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2024-05-04
顾丽红
乡间紫云英
顾丽红
1
言建宏坠楼了!
整个上午,“玉河85级文科班”同学群内都在谈论这件事。“言建宏从阳台上掉了下去,现在正在一院抢救”,大龙最先爆出了这样的消息。大龙是做工程的,跟言建宏一直保持着生意往来。大龙说,虽然昨天同学三十年聚会,大家玩得很嗨,但言建宏喝得并不多,而且他家的阳台栏杆也并不低。怎么能掉下楼呢?于是,大家以文科生的想像力,猜测着各种可能性,有说言建宏在苏北投资房产失利,最近一段时间员工讨薪已闹到了镇政府,有可能是为这事神情恍惚不小心才掉下楼的;也有的说最近他老婆一直在跟他“作”,他老婆好像交了个年龄相当的网友,开始嫌弃他年纪大了,他心情烦躁,想一跳了百事。在政府部门工作的一位说得更离谱,说是他跟一些官员经济往来密切,上面开始在查这些官员了,这些官员要让他“彻底消失”。
我快步走到楼下,想把这事快点告诉婆婆。可里里外外找了一圈也没找着,她骑的三轮车也不在。估计她又到哪里去找活干了。
我感到心中有点闷,推开了窗。菜园里肥绿的青菜都打上了一层厚厚的白霜。远处不时响起烟花的爆裂声。如今的春节除了几声烟花爆竹,已没有了小时候春节的味道。而我是不喜欢节日的。
手机铃声响了。是邓蕊。我曾经的同桌,也是闺蜜。
“我正睡得香,大龙电话来告诉我言建宏的事,说是要叫上几个人去医院探望。我感到在这种情况下你应该要去一下,去看看情况如何。”
去吗?我在心里问自己,但我真的怕见到言建宏,因为,言建宏是我丈夫。
其实,像昨天的三十年同学聚会,我也是不愿去的,我不愿见到言建宏。每次见他,就感觉像刚拔掉一根刺的喉咙,刺虽然不在了,但被刺伤的地方仍会在咽唾沫时痛一下。而言建宏给我的伤,并不是仅仅一根刺而已。
嘟嘟来时,也是这样一个冬天。只不过离春节还有一个多月。那天早上,婆婆把一只竹篮子拎进家门,掀开一条红色小棉被,嘟嘟粉头粉脸,天圆地阔,一看便是个男孩样。我惊讶地问婆婆,哪来的孩子?婆婆小声告诉我,是人家丢在我们家屋后的菜地里,她去拔青菜时看到的。我想,这估计是外地人生下的有病的孩子吧。婆婆看着孩子,随口说,要不让建宏带到医院去查查,没有病的话,我们就养了吧,也好让婷婷有个伴。我把孩子抱过来,孩子却哇哇哭了起来,哭得我心里柔柔的。这时,言建宏拎着超市的大袋子回来了。他把奶瓶、奶粉、小衣服以及一些婴儿用品都掏出来,用一贯的命令口气催促我:“快去弄点吃的给这孩子,你没看到他饿了呀!”看着这一袋东西,我知道他早已决定领养这孩子了。我想表示,这在政策上并不允许,正要犹豫着开口,言建宏就骂过来了:耳朵聋啦?快点去!
自从言建宏开始做生意,赚的钱越来越多,他的脾气也日日见长。但其实他赚的钱我一分也没瞧见,只是别人说他赚了很多钱。邻居们见到我就说我好福气,嫁了个能赚钱的老公。我笑笑,我自己也感到那笑比哭还难看。我工资不高,平时总是省吃俭用。那些在家都是“家长”的女同事们就鼓动我把老公的钱收一收。我回家用商量的口气跟言建宏说,让他年底时能不能把余钱归拢归拢交给我保管,我自己有工资,不用他一分,只不过将来婷婷用钱的地方多着呢。但言建宏的口气却是比铁还硬:“我的钱我还要投资把生意做大,我给你们的生活费你们够吃够用就行了!”看他这态度,我再不愿跟他去谈钱的事了。
婚姻绝不是这样的!外出散步时,看到人家小两口手牵着手,小孩子跟在后面蹦蹦跳跳,我的心特别凄凉。离婚吧,乘年轻,离了重新找一个疼自己的人。这样的念头一直在心里冒出来。同事们都教我如何在老公发火时回击他,如何同他吵架,她们说,夫妻就好比是土话中的“比高蛇”,凡事都要比过他,他才不会欺侮你。但我就是学不来,我不想吵架,也不会吵架,我不懂吵架该用哪些语言和词汇。为什么夫妻之间不能平平和和地过日子呢?一日三餐,平平淡淡,开开玩笑,这日子多好啊?为什么非要没事找事呢?虽然我不想吵,但言建宏却不是这样,他仿佛整颗心里装满了怒火,他必须要向我发泄,才不致烧掉他自己。一次婆婆被村里一家人家请去念佛,要一天一夜,婆婆就把嘟嘟交给了我,可能是换了人,嘟嘟一直醒,醒过来就哭闹不已。我抱着嘟嘟,在房间里踱步,轻哼着摇篮曲。可嘟嘟还是哭个不停。突然,言建宏从床上一跃而起,冲着我就怒骂:“你这个死x,带个孩子都不会带,他饿了你懂不懂?!”其实我刚刚给嘟嘟喂过奶粉,只不过言建宏睡得太死,根本不知道。我回敬了一句,言建宏冲过来给了我两耳光:“你竟然敢顶嘴!打死你个猪x!”
我伤心地哭了起来,这过的什么日子呀?为什么我的命是这样的呀?越想越伤心,我的哭声也大了起来,言建宏又一次跳了起来,指着我吼着:“你再哭,小心我再揍你!”我咬着牙,将泪水咽到肚子里。
我和言建宏,开始也有几年贫穷但安静的日子,言建宏在东北做羊毛衫生意,每次回家连车票都是我给买的。我知道他身边没钱,又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临走时给他买好一切生活用品和香烟,塞在包里。言建宏也会给我带回那边的山货,还给我一颗颗剥好了放在面前。只是,这样的日子,稍纵即逝。
等到去接婷婷回家的时候,一路上,我婉转地和她谈论她的父亲,告诉她我想放弃婚姻的想法。婷婷没有过多的思考,扬起脸看着我:“你们不能离婚,如果你们离婚,我不认你这个妈!我说到做到!”
那天的夕阳如血一般,我在这样的夕阳里又落下泪来,只是,婷婷已转过了身。
女儿的个性当妈的最清楚,她不像我那般温和柔软。小时候,因为没完成作业,我批评了她,她竟然离家出走。不高兴去舞蹈班又扬言要跳楼,把我吓得再也不敢违逆她的意愿。我可能低估了10岁孩子对完整家庭的渴望,或者说,低估了10岁孩子对家庭破碎的恐惧感。
为了孩子,就忍吧,可这一辈子,要多长?
2
婆婆吃饭时终于回来了。我赶忙告诉她她儿子坠楼的事。婆婆问清了医院,饭都没吃,急急忙忙去了公交车站。
班长大龙希望大家凑份子去探望一下。一切以自愿的原则。前段时间他也组织大家探望了一位患肝癌的同学。大龙在建群后宣布,筹备同学会,把失联了三十年的同学重新聚在一起,目的不是“拆散一对是一对”,而是追忆逝去的年华,找寻尘世中友情的温暖。当时大家都笑了,说到底是文科班出身,说话一套一套的。大龙还说,三十年同学会之所以放在春节中,是因为远在外地工作的同学春节都要回家,这样能聚得起来。大家一个都不能少,才能对得起他们筹备会一个多月辛苦的工作。为了这一句一个都不能少,我硬着头皮去参加了这次同学会。幸好这次同学会是文理班一起办的,人数多,我刻意离言建宏远远的。
这次大家约好了九点在一院门口集中。
坐在邓蕊的车上,邓蕊说,我让你去,是要摆出你的大度,敲打敲打那个“猪灰”黑暗的心灵。我说,算了吧,如果能把她的心敲软,就不会真来拆散我的家了。“痴痴乖乖地活着吧,反正,日子也个,我们一晃都已经是五十的人。你家婷婷也总算工作了,你也熬出头了。”邓蕊边说边开了轻轻的音乐。
我望着路边一晃而过的香樟,沉默了下来。如果婷婷不提出要到美国读高中,那么,我可以与言建宏一刀两断而获得新的人生了。虽然,我也不知道这新的人生会是什么,但我真的不想再与他有任何往来。我只要一看到他的人,就心生无穷的厌恶。我本来以为,他的暴躁,只不过是与生俱来的一种个性。后来,直到那天,我才真正明白,他的心已另有他人。那个女人的存在,让我在他的眼里,成了一粒沙子,硌得难受。我烧的饭,他说难吃,我洗的衣服,他说等于没洗。反正我做的任何一件事,都不入他的眼。有的男人,外面有了女人,回家来会装得体帖入微,而言建宏,是那种一根肠子直到底的人,不会装,也装不出。我从不会像其他女人那样防这防那,我觉得夫妻之间需要一份起码的信任。只是那一次,真的是无意,让我揭开了那个很多年的秘密。
那天,10月23日,这个日子像烙印一样一直烙在我的心上。言建宏半夜回到家。我本已睡着,卫生间哗哗的水声将我从梦中吵醒。此时,枕边短信的声音传来。朦胧间我摸了手机,打开来。我原以为是自己的手机在响。因为我是一个私企的财务主管,怕老板有事,手机从来不关。然而,我摸到的竟是言建宏丢在枕边的手机。“老公,你刚走,我就想你了!”我睡意了无,一下子坐直了身子。手机上,发送信息的叫朱薇。我的手指直发抖,悄悄点开了言建宏的发送短信:“宝贝,想死你了!”我捏着手机,震惊、绝望,又不知所措。言建宏洗完澡,看到我正呆坐着看着他的手机,立即明白了过来。他一把夺过手机,立即删了短信。但他并不因我的知情而神色有变,反而坦然自若,这更让我心痛欲裂。我一直以为,他的晚归只是生意所需,他从东北回来后,就开始做门窗生意,生意一直做得风生水起。我从不去提防他,也从来没想过,会有另外一个女人的存在。
“既然你都看到了,我也就不必隐瞒了”,言建宏把灯开了,搬了把椅子坐在床前,如同跟别人谈生意一样,脸上看不出丝毫愧意。“我认识朱薇已七八年了。她就是嘟嘟的妈,我跟她在一起后,她怀了嘟嘟,我不想让她生下来,但她不听,非要生下来不可。我妈知道后,吵着闹着一定要让我离开她。她知道带个孩子回去嫁不了人,就说把孩子交给我们带,以后她不会再出现了。哪成想,今年她又回来了。”嘟嘟的妈!我自语着,想流泪,狠狠地哭一场,可此刻竟然哭不出来。嘟嘟的妈!仿佛小时候学游泳时被别人不小心推到了河中心,重重黑暗的水没过了身子,没过了头顶,我感到窒息,头晕目眩。
原来一家人都在合伙骗着我!说嘟嘟是别人丢弃的,还让嘟嘟叫我妈!
内心翻江倒海,如有无数声音在呼喊,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可是,我又清楚地知道,这不是梦,这是实实在在的现实。因为清楚,我肝胆俱裂。
终于等到了天亮,我奔下楼去,我要逃离这个家,逃离眼前的纷扰和绝望。
来到玉河边上的玉河寺,坐在空落落的葡萄架下,我放声痛哭。今天不是初一也不是月半,玉河寺内异常寂静。流完一波泪,又流出一波,总也流不完。我恨啊,我恨自己当初轻率的选择,恨自己当初顾及孩子的感受而没有果断的离婚。
深秋的黄昏来得很早,天暗了下来。这时,法如方丈和一个关门的僧人来到我的身边。我忙抹去满脸的泪。法如方丈把几本佛经放在我的手里说,寺院要关门了,你还是回家吧,回去读读,该放下的,就放下吧,没有痛苦,就不叫人生了。
可我不知该去哪里。回娘家吧,父母年纪大了,不能让他们再为我担心。虽然,当初嫁给言建宏是父母的主张,但也是我同意了的。高考那天,我突然头痛发烧,而且偏又一烧烧了三天,本来成绩名列前茅的我意外落榜了。虽然花家宕给了我最美好的童年,但我是属于那种天生柔弱的人,长大了,才发现我无法融合到这块土地上,田里的活样样不精通。到了谈婚论嫁时,媒人来做介绍,说是街东梢的言家。说了名字,竟还是高中的同班同学。只是那个时候的男女同学,没有任何交集。父母一听说言家,是略知一二的,便一口应承。毕竟言家在“街梢头”,田少,这样可以少吃很多苦。而且,言家就一个儿子,父亲还在镇政府农业部门做事。这样的家境条件,自然是让父母满意的,当然,也让不善农事的我无话可说。谁让我是农村户口呢?一心想跳出农门的我如今只是田野上一只被风雨折断了双翼的鸟儿,再也飞不起来了。
除了回到那个冰冷的家,我无处可去。我推开门,婆婆正坐着低泣,看到我,她擦了一下泪,把饭菜端到厨房重新热了,坐在我的身边,催着我吃一点。“当初,我也是没有办法呀。建宏有了那野女人,还怀了孩子。我跟他天天闹,后来那女人倒回老家了,条件是孩子让我们来养着。我想只要小妖精跑了就好。怕你知道了伤心,只能瞒你。哪想到这小妖精又回来了,今天上午还来把孩子也要回去了,我可是辛辛苦苦养了三年呀。”婆婆说着又流下泪来。
我没有想到,那个女人不但把孩子要回去了,还把言建宏也带走了。言建宏竟然在市区买了一套别墅,把朱薇,嘟嘟安顿在别墅里,他们三人从此另立门户。言建宏想让母亲也跟着一起过去,婆婆对儿子吼:“我只有这一个家!”
到这时,我是铁了心要离婚了。我打电话把言建宏叫了回来,把离婚的事提出来。我话音刚落,言建宏拍一记桌子,桌上的菜汤洒了一桌。“门也没有!我不离,你要是离,你就再也见不到婷婷!”
“好吧,那就法庭上见吧”,我从来没有这么坚决过,直看到他眼底。我知道,他在利用我爱婷婷这一软肋。
还没等我去了解上法庭的程序,婆婆拉着婷婷来到了我的房间。婆婆絮絮地劝说道:“小朵啊,还是不要离吧。离了婷婷怎么办呢?婷婷说要到国外读高中呢,你没有这个能力供她的呀。我已经跟建宏说了,让他出钱,让婷婷到美国念书。他也答应了,他说只要你不去起诉离婚,婷婷的一切费用都由他来负担。”婷婷在一边一直不语。
等婆婆走了,我问女儿:“这主意是不是你出的?”婷婷幽幽地说:“不是,我一直想到国外读书,而且,毕业后,我也不想再回到这个地方了!我一直跟奶奶说的,奶奶知道。”
我十分理解女儿的内心。家庭的伤害让她心寒极了。她不愿面对这一切,她要远远地离开这里,离开一切是非。她把那些流浪猫啊狗啊全弄到家里养着,家里就像一个动物园一样。她一定感到自己也像那些可怜的猫狗一样,被父母丢弃了。尽管,我对婷婷,倾注了比别人多得多的母爱。但婷婷需要的,是完整的父母之爱。
我没有去法庭,为了婷婷,我只能选择牺牲。
婷婷如愿出了国,而且,她今年已在美国一家医院的药物研究所实习了。婷婷还告诉我,等她实习期满,她就可以留在这里工作了。
“对了,邓蕊,要不要把这事告诉婷婷呢?”我这人一直没什么主张,一切拿主意的事都要问邓蕊。邓蕊也习惯了为我做主。邓蕊不容置疑地表示:“当然啦,听大龙说言建宏摔得挺严重的,万一,我是说万一啊,做女儿的肯定要到的。”
3
同学们在医院门口集中后,一起前往抢救室。我从没想过要与那个叫朱薇的女人见面。要不是邓蕊要我在这样的场合必须出现,我一辈子都不愿看到她。但我不愿见到她,她和言建宏的生活点滴,还是会不断地传进我耳朵里。乡间的女人对这些事情尤其热衷。同村的小陆每次来串门,总会带来一些新消息。小陆的表哥在言建宏公司做副总,表嫂也在公司做后勤,她把他们的生活点滴源源不断地输送过来。“其实言建宏也想回家来看看婷婷,但只要言建宏提出回这边来看看,那个朱薇就会打儿子,你说世上哪有这么狠的女人?”“现在言建宏已不做门窗了,与人合伙做房地产了,建了好几个楼盘呢。那个女人当初回老家后也相亲过几个男人,但不知怎么她都没看上,最后又回来了。那边的男人哪有言建宏这般有财力。这个物质女当然瞧不上了,傍上言老板多好呀,班也不用上,家里还有保姆伺候着。成天小麻将玩玩,美容院上上。”
言建宏那边“家”的情况,婆婆从来没在我的跟前提起。她本来在儿子公司烧饭,自从那个女人回来后,言建宏就不让她去了。她有时也会瞒着我去看儿子,带点她种的菜去。我也不说破。毕竟是自家的儿子,她哪能不想呢。
但令人意外的是,朱薇竟然不在。抢救室门外只有几个似乎是公司领导层的人在张罗着一切。大龙和同学们跟他们小声地交谈着,打探言建宏的情况,我就在远远的一个角落坐下来。四周静静的。这里的静,不同于其他地方,这里的静不是柔软的,温润的,而是坚硬的,干裂的,带着某种锐利的金属钩子般的感觉,会把人的思绪从很深的地方钩出来,并钩得混乱不堪。这是我第二次来这里,这里是生与死的界线。这个角落,也是我第二次坐的地方。
苗青,就是在这里离我而去的。
婷婷在家时,除了上班,我所有的时间都陪着女儿,陪她默单词、背课文,陪她解几何证明题。她出国后,夜晚变得空寂和漫长。我便每晚开始读经书。在读经的过程中,心,慢慢地安静下来。读完经,便早早地上床睡觉。我喜欢做梦,因为梦境往往比现实精彩得多。或者说,我宁愿把梦境当现实,把现实当梦境。我常常会梦见小时候的花家宕。那一望无边的紫云英,在春天的阳光里散发出扑鼻的清香。蜜蜂和蝴蝶在花间飞舞,暖风浩荡,远天蓝得通透。这时,一个男人从紫云英花田间走过来,他将我抱在怀里,轻轻地吻下来。他的吻带着紫云英特有的香味。越过他的肩膀,我竟然看到蓝天上满是闪闪的星星,而他俯视的眼睛,与星星一般清亮。
从这样的梦中醒来,我的心五味杂陈。
每天上班、下班,读经、做梦。日子涩涩地滑过。
如果有客户邀请吃饭,老板会带着我和办公室的同事们一起前往。那次到江边吃江鲜,客户同时也带来了他的几个朋友。就在那天,我认识了苗青。
酒到酣处,大家已不把酒当酒了。那个客户非要叫我干了一杯红酒。我本来不喝酒,因为这种应酬,碍于老板在场,我不得不硬着头皮喝一点,刚喝了两杯,已不胜酒力了。脸,火烧火燎的,浑身也已通红。那个客户见我不喝,就绕过桌子,走到我身边,左一个花会计,右一个花会计,抓起我桌上的酒杯贴到我嘴边,泼出的酒印在胸前的白裙子上。我内心不悦,脸却带着笑容,推脱着。这时,坐在对面的苗青站了起来,从客户手里抢过那杯红酒倒进了自己的酒杯。“我来喝吧,花会计不行了”。苗青端起杯一饮而尽。
跟我一起来的同事起哄,我们也要苗总替喝,我们也要!
我用感激的目光看着高高瘦瘦的苗青,有一种柔柔的东西在心中洇润开来。
后来,苗青也安排了几次饭局,都在他开的灯具城边上。他带我参观他的灯具城,向我介绍他的灯具,详细得就像在介绍他的孩子。我对他笑:我又不是买灯的!苗青也笑了:我习惯了!
截至2012年8月份,宿州市现有注册的物业管理企业约50家,其中最高资质等级为二级,所占比例不足20%,其余大多是三级资质,还有部分是刚刚注册的暂定三级资质。很多物业公司都是开发置业公司的亲子单位,专业的物业公司很少。在这50家左右的企业中,小型企业居多,中型企业不占主体,物业管理面积达到规模的企业偏少,从而导致物业服务成本的增加,直接制约物业管理行业的健康发展。并且,在现有公司中,绝大部分企业来自外地,宿州市本地大型物业管理公司极其缺乏。这也是导致宿州市物业管理行业出现不良状态的原因之一[1]。
其实,苗青的酒量也不是很好,他每次喝酒,必醉。有一次醉得不行。刚好他那边的几个陪客都有事要走。老板就让我留下来照顾他。老板关照我,等苗总酒醒了,就打的把苗总送回家,千万不要让他自己开车。灯具城后面有一个小公园。我拉着走路也走不稳的苗青散步醒酒。
苗青的话特别多。他告诉我,他喜欢我的温柔和知性。当然,第一次见我,他并没有立即就喜欢我。
“那你干吗帮我挡酒?”
“我就见不得男人欺负女人。”
“为什么不第一眼就喜欢我呀,因为我长得不漂亮吧”,我调侃,“我知道,你们男人就喜欢年轻漂亮的女人。”
“你看那丑桔,看起来很丑,吃起来却特别甜”,苗青一边说一边飞快地跑起来,我知道他在逗我,便笑着去追他,但又怕他跌倒,追上他后,硬把他按在路边的木椅上。我也挨着他坐下来。他的手,轻轻环上了我的腰。我没有挣脱,我真想一辈子就这样坐着。初秋的天空清清爽爽的,月亮像一个人字的一撇,秀秀气气地挂在蓝天上。公园的路边,紫薇和凤仙开得蓬蓬勃勃。我第一次发现,这初秋的夜晚竟这般美好。
我病了,感冒咳嗽。每年季节变化,天气转凉,我都会这样。每次生病,吃药挂水,都是我自己一个人到医院。婆婆不是垦荒种菜就是到企业拿外加工,这么劳累奔波,我不想让她知道我生病。但这次咳嗽,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严重,挂水挂了十几天了,都没见好转一点,说出话来都带着破声响。苗青电话来,说了一阵闲话,听到我的说话声不正常,就问我为何不去医院。我说医院都待了十来天了,还换了三家医院,都看不好。苗青说他知道王家湾那边有一个老中医,治咳嗽非常好。他马上来带我去。苗青挂了电话,一会儿果然开车过来了。
王老医生家宽敞的堂室坐满了病人。轮到我,估摸着得大半天时间。我看看苗青,感到很是过意不去。他那么忙的人,却要在这里为我浪费时间。而苗青倒是有备而来,从包里抽出几张报纸,慢慢读起来。
王老医生那里去了三次,吃了十五副中药,我痊愈了。就在最后一次回来的路上,苗青在车上吻了我。
苗青经常来我的单位找老板,他和老板之间,早已成了朋友。苗青是属于那种人缘极好的人,他的朋友特别多,朋友们也特别喜欢跟他交往。
初冬的一天,苗青把我请到灯具城里。见到他,我就会忘了佛经,忘了一切。虽然已入冬,苗青的办公室却异常温暖,不知是那偏深红的装修还是粲然的灯具给了我这样一种感觉。苗青从饭店点了很多菜,打包到了办公室。我和他面对面坐着,就着一杯红酒,慢慢地品。我们聊小时候春天的紫云英,清澈的小河水,聊割草、挑马兰头,聊游泳、采菱。原来,苗青的家就跟花家宕仅隔了一条河而已。
“可惜,我的花家宕和你的苗家巷都变成厂房了,一切都变了。”我感叹。
“花朵,你有没有感到,你就像那些红花草,从来只为别人而活”红花草就是紫云英,我们这儿的人都把紫云英叫作红花草。
我的心痛了一下。其实,每当我想起小时候的紫云英,我也常这样想。紫云英花开一季,只是为了给庄稼沤肥。而我呢,我活着,只是为了女儿,这是我唯一活着的理由。
苗青把我搂在怀里,用一只手抚摸着我的头发:“真不知道这些年你是怎么过来的。”我的泪涌出来,我没有去擦,只是伸出手来,紧紧地抱着苗青。
那一夜,我没有回家。在苗青办公室的值班床上,我依偎在苗青温暖的怀里,用我的唇去抚摸他光洁的额头、细长的眼睛和同样湿润的双唇。我感到自己就像一条被抛弃在路边即将干死的小鱼,忽地遇到了一泓泉水,我跳入清流拼命地向前游动,不去管前面会遇见什么,也不去管这股泉水要流向何方。
4
大龙在群里说,言建宏情况很不好,要送到上海去,双腿肯定是残了。婆婆隔了一天也回来了,她是回来收拾东西准备到上海去。婆婆两眼红红的,显然刚刚才哭过。我找出一些吃的给她带着,又帮她整理衣服。“我一直担心会有这一天,这一天真的来了。那个女人,把家里的钱都拿走了,人也不见了。这种女人,哪是过日子的人啊。”“不见了,到哪里去了?”我想,怪不得,那天去医院没瞧见那女人。“听那些公司的人说,建宏去苏北做生意亏了很多钱。工资都发不出了。那女人外面有男人了,那男人在上海开服装店。她还把他们现在住的别墅也悄悄卖了,钱都带走了。那个别墅写着那个女人的户头,建宏真傻呀。”“那言建宏到底怎么摔下来的呢?”“我也不知道啊,建宏一直说着胡话,人还没清醒过来呢”婆婆说着又流下泪来。我关照婆婆去上海后打个电话回来,给我一个地址,我让婷婷直接下了飞机就去医院。
这天晚上躺在床上,我随手翻着枕边的《人民文学》,目光停留在作家何士光的一段话上:“依照道义和佛法的发现,你的今生今世的因果,是经由心灵的流转,从往生往世之中传递和延续下来的,这就意味着你人生一世的含义,便是经受和了却因果,并从中修习和求取菩提。”那么,我与言建宏的这段因果,又是怎样的一种深刻又尖锐的因果呢?而我与苗青的因果呢?言建宏与朱薇的因果呢?
春天总是那么热热闹闹。樱花开谢了,桃花又开,桃花开完了,菜花又开得轰轰烈烈起来。走出门外,吹过来的风已有明显的热度了,仿佛这风也被菜花的香熏醉了似的。婷婷因为只请到十天的假没有回到江城直接飞回了美国。婷婷在电话里告诉我,经过上海专家全力抢救,言建宏脑子不会有后遗症,只是胸以下全部瘫痪了。
几个要好的同学相约去江边看菜花。大家还要让邓蕊请客,到“江边渔火”吃一顿长江鲜。因为邓蕊提拔了,当了部门主任。
走到饭店门口,感到周围环境很是熟悉,原来这家饭店就是我与苗青相识的地方,只是重新进行了装修,换了一个响亮的名字。我想起那次苗青为我挡酒,一晃,七年过去了。吃完饭大家到红蝶歌厅唱歌。大龙点了一首“卡萨布兰卡”。我跟他对唱。“我们避开晃动的光线,但月光洒满你胸前。不知是光影还是梦幻,在那辆老式雪佛莱车里,难忘一次次亲吻,在卡萨布兰卡。但那一切成追忆,时过境迁,快回我身边,来卡萨布兰卡。”我还没唱完,泪已流了满面。
清明节前夜,我梦见了苗青。苗青让我陪着他散步。他的脚不太灵便,走路一瘸一拐。我忙上前扶着他。我和他都不说话,默默地走着。仿佛仍是那个灯具城后的花园,路边也依然开着紫薇和凤仙。
苗青是在一次车祸中离开人世的。那天中午,在一个老友相聚的饭局上,苗青又喝多了。晚上,苗青以为自己酒醒得差不多了,就开车回家了。在快到家的时候,却撞上了路中的桥墩。
苗青送进医院抢救。第二天一早,老板就电话我苗青出事了,他开车带着我来到医院抢救室。苗青仍在室内抢救,室外站着苗青的一些亲戚和朋友。大家静默地站着,谁也不说话。而苗青,因为伤势过重,没能抢救过来。
我随着老板以及办公室的同事们一起参加了苗青的葬礼。老板仿佛知道我的心思,他带我来到楼上,掀开盖着苗青的棉被。我看到,苗青的脸惨白,嘴边已蒙了一圈长长的胡子。我离开人群,躲到一个角落里痛哭失声。
苗青走了已有五年了。我常在梦里看到他。梦见他给我打伞,梦见他逗我发笑,梦见他在公园的长椅上抱着我,很是不舍地说:“我就要走的,我就陪你说说话”。而他的身边,总有一团团的雾,飘来又飘去。
小陆抱着二宝来串门,神秘地对我说:“有一件事,你绝对想不到!嘟嘟根本不是言建宏的孩子。”我震惊地望着小陆,“不会吧,那是谁的孩子呀?”“老天知道是谁的孩子!言建宏老早就怀疑了,前段时间悄悄去做亲子鉴定,结果真不是他的孩子!”
天,这不是小说的情节吗?那个叫了自己两年妈妈的孩子,竟然跟言家毫无瓜葛!那这次言建宏从楼上摔下,绝不是一个意外,他是对这个世界心灰意冷了?想一了百了?
到了晚上跟婷婷约定的视频聊天时间,我没有把这些杂事告诉婷婷。她十三岁就“没了”爸,她的爸却去爱着一个不是自己儿子的孩子,爱了十多年,这会叫婷婷伤心万分。
婷婷说:“妈妈,我要告诉你一件很重要的事”。
我笑了,“肯定是恋爱了吧”。
婷婷羞涩又惊讶:“妈妈你怎么知道的呀”。
“你们这个年龄,很重要的事除了恋爱,还有什么呀,”我逗她,“男朋友不会是外国人吧?”
婷婷把披到眼前的头发捻到耳后,抿嘴笑了,“不是啊,是我们中国人,老家广东的,只不过他们一家移民美国很多年了。”婷婷忽然正色道,“妈妈,对不起。自从恋爱后,我才知道,小时候我不让你离婚,是不对的。现在我能自食其力了,我来做做爸爸的思想工作,让他同意离了吧。我知道爸爸不离婚是顾及脸面,可是他一个生意人,又不是公务员,要顾及什么脸面呢。等我成了家,我把你接到美国来,到时候给你物色一个老伴,好不好?”
我笑着,却有泪花盈在眼睛里。傻孩子,到这个年纪了,离婚不离婚又有什么区别呢?几十年都这么熬过来了,只要你们过得好,啥都值了。我在心里对婷婷说。
婆婆回来了,回来的,还有言建宏。
当我下班回家时,我看到了堂屋里的言建宏,他坐在轮椅里,眼神呆滞,昔日的霸气荡然无存。我走过他身边时,和他的目光有了一瞬的对视,从他的目光中,我读出了愧悔、绝望、自卑。婆婆正在楼下的西屋为他收拾出一间房间。婆婆消瘦了许多,苍老了许多。
我走进自己房间,立即电话邓蕊,把言建宏回来的消息告诉给邓蕊,邓蕊在电话那头轻叹了一声:“他汗毛水跑干了,不回来又能去哪里?他绝对想不到,他会回到原来的起点。”
婆婆来到我房间,很疲惫地一下窝到沙发里,愧疚地对我说:“小朵,我带建宏回来,也是没有办法,你不要怪我啊。他现在啥都没有了,我不能让他睡大街上呀。”婆婆声音哑哑的,用手撑住了头。我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非常烫,就从抽屉里找出退烧药给她服下了。
我尽量只在楼上活动,很少去楼下。吃饭也在等他们吃完了,一个人去厨房吃一点。
初一,我来到玉河寺,径直走进法如方丈的办公室喝茶。法如方丈现在已是我的师父了。三年前,经过一个简短的佛教仪式,我成了一名“居士”。我在师父跟前,从来不会隐瞒我的内心。师父递给我一杯花茶,用手指轻轻地敲了下杯壁:“一个人的心要像这些红枣、枸杞一样沉入杯底。佛说‘不要用别人的过错来惩罚自己,宽容别人就是宽容自己。’”
婆婆不去拿外加工了,也不再到处垦荒种地。她请人来楼下西屋新做了卫生间,装了热水系统,又在房门口与大门口砌了轮椅专用通道。有一天,婆婆又来到我的房里,递给我一本存折。“小朵,这是我这些年来的积蓄,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帮我给建宏请一个保姆。如果请不到,想办法看看能不能送到敬老院。小朵,我们言家对不住你。这些年来,你等于在守活寡。我一直盼着建宏能回心转意,回到这个家。现在虽然回来了,但已成那样子了,只会拖累你。我已经跟建宏说了,他也同意离婚了。你看有什么合适的,就找一个,这后半辈子,就指望着生病了有人照顾照顾。”婆婆这一番话,说得我内心酸楚不已。其实,我也明白像言建宏这般的情况,是不符合去敬老院的条件的,而且,现在要请一个来家伺候像言建宏这样残疾的人,几乎不可能。但我看着婆婆满脸倦容,已瘦得风一吹就要倒的样子,没忍心说破。
想不到的是,二天后的一个夜里,婆婆走了。
那天刚好是星期天,到中午了,我下楼吃饭,厨房里啥都没有。楼下静悄悄的。我推开婆婆的房门,发现婆婆直直地躺在床上。我上前仔细一摸,婆婆人已冰凉。
婆婆突发心肌梗死,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我。我在婆婆的葬礼上哭得肝肠寸断。我知道,我不仅仅是为婆婆而哭。
我让邓蕊帮忙找了一家名叫“晚晴”的托劳中心,把言建宏安排了进去。只是言建宏是需要特别护理的病人,费用非常高。婆婆的那点积蓄,撑不了多长时间。
我电话大龙,让大龙帮我联系几家需要兼职的小企业,我利用业余时间帮他们做账,这样可以多挣点钱。
夏天很快过去了,七月半来到了。婆婆是今年才离世的,所以这个七月半也叫“新七月半”。我烧了十几个菜,并斟上酒。墙上,公公、婆婆微笑着看着我,窗外,传来知了的声声鸣叫。
三支香燃尽。我坐在地上,把纸钱一张张丢进火中。纸钱燃成一堆红红的灰烬,又轻轻地飘起来,像极了紫云英花海中那一只只飞舞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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