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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镜

时间:2024-05-04

韦庆英

雪镜

韦庆英

1

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二场雪了。老人们说“先大不是大,筛粉压成垛”,这个道理徐恒元打小就懂。所以,一清早看见灰蒙蒙的天上歪歪扭扭飘下稀拉拉的小雪花,东一头西一头,似有似无,徐恒元就打心底下暗暗叫苦。

果然,半天晌的时候,雪大起来了。没有什么风,还是碎碎的小雪花,慢悠悠地飘,可是雪花已经密集起来,一大早晨都没有泛白的田野,很快地,沟沟坎坎的背风处先显了白,像一个老男人,先白了眉毛、胡子。不足半个时辰,整个世界就全白了,就连门西旁给徐恒元的尿液和饭渣子养得“过苗”了的麦苗,也支棱着身子,只有隐隐的绿了。这样的雪,下上一整天,至少尺把厚!就算天不大寒,怕不要化个三五天?“下雪不冷化雪冷”,到时候,那化雪的清煞气钻到这黄烟屋里来,日子就更难熬了。

到中午的时候,徐恒元坐在地铺上已经看了五十一遍手机,看了五十二遍天。他那已经绝版的黑色直板诺基亚一次也没响,灰蒙蒙的天上倒真像有一个大筛子,把雪花筛碎了往下撒。徐恒元收回目光,还是更关心手机,他倒不是奢望老婆儿子给他打电话,至少,帮他回家说和事的鲁从强该给他回个电话啦,这狗日的平常不算慢性子,今天这是咋了?他拿起手机,摁开电话簿,滴滴地一个个往下翻,这地方常见的姓氏里或者徐恒元的亲戚和有生意往来的人里,音序靠前的不多,不几下,就翻到了鲁从强,徐恒元并不想给鲁从强打电话,事情托了他,他也信誓旦旦下保证说一定帮忙把事说和好,在他回话前再打电话去追问,显然有不信任的意思。再说,万一他这会儿正在自己家里,让老婆儿子知道他这么着急,反而没脸。滴,又一声,徐恒元的手顿住了。手机小小的屏幕上,三个熟悉的字儿“鲁从霞”像是伸出柔软的小手一样,拉住了徐恒元粗糙、皴裂、黑不溜秋的大手,徐恒元的心,一下子五味俱全。他早已不是第一次这样翻看电话簿了,早已不是第一次这样,翻到“鲁从霞”,只看看名字,就放下手机了。住在这荒郊野外的黄烟屋子里四十三天了,那个从前对他又心疼又柔软的小媳妇儿一次也没给他打过电话。

按鲁从强的分析,鲁从霞根本就不是喜欢徐恒元,九个月入赘一般的露水夫妻不过是鲁从霞公开地“嫖”了徐恒元,“女嫖男,全为钱”,鲁从强脾气粗鲁,可粗中有细,这些话,徐恒元说不出来。徐恒元说不出来,也想不出来,他是以为能实打实地和鲁从霞好一辈子的!鲁从强、鲁从霞,听上去姐弟俩一样的名字,其实根本不是一个村,这地方姓鲁的太多。但他俩论起来,也确实是姐弟称呼,要不是这一层,徐恒元也不会跟鲁从霞搅和到一块去!

2

自己当时咋就迷了心窍呢?

都怪老婆王大香是个“破肚子”,藏不住事,一听到点风吹草动就大吵大闹。老娘们骂起瞎巴事,那是什么难听的话都骂得出口的,浪啊骚的,撩拨得徐恒元一时性起,拎起拳头对王大香动了粗。结果,两个儿子和老婆合起伙来,把他驱逐出境了!那还是春天时候的事,刚刚过完年,伐树的生意正红。男人要是没有尝过外面的腥,你赶都赶不走,可要是他在外面吃刁了嘴,一言不合就起心思。这一点上,莫光说女人是属猫的,男人也一样。只是女人恋暖,男人爱腥。何况徐恒元腰里有钱,心上有人,哪里怕,老婆儿子一张扬一闹腾,他干脆出了村就再不回去,连行李也搬到鲁从霞家里,住着了!

为这事,鲁从强曾经劝过他。五十多的人了,人家就是图你的钱,好归好,你悠着点,嫂子闹归闹,你住到她家就不是个事了。你抱着个大电锯一天到晚地忙和累,就图晚上那点事?徐恒元嘴硬,说,你不懂,鲁从霞会疼人。

徐恒元说的也是事实。论疼人,自己那老婆王大香和鲁从霞真是不能比。王大香一辈子就知道干活,就知道节省。从结婚到现在,徐恒元在王大香的手里就没过过几天宽松日子;当然,徐恒元没宽松过,王大香更没宽松过。二十八年前,两个人一个二十三一个二十二,三抬嫁妆结了婚,和父母分家除了两口装粮的小瓦缸和三亩口粮田,一套简单的锅碗瓢盆,啥也没有。一年生了大儿子,三年又躲了二儿子,欠了一屁股罚款。王大香就鼓动徐恒元批发水果赶四集,一年到头,风吹日晒,两口子骑着自行车,你一车,我一车,硬是还完了罚款,又供起了两个孩子上学。刚要缓一缓手,两个老人先后病倒,送走了老人,儿子开始读大学,两口子换了机动三轮车跑四集,挣的还是赶不上开销。好歹大儿子毕了业,又不分配工作,只能就近找个小医院打工,收入低得很。夫妻俩紧紧巴巴盖了一套新房,刚给大儿子娶了亲,二儿子也把媳妇领来家了。好在大儿媳通顺,主动从新房搬回了老家,把新房子腾出来给老二结婚。三间堂屋中间一间做饭厅,老两口总不好意思和儿子媳妇住东西里间吧?农村没有这个理。徐恒元混了大半辈子,还是和老婆挤进了锅屋的半个小里间,进门就是床,站直了就是屋顶,憋屈得人难受。这不算啥,最让人受不了的是为了攒钱盖新房,儿子媳妇不在家,王大香啥好吃的也不肯做。总说,等儿子媳妇都来了,一块吃。王大香爱脸面,媳妇都是新娶的,又都先后怀了娃娃,人家星期天回老家,哪能不把饭做好?就这样,徐恒元吃六天斋,得一天荤,还往往因为自己喜欢喝两口酒,孩子们一起上了桌吃饭,等自己和老婆开始吃饭,菜也所剩无多了。

鲁从霞就不一样,鲁从霞舍得给人吃。鲁从霞住在大河村庄东头,紧挨着徐恒元他们伐树的河套林子,她的男人到外地打工了,孩子在镇上上住宿高中,徐恒元他们干累了去讨碗水喝,鲁从霞都给碗里加糖。她说,你们干累活,没营养哪行!当然她再去树场子拾树枝烧火,徐恒元就睁一眼闭一眼了;徐恒元睁一眼闭一眼了,鲁从霞就改拾树枝为拖树枝了——拖一个大的,赶几捆小的。虽然是鲁从强先跟鲁从霞论了姐弟,可是鲁从强心硬,他说,这个女人近不得。徐恒元觉得鲁从强太梗,女人家家的,占一点小便宜,有啥?非得跟王大香似的,一辈子板板眼眼,拘束得要死?徐恒元觉得鲁从霞会来事,灵活得可爱。

那一片沿河的林子也大,徐恒元和鲁从强干了半个多月。他们就让鲁从霞替他们烧午饭烧了十多天。事是鲁从霞先提出来的,她说,一个是自己兄弟,一个是徐大哥,没有旁人,我闲着也是闲着,你们买点肉,我搭点米和菜,帮你们做了饭,我也跟着吃一口。要不呀,你们没地吃热饭,我也一个人懒得办,你们出点钱肯定比下饭店便宜,我呢出点力也比掐手指头强,两全其美!鲁从霞确实会来事,那些天呀,今天鱼明天肉,吃了饺子又蒸包子,顿顿做得足,尽着他们两个吃。一个星期以后,徐恒元和鲁从强就从彼此的脸上看见了红光:胖了!鲁从霞还会说话,赞着从强兄弟和徐大哥有心眼,不用出远门就能挣钱,哪像自己那个木头人,除了会打工,脑袋里就是糨糊!鲁从霞还心眼好,有时候,饺子包多了,下午早早地就到树场子里告诉:干完活,你们去把饺子吃了吧,我熬了小米粥了,吃了再走,东西不糟蹋,你们也舒坦。鲁从强回家路近,就不去吃,徐恒元怵着家里清汤寡水的晚饭,收了工,大电锯寄放到鲁从霞的锅屋,就到堂屋里吃饺子喝粥。

天已经黑了,屋里亮着灯,电视里小声放着当地点歌台哥呀妹呀情情爱爱的歌,鲁从霞也给徐恒元斟一杯酒,油煎的饺子泛着金黄的亮光,没吃已闻见了香。徐恒元坐下喝酒吃饺子,鲁从霞就盛一碗小米粥喝着作陪。两个人面对面,徐恒元不看电视的时候眼睛就没地方搁。鲁从霞比自己小十多岁呢,小四十的年纪,人又白胖,正丰润着呢,胸脯那儿软软的鼓鼓的,徐恒元觉得这才是女人。自己娶的那就是个干巴枣儿,一辈子没胖过,尤其是王大香那胸,自从俩儿子喝完了奶,就像尼龙衣裳过了开水,缩得没样了!徐恒元那么一想,眼睛更没地方搁了。鲁从霞喝着粥,不看电视,她用筷子从小碟子里挑一根榨菜丝,咯嘣咯嘣清脆地咬着,看着徐恒元,忽然扑哧一笑。“你笑啥?”徐恒元抖着手把酒干了,他已经感觉到空气里洋溢着一股特别的东西,好像满屋里布满了蜘蛛丝,虽然看不见,可是一动,都拽着自己的心,千奇百怪地胀。鲁从霞的眼睛亮亮的,脸上还带着没散尽的笑:“就觉着,咱这样相对着吃饭,像一家人。”徐恒元的心里一抖一颤,像被电了一般,说不出的美妙滋味儿。徐恒元吃了饭去院里推自行车,鲁从霞送出来,说:“大哥你这就走啊?”徐恒元不敢回头,应一声,直着身子出了门。

第二天下傍晚,鲁从霞还没来喊他们吃晚饭,徐恒元就有点盼。等鲁从霞迈着轻快的步子来到树场,绕过那几个装木头上车的人到徐恒元跟前说吃饭的时候,徐恒元觉得她好像是专门对他一个人说的了。鲁从强在鲁从霞走了以后,递给徐恒元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徐恒元假装没看见。

3

徐恒元将手机扔到只有一床旧被的小草铺上,打开床头空心砖摞成的台子上一只方便面箱子,里面还有三袋“康师傅”,一扎半挂面。他拿出一袋方便面和半扎挂面,转身往屋里走几步,准备煮面吃。浅蓝色的纯净水桶里还有半桶水,那是他和方便面一起从二里半外的河西村村头小店里扛来的,自己的河东村稍微还近一些,但徐恒元不去。徐恒元觉得丢人。

烤黄烟的屋子里啥都没有。徐恒元一开始住进来的时候,连个锅都没有,是鲁从强从家里拿了一口炒瓢锅,一块旧砧板,一把破食刀,几个碗碟和两双筷子,他才开了张。当时已近十一月,徐恒元趁着早晚四下里没人,将不远处玉米地里站着的干爽秸秆尽情地踢断了,抱进屋里来。这屋子地不平,除了进门处挖深了两尺,在洼下去的坑里建了个烟煤灶,别的地方尽整了红薯沟一样的烟道。当然墙上也有烟道,还有无数搭黄烟杆子的洞眼,那不妨碍徐恒元,可以忽略不计。徐恒元将玉米秸顺着烟道铺了两个凹,将一床印着青岛市中医药学院字样的垫被铺在玉米秸上,再覆上印着同样字样的蓝白格子床单,盖被和枕套是和垫被一样的浅蓝色。不用问,这一套小铺盖是他大儿子读大学的纪念品,他带着这套铺盖出来和鲁从强一起做伐树卖木头的生意一年多了。开始的时候,路远了他们也在外面住,路近了晚上就回家。徐恒元自从搬到鲁从霞家住,鲁从霞将他的铺盖洗了、晒了,叠得整整齐齐装进蛇皮袋里,整整九个月就没有打开过。一个半月前,鲁从霞说自己那口子打工要回来了,让他带了自己的铺盖和电锯赶紧回家,徐恒元才如梦方醒:再好自己也是个野人儿。寻思一天多,问鲁从霞要点钱,鲁从霞把他递到她手上的钱,还了欠村里的帐,交了孩子的学费补课费,买了两个人的新衣裳新铺盖,付了娘家老父亲住院费,过生日给她添的三金……再加上吃喝零花,般般件件,一一算出来听,六七万的进项,竟然没剩。

钱虽然没了,家里还有当初为买电锯和铺底贷的两万块钱的欠款,徐恒元一开始并没有后悔。鲁从强说对了,徐恒元最稀罕的,还就是晚上那点事——确切地说,应该是和鲁从霞晚上那点事。第二次在鲁从霞的屋里吃晚饭,徐恒元看着自己眼面前的酒杯说:“你也喝一点吧?”鲁从霞没推让,起身从饭厨里又拿出一只酒杯,给自己斟了半杯:“那我敬徐大哥吧,你们这些天,把我院子东面的半边天都弄敞亮了,真好。”一个人喝酒没哒味儿,两个人喝酒就不一样了,一递一句地说话儿,喝着喝着,就不是一杯两杯了。鲁从霞问嫂子漂亮不,疼人不,做饭好吃不,起初徐恒元还不好意思说,酒到了,快三十年的家庭生活,好像一下子就剩了些辛劳和不满。等到觉得时候大了,起身想回去,刚走两步,鲁从霞从身后一下子抱住了他!

我的天哪!徐恒元的世界一下子就塌了。

一个一辈子辛辛苦苦干粗活的男人,被一个比自己年轻十几岁的媳妇儿拦腰抱着了,那就好比一根生了锈的铁钉掉在了白糯米粉做的年糕上,哪里还离得开?徐恒元觉得自己能扛住累,扛住苦,甚至扛得住穷,扛得住老婆大半辈子的鞭策和驱使,他扛不住鲁从霞的软。对!就是软,这个女人把自己一抱,徐恒元只剩下一个感觉,就是软。她的身体是软的,软里面带着韧性儿,让人有多少力气也都想给了她;她的脾气儿是软的,心里想要啥想做啥,低着头软软地说了,让人犯多少难为也愿意满足了她;她说话办事儿都是软的,就是对人好,也把那意思说得软软的,让你觉得不接受都是辜负了她……关键是,那事上,徐恒元因为鲁从霞才见了天。自己的老婆王大香,和鲁从霞比连木头都不到。是也干活干得累,王大香从来都得他左求右求勉勉强强别别扭扭的,一旦完事,他还气喘吁吁余意未尽,她倒疾呼麻利地翻身擦净,完成任务一样,该干吗干吗去了。可鲁从霞不,鲁从霞还没开始就让人觉得自己是被稀罕的,她那一双软软的小手,给你摸摸胡子茬,摸摸喉结,捏捏耳朵,再不然就满胸口里乱掏,挠的人心里先痒了。及至两个人忙起来,她浑身软软地迎合着,从不让人觉得歉意,只让人觉得这是对的对的;高兴起来,她甚至对他又掐又咬,用疼痛传递她的快乐。事儿完了呢,她就像个小猫,顺在他身边……徐恒元有七分的力气,总被她用去了十二分。徐恒元才知道活着是怎么一回事一般,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透着俩字——高兴!徐恒元心里曾经大骂鲁从霞的那口子,真是个木头橛子,把这样的媳妇儿年年留在家里出去打工,怎么舍得的呢?

4

可是鲁从强说婊子无情。鲁从强说不信你试试看,你如今没钱了,走了她会再给你打一个电话?四十三天了,果然一个电话没打。开始徐恒元自圆其说,想她那口子刚回来,不方便;渐渐的自己也觉得这个理由站不住脚了,再亲热,老夫老妻了,也不至于二十四小时不分开吧?徐恒元也挑半上午半下午的时候打过两次电话,第一次挂了,第二次,鲁从霞直接说:徐大哥不要再打电话了,咱们都是有家有孩子的人,你连孙子孙女都有了,有缘分,高兴了聚聚,没缘分了,各回各家,安安分分,要不然还能怎么样呢?明年俺家这木头说不出去了,要在家里包地种黄烟,你也该干啥干啥吧。就是想,也只能搁心里了。

徐恒元听她叫了徐大哥,又听她话里没了再见的可能,这才慢慢凉了心。徐大哥是他俩好之前的称呼,他俩好上以后,鲁从霞都是叫他恒元哥,夜里甚至叫他的小名狗蛋儿,叫得他心里软软的,痒痒的,觉得这个比自己小十多岁的女人,像母亲一样骄纵着自己……

鲁从强在徐恒元住进黄烟屋子后过来和徐恒元喝过两回酒。第一回是听说徐恒元要住黄烟屋,带了锅铲碗筷和二锅头,来帮徐恒元安了家。鲁从强以前就提醒过徐恒元,莫把钱都给了鲁从霞,徐恒元没听。临了弄成这个局面,徐恒元也没脸,只是一口一口地喝闷酒。鲁从强比徐恒元小个五六岁,刚四十六七的年纪,那天酒喝大了,话比平时多了好些:“我说徐大哥,这女人,你想要,多得是。莫觉得离了个鲁从霞有多么舍不得,你现在就该低了鼻子回家,住这里弄啥?你还等着开了春,她家那口子走了你再回去?伐树卖木头的生意,至少还得十年才能再来一轮吧?到时候,你这钢锯,不知道还行不行?她家的大门,还给不给你开?现在咱农村,十个男人八个在外面打工,不是我们缺女人,是她们女人缺男人。你就是老实在,还认了真,还打老婆!”他吱一声干掉杯底的白酒,先将徐恒元的半杯酒满上,又给自己满上,“实话跟哥哥说吧,我外面也有,你看得出来?”他伸出两根手指:“两个!哈哈!都是外村的,有一个,也是跟你伐树认识的,你看得出来吗?”徐恒元摇摇头。“这种事,不是咱男人占便宜就尽张扬,真扬起来吃亏的不定是谁。你现在就是个例子。”鲁从强话匣子打开了,有点收不住,“还有啊,在女人面前,你得悠着点,我当时提醒你,你不听。你看我,她们喊我三次,我只去一次。她们是真捧着我,有了好东西,还给我一些带回家。我有时候整夜不回家,第二天家去大多都是带东西,那样,说是和耍友在一起玩的,老婆也信。你倒好,当自己家一样住过去了,再新鲜,一大半年了,是不是也腻味了?要不是你伐树那点钱,我估摸着,你都住不了半年。”

徐恒元当时心里还热,不愿意听鲁从强胡咧咧。徐恒元不直接回家确实让鲁从强说着了,他惦记着明年开春。可是后来呢,徐恒元在这黄烟屋子里越住越不是滋味了,鲁从霞那边是跟这天气一样的,越来越冷了;家里呢,总共二里路,黄烟屋子里住了人,屋主肯定知道了,村上肯定也都知道了,自己家里老婆孩子自然也知道了。屋主不来是给他留面儿,冬天,屋子闲着,住就住吧。老婆孩子不来,是还在生气、伤心呢吧。身上剩的二百多块钱也快没了,开始还能买个凉菜搭着吃,后来这半个月,光吃方便面也不舍得了,搭了挂面煮,一包方便面,里面的调料啊,油包啊,都用上也还勉强吃得。这几天,看看自己不主动回去,真不会有人来给台阶了,他就买了猪耳朵猪脸和二锅头,打电话给鲁从强让他来喝酒,其实是请他帮忙家去说和说和。

5

徐恒元没舍得用纯净水,他拿着炒瓢到屋外去,遍野已是白茫茫。徐恒元心里也是白茫茫,自己要是和老婆换个位置,怕是一下子也难以接受。奥,家里还欠着债呢,一家人还住得挤呢,好容易看准一个能赚钱的买卖,赚了钱又都在外面养了野女人了?如今天寒地冻,身无分文,想起来回家了?莫说夫妻之间这种事最容易生恨,就是面子上,也过不去呀。雪下得大地一片的静,静得出奇。雪比雨有耐心,在空中飘浮着,每一片雪花都好像并不急着落下来,它们在微微的风里左一扭右一扭的,打着旋儿往下落。因为天地尽白,徐恒元往南看不清自己的河东村,往西更望不见河西村。那条被称作河的河沟就在黄烟屋子往西二百米外,虽然几乎不淌水了,但是姿态和气势都还在。如今家家大都不烧柴草,河沟里的芦苇没人收割,在白茫茫的雪里倒显出几分幽暗神秘。那河沟从前叫打狼沟,虽然多少年没听见有人说看见狼了,雪一封了地,四下里没一有点动静,徐恒元还是感到有点瘆得慌。他蹲下身捧了一锅雪回来,顺手将自己用玉米秸打的半截草门堵上了。黄烟屋子有门,可是因为高高的一排小窗子已经让徐恒元用玉米秸塞住了挡风,门再闭上,屋里就太黑了。所以,白天,徐恒元总是不闭门。

徐恒元走到三个空心砖摆成的灶前,放上炒瓢,盖了锅盖,顺手从倚了一墙的玉米秸里抓过两三根,两手对折了,摸过打火机点了火,塞到锅底下烧。雪是活见鬼,一大锅雪,烧成水,小半锅不到,徐恒元抱起纯净水桶,弯腰拿劲,又给锅里添了大半碗水,这才又扯了玉米秸,慢慢地烧。水开了,他把方便面,挂面,和三个调料包一股脑儿拆开了放进水里煮,开锅烧罢手上的草,再捂着锅盖等一会儿,他就把炒瓢锅端到靠门口的亮处,拿了筷子,也不拿碗,准备直接就着锅吃。面条的热气升起来,弄得徐恒元面前一阵白茫茫,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夹了几根面条走到门口,放开玉米秸的草门,恭恭敬敬地将面条奠在地上。以前每次家里吃好饭,王大香都是那么在灶台上奠一奠的,他曾问过老婆,干吗那么迷信呢?王大香说,有好饭吃,要记得恭敬感谢神明,这不是迷信,这是一个人过了好日子知道珍惜的标志。王大香娘家姊妹众多,从小没吃过啥好东西,她是很容易知足的。徐恒元想到这里心里有些惭愧,他向着天地祈祷的是希望老婆原谅他,让他回家。可他赚的钱,给那鲁从霞花得流水一般,王大香却从没舍得宽快地享受过一回,更莫说买什么三金,她这辈子想都怕没有想过呢。他想一想,鲁从霞穿的紧贴着腿提上去的洋气袜子和像裙子一样的毛衣裳,王大香也不会穿;鲁从霞做的花样儿菜,尽着性子吃的肉鱼蛋,王大香也不舍得那样吃。有的菜,你就是给了她,她怕也不会做——她见都没见过人家怎么做呢。徐恒元这么一想,觉得王大香的土气、小气里面,似乎也有自己的责任了。

他以前怎么尽觉得鲁从霞好了呢?鲁从霞通知他赶紧带着电钢锯和铺盖离开的时候,鲁从霞在他离开后接电话的时候,似乎都不是从前软软的语气了。他想起来,鲁从霞赶集讲价,和邻居拉呱闲聊,也从来不是那种软软的口气。鲁从霞其实是个很能干的女人,她那口子常年不在家,家里什么事情不是她?她只是在他面前那么软,因为她一那么软,他就浑身骨头散了架。可是那些好,尤其是那些夜晚的好,又不是假的。徐恒元吃一口面条,心里腻得慌,他觉得自己肚子里好像一缕一道全是面条了。真是享不尽的福,受不尽的罪,好像他在鲁从霞那里的福分过了格,所以现在老天爷要他在这荒郊野外的破黄烟屋子里受罪扯平。他身上这一年多长出来的憨肉,这一个多月也慢慢地还了回去。这一年,真是大梦一场啊!

徐恒元吃罢面条,趁着身上的热乎劲儿,躺倒在地铺上,他把手机屏幕摁亮了看一看,已经十三点半了。他将手机放在枕头边,拉过那床单人被裹了,他想睡一觉。这样的天,夜里可能得整夜点着火了,没有硬柴,要不停地添草,就没法睡了。他从半截草门上面的空隙里望望外面,雪还是纷纷扬扬不紧不慢地下着,他琢磨:鲁从强到现在还没消息,一定是还在他家里打持久战。鲁从强是个肯为朋友做事的人,要不然,他徐恒元也不会和他合伙做生意。只是,徐恒元猜不透,到现在还不同意的,究竟是自己的老婆呢,还是儿子,抑或是媳妇们?他要是知道是谁,他就有主意了——大不了再舍了脸求亲戚或者邻居劝。反正,他想,这事大家都知道了罢。

徐恒元睡着了。他看见白茫茫的雪地里来了两个人影儿,高高的是他的搭档鲁从强,瘦小的是他的老婆王大香。王大香肩上头上的雪真白啊,那雪忽然映了日光,像一面镜子,闪得徐恒元眼疼。他别一别脑袋,转过头,又发现王大香头上的白,竟然全是白发的白!不知怎么的,他清晰地觉得,自己的心酸里又掺杂了一丝陌生的感觉,奇奇怪怪地矛盾着纠缠着塞得他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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