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欠你一个拥抱

时间:2024-05-04

陈聪

我单位隶属于曲阳县文联下的作协,说白了就是一个比较清闲的地方。我出了两本诗集,也写过一本报告文学,还被拍成了电视剧,上了县里的年度最佳人物榜,我的照片被放大后滚动在市中心广场上硕大的显示屏上,也在电视媒体和报纸网络无限制地播出宣传。

我的日常工作就是每周编辑三期报纸副刊,因此也结识了很多文学朋友。我这不是在吹捧自己,只是想告诉你,因为这些,才有后来的故事发生。

这两年,县里一直在积极响应国家的“脱贫攻坚奔小康”政策,正好我被借调到“扶贫办”,经常跟随专访人员下基层,走街串巷,把脱贫工作落到实处。

我们的走访和摸底已经接近尾声,今天应该是最后一天,我们要去曲阳县站岗乡最边缘也是最贫穷落后的谭村。

这里依山傍水,是个美丽的地方。也许都是如此吧,没有开发就预示着贫穷和落后,反过来就是原始生态保持完好,这确实是一个矛盾体的存在。

我们今天要去走访的,是一个牧羊人。

一路上,村干部吴仁芳介绍,放羊人是一个孤儿,天生残疾,走路不是很利索,从小就没有了父母,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也在村小学读过几年书,认得一些字,好歹不是一个睁眼瞎,听说他还喜欢看报读书听广播,走到哪里都拿着一个半导体收音机。他没有出去务工,平时也就做点零活,捕鱼摸虾,是村里的低保户,后来就一直给村里办养殖场的谭宇飞放羊,这一放就是很多年。

我们终于在一块山崖下找到了放羊人,随同告诉我,他叫秦明,挺有意思的一个名字,总让我会想起秦时明月这个词语。

吴仁芳双手拢在嘴边,大声地朝秦明喊,喂,老秦,领导们来看你了,过来啊!

我们看着秦明像摇船般一高一低地划过来,手里还有一本已经旧了的书。我笑呵呵地走过去说,秦师傅,你还爱看书啊,我也喜欢呢,能让我看看是什么书吗?

秦明递过来他手里的书,我看到了自己的名字。我满面笑容地说,秦师傅,这本书里的东西我很多都能背出来呢。秦明这才把目光落到了我的脸上,我们四目相对时,他脱口就喊出了,海潮,你是诗人海潮,你是作家。我看过你的照片,对!这本书上也有你的照片。他说着就紧紧地抓住了我的双手,不停地摇晃着,眼里满是惊喜。

原本以为,我会随着今天的走访结束,和往常一样,回归寂寥的生活状态,重复着千篇一律的日子,想不到,我遇到了一个我的崇拜者,也就是现在人说的铁杆粉丝。他迫不及待地给我背诵了好几首我自认为还不错的诗歌,和我说了他的感悟,说这些诗歌就像一盏灯,照亮了他心里的黑暗。我万万没有想到,在这样的山沟沟里,会有这样一个对生活和人生充满希望和深情的人。

我临走的时候,把我的电话号码留给了他,我握着秦明的手说,我回去给你快递一些好书,你到时去村委吴仁芳那里取。秦明双手紧紧抓着我的手,不停地摇晃着,眼眸里有泪光闪闪。我知道这才是他需要的精神食粮,而不是生活中的几两碎银。

告别秦明回来的路上,吴仁芳有点埋怨我说,海潮老师,你这样做,虽然是一片好心,可能会害了秦明的,我们一直在鼓励他走出自己的世界,多抬头看看蔚蓝的天空。他原本就性格孤僻,固守己见,不愿接受村里的资助和引导,很多分派给他的物资他从来都没有接受,就是放下了,第二天他又趁人不注意送回到村委会了,还说这是某某的捐赠,让他代转的。

这是典型的文人性格,敏感,自尊,卑微,甚至是孤傲。不能说这不好,也不能说这是好的,随着时代的稳步发展,这样的性格就有点格格不入了。我告诉吴仁芳,以后我联系秦明就由她代转,我回去想点办法,让他思想改变一下。我认为,脱贫攻坚,不仅要从物质上,生活中去着手,更应该在思想上,精神上去塑造一个人。俗话说,人穷志不穷。

我回到县里,在单位做完手头的事务就回家了,找了几本脱贫致富的书籍,顺便把女儿换下不用的一部半成新的OPPO 音乐手机,在小区门口的移动公司办了一张卡,顺便充值200 元话费,在圆通快递一起打包了,我写的地址仍旧是吴仁芳的工作地址。

一天上午,我正在编辑新一期报纸副刊,所发表的也无非是本县里的作者所写的诗歌和散文,说实话,真正有深度和高度的作品不多,偶尔也可以看到一篇(首)让我眼前一亮和心情激动的稿子。

桌子上手机突然响了,我一看是陌生电话,熟人都是会备注姓名和笔名的。我接通问了声,哪位?

海潮老师,我是秦明,记不得了吗?这是您给我办的手机号啊!我这才想起来是有这么回事。有事吗?秦师傅!

半天没有传来回音,我的心一紧,他出什么事了吗?还是需要我的帮助而又不好意思开口?我耐着性子又问了一声,秦师傅,有事就直接说,我在工作。

我听到传声筒里的呼吸越发粗大,然后,秦明突然像洒下了一阵急雨:海潮老师,我想发两首我写的诗歌给你审阅,我知道你是在编辑报纸,也经常看你编的副刊上的作品,一直没有机会和勇气给你投稿。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有什么紧要的事呢,原来只是投稿,对我来说是太平常不过了。我立刻笑着回答他,好啊,欢迎你惠赐佳作。

秦明说,他这几天把几首比较喜欢的诗歌,打在手机上的备忘录里,想直接转发微信,用文件的方式传给我看看。我说没事,可以的。

手机提示音很快响了,我打开文件,看到秦明的一首短诗:

我是大地上一颗遗漏的种子

秦明

惊蛰一过,大地又一次身怀六甲

所有的期盼都成了丰收的节日

羊群是土地的果实

麦子熟透的像少妇一样风情万种

我是大地上一颗遗漏的种子

天空飘洒着催我发芽的细雨

一如我在深夜里渴望母亲的抚慰

然后成长为一棵参天大树

请不要再去打扰海子

每次听到远处火车的鸣笛声

我就会想起我的老乡海子

怀远与我只是一河之隔

我可以游过河去看望他的父母

更多的却是让他们又会心痛一回

每年的纪念日,他的坟头和家里

聚集了善良的诗人

人越多,悲伤就会逆流成河

海子的父母再次跌进忘川的水

纪念一个诗人

是该默默读他的诗歌

不要再去打扰海子

和他还在这个世界流浪的双亲

诗歌朴实,情感真挚,我没有多想,就把这首诗歌复制粘贴到这一期刊发的文档模板里,并且在诗末写了编者按:这是一个纯粹的写作者,文字简洁,情感真挚而又饱满,虽然有些稚嫩,但掩饰不了作者一颗善良的心灵所呈现出来的细腻情思。

报纸出来后,我顺便给秦明邮寄了几张,并且用微信短信告诉他,稿费是统一发放,有空就写,把好的作品发给我。编辑完短信,我习惯性在文字后面添加了一个点赞,一朵小红花,一个茶杯,一个拥抱的表情包。

后来的时光里,秦明隔三岔五地发些诗歌和短文给我,我也间歇性地在副刊登发他的作品。每次回复,我都鼓励他,点赞,鲜花,拥抱。看到他的文字越来越好,我从内心深处为他高兴,真的想,假如再次相见,我一定会给他一个紧紧地熊抱。

偶尔,秦明也会给我发信息,有问候,也有感谢,我都笑笑回复他,你是一个有潜力的作者,只要努力,会成为一个好作家。秦明很快回复我说,是的,海潮老师,我的梦想就是像你一样,出诗集,成为一个专业作家,写更好的作品。我真诚地祝福他说,是的,你会梦想成真的。多看多写多修改,要有精品意识,我会力所能及地帮助你。

生活中总是充满了不确定的因素,意想不到的事随时降临。原本乐观勤奋的我,突然就在体检中发现了没有预料的病情,经过复查,确诊,单位只好给我办理了长期的病假。

上海是我求医问药的最好地方,结果都是要我保守治疗,要放下心里的所有负担,轻装简从,做到无欲无求,顺其自然的生活状态,否则病情加重,后果不堪设想。

女儿在上海成了家,又是一个国际大都市,所以女儿第一时间把我接去,带我去最好的医院复查,最后医生建议我做心脏搭桥手术,但是不排除有风险存在,要有心理准备。

我犹豫了一段时间,女儿索性把我的手机号码换了,只是把几个重要的单位电话复制到新的内存卡里,一是因为上海本地号码用起来方便,二是为了我能更安心清静地养病,每天太多的信息和电话干扰了我的生活。

我似乎与外界失去了所有的联系,生活进入从未有过的平静和淡然。可是我的内心还是充满了死亡的恐惧。以前总觉得时间无限漫长,什么事情都可以慢慢来,当有一天,一个坚定的声音告诉你,打住,你的生命随时都有可能停止运动,心脏随时都有可能停止跳动,我这才意识到,生命其实是真的很脆弱,就如风中的稻草。

我开始回忆从前,体会黑夜里自己的心跳,忧郁就会加深。那一段时间,我真的是万念俱灰,形同行尸走肉一般显得麻木不仁。我觉得老天对我不公,虽然快到退休年龄,可是我觉得自己还很年轻,很多事都没做完,也有很多事还没有开始。难道生命就这样要给我按下暂停键吗?我不甘心,真的不甘心。我一直觉得我还有更好的,最好的作品没有写出来,原本是想,等我内退了,有了时间自由,我就可以在诗歌的殿堂里漫步,寻找到属于自己的句子,给世界留下属于自己的作品,这样才不枉此生。

女儿请了假,陪我把上海所有的娱乐场所都玩了遍,把上海所有的海鲜都品尝完了,最后带我来到崇明岛的海边。

我看到了平静的海面,宽阔,深邃,沉稳。想想人生如此短暂,情不自禁地,泪水流了出来。我有多久没有流泪了啊,不记得了,也许就没有,我的生活一直就那么平淡无奇,就如同眼前这浩瀚的海面,可能有海潮,也有台风,毕竟一切都过去了。

回来后,我的脑海里涌现出海的场景,我把自己久久地关在屋里,用手敲打出一组关于大海的诗,取名《风从海上来》。我把这组诗歌留给自己,像珍藏曾经的爱情一样。

我从海的世界浮出来了,心胸也开阔了很多,脸上也慢慢恢复了笑容,我想,即便是为了父母,为了妻子,为了女儿,为了朋友,我都该笑起来,我的世界,不仅是我一个人,亲人朋友的世界里也有我的世界。

我对女儿说,我想回家一趟,看看报社的领导和同事,看看许久不见的朋友。然后提前办理退休手续,我的病不是一时半会能好的,只能是自己调和,听从医护人员的劝解,权当解甲归田,这样也许会反而能放下一些一直放不下的人事。

我来到久别重逢的办公室,同事们热情的欢迎了我,祝福和笑容让我如沐春风。我看到我的办公桌上堆了满满的信件,我感到好奇,如今都是电子和网络时代了,谁还这样用纸质投稿?我坐下来,随手拆开一封,是秦明的,这才意识到,我和他已经很久没有联系了,很明显,这些都是他的投稿,也有给我写的信,内容无非是问我怎么没有和他联系了,也没有编辑副刊了,他说现在他看到报纸副刊编辑已经换了人,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我即刻拿出手机,可是,却找不到秦明的号码了,女儿当初只是复制了几个重要的人号码,因为长时间没有拨打电话和发信息,我的脑海中已经没有了那些作者的电话,包括秦明他们那个村委吴仁芳的联系方式。

面对眼前的信,我的心里就如同飘起了雪花。

找准时机,我在一个周末的上午,让作协的小刘,开车带我去站岗乡,我得去看看秦明,时间太久了,不知道他现在什么情况,心里很不踏实。

吴仁芳因为人事调动去了别的地方,问了具体调动情况,村里的人也说不出,更报不上她的联系方式。我只好直接问放羊人秦明的情况,他们说不知道啊,只听说这个人和所有的低保户一样,接受了脱贫后就离开了。听说出去打工了,他是去了南京,还是上海,没有具体和确凿的答案。

我原以为这次看到秦明,会给他一个拥抱,表达我这段时间失联的歉意,可是这样的机会也没有了,他知道我换了手机号,我却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我连他的手机号码都记不得,那是我给他办理的,没有想过会有这样的结局。

也好,我在心里安慰自己,但愿秦明能找到一份满意的工作,好好的生活,过一个正常人的日子,而不是被文学牵绊了前进时的脚步。说白了,文学又能如何,如果看淡点,也就是陶冶情操,点缀生活而已。写得不好,自己都无法养活,更别说诗歌能带来什么名利,成家立业,光宗耀祖,飞黄腾达,一步登天,这些连贯的成语只是一厢情愿,自我安慰,甚至连生活的修辞都算不上。

我其实这次决定,找到秦明,我会告诉他,我已经在牵头几家企业,想赞助他出一本诗集,但更要紧的是,我想联合几家民营企业资助秦明自己开办一个养殖场,让他自己做企业的主人,走自己的路,在这个世界里,体面地活着,不只是诗意。秦明的心一定很孤单,需要这个时代的温暖和关爱。可是,我的迟到的行动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也许,秦明真的去了远方——

我放弃了寻找,也许每个人的缘分都是注定了的。只是,在我内心深处,总是觉得自己欠缺秦明一个真诚又温暖的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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