己沉浸在小说里,努力钻进曹雪芹的思想,还真有一些以前读小说所没有的新感受。可这只是读书感受,与花塘与项目又有何干?时不我待,赶快找老吴,盯着那些陈年传说,绝不放过蛛丝马迹,哪怕捕风捉影。其实,我知道,红学界对花塘根本没当回事,抨击的也不乏其人,对此我一律置若罔闻。我知道这是我的工作,但越做越矛盾,终于忍不住找到牛总,“我们不能做假,这是昧着良心,会成为历史的罪人。”牛总显然意外,瞪大了眼睛,咬着牙齿,把手中的茶杯往桌上一掼,“你呀!就是死脑筋,都是读死书给害的!”我知道牛总说的是气话,但他如此说一定有他的道理,可我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心里总不得劲,“牛总,这件事我办不好,你找别人干吧!”“混账!滚出去!”牛总站起来手一拍桌子,拿下起食指指着我,我从没见他发过这么大的火。
想领导之所想、急领导之所急,这不仅是工作本分,也是我的一贯作风。可我今天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第一次在领导面前撂挑子,牛总失望至极,说实在话,我的心里也不好过。回到办公室,我反复回味牛总刚才的话,难不成是我认死理了?如果我是对的,对谁有好处?有谁愿意我顶风作浪呢?我觉得自己行为过于偏激,就像牛总说的我是在犯浑。接下来几天我没脸见牛总,我把内心的纠结暂时搁在一边,开始更加卖力地投入工作。好在我不是做学术研究的,没有严谨性要求,少了许多压力。许是弥补的心态作祟,我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更让我意外的是,在这种全力以赴的主动投入中,我竟然获得了极大的精神愉悦与满足。
我从孔夫子旧书网上淘到了那位教授早年在香港出版的研究专著。对于这本书的观点证真很难,证伪同样不易。但毕竟它已成为一种客观存在,谁能推翻我手捧的这本“铁证”呢?退一步说,我们身边也不会有红学专家非来顶真,做项目与红学专家有关系吗?学术界既然不存在障碍,我们就可以更进一步,由公司出资将老吴的书出版。虽系传说,但代表着世代农民的集体记忆在历史长河中的钩沉和打捞,是集体智慧留给后人的财富。很快出书的事情敲定了,这样可以从民间与学者的研两个不同层面互结合相得益彰。对此成果,牛总展开笑颜,表扬了我一番。但他觉得还不够扎实,根基还要再打牢一点,有必要让官方参与进来站台,便让我打报告。果然,区政府专门会议很快研究决定,由宣传部牵头,地方志办公室具体负责,面向全国掀起了一场规模空前的红楼梦与本区关系的大型征文活动,涵盖了所有方面。征文由公司资助,由于奖项设置很高,再加上政府喊话,来稿特别踊跃,几天时间,地方志办公室的所有邮箱爆满,之后不得不陆续发布几个新邮箱。期间,我跟风投过一篇《花山垂宇宙,塘水分阴阳》的文章。据说,文题的这副对联原在位于花塘后边名曰花山的土坡上曹家家庙普光寺的山门,联旁有“原江宁织造曹大人撰联”的小字,取两句对联首字,便有了花塘地名的由来。我不是史学家,考证不是我的工作,让我对这副对联产生兴趣,是因为我觉得这极富禅机的十个字似乎蕴含着某种天机。
天机当然没有得到,却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原来是地方志办公室。甭提,接通电话,我的内心是怎样一番激动啊。
真像过山车,牛总给我的一周时限已到,我再次被叫到办公室。这次我坚定了信念,脚步变得轻盈。然而,当我推门进去,我发现牛总没有给我表达的机会,更没有表现的机会。他没有坐在老板椅上,而是坐在桌前靠窗的单人沙发里。靠墙的长沙发上还坐着一对男女。一个年龄与牛总相当,披着长长的头发,同时留着长长的胡须,既透着一股高深的文人气,又溢着一股浓烈的痞子气。那时候我不禁在心里想,人就是奇怪的动物,两种截然不同的气质居然在同一张脸上做到完美交融,恐怕只有人类能够做得到,也许生活的丰富性和复杂性也正在于此吧,才有了每个人对于人生的永恒话题产生了无法抵抗的吸引力。然而,这种吸引力带来的效果不是拉近,却是推开,把我推得远远的,因为无论是出于对文气的尊崇,还是对痞气的躲闪,都让我警觉地保持着距离。而另一位呢?从她那件直披到脚踝的类似道袍的装束得知是位女性。她戴着一副巨大的墨镜,看不出年纪。我被招呼坐在牛总对面的单人沙发。走过去时,我从两只镜面的反光中看到一个头脚细小而腹部巨大的怪物闪过,那是真实,又似乎不真实。那天下午,我一直分不清什么是真实,或与他们的装扮有关,但更多的是空气里散发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在不真实里,自然自身是不真实的,自身的思想也是不真实的,然而他们谈的是一个特别真实的话题。牛总并没有像平常给我们相互介绍,他们仍旧自顾自地谈着。原来男的是牛总战友钱总,做古董生意很多年,赚了不少钱,钱多了想法就多,现在听说战友有个大项目,便找上门来。似乎在这个下午,他决定转行不再做古董,要做房地产生意。至于那个半倚在钱总怀里的女人呢,据说之前做过一个什么小镇,现在二人联手可谓珠联璧合。牛总说项目需要立项审批和招标,钱总说我懂我懂。说完这几个字,正事算是谈完,接下来便是闲聊。他们口中跑着火车,我的心里却在打鼓,与牛总的“过节”近在眼前,难道他没有一点戒心?这种事不是越少让人知道越好吗?事后我才知道,牛总哪是让我来听他们闲聊,那是让我来“听课”的。所谓听课,其实就是这闲聊,能学到什么学到多少,是要靠自己悟的。
听过对口相声的都知道,两人通常有逗捧之分。钱总就是那主角逗哏,是夸夸其谈的那个,内容自然是他最为熟悉的古董,对于这样一个高深神秘的领域,会让人产生父母白给了自己一双眼睛的错觉。听听也就罢了,可钱总偏偏从黑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白晃晃的东西。其实也不是白晃晃,是下午窗外的阳光正烈,透进来照在一切物件上面都显得白晃晃的,太亮了,一切都失了本色,便不再是自身。牛总拿到手里正好背着光,才看清是一块颜色发黄的石头。钱总让他猜年代,牛总煞有介事地对着光线,手摸、眼看,甚是内行的样子,说是明清。钱总笑了,牛总也跟着笑了,开始评价这块玉。两人两个角色,牛总没得选,他只能是捧哏,他的动作和语言都是由角色事先决定的。事后瞅牛总高兴我悄悄问他真的懂古董?牛总说我太死心眼,你想想看,要是太名贵他会随身带在身上?既然拿出来得瑟,你难不成说那是民国后的?我心中一阵惭愧。
离吃饭的时间还早,我随口说老吴出书的事我得去趟花塘。牛总说正好一起去,让钱总也跟着。我跟老吴已经很熟了,村民对我也不错。本来,农民出书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情,我不仅让他们和他们的家乡出名,还能帮他们进入乡村振兴前列,是有功之臣。不想这次刚到便发现读书会里挤满一屋子人闹哄哄的,叫着嚷着把老吴围在中间“批斗”。牛总打个手势,我们躲在屋外听,真是那本书的事。大多数说老吴胡编乱造、肆意篡改,表明兴师问罪来了。牛总瞧我,我说经过艺术加工,也是形式所迫,书稿已报给区政府和出版社审定。除此之外,还有说这本书怎么就轮到他就老吴了,凭什么得了名得了利?老吴早已招架不住,牛总大踏步进去。村民不认识牛总,一见我便蜂拥而上,很有我是罪魁祸首的意思。牛总见我懵在那里,一把将我拉到门外,说他是领导,这件事由他来解决,随即关了门。令我意想不到的是,不到半小时,屋里的人都一个个面带喜色出来了,没给我任何为难。至于牛总如何办到的?我倒是在窗外零星地听到牛总给大家开会时,说什么拆迁补偿安置、土地流转、招工什么的,我似乎明白了。
紧接着落实老吴出书的事,本该回去,牛总却让老吴带我们去普光寺。这座传说是曹雪芹的家庙早已废弃,所谓遗址就在花塘后面的土坡上,取名花山,有传与花袭人有关。因寺庙跟花塘一样,所有的故事早已无迹可寻,之前,我便听了老吴的话,没有白费精力“考古”,更何况那里的铁门常年锁着。今天牛总让老吴开门,我才知道村里将钥匙一直交给老吴保管,牛总此行看来也并非偶然。
一行人从花塘这儿的小路上得土坡,便见杂树林中一带水泥围墙,坡道尽头一扇铁门,从缝隙看进去很容易让我想起儿时家乡的粮站学校。老吴拿出钥匙开门,推开的一刹那,我诧异地睁大了眼睛,所有人都像我半张着嘴巴。这个我原以为像花塘一样废弃已久的院落,里面并不荒着,很是井然有序,因为常年住着有人,这一点老吴从未向我提起。这也不能怪老吴,所有的村民似乎都忘了这茬,人们也不愿意提起。
院子没有我想象的大,中间一排红砖瓦房,旁边几畦菜地。“哇,好大两棵银杏树。”我知道这就是宝玉和妙玉化身的爱情树,也是花塘村红楼梦故事的核心。似真似幻,我们在树下见到了院子的“主人”,一位满头银发的老太太。“老太太,这两棵树有三百岁了吧?”钱总摸着树干。“你说三百岁就三百岁。”“照你说,传说是真的?”“你说真的就是真的。”这答的叫什么话,钱总心里有点不自在,玩惯了古董的人,反被一个老太太玩了一把,于是不甘心,“你说真的,难不成你是那妙玉?”“你说是妙玉就是妙玉。”老太太不愠不怒,始终慢条斯理地答着。这是在庙里修炼成精了?钱总拿眼瞟老吴。“这里出了问题,其他样样好。”老吴用手指着自己的脑袋,好像说的是他自己。老太太突然接了茬,“我脑子没问题,是你们脑子搭错了神经”。这句答话出乎大家意料,钱总见她不按先前的规矩出牌,便趁人不注意掏出那块玉丢在树下,在俯身下去的时候,“老太太,公银杏树是宝玉变的,这里果然有块玉,你怎么没发现呢?”哪知老太太早已转身不见了。钱总略显尴尬,旋即将玉交到牛总手中。“从现在开始,这块玉便是普光寺的镇寺之宝,可得收好了。”于是,我心里更不喜欢钱总,却忍不住好奇老太太的来历。老吴说他也说不清楚,反正老太太已经很老了,他小时候就听长辈说庙里头有个女人,铁门一直锁着,什么人都不让进,大人们更是连小孩问都不让问,像避瘟神似的。等到后来老吴也老了,村里所有人更说不清楚。
在此之前,钥匙一直锁在村里,没人进去跟老太说过话。然而,就在这次之后,听说老吴又开过几次铁门,那是省里市里陆续下来调研。后来老吴告诉我,每次领导问老太太,她还是那样回答,只不过领导问完两句心中便有了数,不会再往下问了。紧接着,省市各大媒体报纸纷纷发出报道,有说树是活化石的,也有说老人是活化石的,总的意思一样,就是花塘村的传说并不是空穴来风,已然找到了根据,有了实在的见证。有时候我在想,如果把所有事情放在一起看似复杂,但其实处理起来也很简单,就像电路串联一样,一个灯亮了,其他的灯自然跟着一起全亮了。现在也一样,只要一件事情得到证实,其他事情自然不谬。普光寺既然被官方证实,那么花塘村是曹家庄园所在地,以及是大观园原型地的说法自然也不会假。更何况还有更为“实在”的证实,就在现在紧接的“发现”。
钱总在老太太那里没讨到便宜,几个人说笑着来到砖房后的一口枯井。井看来有些古,到底有多古,连老吴也说不清楚,我们对着井沿大石上的勒下的绳印胡乱猜测。我的家乡也有不少这样的井,看起来亲切,也不大惊小怪,可花塘村却只有这么一口,便显得意义非凡了,更何况与红楼梦有关。大家先说着古井,后来就东拉西扯海侃胡聊,全然没有半点该有的严肃,我心里不喜欢,可大家兴趣盎然,好像在枯井面前侃个大山就不解馋似的。笑毕,大家去看庙,其实并没有庙。老吴指着一块空地,说说原先庙就在这里。我多少有些失望,奇怪的是牛总立马来了兴趣,跟着老吴拨开蒿草,半晌老吴在草丛里说,“看,这里有普光寺的柱础。”很快,牛总也找到一个。这时,一直嘻嘻哈哈的钱总突然一脸严肃起来,紧跟着钻进草丛,用手拨开了柱础四周的土,仔细瞅了又瞅瞧了又瞧。老吴见他这么认真起来,又跑到墙角,说那里还有一块石板,据说也是普光寺的旧物。大家又一群苍蝇般嗡嗡地钻过去。石板从来无人问津,早被泥土埋了半边。钱总看完,非得把整块石板扒出来,我们几个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弄了出来,他又是摸又是看的,我们每个人也把脑袋伸得长长的,怎么也没有发现上面有任何文字符号。我很好奇钱总是怎么辨认古董的,当然他不会告诉我,我更不会明白,只是在他拍拍手上的泥土时,似乎已经在说,他已经做完了现场鉴定。
回来的路上,话题自然是古董。只听钱总道,“古董这玩意儿,能不踫就别碰,水太深。你说,古钱古画,什么东西不能造假?又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呢?”他说他有一个同是做古玩生意的朋友,有一次心潮来血,非要拿一只汝窑瓷盘参加鉴宝节目。朋友拿食指在他耳边轻敲了一下,说这是真家伙,参加鉴宝节目并不是想在现场拍卖多赚些钱,而是要在电视上露一把脸,搞些知名度。台上有两位专家,第一位拿在手上端详半天,点了点头,递给第二位专家。哪知突然出了状况,只听哗啦一声脆响,磁盘应声落地,顿时化作一堆瓷片蹦落四处。正当全部观众惊愕地议论交接失手之时,只见接手的那位专家不紧不慢地起身,捡起脚下的一小片瓷片,“这只瓷盘并非汝窑,既然是赝品,就要当场砸掉,以免日后祸害社会。”这时,第一位专家满怀正义地走到台前,确认这一事实。事后他说朋友,你干嘛拿只假汝窑上台?这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朋友怼道,亏你还是做古董生意的,既然专家说是假的你能真的了?我傻乎乎地问,照这样说,所有的古物都分不出什么真假了?那倒不是。我从钱总那里得到了意外的答案,而且不容直疑。“你看,那些老建筑就假不了,它们就立在那里,一直就在人们眼皮子底下,没听说哪里哪天突然从天上飞来一口井又突然飞走一座庙吧?不是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嘛。”
几个月之后,项目规划正式上报了。期间,从省到市到区里的领导们专门到街道开过几次现场会,中心思想就是打好文化牌,加紧国际合作,保证项目落地。果然,不久就有David 先生已到达市里的消息,只不过这次是由部里和省里的领导接待。既然没来现场,牛总没见,我自然没有机会见到,只是提前将那位学者和老吴的书送到会场,区里的书已出版,也在那次会议上交给了David 先生。也就是在这次,建设国际农业论坛永久会址的事情终于敲定下来。
到这时,大家松了一口气,可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要资金一到位,便要全面开工建设了。此时,上上下下沉浸在一片欢乐的海洋之中,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奠基仪式。而我,或许是出于某种习惯,又一个人来到花塘。那时正是中午,我坐在塘埂上。秋日的阳光一如既往的明亮,几乎是直直地射进水里,而此时的池塘果然是有着深厚的历史积淀,摆起了一副老谋深算的架势,对杀气十足的阳光既不做吸纳,也不做反射,而是玩儿似地,在粼粼波光中,把所有的光线一会儿吞入,一会儿又吐出。阳光没了脾性,只能任它在水面上抛来抛去地闪烁。阳光这个无辜而可怜的孩子,我该抬眼看看它的来处,去抚慰一下它的孱弱吧。然而它并不领情。它对水没有办法,对我却蛮横得要命,坚决不让我用正眼瞧它。只要我把眼睛向上对着它,它终有办法让我眼睛眯成一条细缝终于闭上。时间久了,好像我要对付的不是光线,而是自己的眼皮。于是,我真的把眼皮当作了敌手,强硬地睁开,那些明亮的光芒奔涌进去,我终于看到太阳四周那圈明亮的火焰,而我的眼角在湿润后,脸颊上也滚起了泪水。就在这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太阳那个圆圈以外的光线逐渐变暗,它们从那圈火焰向四周漫延,巨大的阴影越铺越大、越铺越浓,很快,就要看不见似地。当我的眼睛里最后只剩下一片阴影笼罩时,我将目光收回到池塘,池塘上面变成一片漆黑,这不正与那天早晨梦中水面下的黑暗一样吗?池塘翻转了,我感到淹在水里的窒息,缺氧的脑海突然冒出那副对联,“花山垂宇宙,塘水分阴阳。”原来在明亮的阳光之下,我自认为没有任何遮挡,便可看到更多,可是我又能看到什么呢?
我终于知道,这里的阳光之所以那么明亮,里因为这里是城市的绿肺,空气过于纯净使然。而我的眼睛为什么觉得阳光很亮呢?也是因为眼睛里装满清纯的缘故吧。后来我也知道了,那天我独自去花塘,原来是想好好看看那里。我知道,过不了多久,那里的一切将不复存在,一切都会被推翻重建,而以另外一种样子存在,还原成历史的真实,或者是开启未来的真实。而现在呢?定是真实的,也许也无所谓真假。开工之后,我再没见到过先前那样明亮的阳光。其实心里知道,每天的太阳其实都是一样的。
之后的事情水到渠成。钱总顺利地拿到了开工建设许可证,花塘村一时插满了红旗。到年底总结时,两个亿砸下去,一个崭新的红楼文化村展现在世人面前,它似乎在努力地告诉所有人,这才是真实,而之前的现在只是一段插曲。不知为何,我对红楼梦的事仍有些心虚。牛总不无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你呀,长个脑袋也不想想,从上到下、从官到民,有谁会说花塘村与红楼梦没有关系呢?”牛总又带我去了即将完工的红楼梦博物馆,果然在牛总的引导下,我看到了柱础、石板、井沿,当然还有那块古玉。就在那里,牛总突然接到钱总电话,说上次钱总听说我的家乡有许多古井,让我找个时间带他过去看看,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就在这年,街道获得了全国乡村振兴榜样奖,自然好几名干部都得到提拔任用。牛总也成了名人,进入区委智库专家。而作为一名最基层普通员工的我呢?征文一等奖、公司优秀员工,一个个荣誉接踵而至,甚至有村民到我们办公室送来锦旗。顿时,周身被另一种明亮的阳光环绕的我,不知道这本身是不是真实,我是不是应该高兴?既然大家都很高兴,或许我真的应当高兴起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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