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俏寡妇

时间:2024-05-04

◇张凤瑞

杨树村的人有个习惯:逢吃饭,男人们总爱端着碗儿凑在一起,一边吃饭一边说东道西。所谈的内容都是村里的“最新消息”。今天的话头扯到俏寡妇身上了。

昨天,俏寡妇新修的三眼窑洞落成,许多人都去喝“暖房”酒。俏寡妇迎这个邀那个。席上,人们说说笑笑,吆五喝六,一直闹哄到深夜。散席后,俏寡妇拿了一个草垫子坐在厕所角角痛痛地哭了一场。这是当地的风俗,寡妇遇上喜事就要到厕所角角哭一场死去的男人。

自然,早晨的饭场上,她便成了谈话的对象。读过五经四书的三庆老汉用筷子挑起一缕酸菜,说:“苦尽甜来,大喜事矣!”

下台不久的大队干部胡二和用筷子翻着碗里白生生的面条,斜瞅了三庆老汉一眼,阴阳怪气地说:“那自然!有了梯子好上墙,人家有史明仁作靠山!”

三庆老汉不服气,狠狠地把筷子上的酸菜往嘴里一塞,边嚼边口齿不清地说:“妇幼不可欺,小心天报应!”

胡二和平时占惯了上风,他撂下碗筷,用袖口抹了一下嘴说:“哼!俏寡妇是日能人,背靠大树好乘凉,当我不知道!”

三庆老汉是个脸热人,听到胡二和话里带刺,脸儿唰地放下来,用筷子指着他的鼻子尖说:“此话怎讲?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尔有寻花问柳之心,却反诬他人,真是……真是……”

胡二和脸红了一下,一时答不上话来。拿起碗筷悻悻地走了。

俏寡妇本名田麻花,今年四十一岁。她心灵,嘴巧,秀气,是村里数得着的标致媳妇。

一九六五年她二十五岁,身边已拉了两个孩子。女儿五岁,儿子不满周岁,丈夫是个忠厚能干的好后生。小日子过得很兴盛。不幸丈夫在开山打炮时被崩死了。大队开了追悼会。发丧时,俏寡妇身穿重孝,一手拉着女儿,一手抱着儿子,哭得叫全村人听了心酸:“亲人呀!只说你我到白头呀!谁知你半路闪下我呀!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呀……”

大队按因公死亡处理。给了俏寡妇八百元抚恤金,还规定:两个孩子抚养到十八岁。这是她万万没有想到的事。支书史明仁对她说:“你不是有一台缝纫机吗?大队准备成立缝纫社,你担任社长。不过,眼下没有房子,来年秋后盖起房子才行。缝纫社未成立之前,你可自行营业,挣个零花钱。”

“哎呀,替俺想得真周到!”俏寡妇高兴地说。

她长就一双巧手,能裁会剪,村上的人都寻她做衣服。她做的衣服既快又好,寻她的人也越来越多。人们按城里的价格给她钱,她死活不要,说:“谁用不着谁,咋能收钱!”但人们硬把钱扔到炕上就走了。

她很会过日子,省吃俭用,把挣下的钱攒起来存入信用社。两年光景,那张八百元的存款折已增加到一千二百元了。日子过得很兴盛,虽然说花红柳绿的年华就守了寡,但从未想过另嫁的事情。可是村里的光棍汉们都打她的主意。特别是去年死了老婆的胡二和,三番五次托人说媒,劝她:“女人总得找个依靠。替孩子找个靠山。”她挑着细眉说:“尿布屎布,拉大娃娃就有出路。我可不给孩子们摊后老子!”

打那以后,再没有人上门提亲了。三庆老汉常在饭场上夸奖:“跳墙者不为娘,为娘者不跳墙,此,孀妇之道也!”

第二年收罢秋,俏寡妇还结记着办缝纫社的事儿。她抽空来到史明仁家里,一进门就风风火火地问:“支书,收罢秋了,房子盖不盖?缝纫社办不办?咋听不到一点儿响动?”

史明仁年过四十,合作化时候就当了村干部,老成持重,办事有头有尾。这回却为难地搓着双手说:“没忘记。一是大队没款,二是气候不对。城里到处造反夺权,村里也快不安生了。”

俏寡妇一听话头不对,像挨了一盆凉水,用疑惑的眼光望着支书说:“唉,俺不懂啥气候,只盼办缝纫社。单单是没款好说,把俺那笔款子取出来。”

“不成,即使有了款,人家不让发展这!”

俏寡妇知道支书有难处,勉强笑着说:“这,以后再说吧。你结记着就行。”

从此,办缝纫社的事成了她的心病,常常梦见修起了三眼蓝格茵茵的窑洞,办起了缝纫社。后来她想了个主意:“自己出钱修三眼宽敞窑洞,借给大队办缝纫社,有啥不行?”

乡下很快和城里一样造反夺权了。油头滑脑的胡二和掌了权,当了主任,说话变得响当当、硬邦邦。胡二和说自己代表新政权,俏寡妇想:“新政权也许没难处。”于是抽空儿来到新政权办公室。她笑盈盈地对胡二和说:“大兄弟,嫂子是寡妇熬孩,图个将来,准备修三眼窑洞,批个地基吧。”

早就眼馋俏寡妇的胡二和,上下打量着这个素净的女人,心想:“噫,这个活观音像画儿上的孩孩,弯眉细眼,杏子小口,过去看不上我,现在我是啥派头?莫非她回了心?”他亲热地叫了一声嫂子,拍拍胸脯说:“这有啥难?兄弟我写个二指宽的纸条就办了。有我撑着,你瞅个地方吧!”

“敢情好,新政权好。大兄弟,说话一定要算数呀!”俏寡妇乐得脸上像开了花。

第二天,胡二和手里拿着一块布料来到俏寡妇家里。俏寡妇一见,高兴地说:“大兄弟,玉皇来到土地庙——稀客呀!莫非寻嫂子做衣服?”她一想起批地基的事儿,心里就高兴。

“嫂子的手像七仙女一样巧,做出的衣服是宝衣,穿在身上冬暖夏凉,不寻你寻谁?”胡二和一张油嘴很有奉承女人的本事。

“别打顺风旗了,生着一双侍候人的手,有啥出息?”俏寡妇边说边拿着尺子走近胡二和。她围着胡二和前后量尺寸,胡二和觉得像彩云绕身子,心火缭乱,抖着嗓子甜甜地叫:“嫂子,嫂子,都说你的手儿巧,莫非手上绣着花?我看看。”说着,他掐住她的两个指头。

俏寡妇像挨了蝎子蜇,甩出手向后退了两步,正儿八经地说:“大兄弟,量身子可不能动手动脚的,量不好,做出的衣服不合身,咋往大街上穿?丢人现眼的!”她暗示胡二和收起偷鸡摸狗的邪心。

胡二和不知深浅,暗咕噜:“假正经,女人总是嘴上不说心里话。”他跨出两步,一下子紧紧抓住俏寡妇那软软的胳膊,嬉皮笑脸地说:“你守空房,我打光棍,咋熬这地久天长的日月?不如过在一起,做个二茬夫妻,有啥不好?修窑洞的事儿我包了。”

“原当你是神仙,谁知你是鬼!做人自有做人的道道,青天白日扯啥?松开!松开!”

“贤侄媳,严于教子,可嘉,可嘉。”院内,三庆老汉发话了。他以为俏寡妇在屋子里教训儿子哩!

胡二和刚松手,三庆老汉已撩帘进屋,一看这阵势,心里明白了八九分。他最反对那些浪荡子弟,常常把“万恶淫为首”挂在嘴上,他拖下脸来,正要发作,胡二和计上心来:“啊唷,多贪几杯……”说完,长长嘘了一口气,装着头晕的样子东倒西歪地溜走了。

俏寡妇气恨恨地说:“三庆叔,他借口做衣服,欺负人!你作证,我去告他!”

三庆老汉思谋了片刻,说:“如今已无法度,何处去告?古人云:和为贵,忍为高。罢咧!罢咧!”

“哎呀呀!真是一拳打了个当门牙,还得咽到肚子里!他是新政权?屁!”

打那以后,俏寡妇不搭理胡二和了,但是,农村办事情,离了张屠户,就要吃带毛猪!要批地基,离了胡二和找谁?一天,她硬着头皮问胡二和:“胡主任,批地基的事……”

“先治坡,后治窝,这是大寨经验。等着住新农村吧!”

一听这话头,俏寡妇气上心头,冲着他问:“老天爷下雪,家家屋顶都是白的!大寨经验是给我一个人定的?别人能批,我为啥不能?”

“没有区别就没有政策!不给你批,你能咋!”前几天,胡二和广播里听到这句话,想不到今天用上了,而且用得很合适。他洋洋自得地走了。

俏寡妇没有招儿了,只好坐在厕所角角哭了一场,边哭边说:“天爷爷呀!你睁开点眼呀!胡二和报复没人管呀……”

村上的人都骂胡二和不是好东西,胡二和也更恨俏寡妇了。

工作队进村的那阵子,胡二和暗使劲,在“堵资本主义路”的过程中,工作队没收了俏寡妇的缝纫机子,啥道理?胡二和广播里哇哇地喊:“捣毁了地下黑缝纫社是毛泽东思想的伟大胜利……”

俏寡妇听了广播后又气又恨,站在院子里哭,小声地骂:“驴叫唤!驴叫唤!老娘做衣服挣个零花钱,眼红啦!”

她不能做衣服了,又不能参加地里劳动,一点收入也没有了。信用社那张存款折上的数字渐渐减少,到一九七七年,又整整剩下八百元了。人们问她修窑洞的事儿,她叹口气说:“元气也护不住了,还敢想那美事?”

第二年春天,史明仁又当了支部书记。胡二和像摆在桌子上的狗屎一样不受欢迎。选干部时,他连个小组长的边儿也没沾上。饭场上人们向他打趣:“胡二和,举着高粱秆造反,到头来落下个甚?”

“人的命,天注定,咱的官运只有那几天,这不能由人!”他挺着脖子回答。

俏寡妇暗自喜欢,心里唠叨:“那号人当官,没有俺的活头!人家史明仁才是正经人。”

一天,史明仁来找俏寡妇。一进门,俏寡妇就诉起苦来:“老支书呀!你看我这家,清静的像个尼姑庵。早先,寻我做衣服的人多得像赶会,多红火。”

史明仁一屁股坐在垂布石上说:“红火的日子又来啦!过去,他们没收了你的缝纫机子,现在大队赔你,明天就可以开张营业。这回,你可在大门口挂个牌子,写上‘缝纫社’堂堂正正地干吧。”

“天爷爷呀!这下子可好啦!一大早,喜鹊儿在屋顶上喳喳直叫,我估摸总是好兆头!”

史明仁哈哈大笑,俏寡妇又说:“我开张好说,以前咱说的办缝纫社的事,你记得不?”

“结记着哩!这回一准办。支部已定了,你当缝纫社的社长。官儿不小吧?”

“哎呀!咱可不是那种料。”

“选十来个巧手,你教会她们剪裁,然后做衣服收钱,这也不会?人员由你挑呀!”

“行。不过,你先给我批地基,趁银行那笔钱。”

“可以呀!如果人手不够,你拨工,大队给你派人。”

“算数?”

“定啦!’

史明仁从俏寡妇家里出来时,正碰上胡二和。胡二和点头问好。可是,当史明仁走远时,胡二和望着他的背影暗骂:“他娘的,走了回头路!又都神气起来啦!到俏寡妇家里干什么还不是他俩勾搭上了!”

俏寡妇重开旧业,找她做衣服的人比先前更多,小院子里又红火起来。她银行那张存款折上的数字又增加到一千元了。过了一些时候,地基也批下来了,大队派来匠人,史明仁还亲自去帮工。胡二和见支书帮工,他也去。不过,俏寡妇对他不冷不热的。他心里愤愤地骂:“他娘的,小人得势,不是为讨好支书,八抬大轿也抬不来老子!”

蓝格茵茵的三眼窑洞落成了,一千元都花进去了。俏寡妇搬进新窑洞,喝了“暖房”酒。

近来俏寡妇三日两头找支书,一再唠叨办缝纫社的事:“支书呀,我家三口人,只占一处窑,剩下两处没啥派场。眼下,大队没有房子,缝纫社就办在我那两眼窑洞吧,心甘情愿,难道政策不许?还是社员不让?”

“私人的房子集体占用?不妥当,还是盖起房子再办吧。

俏寡妇急了,说:“亏你是一村之主也不算算账?推迟几个月少收入多少?”

史明仁被她缠不过,也被她的热心所感动,便召集支委研究,决定立即办缝纫社,俏寡妇当社长,暂时占用她的那两处窑洞。

大队买回新铮铮的八台“上海”缝纫机,俏寡妇每天擦得亮光光的。她是个急性子,还没有组织起来,她就扯了三尺白布,让学校的老师写上“杨树村缝纫社”六个大字,挂起来。史明仁见了,说:“兵马还没招起,元帅就升帐了,人员物色的咋样?”

“我心里早有个数数哩!只是报名的人太多,你闺女秀英是第一个,还有周翠英,白秀娥……总共报名三十几个。咋个挑法?依我看,时兴民主啦,咱来个民主的法儿,考试吧!”

“好办法,你的主考大人。”史明仁连连称道。想不到俏寡妇想得如此精细。

村里的那些巧手女人都找俏寡妇报名,这个叫嫂子,那个唤婶子,一时间,她成了忙人,很高兴。

但是,有人不高兴——胡二和在家里正生闷气哩!女儿英莲呶着小嘴向他发脾气:“硬是你,前几年得罪人!做事不留后手。如今,人家俏寡妇当了缝纫社的头儿,要我吗?不记仇是假!”

胡二和瞪着核桃大的眼教训女儿:“离了那亩地就不打粮食啦?死心塌地种庄稼吧!爹下台了,轻巧营生能轮上你?”胡二和有两个女儿,大女儿英莲十九岁,由于娘死得早,早早就操持家务,很会理家过日子,针线活也很好。她想报名参加缝纫社,可一想爹的为人就凉了半截,为这事,这几天常和爹努嘴变脸地生气。不过,她想试一试,瞒着爹偷偷报了名。

胡二和这几天气不顺,他端着碗儿在饭场上说开了风凉话:“这年头,新生事物真多,成立缝纫社啦!轻巧营生还不是干部家的人去干!”

“俏寡妇是个公道人,听说要考试选人。”有人这样回答胡二和。

“公道不公道,只有天知道。考试?还不是摆个样样给人看!”

“你既看透了,为啥你闺女报名?说不定被选上呢!”

“俺闺女?那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你敢打赌?”

“敢!要是我女儿能参加进缝纫社,我当着众人面给俏寡妇磕三个响头!”

“说话算数?”

“当然,男子汉大丈夫嘛!”

俏寡妇的考试办法很有趣,她把报名的妇女都叫来,每人发张牛皮纸,让她们各自剪裁,做成纸衣服。然后拿到一起比较,看谁做得好而快。按名次排列,只选前十名。这个办法自然公道,选不上的人也没啥意见。俏寡妇学着干部的架势还讲了话:“同志们,这叫民主,还有集中哩!大队领导批了名单后再定夺。”

俏寡妇拿着名单来找支书。还没等史明仁开口,她就先说开了:“民主考试啦!只剩你们集中啦!有个意见先端给你:第十名是你闺女秀英,第十一名是胡二和的闺女英莲。按民主,应选秀英,按集中,应选英莲。”

“噢,你说的是啥道道?”史明仁笑着问。

“秀英年岁大了,转眼就找对象,找在外村,还得补人。英莲年龄小,不如干脆让她参加。听说,为这事,她每天和胡二和闹事,劝劝秀英,让给英莲吧!”俏寡妇说完,递过名单。

史明仁接过名单,笑着说:“你如此大度,我做主,依你。让英莲去。”

参加缝纫社的名单公布了,还贴了榜。自然又是饭场上的“最新消息”。不知是谁抢过话头说:“胡二和的闺女选中了,这回该让他给俏寡妇磕响头了。胡二和,大丈夫说话算数呀!”

三庆老汉附和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矣!”

胡二和红着脸笑了。这是人们十几年来第一次在饭场上见他笑。他放下碗筷,拱拱手说:“咱错看了俏寡妇。挤了支书的女儿才让英莲进去。俏寡妇不记仇,人巧,心好,咱对不住人家,我服啦!”这是他十几年来第一次嘴上说服软,也是第一次夸奖俏寡妇。

有人追问:“磕响头的事儿咋不提?”

“磕,一定磕,这不丢人。负荆请罪嘛!”

胡二和究竟给俏寡妇磕没磕响头?不知道。反正杨树村的缝纫社办得很好。左右邻村也都来做衣服。俏寡妇的“俏’劲传到了外村。饭场上的“最新消息”,来自缝纫社的最多,谁要说缝纫社的坏话,胡二和站出来第一个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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