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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方旧帕(外一篇)

时间:2024-05-04

荣根妹

一方旧帕(外一篇)

荣根妹

天色未晓,我幽灵般穿梭在三室一厅里,收拾东西忙搬家。

打开一个抽屉,抽屉里乱七八糟塞满了各样东西。我心烦意乱地拨拉着杂物,将一件件东西毫不留情地扔进垃圾桶。忽然指尖触碰到了一抹柔软,和那些硬邦邦的杂物质地全然不同的东西。我捏住这一抹柔软,将其从杂物中拉出来,是一方手帕。

一方手帕,从不见天日的杂物堆里被我拉在了光天化日之下,像一只久违的记忆之眼重见光明。

清冽的晨曦中,我轻展手帕,手帕是粉色的,布满散发浓烈霉酸味的黄斑,像故纸堆中泛黄的书稿,沉静而隐秘地储存着一个人曾经的温度。

这只是酒店用餐时发给客人擦拭用的手帕,廉价的面料上粗枝大叶地印着蓝色的美术体字样:中国淮阴、工人大酒店、地址是淮海南路123号、电话是05173950888。

我凝视这方落叶般褪色衰败的手帕,手帕上的那个酒店和地址早在记忆中随风飘零,只知道这是父亲的手帕,定是哪次父亲来淮吃饭,用完餐手帕不舍丢弃,便带在身上留用。父亲不忍丢弃这样一方廉价的随处可见的手帕,就像捡破烂的收藏着一个空瓶子一张废报纸,我脸部涌上一阵潮热,我在为父亲的“小气”羞愧了吗!

父亲是小气的,十八岁参加工作,拿着旱涝保收的工资,却舍不得穿舍不得喝。父亲像一件古董,陈旧而单一。教育我们时总爱说:苦不苦,想想红军二万五千里;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辈。冬天系一条蓝得发灰的围巾,围巾被岁月雕镂出一个个洞隙,应是父亲对今世千疮百孔的遗憾。夏天穿我单位搞活动时免费发的T恤衫,衣服后面印着红色的单位名称。在阳光下走着的时候,被汗湿黏住在后背的红字像一方素帕上阴湿了一片红色的河流,缓缓流淌在我心中。父亲,女儿将这样的衣服送与你,你却从没嫌弃过。还有那个包,是我某次开会时装材料用的包,你却用了一年又一年,直至包已磨出一道道惨兮兮的白。

这方手帕,印满了陈年旧事。那年,我穷忙着婚事。一天中午,我很晚才下班到家,父亲坐在房中看书等我。我说去饭店吃饭,父亲说就在家吃。我知道父亲舍不得让我花钱,疲惫的我胡乱下了两碗面。吃饭时,父亲仍板着那副严肃认真的神情说,不要因婚事耽误了工作。我吃着面头也没抬心不在焉“嗯嗯”应付着。从少年叛逆对抗着到长大成人冷漠着父亲,我和父亲之间似乎总隔着楚河汉界。我和他没有一次搀手,没有一个拥抱,甚至没有过目光上的正面交接,我躲避着他,躲避一个意料之中的回忆,我无法忍受他会成为一个回忆。

临走时父亲说,这个给你。我机械地接过递过来的这方手帕。他开门走了,没说一句话。身后,我打开手帕,手帕里放着一叠钱。我握着这叠钱,眼中的液体像涨潮的海水,汹涌而来覆盖了脸庞。我跑到阳台上,他精瘦的背影渐行渐远,忽然父亲停下脚步,回转身望向我的方向,我弹簧般猛地向后退。我拒绝亲近他,其实是在拒绝时间的流逝,我怕流逝的时间会冲淡过浓的情感,那就淡淡的。父亲去后,我独自一人在人世兜兜转转,果然在伤害与被伤害间一次次落空了感情,才明了一个女儿对父亲的依赖,就像鸟儿对天空的依赖,鱼儿对河流的依赖。没了父亲,我像一棵树挺直身板照旧生活,但谁都不会看到某个角落的某个枝丫永远停止了生长。

日光升起,我迎着日光展开手帕。透过手帕粗糙的粉红色纹理,冬日的日光也被染上一层温情脉脉的暖意。我感到身体内血液的温度,我凝视我的眼睛,眸中飘出疑惑的不可思议的眼神,怎么会这么像,连怀疑的眼神都是他的。如他一般,我也爱读爱写,对着电脑打字,我经常盯着双手失神。瘦削的手背、修长的手指、方形的指甲,甚至手指合拢时微微上翘的指头,都像极了父亲。不思量,自难忘。与生俱来的亲情,早像块块转石嵌嵌在心中!

手帕在这一段抚弄中散发陈旧的霉味,仿佛那些被遗忘碾碎了的岁月在怀想中发酵的味道。我望向窗外,望向远方,望向遥远天际那一处天堂的所在。父亲分明还在那里,瘦瘦小小的一个老头,穿着我送的T恤,拎着那个手提包,梦一般缥缈地望着我,伸手递给我这方心意深沉的手帕……

告别很重,遗忘轻若梦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日暮欲雪,心绪似雪迷离,约了老友,喝酒、聊天,抒怀。

酒已微醺,好友突问,你还恨**吗?一时竟语噎哑然,旋即心底涌上一股气流,不禁反问,为何要恨他!

那你想起过他吗?

脑袋被重物撞击般一阵晕眩,恐惧不可遏制袭上心头。你目光躲闪游移,望向窗外,窗外在飘雪。那一段伤筋动骨的青春往事,像极了雪,天晴雪融,谁会记得雪花这一夜心力用尽地翩翩起舞,谁会记得雪夜里那个早已漫漶模糊的岁月背影!

书上说,真正被记住的东西才是真实的生活。是这样吗。那些告别了的人和事,难道真的置身生活之外了!

好友盯着你感情般苍白的脸说,他那天回来问起你了。你问,哪天。就你中午喝多了那天。

那天中午你遇一位老领导喝酒,推杯换盏间诸多回忆纷至沓来,不觉喝多了酒。那位老领导也曾是他的领导,即便如此,你丝毫未想起他。他像你身上一块难堪的疮疤被遗忘治愈得纤痕不留。

他那天喝多了,因为你!好友语气神秘,笑得狡黠。

因为我?!你不解。

他问我你现在过得好不好,我说挺好的,后来的事都因为他,那个男人一吵架就说谁不知道你和**那些事……

你叹息一声,端起杯中酒,一饮而尽。往事是音键上的一个休止符,在酒精的撩拨下,哗哗啦啦,倾泻而下。

飘雪的冬日,你坐在他自行车后,脸颊贴慰他并不宽厚的后背,你的心是温暖踏实的,你以为他肯定是你的了。他是你的第一也是唯一,这多符合你痴迷的琼瑶小说的感情套路。许多年后,你也曾感叹过第一和唯一的问题。第一和唯一,得需要多漫长的修炼,多浪漫的机缘,才能合二为一。更多时候,第一和唯一,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第一早已过去,空余唯一,无端魅惑着你。你寻寻觅觅着你的唯一,直至望穿秋水,直至满目疮痍。于是,每当你纠结于唯一时,你便浸淫于那些俗不可耐的韩剧,在男女主角千篇一律的爱恋中做做白日梦。

上坡了,你要下来,他坚决不让你下车。于是,你在车上使劲缩紧身体,以为这样可以减轻重量。而当你把手伸进他的棉服,你触摸到的是一个汗淋淋的身体。你想,这汗水是为你而流,你会和他在一起永生永世。

永生永世吗!你微扬嘴角,制造一个鄙夷的笑。你只是在笑自己。张爱玲说,那么笃定,好像自己做得了主似的。你终究没能做得了主。一个夏夜,月光皎洁,他对你说分开。你慌乱了、无措了、愤怒了、悲哀了,做得了主的是他。他骑着那辆载过你的自行车,碾着你滂沱的泪水疾驶而去,月光在他身后泪珠般碎了一地。

你昏天黑地沉睡了三天三夜,一颗心如一粒种子在睡眠的混沌中坚硬成长。第三天,你剪去及腰长发,当干嘛干嘛。后来,他托朋友劝你复合,你断然拒绝,剪发断情,续不上的长发续不上的感情!

你遁入循规蹈矩的家庭生活,以为过去的彻底过去了,可过去是一场没有停歇的梦魇,衍生了又一个梦魇。生活中所有的争吵,那个人都以一句话一锤定音的结束争吵:谁不知道你和**那点事。

什么事,到底什么事使你低三下四!被伤害的永远被伤害,被遗忘的却无法遗忘,你需要一个告别。

终于有一天,你的忍无可忍促成了一个爆发式的告别,你毅然转身离去,走进一个清净的世界。你如一个老农守着孩子辛勤而诚恳的过日子。许多个冷清的日子里,你以书为伴,兴致来时,涂抹些文字。你奔跑在一个人的寂寞流年里,像奔跑在一条人烟稀少的小径上,期望相遇。

你好了伤疤忘了痛,开始心旌摇曳的幻想爱情。有时,某个人和你搭讪几句,你就痴心妄想这个男人是不是喜欢上你了,就像看到春日枝头的一株蓓蕾,便想拥抱整个春天。

你饥不择食找到一个人,自以为是地投入爱的怀抱。你们去看电影、逛超市,你们一起做饭、一起看无聊的肥皂剧,你陪着那个人消磨光阴。你劝自己说,这才是正常生活。

那次,看电影《黄金时代》,一部讲述萧红感情经历的电影。电影中有句台词:一个问题解决了……你在心中脱口而出,接了句:另一个问题产生了。你忽地后背一凉,一直被你掩耳盗铃掩藏着的那个问题猝不及防跳出来,冲你大声喊:你埋藏不了我,我跳出来了,你为何不能正视问题呢!

为何不能正视问题呢,因为你被世俗的眼光绑架了。可这世上只有你那样单纯的头脑,哪有简单的婚姻。物质问题、关系问题、沟通问题、人生观价值观问题……纷乱如麻。你一直用表面的妥协遮蔽尖如冰刀的问题。但那些问题一直在,而且越积越多,越积越深。你被问题追逼着思考,思考关于家庭生活,关于妥协,关于生命价值,关于告别和重建,这样一些非此即彼、不可调和的问题。

这样一段感情,千疮百孔的内核,身披风平浪静的外衣,你的生命在一点点萎谢。一个对你有着繁复世俗要求的男人,一个你预想过千遍万遍也感受不到希望的家庭,一些能够带给你快乐的爱好,还有深藏心中的那个最初最火热的梦想。此和彼,孰轻孰重?

你知道你在重蹈过往感情的覆辙,你也知道你只是惯性沉溺于温柔的泥沼,你其实仍是水面上的一枚落叶,伶仃飘摇。他是卡在你喉咙的一根刺,卡得你无法发声。你清楚,这根刺久了便会长成你身体一部分,挟持你的身心灵,让你成为废人。

逃离,还是告别,这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选择。在无数个忧戚难眠的深夜,有个声音一直潜伏在你耳边对你说,扼住咽喉,扯出那根刺,折断,告别,而后遗忘……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谁会喜欢别离,谁又能幸免于别离,告别是一种心折骨惊的决绝了结。几段感情像一母所产的胞胎兄妹,割不断血肉联系,却各自呈现独立鲜明的形态端貌。留念又怎样,沉溺又如何,汹涌的生活彻底淹没了他们,他们被遗忘,如灯光中的一粒雪花,明亮翻飞的瞬间后遁入无形,永世不得翻身。

窗外,雪舞飞扬,这是最美丽的告别姿态。每一次告别都是一面旗帜,一面宣告新生活开始的旗帜;而后不自主遗忘,遗忘是生活对生命的妥协。告别了,遗忘后,方得雪后初晴清清朗朗的生命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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