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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罩

时间:2024-05-04

冰蓝兮儿

筱筱的风筝从天上掉下来的时候,风其实很大。在三月的江南,暖风有时候可以抖落一只挂在十五楼阳台的袜子。这无论在筱筱看来,还是事实上,都是无足轻重的事情。就像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她的脚凉了,那是因为家里的地暖刚刚被关闭。只是习惯了赤足在家的一冬,现在春天到了,地板改变了温度。

而风筝却在有风的时候掉落。从筱筱认知的理论和所获的经验上都是说不通的,所以她丧气起来。拽在手里的线还是缠得指肚很紧,那几乎勒红了她弹琴的手指,风筝在风大起来的一刻乘机挣断束缚,离开了筱筱抓紧的长线,原以为它会获得自由,谁知它一下子栽倒在草坪的不远处,支离破碎了一地。

暖风把空气鼓噪起来,一股懊恼,让筱筱被口罩包裹的脸涨得通红。

只是简单的放风筝,作为户外活动,对于十二岁女孩来说应该毫无难度。

《红楼梦》里群芳闹春,也放风筝,曹雪芹那个时代的女孩会把好端端的风筝放飞再让它一头栽下来吗?

她晃晃悠悠走在草坪上,试图去捡起那堆残骸,顺便研究一下它下坠的原因——她是个思想走在行动前面的孩子——这似乎是现在大多数孩子的通病。

也许很多天没有活动了,也许每天面对电脑里老师单程讲授的课堂,让思维变得线性了,仅仅因为网课里学的课文《红楼春趣》,筱筱就决定自己放一回风筝。这样勇于实践的精神在去年她都是不可能做到的。

可是在家里关了近60 天,她似乎也待腻了。

草坪很大很空,油油地铺满嫩草,轻轻地展开春色,然后在小区对面圈起来的围墙里不动声色地美丽着。筱筱在房间的飘窗里天天隔着玻璃向那里看,从年前看到这片划归为临时停车场的拆迁地被车塞得“座无虚席”,到现在没有一辆车的空阔光景,筱筱觉得挺“魔幻”的,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凭空一挥,然后东西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风筝却醒目地扎在草丛里,毫无生气。

喂,你怎么回事?在这儿放风筝?高处传来不满的男孩叫声,筱筱朝着声源处寻找,发现隔壁小区大概三楼的窗口有一个男孩探着头。

我放风筝关你什么事?在这里大呼小叫!筱筱才不觉得个头比人家小就怕,直接怼回去。

我的无人机炸机了!因为你的风筝!男孩扬扬手里的遥控器,瞪了筱筱一眼,声音更高了。

你的无人机不长眼睛,往我风筝线上撞啊?筱筱不满地插住了腰,好像叉腰能长气势似的。

你知道无人机多贵吗?等着,我下来了,赔我!男孩真的生气了。

难怪刚才自己环顾四周的时候风筝掉下来了,以为是风大刮断了线,原来是被无人机缠上的啊。筱筱觉得真的赔起来,自己肯定无法承担。一下子脸涨得发烫!

她要打电话给妈妈,可是下楼来没有戴电话手表。一下子手足无措起来。

男孩大概初中生的样子,直直落落,瘦瘦条条,架着眼镜,镜片背后的眼睛竟有些秀气,不过此时睁得有点大。眼角的怒意几乎溢满了眼镜,要压碎玻璃。眉头纠结在一起,恨恨地看着比自己小一个头的女孩子。

筱筱没想到自己心血来潮放一回风筝,还要帮着一个陌生人找东西。陌生人!嗯,是不是两个人站得太近了?

筱筱突然意识到瘦眼镜没有戴口罩,她才得以观察到他的整脸,下意识后退了一大步,指着他的手指有些发白,你,你怎么不戴口罩?

男孩似乎也愣在当场,立定的状态几乎说明了他刚才奔跑下楼的仓促。他白皙的脸像红墨水一下子散开在水里,极短时间浸润开来。

筱筱却有了一种转败为胜的喜悦。被遮在粉色口罩里的嘴咧开了,哈,你还是先回去把口罩去戴起来吧,别不当心被人举报了。

口罩,口罩昨天用完了最后一个,我妈在上班没回来,我爸也不在家。你,你那里还有吗?先借我一个?

筱筱听妈妈说现在有钱都买不到口罩。今天早上家里还因为口罩的事讨论了一番。起因是小表姑父打来电话,说要买一台口罩机,还差三万块钱,估计筱筱爸妈年终奖拿得多,先借点。筱筱记得她刚夹着一根炸得通体金黄的放心油条往嘴里送,看到坐餐桌对面的妈妈用眼神很严厉地制止了爸爸。爸爸这桩事没成,还落得妈妈数落了半小时。都觉得拿稳定工资的双职工好呀,这学生不上课,老师能同样在家歇着,工资还一分不差。妈妈洗着早饭的碗,嘴上也不歇着。谁想到我们要天天在家里用手机上班呀。

人说你上班的事了吗?说的是借钱的事!爸爸的声音像是要挽回一点尊严,略显突兀,打断了话茬。

口罩我天天定着闹钟抢,抢完淘宝抢京东。捧着钱去抢也抢不到。你觉得他一个没有资质的个人就能把口罩做了?油条在妈妈手里被狠狠撕成两半,又被她用筷子戳进粥里。筱筱担心那会成为最终吵架的结局,憋着眼眉埋首下去只顾扒拉碗里的粥,耳朵却竖得真切。

他和朋友一起,也许他朋友有厂呢?

被妈妈泡进碗底的油条失去了脆爽,软趴趴在粥里,却使劲想往外露头。

把五万块钱建立在一个也许上?你的心可真是善呢。你借给我,我去买台机器做给你。妈妈啪地把筷子拍在桌上,声音干脆利落。那两截油条早已被她吃进肚里。

你就是闲的!不跟你说,我去听课了。书房门上的玻璃差点没震碎掉下来,晃了两晃,却还是乖乖地把两个人隔到了危险区外。

妈妈收桌子洗碗,一点不停滞。光逆着透进朝东的窗户,她的背影有点惨淡。

离九点还差十分的时候,筱筱一个人默默关上房间门,上网课去了。

其实家里是有许多口罩的,筱筱知道。在去年的时候爸爸就囤了不少。

那时候网上的口罩还很容易买,爸爸比较着普通医用口罩和N95 口罩,价格相差很大。最后决定还是买好一点,哪怕贵一些,也是能最大限度阻挡空气中的病菌的。

这种小心,筱筱起初是不明白的。

爸,你号称低贱级购物狂,怎么买口罩大方起来了?

筱筱记得被妈妈骂了一顿后,爸爸才从旁幽幽地告诉她奶奶得了老年白血病,口罩是用来保护她的。因为她的抵抗力几乎为零。

筱筱还被要求去医院见奶奶时也要戴上口罩。那真的是一片惨白的世界,蓝白条病号服,白得晃眼的空间,每个人都戴着口罩,却遮不住凝重的神色。消毒,消毒,消毒。每天全副武装的清洁员工给电梯喷上白色泡沫,再擦拭干净。进出病区换拖鞋,套鞋套,戴口罩。家属用洗手间在病区外,消毒剂,洗手液全套配备。病区每天用消毒剂拖地两遍。早晚人员撤出,紫外线灯消毒半小时。病人平时躺在罩进白色罩子的床上。床单洁白,经常换洗。医护都是白大褂,拿着体温计催促量体温,督促用漱口水漱口,来回奔波在各病房间换点滴,每一双白色的鞋子都脚跟不着地地小跑着。挂的水也像是不透明,白汩汩地一滴一滴与病人连接起来。间或要口服的药,大大小小白色的,显示毫无情感的苦味。吃饭前每家提着一个盒子,里面是待消毒的餐具,拿到开水房一遍遍过洗。吃的不能在食堂打,不能在外面买,只能家属亲自做。因为哪怕是在常人看来微不足道的小病菌,对病人都可能是致命的。所以医院附近的短租房不愁没有房客,带厨房的房源往往租金更贵,也更容易租出去。所有人不遗余力,呵护着最虚弱无力的病人。

筱筱从来不知道世界上有这样可怕的地方。也觉得生这些病的人,比如奶奶,是多么悲惨。

出院了,爸爸把奶奶接回家,家里的地暖已经让冬天的室内格外温暖。

一期化疗时,爸爸在外面租房子住,二期以后带着治病方案转回本地医院,这样得以回到家里。

戴口罩这事成了筱筱家疫情前就培养起来的习惯之一。

奶奶住院做第五期化疗了。家里的地暖也在一冬结束后关闭了。

筱筱还是跑回家拿了一个。她趁妈妈在批打卡作业的时候偷偷溜进奶奶房间,拿到一个N95 口罩。

她觉得既然给人就拿一个好点的吧。

喏,拿去。筱筱回到空地,在离着瘦眼镜还有两三米距离的时候,把带包装的口罩抛过去。她记得网上说不能近距离接触。

瘦眼镜已经拿着他的无人机了,只是筱筱的风筝却在他脚边。

好在刚起飞没多远摔了,摔在空地上。无人机没碎,螺旋桨掉下来两个。瘦眼镜不依不饶,你得赔我维修费。隔着一层口罩,他的声音缓和了点。

你这人怎么这样?自己拿回去找你爸修不就得了?

我爸不在家。

你不会修?这能耐!我觉得只要安上去就行。

你行你来啊!

筱筱觉得眼前这家伙难缠,应该寻求爸妈的帮助了,反正他俩都在家里呢。

筱筱把瘦眼镜带到了家里。二十分钟不到,爸爸果然把无人机安装好了。试飞了一下,可以。

瘦眼镜坚持要走了筱筱的微信号,说如果他妈妈回家,会带回一些口罩,他可以送一些来给筱筱。

风波本来在这里就应该结束了。

谁也没想到后来的事。

第二天筱筱在写着网课作业,瘦眼镜的微信语音电话打过来。

你妈回来啦?筱筱觉得意外结识的瘦眼镜也可以算朋友了,所以语气很轻松。

没有,我也不在家里。电话那头有片刻安静得令人窒息,把筱筱的轻松给吞没了。

怎么了?你的无人机又坏啦?不说话!筱筱警觉起来,语速也变快了。

很抱歉,我觉得可能拖累你了。那头的声音低低的。

嗐,不就是口罩嘛,你妈也没有买到吧?没事,我家里有。筱筱放松了一点,不以为然。

我妈的口罩不用买,她医院里有。又是一阵空洞的等待。

呃,你妈住院了?所以你不在家?你有什么话倒是说呀,急死我了!

我妈一直在医院发热门诊工作。昨天医院说她接诊的一个病人确诊新冠阳性。

啊?

她就后悔回家来了,接触了我,增加了我的风险。

医生不是都做防护的嘛,别担心了。筱筱由衷安慰他。

她还是带我来隔离点了。我昨天开始也没戴口罩,所以,所以……那声音嗫嚅起来。

好吧,我懂了。筱筱终于转过弯来,深吸一口气,说,从今天开始,我不出门了。

不对,我觉得是,你们家……都……都不能出门了。

好突然。筱筱从来没有想过一下子会与新冠这么近。

好在昨天瘦眼镜来家时戴着筱筱给他的N95 口罩,好在筱筱一家都休假在家,好在他们从昨天都没有出过门。

可是筱筱爸爸接到奶奶的电话,她的第五期化疗结束了,要出院,叫他去接。

在电话里说了好久,奶奶终于弄明白了,爸爸不是不愿意接她回来,而是真的不适合去接她,她也不适合再来家里住。起码这两周,都不要有接触,这是对老人的保护。

再后来,筱筱的姑姑去接的奶奶。奶奶每天都跟筱筱视频。筱筱看着奶奶戴着口罩却仍遮不掉的苍白脸庞,心里很难受。

再后来,再后来,筱筱家冰箱里的,橱柜里的食物都差不多扫光了,他们为让谁来送菜又争论上了。

妈妈说让快递小哥送,无接触收货,很保险。

爸爸说不麻烦外人,让姑父送一趟,放门卫,他去拿。

筱筱说,我和白川靖说好了,他送,因为他爸爸回来了,就在我家对面。

白川靖是谁?

瘦眼镜啊!

他为什么要送?

他觉得很不好意思啊。让他将功补过呗!

他爸爸不用隔离吗?

他爸爸一直在武汉驰援,任务结束回来了啊。

那他怎么送呢?

筱筱站在房间的飘窗上,挥起了手里的大风筝。那一团橙红的颜色,像天上的暖阳一般温暖,醒目。

无人机!爸,你快来,把菜拿下来。

悬停在筱筱家窗外的那架无人机,挂着一个无纺布袋子,里面有肉有菜,正是瘦眼镜的。

而遥控飞机的人,筱筱能看到,在距离一条马路和一条小河的隔壁小区的三楼窗户边。曾经那里是一个戴眼镜的少年,现在是他的爸爸。他操控无人机如此娴熟,稳健。虽然隔得远,但筱筱可以感受到,那个身影,也许在武汉,曾救援过许多个生命。

筱筱,别忘了把钱放在袋子里。

嗯!筱筱回头从妈妈手里接过钱。妈妈这时候谈起钱来,笑得多么欢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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